《东宫悔》 第1章 [古装迷情] 《东宫悔》作者:岩谨【完结】 简介: 温柔勇敢女医 vs “眼瞎”太子 二皇子容玘,温润儒雅,才华横溢, 本是君臣心目中储君最佳人选,只可惜盲了双眼。 楚明熙十四岁初遇容玘,海棠树下,花瓣轻飘,少年负手而立,霁月清风,清雅如兰。 年少情动,只是遥遥一见,便已倾心。 楚明熙暗下决心,定要医好少年的眼疾,有朝一日,同他看遍崇山峻岭,水木清华。 为了他,她峭壁采药,险些坠入万丈深崖; 为了他,她苦练扎针,熬药都不愿假手于人。 终于,十六岁那年,她嫁给了她心爱的少年郎。 成亲的第三年,容玘被封为太子,京中传闻,太子要娶堂姐楚明燕为太子妃。 楚明熙不信,直到那日—— 大雨滂沱,她看着容玘言笑宴宴地和楚明燕同执一伞,俨然是对羡煞旁人的璧人。 楚明熙眼眶一酸,转身离去时,眼泪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东宫大婚,锣鼓喧天,满城红妆, 宫人仓促来报,楚良娣坐的船触礁沉没,无人生还。 太子殿下仿若未闻,不甚在意地拂着茶盅上飘着的茶叶沫子, 没人看清,平静的神色下是揪心般的疼痛。 夜色阑珊,微风拂面,容玘望着那株海棠出了神。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早已弥足深陷, 他还记得,那年海棠树下,那缕药香缭绕了许久; 他也记得,药炉旁,小姑娘被烟雾呛到,止不住的咳嗽声…… 阅读指南: *1v1,双洁双处,he; *古早,狗血,非爽文; *女主没死,有少量事业线; *男主非完美人设,野心大,很大,但会成长; *所有角色均无上帝视角; *全文架空,民风开放,男女不设大防,勿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励志 成长 主角 视角楚明熙、容玘 一句话简介:我假死后,太子他悔不当初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第壹章 药香 晨起时下了一场大雨,直到半个时辰前雨势才堪堪止住,昨日还是澄明的天被层层乌云遮挡住,透出些许阴沉。 李泰进了书房,垂首向坐在书案后的容玘禀道:“殿下,京城那边特意差了人过来,说是下个月便是太后娘娘的寿辰,皇上发了话,要您回京赴寿宴。” 李泰禀明过后,上前两步,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容玘。 他躬身等容玘示下,等了半晌都没见自家主子出声,方才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 李泰打小就跟在容玘身边服侍,对主子忠心耿耿,主仆二人的关系远非旁人能比,是以许多别人家的奴才不敢打听的事,他也敢壮胆问上几句。 容玘神色疏淡,瞥了眼李泰捧在手中的那封书信,抿着的嘴角扯出一条平直的线:“先放下罢。” 李泰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在书案上,收回双手垂落在身侧,守在书房门外的丫鬟进屋通传,说夫人已到了书房门外。 容玘抬眸看向李泰:“让她进来罢。” 李泰躬身应了声是,带着丫鬟一同退下。 楚明熙进来时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的白瓷碗盏冒着热气,还未靠近便闻到一股汤药的苦味。 她避开桌案上的砚台和纸笔,将药碗小心地搁放在书案的一角,柔声提醒道:“玘哥哥,喝药罢。” 这三年来汤药不断,针灸也从未落下,容玘拖了数年未能治好的眼疾才终于痊愈。楚明熙想起从前的种种不易,生怕一个不慎容玘又旧疾复发,从不敢掉以轻心,仍按时熬了药送来书房劝容玘喝下。 容玘举目朝她望过来,起身牵住她的手。 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薄茧触碰到她的手指,被他握在掌心里的小手陡然瑟缩了一下,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着。 他本就是极敏锐的人,立时察觉到点不对劲,偏过头来,洞彻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着。 “可是手受伤了?” 她避开他的目光,低眉垂目,踌躇了两息,又轻轻摇了摇头。 “说实话!” 容玘平时哪怕心中不悦,语气也是温柔平和的,听不出半分凌厉。 楚明熙仰起脸望着容玘:“不小心烫着了。”见他脸上神情难辨,她忙又解释道,“伤得不重,这会儿已不觉着疼了。” 怕他不信,她手指伸展,欲挣脱了他的掌心给他瞧手上的伤。他稍稍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在桌前坐下:“我帮你涂药罢。” 楚明熙薄唇微张 欲要拒绝,他已摊开手垂眸望着被他拢在掌心里的手指,眉头拧起,似是心疼她为他熬药受了伤。 她没再拒绝,白净的面庞上浮起一团红晕:“好。” 冰凉的药膏被他细细涂抹在伤处,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原本隐隐有的灼痛感也跟着渐渐消退。 他抹药的动作轻而柔,眉心仍微蹙着,楚明熙看着他,心头涌起一丝丝的甜,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她知她不该如此,可看到他在意她、疼惜她,叫她心里如何不欢喜? “玘哥哥,我是不是……” 她是不是很过分? 第2章 期待他跟她一样,满心满眼只有她。 容玘“嗯?”了一声,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瞧她。 楚明熙有些羞愧地低垂下头:“没什么,没什么。” 她怎好跟他道出她有着这般见不得人的心思。 “疼么?” 楚明熙摇了摇头,想起他低垂着头看不到她的动作,忙又回道:“不疼。” “疼了就说。” “好。” “晚间我再帮你涂一回药。” 楚明熙弯起唇角,一双眸子明亮如星辰:“好。” 涂过药,容玘掏出帕子拭去指尖上残留着的药膏,下人进屋禀道:“殿下,宋砚这会儿已在屋外候着了,说是要见您。” 楚明熙垂下眼睛覆住眼底失落的情绪。 她本以为还能再跟容玘多相处片刻的。 她见过宋砚,虽不知宋砚这人是何来历,但在她嫁给容玘之前宋砚便已住在府里,宋砚能与容玘在书房里一同下棋喝茶,想来他们的关系定是极亲厚的。 容玘不能视物多年,一人孤零零地住在南边养病,当初若非身边有宋砚陪伴着,他的日子该有多寂寞。 她有些不舍跟容玘分开,却也不愿扰了他们的兴致,便站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忙,这便先回屋去了。” 她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药碗,兀自不放心地叮嘱道,“玘哥哥,待会儿别忘了喝药。” 容玘“嗯”了一声,想起她手上的伤,遂又开口道:“以后叫下人煎药罢,莫要再自己煎了。” 楚明熙愣了一下,点头应下。 才下过雨的地面上有些湿滑,贴身丫鬟石竹一壁扶着楚明熙慢悠悠地走着,一壁劝道:“要奴婢说呀,殿下适才说的在理,夫人是不该再亲自煎药了,府里那么多个丫鬟婆子,使唤哪个不行,哪能让夫人去煎药?夫人下回可不许再这样了,若是再不小心烫着手了,殿下见了又该心疼了。” 楚明熙不自觉地弯了弯唇:“原是我不小心,哪就这么巧回回烫着了?”见石竹嘴巴微翕还要争辩,她忙又继续道,“总归我自己煎的药,我也能放心些。” 府里的下人虽多,终究不曾学过医,他们煎的药叫她如何放得下心,倒不如她自己受累些也就是了。 石竹哪会不明白她的顾虑。 “夫人不放心旁人,奴婢自然晓得,不若下回交由奴婢来熬药罢。奴婢于医理方面虽则不大通,好歹也从小跟随您左右那么多年,便是不懂也多少看着会一些了。夫人要是不放心奴婢,就在一旁盯着,倘若瞧着奴婢有做错什么或是有什么弄不明白的地方,夫人再提醒奴婢几句便是了。” 她只是个下人,皮糙肉厚的,纵然烫着伤着了也没什么要紧,总好过让夫人白白受这苦楚。 楚明熙回视石竹,澄澈的眉眼中满含着笑意:“知道你心疼我,下回我听你的便是。” *** 站在书房门前的宋砚负手而立,举目望着楚明熙主仆二人渐行渐远,思绪恍惚了一下。 当年容玘眼盲,整日如同个废人般,他是容玘的幕僚,怎甘心看着容玘的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为医好容玘的眼疾,他和李泰寻遍了天下的名医,前前后后找了多少大夫,每回都抱着希冀,总以为此次眼疾便能治好了,到头来却又一次次以失望而告终。 后来,他们找来了顾大夫,那人便是楚明熙的外祖父。 顾大夫医术精湛,来了府上不过短短小半年,容玘多年没能治好的眼疾竟真有了些起色,一改从前的样子,已能勉强辨认出模糊的影子。 后来…… “先生,殿下请您进去。” 被下人一声轻唤打断思绪,宋砚回过神来,对着他面前的下人微微颔首,抬脚跨过门槛。 一步入屋内,就闻到一股清苦的药香味。 这股药味他已闻了几年,早已熟悉至极。 他眉梢微挑:“夫人刚才是送药过来了?” 容玘朝他暼来一眼,语气淡漠地嗯了一声,指尖点在一封书信上,推至他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宋砚会意,从信封里抽出书信看了起来。 信里的内容不长,宋砚看了两遍,将信仔细折好放回信封里,双手捧着信封放回书案上。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片刻,宋砚点头叹道:“看来殿下此次是免不了要舟车劳顿一番了。” 他心里还有几句话,话堪堪滑到嘴边又觉着有些不敬,只得硬生生地咽回了喉咙里。 容玘的目光缓缓从信封上扫过,似笑非笑。 南边气候宜人,近几年来他总待在南边养病,父皇体谅他身子不好,便免了他来回奔波的辛劳,不必他每年专程回京为父皇母后和皇祖母祝寿。 只是今岁不同往年,是皇祖母的六十大寿,他若真推脱不去,免不了会被人在背后说闲话。 更何况他眼下…… 思及此,他嘴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 良久,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是该回去了。” *** 蜡烛噼啪爆响了一声,火光微微摇曳着,外面依稀响着子夜的更声。 许是因为白日里提到不日便会回京赴宴,是夜容玘竟梦到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承恩殿摆起宫宴,內侍与宫女们有条不紊地穿梭于桌间,将各色点心、美酒陆陆续续端上了桌。 第3章 总管太监手中拿着一道圣旨,高声当众宣读。 容玘跪在地上,耳中听得皇上立他为太子,下谕礼部择吉日举行册封大典。 太监宣读完圣旨,在场的宾客笑容满面,席面上皆是恭贺之声,一派热闹。 他向众人逐一道谢,虽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眉眼间仍有着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这太子之位,本就该是他的! 画面骤然一转。 他恹恹地躺在床榻上,分明还是宫宴上那个飘逸出尘的男子,眼上却系着一层白纱,显得格外扎眼。 皇上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众人,太医院院使龚太医顶着他威严的目光不住地磕着头,说话时不自觉地打着颤:“回皇上,微臣已想尽了一切法子,可殿下的眼疾,实在是无药可治啊。” 皇上气得抬手拂落几上的茶盏,随之响起一阵茶盏打碎的声音,碎片飞溅在四处,一屋子的太医吓得魂飞魄散,大气儿都不敢出,纷纷跪在地上,告罪声此起彼伏—— “微臣无能。” “微臣医术不精,求皇上恕罪!” 皇上动怒,太医们一心只求活命,没人在意躺在病榻上的二皇子往后会落到何种境地。 容玘心跳狂乱,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沁出了一身冷汗,雪白的中衣被汗水打得湿透,脸上无半分血色。 他抬手摸了摸脖颈后的汗水,惨白的嘴唇还微微颤抖着。 楚明熙一向浅眠,听到一点儿动静便会被惊醒,睁眼瞥见容玘神色异样地半坐在床榻上,她立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挪近几寸,握着帕子帮他细细拭去额头上的冷汗。 她一壁替他擦着汗,一壁问道:“玘哥哥,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容玘回望着她,抿了抿唇,艰难地找回声线:“我自己擦罢。” 楚明熙紧握住帕子继续帮他擦汗:“玘哥哥,你可是哪里觉着身子不适么?” 容玘闭了闭眼,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攥起,勉强恢复平日里的镇定自若。 “无事。” 楚明熙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哪里像是无碍的样子,叫她如何放得下心? 他们是夫妻,夫妻就该互相信任,互相扶持,有什么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呢? 容玘抬手揉揉她的发顶,止住了她的话头:“时辰不早了,歇息罢。” 楚明熙欲要再多 问几句,又怕惹得他心烦,只得依了他的意思躺下。 容玘阖上眼,躺在身侧的楚明熙等了许久,见他睡得还算安稳,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乏了些,轻轻替他掖了掖被子,方才长长舒了口气,闭目睡了过去,无意识地用额角轻轻蹭着他的胸膛,猫儿似的偎在男人的臂弯中。 原该在睡梦中的容玘缓缓睁开双眼,没半点初醒时的惺忪,仰头望着帐顶,神色莫名。 第2章 第贰章 进宫 李泰得了容玘的吩咐,命人着手收拾行李,不过几日,一切收拾停当,容玘带着楚明熙和几个最得力的仆从还有侍卫一道启程回京。 一行人乘船走了水路,到了通州后又换坐马车赶往京城。 初春过后,天一日赛过一日地热起来了,这两日更是热得反常。 许是夜里没歇好,抑或是天热本就容易让人昏昏欲睡,容玘有些困乏,阖眼闭目养神。 周遭一片静寂,耳边响起的唯有单调的马蹄声,间或一阵风吹过竹林,带起树叶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惊起一阵阵蝉鸣声,落在耳中只觉着身上越发热了。 嫁给容玘已有三载,然则她平日里对着他总免不了有些羞涩,眼下容玘睡着了,楚明熙胆子反倒变得大了些,她靠近他些,静静地看着他,透过视线虚描绘着他脸上的轮廓。 恰逢晌午时分,车里热得像个蒸笼,容玘的额头上渐渐沁出一层薄汗。 楚明熙又靠近了些,掏出帕子抹去他额角的汗珠。 出门时走得急,忘了在车上备些冰块,又有车帘遮挡着,这会儿坐在车厢里只觉得闷不透风。 楚明熙抬起手轻轻撩开车帘,尽管天热,好在有风,没了车帘的遮挡,一阵阵风直吹入车厢内,车厢里一下子凉快了不少。 她心中一喜,弯着唇角扭头看向容玘,却见他眉头蹙起,被刺目的阳光刺得眼睫微颤。 寻思着撩开车帘也不是个好法子,楚明熙压低了声音,吩咐坐在角落里的丫鬟石竹:“石竹,递把扇子给我。” 石竹应下,不消片刻便找出一把扇子,见楚明熙伸手欲要接过,忙回道:“夫人,不若让奴婢来扇罢,仔细累着您的手。” 楚明熙从她手中抽走扇子,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侧目朝容玘那边瞥了一眼,见他仍睡着没被惊醒,方才低声地道:“不必,我来罢。” 石竹拗不过她,便由着她去了。 楚明熙轻摇着扇子,一边还不忘留意手上的力道,力道不轻不重,既不会太重扰了容玘的清梦,又不会太轻让他觉着天气炎热。 马车辘轳向前,过了足有一个时辰,容玘悠悠醒转。 楚明熙见他睁眼醒来,眸光羞涩地闪躲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把握在手中的扇子朝身后一藏,免得被容玘眼尖瞧了去。 石竹是自小跟着楚明熙的,明白自家主子因何会做出这番举动,暗暗叹了口气。 第4章 姑娘总是这般战战兢兢,心里头分明是极在意殿下的,恨不能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亲手捧到殿下面前,无奈殿下性子清冷,姑娘纵有满腹情意,却从不敢在殿下面前做出任何亲昵之举,免得自己亵渎了殿下这样谪仙般的俊逸清雅男子,生怕殿下认为她缺了女儿家该有的矜持,更怕他对她生了厌烦之心。 好在殿下待姑娘也是极好的,待再过个几年两人关系更亲近些了,姑娘便不必再过得如此小心翼翼了。 *** 不提楚明熙他们一路如何颠簸劳累,五月初三那日,一行人到了京城。 时值傍晚,夕阳如血,霞光辉映半天锈红。 前脚到了京城,后脚宫里头和楚明熙的外祖家就得了消息,知晓容玘和楚明熙已到了京城。 凤仪宫。 皇后高氏挥退宫婢,面上如蒙了一层冰霜。 三年前容玘娶了楚明熙后,她便命人私底下打听过楚明熙的来历,知她家世普通,父亲只是区区一个七品县令,母亲更是不待说,娘家经营着一家医馆,整日里做着替人看诊的低贱营生。 楚明熙这样的儿媳妇,她心里委实是看不上眼的。 可那会儿容玘几乎与个废人一般,他娶妻之前亦不曾知会过她,她纵然得知他成了亲,远在京城也做不了什么。何况容玘身患眼疾数年,只消端看皇上的态度,便可猜到容玘已被视为弃子,是以她早已歇了他来日能当储君的念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当那恶人,由着容玘如何高兴如何行事,总归是她的亲生儿子,总不能为了个女子坏了他们的母子情分。 可如今容玘眼疾痊愈,很多事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她贵为皇后,十月怀胎生下的二皇子身份何等尊贵,她的儿媳妇合该是能帮到他而不是扯他后腿的。 单嬷嬷察言观色,在一旁劝道:“娘娘,殿下的心性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是个知恩图报的,诚然那楚姑娘的门第差了些,算不得殿下的良配,但老奴听闻当初正是楚姑娘帮殿下治好的眼疾,若真要算起来,楚姑娘还是殿下的大恩人呢。” 皇后抬手抚了抚鬓角,神情缓和了几分。 这话倒果真说得在理,那会儿倘若没有楚明熙出手替容玘医治眼疾,就凭容玘当时的情形,想要争夺储君之位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皇上的薄凉她已见识过多回,若是容玘的眼疾迟迟治不好,怕是要一辈子老死在南边,直到死都只能是个无人问津的废人。 现如今既然容玘眼疾已被治好,往后的好日子还长远着呢。 皇后端起茶盏,拂去上面飘着的茶末子,啜了一口茶水,又慢悠悠地将茶盏搁回几上。 “单嬷嬷,帮本宫挑个好日子招楚姑娘进宫见一面罢。” *** 宫里差了人过来,跟楚明熙说皇后娘娘明日要召她进宫见上一面。 楚明熙本想向宫里派来的小太监打听宫里的规矩,又怕问了反倒会在小太监面前惹了笑话平白给容玘丢脸。还在踌躇间,小太监想着自己的差事已办妥,跟她略微客套了几句便回去了。 这是楚明熙头一回进宫,身边又没个能教导她宫规的人,一时只觉得无助又迷茫。 寻思了一会儿,想着容玘毕竟是二皇子,宫里的规矩他必然是最清楚的,不若等他回屋后向他讨教一番。时间虽紧,能学进去多少是多少,只要在宫里小心谨慎着些不犯什么过错,那便无什么大碍了。 她强撑着等了良久,困意却一阵阵席卷而来,她抬手捂着嘴打哈欠,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下去,又猛地抬起头睁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 直到过了丑时仍不见容玘回来,脑子里分明还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能睡着,终是熬不过浓浓的睡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丫鬟忍冬来到床前将她叫醒时,已差不多到了该准备准备进宫的时辰了。 忍冬替她梳着发髻,楚明熙扬声唤来了守在外间的石竹。 “石竹,昨夜玘哥哥可有回来过么?” 昨晚是石竹值夜,石竹应该知道容玘来没来过。 石竹摇了摇头:“回夫人的话,殿下昨晚不曾回来过。” 忍冬手上的动作一顿,石竹抬眸望着楚明熙,透过铜镜对上她的目光。 她明白楚明熙在忧心什么,忙安抚道:“殿下昨晚应是留宿在宫里了。几年未见,皇上定是挂念殿下,想要与殿下多说些体己话也是有的。” 进宫是一桩大事,容不得分毫的差错,楚明熙有心想再多问两句,也只得暂时把心思放在进宫一事上,将自己收拾妥当,坐着马车出了门。 车轮滚在石子路上,过了良久,马车稳稳当当地在宫门前停下,楚明熙撩开车帘,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祖父母常年住在京城,她年幼时也曾在京城待过一段时日,但毕竟是头一回进宫觐见皇后,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和慌乱。 皇后娘娘是玘哥哥的母亲,是她的婆母。 她没什么好害怕的。 她深吸了口气,暗自宽慰着自己。 跟着宫人一路来到凤仪宫,步入殿内,殿中垂手站立着一排宫女,皆是悄无声息的,楚明熙将脊背挺得愈发笔直,脸上更添了几分肃然。 皇后靠坐在枕垫上,楚明熙立在下首,敏锐地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视线打量着她,无端便有一股威压迫 第5章 人之势,只叫人心猛地一缩。 “给楚姑娘赐座。” 楚明熙坐下,宫女适时端上香茶和几碟新鲜果子,楚明熙不敢造次,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皇后捏着茶盖,透过氤氲着清新香气的茶水看向她,问她今岁几岁了、生辰是哪日,家里又有哪些亲戚。 皆是些寻常的问话,楚明熙一一作答,进宫前的慌乱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这几年辛苦你了,有你在一旁看顾玘儿,本宫放心不少。” 楚明熙弯眉一笑,眼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情意:“皇后娘娘言重了。玘哥哥是明熙的夫君,明熙照顾玘哥哥是应当的,明熙不觉着辛苦。” 皇后面上划过一丝不悦,转瞬即逝。 今日一见,才知楚明熙果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当年不过是玘儿一时落魄,她才有幸能接近玘儿成了玘儿身边的女人,可无论再如何落魄,玘儿总归是皇上的嫡子、身份尊贵的二皇子,凭楚明熙的出身,至多只能当玘儿的妾侍,又哪里够格当他的正室? 皇后又试探了几句,心下更加了然。 听楚明熙话里的意思,楚明熙分明认定了此生玘儿都不会再另娶或纳妾,会与她一夫一妻过一辈子。 如此顽固不化,她都不知该气她还是怨她! 从前她于玘儿再有恩情,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也是玘儿心善,才会给她一个名分任由她留在他身边。换作是个心肠硬些的,定是给些银两将人打发走了。 玘儿心软是一回事,楚明熙自己也总该有些自知之明,岂能生生霸占住玘儿的正妻之位。 放眼看看三皇子和四皇子,哪个不是妻子的娘家在一旁鼎立帮扶,而他们也不过是嫔妃肚子里出来的庶子罢了。 玘儿才德兼备,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从前只是因着眼疾的缘故没能坐上太子之位,现如今既是眼疾已好,是该另做打算了。 皇后心里如此思忖着,神色就愈发冷淡起来。 二人又略微交谈了一番,皇后便推说身子有些乏了,吩咐宫女送楚明熙出去,楚明熙行过礼后,与宫女一道出了殿内。 皇后靠坐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脸色着实不大好看。 单嬷嬷上前替她轻捶着肩膀,道:“娘娘,您可是累着了?横竖眼下没什么事要忙,不若小憩片刻罢。” “累倒还在其次,就是心里烦闷得很。” 皇后的心思不言自明。 单嬷嬷扫了眼殿内,皇后朝垂手侍立的宫人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罢。” 待众人退下,单嬷嬷才道,“老奴斗胆问一句,娘娘可是因着楚姑娘的缘故……” 顾忌着楚明熙终究是容玘的枕边人,她再如何得皇后信任,也不敢随意议论楚明熙,话才起了个头,便又堪堪止住了。 皇后冷笑一声:“殿内又没旁人,你怕什么?” 单嬷嬷告了声‘得罪’,方才道:“老奴方才瞧着,楚姑娘言语间似是把自己当作了殿下的妻子,诚然她跟在殿下身边三年,可再如何都算不上是殿下的正妻。” 她一壁说着,一壁偷觑皇后的脸色,见皇后并没恼她,微微颔首似是认同她的话语,便又放胆继续道,“娘娘方才缘何不提醒楚姑娘几句?老奴瞧着楚姑娘性子倒还算乖巧,娘娘说的话,她自然没有不听的道理。” “本宫为何要这么做?她既是人已来了京城,过不了多久她自己便能看明白。自己吃了教训了,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忘,本宫又何必当恶人,费这个口舌去点醒她?” 第3章 第叁章 楚府 楚明熙坐着马车回了府,洗漱过后换了身家常衣裳,坐在软榻上看着屋内熟悉的摆设,整个人都松快了些许。 皇后娘娘待她虽客气,可皇宫到底不是寻常人能进出的地方,她在宫里只待了那么一小会儿,浑身紧绷,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现下不必再拘着,只觉得进一趟宫当真是累得慌。 想起从前容玘在宫里住了数年,遭的罪只怕比她还多,她的心揪成一团,对他又生出几分疼惜。 从前玘哥哥吃了太多的苦,往后她定要加倍地待他好,让他忘了从前所有那些不愉快的事。 好在他们此番只是来京给太后娘娘祝寿的,待过些时日他们回了南边,玘哥哥便不必再受宫中这拘束之苦了。 正宽慰着自己,守在外头的丫鬟通传说容玘过来了,楚明熙忙起身屈膝向他行礼。 容玘垂眸看着楚明熙:“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楚明熙仰起脸对上他的目光,不想勾起他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弯了弯唇道:“没什么,只是在琢磨今日的晚膳吃什么好。” 容玘笑得温和,落在她的脸上的目光却带着审视的意味,坐下后开口道:“听下人说,今日你进宫去了。” “嗯,才回来没多久。” “在宫里没受什么委屈罢?” “母后待我很好,玘哥哥你放心,我没受什么委屈。” 两人叙了两句,楚明熙忆起一事,起身走到妆台旁,打开一个匣子,小心翼翼地从里头取出一个步摇,拿着步摇折回软榻前,笑盈盈地朝容玘面前一递。 “玘哥哥,你看,母后还给了我一个步摇,说是送我的见面礼。” 皇后娘娘表面上待她淡淡的,她难免有些担心不招皇后娘娘喜欢,但皇后娘娘一见了她,就送了这么个步摇给她,可见得心里也是认她这个儿媳妇的。 第6章 皇后娘娘是玘哥哥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婆母。即便皇后娘娘不送她任何东西,她也会真心待皇后娘娘的。 容玘摩挲着手中的步摇,半眯着眼眸,教人看不清他眸中的情绪。 步摇上缀着一只东珠,莹润发光,在日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明熙心思单纯,整日忙着钻研医术,哪会懂宫里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这步摇的确不是什么便宜货色,遇到个不知情的,兴许还真能拿来唬唬人。 只是东西再如何值钱,也骗不了他。 他在宫中多年,又是皇后诞下的嫡子,比旁人都清楚这步摇在宫里绝非什么稀罕玩意儿,更遑论送步摇的还是住在凤仪宫的皇后。 下人送了热茶进来,容玘漫不经心地将步摇搁在一旁,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楚明熙生怕步摇磕着碰着,心想着放哪儿都不放心,拿起步摇索性又将它放回了匣子里。 *** 去了宫里一趟,楚明熙又平安无事地过了两日。 天气越发热了,幸而昨日傍晚起下了场大雨,周遭一下子凉快起来。 这日用过早膳,楚明熙站在门边望望天色,石竹站在一旁提议道:“夫人,难得今日天气凉爽,您在屋里头都闷了几日了,不若趁此机会去外头逛逛罢?” 楚明熙也觉着闷得慌,下意识地要点头答应下来,想起一事又微蹙起眉头。 “石竹,我们回京有几日了?” 石竹扳起手指数了数:“夫人,加上回京当日,已经有五天了。”她顿了顿,又道,“夫人,您回了京城后还没去看望过老太爷和老夫人,不若这两日先去一趟楚府罢。” 石竹嘴里的老太爷和老夫人,便是楚明熙的祖父和祖母。 丫鬟忍冬附和道:“拣日不如撞日。今日还算凉快,夫人不如就今日去罢。倘若再等几日,焉知会不会天又热起来了,到时候闹得一身汗岂不遭罪?” 楚明熙极轻地“嗯”了一声,看上去似是有些不情愿。 忍冬有些不解:“夫人和祖父母多年未曾见面,此番好不容易得以相聚,夫人难道不觉着开心么?” 忍冬跟石竹不一样,是楚明熙嫁人后容玘命人帮她找来的丫鬟,在楚明熙房里服侍了三年,做事麻利又尽心。此次楚明熙来京城,想着石竹一人伺候不便,便也带着她一同过来了。 楚明熙想起祖父母,心里不免有些发怵。 她的父母亲伉俪情深,当初父亲离京去远地赴任,不忍与刚新婚不久的妻子分隔两地,母亲便跟着父亲一道上任。母亲生下她后,也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抚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日子过得简单而幸福。 没成想好日子没过上几年,祸从天降,一场灾祸害得她失去双亲,一夜之间她就成了没了家人的孤儿。 那时候她还只有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如 何独自生存,祖父母便派了人接她回京,容她在楚府住下。 六岁的孩童,许多人情世故都不懂,府里更没人会好心提醒她什么,然而孩子总有种旁人没有的敏锐,分明没人说过什么,可她就是能感觉得到,祖父和祖母都不喜她,每日只在她晨昏定省时让她进祖母屋里,其他时候,能不见她就尽量不见。 她不懂该如何讨人欢心,只能学着尽量不凑到他们面前讨嫌。 如此在楚府过了一年,有一回她去祖母屋里请安,原是已经回去了,在园子里走了半晌才发现自己的荷包不小心遗落在了某处。 那荷包是母亲亲手帮她缝制的,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荷包里面还藏着母亲从前去寺庙里帮她求来的平安符。 她旁的东西都无所谓,唯有这个荷包她不能丢。 她顺着原路一路找回去,直走到祖母的屋门前仍是没找到荷包。 就是在那一日,她碰巧听到祖母和祖母身边的何嬷嬷私底下议论她的母亲。 祖母跟何嬷嬷埋怨,说明熙的母亲就是个扫把星,拖累她二儿子仕途艰难不说,后来更是克死了他的性命。 楚明熙年纪不大,但那些话是何意思,她不可能听不明白。 父亲从前总教导她与人为善,母亲的性子也总是温温柔柔的,两人都不曾教会她,若是她在别人那里受了委屈,她该如何骂回去。 其实凭她在楚府的地位,她就算骂了回去,恐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自那日起,她开始避着祖母,打消了跟祖母亲近的念头。 她跟大房那边不大走动,不过她看得出来,大伯母一家跟祖父母一样,也是打心眼里不待见她。 幸而那年九月,外祖父来了京城接她,说是要将她带走。 祖父母倒没作难,他们心里兴许是巴不得早点把她这个没人要的孩子给赶紧弄走,先前将她接来京城不过是为了避免被人戳脊梁骨,外祖父的提议正中他们的下怀。 楚明熙很快地收拾好行李,跟着外祖父一道去了外祖父的老家湖州,直到这次跟着容玘一道回京给太后祝寿,她再没见过她的祖父母。 *** 无论心中作何感想,该尽的礼数总归不能少,楚明熙命石竹帮她绾了个发髻,又换了件衣裳,便坐着马车去了楚府。 今日不是休沐之日,祖父和大伯父都不在家,看门的仆从进去通传,不过两盏茶的工夫,祖母身边的何嬷嬷就亲自过来,与楚明熙一道去了楚老夫人丘氏的屋里。 第7章 屋里除了老夫人,还坐着楚明熙的大伯母卫氏和堂姐楚明燕。 祖孙二人多年未见,此次再见楚明熙,老夫人待楚明熙的态度明显热络了不少,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起来。 楚明熙跟屋里的几位女眷互相寒暄了几句,老夫人便叫人奉茶,拉着明熙的手嘘寒问暖,问她此番回京路上可觉着辛苦,又预备在京城住多久。 众人闲聊了一番,老夫人眸色微动,视线慢慢滑落下来,在楚明熙的腰腹部停留了一瞬,问道:“肚子里可有消息了么?” 楚明熙愣了一下,当即又摇了摇头。 老夫人拍了一记她的手背,埋怨道:“你这孩子,都成亲三年了,旁人成亲这么久,早该有两个孩子了,你怎得一点都不着急?也是时候该考虑子嗣的事了,难不成你要等到……” 许是顾忌此事关系到二皇子,老夫人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不甚得体,忙又悻悻住了嘴。 楚明熙有些勉强地牵了牵唇角:“孩子这事也要看缘分的。” 玘哥哥似乎于子嗣一事并不着急。 无妨。 孩子该来的时候,总归会来的。 礼数已尽,楚明熙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老夫人出言挽留,见楚明熙仍是要走,便命她屋里伺候的一个一等丫鬟送她出门。 屋里没了旁人,卫氏按捺不住心底的不快,忍不住先开口道:“明熙这孩子,来了京城这么久,怎地今日才登门拜访?” 老夫人抿唇睨了她一眼。 卫氏被她瞪得一时不敢再出声,手指紧攥住帕子。 她一向不待见二房的人,连带着也不喜楚明熙,如今因着容玘的缘故更是对楚明熙添了一层嫉恨和艳羡。 卫氏是定南侯府的嫡女,她夫君是楚太傅的嫡长子,礼部尚书楚大人,而她女儿楚明燕出身好,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凭楚明燕这样的条件和见识,外加这般难得的姿容,便是嫁给世上最尊贵的男子也当得。 二房的楚明熙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时侥幸给她捡了个漏嫁给了二皇子,明眼人都该看得出来,楚明熙绝非二皇子的最佳婚配人选。 也不知皇上那边是何意思…… 思绪回笼,她抬眸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总归比她多吃了近二十年的盐,她捉摸不透的事,老夫人大抵是看得明白的罢。 她索性将话问了个明白:“母亲,皇上此次叫二皇子回京,前几日我又听闻那边忙着修缮东宫。您也是知道的,东宫已空置多年无人居住,这会儿突然这般劳师动众的,谅必应是得了皇上的命令,难不成是因为……” 第4章 第肆章 贺礼 老夫人剜她一眼,冷然道:“还能是因为什么缘故,皇上定是有立二皇子为太子的意思,往后你也留意着跟熙姐儿多走动走动,熙姐儿心里感恩,必然就会在二皇子跟前替我们楚家说几句好话。如此一来,于我们整个楚家都有好处。” 二房是没出息,然则今时不同往日,熙姐儿已不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丫头片子,卫氏竟还在熙姐儿面前端着架子,真真是个糊涂东西! 卫氏心中不快,奈何老夫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她不敢明着顶撞老夫人,只得试探地道:“母亲说的自然在理,我跟您想得一样,楚家好了,于我们大家都好。” “嗯,你明白是这道理便好。” “母亲,话虽如此,只是我今日冷眼瞧着,总觉着熙姐儿面上淡淡的,跟我们都不大热络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这些年熙姐儿一直记恨着咱们?” 老夫人面色顿时一沉,语气森冷:“记恨我们?!我看她敢!” 卫氏又偏头看向立在老夫人身后的何嬷嬷:“何嬷嬷觉着熙姐儿如何?” “老奴多年未见二姑娘,如今倒是出落得越发动人了。容貌倒还在其次,毕竟是在二皇子身边待了几年,气质倒不像那起穷乡僻壤之地长大的姑娘。” 老夫人冷哼一声,卫氏眼中尽透不悦。 何嬷嬷这一席话,实属拍马屁拍到马脚上了。 她察觉到她们不爱听她说这话,于是又当即改口道:“不过老奴瞧着,二姑娘再如何好,跟大姑娘终究没法比。二姑娘尚且有幸入了二皇子的眼,大姑娘样样比二姑娘出挑,日后还指不定哪位贵公子能有福娶到大姑娘呢?” 卫氏被何嬷嬷哄得眼底浮起笑意,待想起正在修葺中的东宫,眼底的笑意凝了凝:“说起来也是熙姐儿运气好,她出身本就不高,她父亲从前又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得罪了皇上,以至于后来一直仕途坎坷,如今熙姐儿竟还能嫁给二皇子,就是不知皇上是否还记着当年的那事。若是还记得,焉知皇上真能忍下气认熙姐儿这个儿媳妇?” 楚明燕素来重规矩,原本是绝不会在旁人面前下母亲的颜面的,待听得卫氏这话越说越不堪入耳,忍不住开口道:“母亲这话不对。二妹妹毕竟帮二皇子治好了眼疾,且女儿听闻二皇子一向有谦谦君子之名,自是记着二妹妹这份恩情的,倘若皇上真要计较什么,二皇子定会帮着二妹妹的。” 卫氏被她说得一噎,抬手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说的尽是傻话!男人素来薄情寡义,何况是皇室中人。你没瞧见三皇子和四皇子么?这两位皇子本就势力壮大,又有妻子母族的帮扶,哪像熙姐儿,除了比别人多懂些医术,哪有旁的好处?更何况二皇子的眼疾早就好了,哪个太医不能帮到他,谁还稀罕熙姐儿呢。” 第8章 老夫人在一旁喝道:“行了,都给我少说两句!几位皇子也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么?” 简直是昏了头了,也不想想隔墙有耳,万一传到好事者的耳中,他们楚家岂不是 要遭殃? 她瞥了卫氏一眼,见她仍神色忿忿的,知她老毛病又犯了,一时半会儿也劝不好,想起今日楚明熙待她这位祖母也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再忆起楚明熙那张神似她母亲顾氏的小脸蛋,心情也跟着不快起来。 当年她的二儿子,好好的一个郎君,前途无量,就是被顾氏那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非她不娶,甚至不惜得罪了皇上,跟自己家族闹翻。 若当年他好好地留在京城当他的官,又怎会客死异乡? “你们且等着看罢,只消看寿宴那日皇上是如何待熙姐儿的,便可知道圣意如何了。” *** 日头平西,热气渐消。 楚明熙和石竹沿着池子慢悠悠地行走着,没了白日里毒辣的日头晒在身上,间或还有一阵阵风吹过,着实凉爽多了。 下人们三三两两去忙各自的事,两个素来交好的丫鬟凑在一棵树下,一壁掐着花,一壁躲懒叙家常。 “哎,芸儿,你听说了么?宫里头马上就要办寿宴了。” 叫芸儿的那丫鬟掐花的动作一顿,注意力尽数转移到宫宴上去了:“你听谁说的?” “还能是听谁说的,自然是听惠儿说的。她不是冯管家的女儿么,冯管家消息多灵通哪,惠儿那小蹄子性子张狂,要不是看在她是冯管家女儿的份上,我才不愿搭理她呢。” “好姐姐,你快跟我说说,惠儿跟你说什么了?” “听说太后六十大寿将近,宫里头的意思是要大办,寿宴上定是要热闹一番了,指不定寿宴上会有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呢。” “要是能亲眼去瞧瞧那该多好。” “我们只是些当下人的,想看也没机会去看,只能心里想想罢了。” “姐姐,二皇子不也会去赴宴么?李泰一定也会跟着一道过去,到时候咱问问李泰不就行了,权当咱也跟着见识过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小,引得石竹止住脚步朝那边凑近了些。 楚明熙扯了扯石竹的袖子,带着她回了屋里。 此次容玘回京是为了给太后娘娘祝寿,这她是知道的,无奈容玘鲜少跟她提宫里的事,只是临启程前跟她提了一嘴。若非今日碰巧听到那两个丫鬟议论此事,她竟不知太后过的是六十大寿。 祝大寿的贺礼,必定是要花些心思才能送得出手。 “石竹,你说我该送什么贺礼给太后娘娘才好?” 回来的时候走得急,这会儿脸上又沁出了一点汗。 石竹帮楚明熙绞了帕子,服侍她擦了擦脸:“要奴婢说呀,太后娘娘在宫中多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饶是挑了最贵的东西送她,太后娘娘多半也瞧不上眼啊。” 太后娘娘可是皇上的母亲,能稀罕她们送的东西么? 楚明熙托着腮,蹙了蹙眉。 话是说的没错,可她总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赴宴吧。 昂贵的东西,太后娘娘见过用过的可比她多得多了,何况她也不一定买得起。 “夫人,要不您问问殿下的意思罢?太后是殿下的祖母,太后喜欢些什么,殿下兴许知道些呢,岂不是比咱们自己瞎琢磨的好?” 楚明熙想了想,又摇摇头。 “玘哥哥平日里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何苦再给他添麻烦?况且他身子弱,不宜多虑,我还是自己想法子罢。” 石竹笑着戏谑道:“奴婢早就看出来了,夫人眼里只看得见殿下,事事都为殿下考虑,从不知道心疼心疼您自己!” 楚明熙被她说得有点羞赧,娇嗔地白她一眼:“你这丫头,得了机会就打趣我!” 她思忖了半晌,忽而道,“不若我做个药枕罢。” 她旁的都不大会,只懂些医理。夜里枕着药枕入睡,于医治太后的失眠之症有利,还可帮太后调理养生。 这药枕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却是她用了心做来送给太后的,太后应当会喜欢的罢。 “药枕?!” “先前我曾听玘哥哥提起过,说太后娘娘早些年落下了失眠之症,因着这缘故,太后时常还会犯头疾。” 石竹拍着手笑道:“夫人这主意好。一来这贺礼于太后娘娘当真有用,二来您医术精湛,送药枕给太后娘娘,既能给太后娘娘留个好印象,旁人也不至于在背后议论您这贺礼送的寒酸。” 次日一早,楚明熙匆匆用过早膳,便带着石竹一道出门购置所需药材。 楚明熙寻思着,既是要送药枕给太后,药材方面就不能不仔细些,差下人去买,万一做事不尽心捅出什么篓子来便糟了,还是她亲自跑一趟来得放心些。 这一出门过了晌午,主仆二人才满载而归。 买的东西实在多,石竹两手满满当当地提着刚买回来的药材,楚明熙怕她一个人拿不过来,也帮着提了一些。 “夫人,您都逛了大半天了准是累了,不若让奴婢来拿罢。”石竹看着楚明熙手中的东西,眸中露出几分愧疚。 提东西是她这个丫鬟的分内事,哪有让夫人帮着拿东西的道理。 楚明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也不是多重的东西,咱走快些便是,横竖马上就到了。” 第9章 主仆二人匆匆而行,远远瞥见院门前站着个人,身形瞧着很有些眼生。 两人一时愣住,脚步也跟着停滞了一下,那人听见她们这边传来的动静,循声朝她们望过来。 走得近了,能看出对方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人站得笔直,容貌普通却气度不凡,通身透着股令人起敬的沉稳。 忍冬陪戴嬷嬷站在院子里快要两个时辰了,翘首以盼地等着自家主子归家,心里别提有多着急了。 戴嬷嬷脾气也是执拗得很,等便等罢,不在屋里坐着等,非要站在院子里等,教她一个当丫鬟的怎好一个人躲在屋里凉快? 这会儿见楚明熙和石竹总算是回来了,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忙上前两步主动伸手接过楚明熙手中提着的东西。 楚明熙看着戴嬷嬷:“这位是……” 第5章 第伍章 规矩 忍冬在一旁介绍道:“夫人,这位是宫里来的教习嬷嬷戴嬷嬷。” “老奴见过夫人。”戴嬷嬷向楚明熙行过礼,“老奴会暂时在府里住上一段时日,教夫人一些宫里的规矩,还望夫人能体谅老奴则个。” 楚明熙有些拘谨地道:“有劳嬷嬷了。” “夫人客气了,这原是老奴职责所在。”戴嬷嬷回得不卑不亢,视线从楚明熙和忍冬手上划过,眉头似有若无地抬起,又缓缓落下。 她等了楚明熙一上午都不见她人影,心里委实是有些不耐的,只是她素来讲究礼数,心中纵然再不满,脸上也不会显露半分。 石竹咽了口口水,后知后觉地将手中的大包小包隐藏在身后。 她自以为掩饰得好,实则这番小动作尽数落入戴嬷嬷的眼中。 戴嬷嬷心中的不满更甚。 楚姑娘是殿下身边的女人,这般尊贵的身份,就该深居简出安安分分地待在内宅,怎可如平头百姓那样随意出门抛头露面。 出宅门便也罢了,主仆二人还在外头逛了好几个时辰,楚姑娘竟还像个丫鬟一般,自己提着东西回来。 还有楚姑娘身边的这个丫鬟,见了她就把手中的东西朝身后一藏,鬼鬼祟祟,上不得台面。 丫鬟是这副做派,显见得是她主子纵容她,不觉着她有错,平日里总由着她去。 看来这楚姑娘,要学习的规矩还很多。 忍冬察觉出氛围尴尬,勉强扯出一抹笑,殷勤地道:“外头天热,戴嬷嬷和夫人不若先进屋里凉快凉快罢。” 石竹点头欲要附和,戴嬷嬷抢先开口道:“老奴既是已来了府里,还是早些开始教规矩的好。”她将目光投向楚明熙,“夫人,老奴还有几句话想要跟您说说,可否叫您的两个丫鬟先行退下?” 戴嬷嬷冷肃着一张脸,楚明熙不敢道个不字,命石竹和忍冬退下,石竹和忍冬敛容屏气地应了声是,溜回屋里去了。 过了足有半个时辰,楚明熙才跨过门槛进了屋里。 忍冬见她一副意气消沉样子,无半点今早出门前的精气神,心里咯噔一下,生恐戴嬷嬷委屈了她,忍不住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戴嬷嬷那人,看着就是个厉害角色,就夫人那温温柔柔的性子,保 不齐在戴嬷嬷那儿受了什么鸟气呢。 楚明熙心神不宁地跌坐在软榻上,失神地盯着地面,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 她有点累,更觉着说不出的自惭形秽。 戴嬷嬷方才对她说的话并不中听,偏又句句合情合理,教她无从反驳。 她并不傻,戴嬷嬷话虽说得含蓄,不过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当初若非玘哥哥患有眼疾,让她有了机会接近他,如若不然,两人身份悬殊,她这辈子又哪能跟玘哥哥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不说旁的,就算只是为了玘哥哥,她也该静下心来好好学学规矩。宫里的规矩自然要学,高门大户内宅妇人该学的那套规矩同样不能落下,把她平日里那些粗野的言行举止统统改了,教人再瞧不出分毫来,方才算是尽了她的本分。 戴嬷嬷说的时候,她下意识就想到了四个字—— 云泥之别。 在戴嬷嬷的眼里,她似乎给玘哥哥提鞋都不配。 戴嬷嬷会有这种想法,那么玘哥哥呢? 他会不会也是这般看待她的? 她摇了摇头,手紧握到指甲都陷进了手掌心的肉里。 不会的,玘哥哥绝不会这么想的! 石竹见她眉眼间透着些许哀戚,心疼坏了,在软榻前蹲下苦劝道:“夫人,皇后娘娘派了戴嬷嬷过来教您规矩,仔细想想,其实也是为了您好啊。您看,如今外头都在传闻,说是再过些时日殿下兴许就要当上太子了。您是他的妻子,若是不懂宫里的规矩,到时候免不了会给殿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您说是不是?” 前两日她跟着夫人进了一趟宫里觐见皇后娘娘,许是夫人礼数方面不够周全叫皇后娘娘瞧见了。皇后娘娘是夫人的婆母,自然是不想夫人被旁人耻笑的,于是便派了宫里的教习嬷嬷来府上教夫人规矩。 此举有些伤人心,但只要学会了规矩,往后便不怕在别人面前闹笑话了。 谁叫夫人嫁给了殿下,外头人瞧着风光无限,又有多少人能知晓夫人身上背负着什么样的重责呢? 楚明熙微微一笑,双眸明亮如星,满含秋水柔情。 是啊,她怎能光想着自己是不是受了委屈。她的一言一行,皆代表着玘哥哥的颜面,她不能连累玘哥哥因为她的缘故被人在背后看笑话。 第10章 还记得从前刚开始习医那会儿,她连医书也看不大懂,后来还不是学会了一身医术么。 只是学些宫里的规矩罢了。 世上无难事,只要她用了心去学,一定难不倒她的。 她抬手捏了捏石竹的脸颊:“石竹你说的对,我好好学规矩,横竖不过是多费些时间和心思罢了,总归能学会的。” 容玘端坐在书案前,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紫檀笔筒,向李泰问起楚明熙。 “教习嬷嬷来了么?” “来了,戴嬷嬷今日一早便来了,卑职方才去打听过了,戴嬷嬷已经在教夫人宫里的规矩了。” 容玘微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他将紫檀笔筒搁回桌案上,静默许久,自口中溢出几个字眼,语气平淡无波:“是该学学规矩了。” *** 接下来的几日,楚明熙忙得连胡思乱想的工夫都没有。 戴嬷嬷不愧是经验老道的教习嬷嬷,教导起来甚是严格,每日辰时便开始教楚明熙规矩,莫说是请安行礼和吃饭喝茶,就连如何行走,站立时是何姿势,与人交谈时什么时候可以笑,又该如何笑方为得体,方方面面都教得甚是仔细。 楚明熙自小跟着她的父母亲生活,父母亲把她当作宝贝疙瘩一样疼爱,怎舍得给她立规矩。父母亲去世后,她在楚府住了段时日,楚府几位主子冷落她,不曾教过她任何规矩。再后来外祖父将她接去湖州与他同住,外祖父想起她在楚府受的委屈,总想着弥补她,想让她过得舒坦些,哪舍得用学规矩那一套拘着她,遑论平头百姓家里的规矩与宫里头的规矩,更可谓是天差地别。 太后娘娘的生辰日越发近了,楚明熙白日里跟着戴嬷嬷学宫里的规矩,每日学得精疲力尽,到了戌时方能得空,待匆匆用过晚膳,便坐在灯下制作药枕。 石竹厨艺还算过得去,于针线活上却不大通,虽心疼自家姑娘,但想着药枕是预备着送给太后娘娘的,万不可敷衍了事,实在没那脸自告奋勇,只能在一旁给楚明熙递递茶水或是替楚明熙捶捶背揉揉肩膀。 烛火噼啪了一声,案上的烛火又燃去一截,忍冬的女工比石竹略强些,见楚明熙连着熬了两宿,神情疲惫,眼睛下都有了青黑,忍不住开口道:“夫人,不若让奴婢来弄罢。奴婢的女工不说如何出彩,但大致也还算过得去。” 楚明熙将萱草花和石菖蒲仔细地塞入药枕里:“不必了,我再弄个两三日便完工了。生辰礼,总得是我亲手做的才算有诚意。” 忍冬见劝不动,拿起铜剪拨了一下烛芯,屋子里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日子逼近,楚明熙不敢怠懒,一连熬了好几个晚上,才将手中的药枕赶制出来。 天热得叫人受不住,过了辰时,日头渐晒,瞧着格外晃眼。 楚明熙在日头下略微行走了一会儿,便觉得头晕目眩,颈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脸颊也因闷热的缘故而泛着红。 戴嬷嬷说着话,楚明熙神色恍惚,眼前忽而一黑,两眼一闭,直挺挺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楚明熙晕倒的消息传到容玘的耳中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容玘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缓缓抬起眼,“可有叫大夫去瞧过么?” 李泰回道:“大夫已经来了府里,说是这几日天热,夫人又一时劳累过度中了暑气,所以才会晕倒。大夫已开了藿香正气汤让夫人服下,应是无什么大碍了。” 容玘眯着眼重复了一遍:“劳累过度?” 李泰忙解释道:“戴嬷嬷素来行事严格,许是这几日教得狠了,近来又恰逢酷暑,本就容易身子不适,夫人的身子便有些受不住了。” 此事真要议论起来,还是殿下太心急了些。这么热的天,每日从早到晚地学规矩,又遇上戴嬷嬷这般不肯通融的教习嬷嬷,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李泰咂了咂嘴巴,心中不免对楚明熙生了一丝同情。 他略一沉吟,提议道:“殿下,不若就叫戴嬷嬷先停几日再教夫人规矩罢。大夫适才也说了,夫人得好生休养几日,若是疏于保养,后面再病倒了便不好了。” 容玘面无表情地听着,紧抿着唇不作声。 李泰登时心里就有些没底。 容玘仍是平素那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可他自小便近身服侍容玘,深知容玘心里其实是不赞同他的话的。 他若是不劝劝殿下,旁人是更不可能在殿下面前说什么了,难不成真要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再晕倒一次么? “殿下,戴嬷嬷是您特意寻来的教习嬷嬷,戴嬷嬷好歹也算是自己人,让夫人休养几日,旁人就算知道了,谅必也不会议论什么。”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李泰等到几乎以为没了指望,才听得容玘缓声道:“罢了,那便先让她休养两日罢。” “是,殿下。” 李泰见无其他吩咐,躬身欲要退下,想着该去叮嘱忍冬和石竹一番,叫两个丫鬟好生照顾着楚明熙,坐在书案前的容玘忽而喊住他,简单而淡然地下着命令:“倘若母后再召明熙进宫,就推说明熙病了去不了。” 李泰抬起头看着容玘,怔愣了一下。 再过几日不就是太后娘娘的寿宴么? 殿下这话的意思难道是…… 第6章 第陆章 落水 李泰上前一步,小声提醒道:“殿下,三日后便是太后娘娘的寿宴,到时候夫人去么?” 第11章 容玘朝他投来淡淡的一暼,眼底隐隐蕴了几丝疏冷,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 李泰了然于胸。 看殿下的样子,当是不想让夫人进宫赴宴了。 容玘将帕子丢在一旁,起身朝门外走,李泰忙跟上,容玘脚下一顿,偏头抛下一句“不必跟着”,便抬脚出了门槛。 李泰略微落后几步,远远瞧着容玘朝楚明熙住的悠兰轩那边去了。 容玘步入屋里时,已过了戌时三刻。 夜里静得出奇,只听得窗外树木沙沙,虫鸣喁 喁。 夜已深,今日又受了暑气病倒在床上,容玘进屋时楚明熙睡得正酣,嘴微鼓着,脸上莫名带了些稚气。 容玘收回目光,转身去了净房,脚踩在地毯上,没发出半点声息。 洗漱过后,他来到床榻前掀被躺下。 他动作落得极轻,楚明熙仍是被他惊醒了,惺忪之间见他就躺在她的身侧。 她睡意尽散,揉着眼睛半坐起身,满头青丝凌乱地披在肩上,一双湿亮的眸子里溢出惊喜之色。 近来容玘总忙得不见踪影,她夜夜等他等到睡过去了都不见他回来。 几日不曾跟他相见,她实在想念得紧。 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他倾述,这会儿真见了他,却又欢喜得头晕乎乎的,心里乱成一团,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 容玘别开视线,两眼盯着烛火:“怎么睡了还不熄灯?” 楚明熙唇间的笑容登时一僵,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过了几息,眼神躲闪着低声回道:“烛火灭了,总有些睡不着觉。” “你喜欢,那便让它亮着罢。”他答得漫不经心,扭头瞥了眼更漏,温声道,“时辰不早了,睡罢。” 楚明熙面色渐缓,依言躺下。 容玘扯了扯被子,躺在身侧的人儿忽地翻了个身钻进他的怀里,靠在他胸前的那颗小脑袋颇为依恋地蹭了两下,唇边扬起欢欣满足的笑。 她身子还虚着,许是乏累了,不过几炷香的工夫,呼吸就逐渐变得绵长而轻柔,沉沉睡了过去。 烛火摇曳,容玘半张侧脸隐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处,情绪难辨地蹙了蹙眉。 他阖上眼,任由楚明熙倚在他怀里。 翌日天刚亮,楚明熙还在睡梦中,容玘披衣下床,径直走到屋外。 他似是想起什么,脚步微顿,回身叮嘱留在外间值夜的石竹:“明熙这几日身子不适,你们几个多照看着些。” 他负手立在门前,过了良久才又开口道,“若是她缺了什么或是要用什么,叫人赶紧添补上。” “殿下放心,奴婢省得。” *** 太后的寿宴设在了京郊的万寿山上,来不及当日就回去,负责操办寿宴的皇后便事先拟定出一张详细的清单为前来赴宴的宾客安排好下榻处。男女有别,男宾客住在碧波湖的东边,女宾客则住在碧波湖的西边。 容玘被安排住在望翠馆。 早些年的时候,容玘也来过万寿山,住的也是望翠馆,他不喜有人跟着,无需宫人在前带路,只带着他的贴身侍卫李泰沿着碧波湖往望翠馆而去。 脚步忽而顿住,他凝眉盯着前方。 一个太监在前头引路,后面跟着位年轻姑娘,年纪瞧着不过十九、二十来岁的样子,应是被宴请来赴宴的女宾客。 容玘面色微变。 此次设宴,女宾客被安排住在了碧波湖的西边,论理不该有女子在此处走动才是。 此外,且不说女子不该来此处,仅看这女子的衣着打扮,当是名门贵女无疑,为何身边连个贴身丫鬟也没有? 令人不解之处还不止这些。 不知是何缘故,此女脚步不稳,踉踉跄跄地走着。 李泰停下脚步,顺着容玘的视线移目看向湖边。 他走近了些,在一旁低声提醒道:“殿下,那是楚太傅家的大孙女,夫人的堂姐楚大姑娘。” 容玘负手而立,余光扫见一抹身影躲在不远处的角落,鬼鬼祟祟,窥视着这边的情形。 唇边涌起浅浅的冷嘲。 几年不见,三弟仍是这副不成器的样子。 李泰见容玘立在原地,猜不出他到底是何用意,只默默站在一旁未敢出言询问。 才想着,便听见“扑通”一声。 有人落水了。 李泰吓了一跳,目光投向湖里,是那楚大姑娘掉进了湖里。 在楚大姑娘身旁领路的那个太监不忙着呼救,竟是丢下楚大姑娘撒腿就跑,才眨眼间的工夫,便一溜烟地跑得不见人影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李泰一时傻眼,下意识地扭头偷觑容玘的反应。 才要开口,先是有道男声高喊了两遍‘有人落水了’,随即又是“扑通”一声响起,三皇子跟着纵身跳入了湖里。 容玘恍然,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道为何三弟会躲在一旁,原来打的是这如意算盘。 三弟旁的本事没有,鬼主意倒是多得很。 难怪楚大姑娘会在碧波湖东边,她的贴身丫鬟大抵也是被人特意支开好让她落单,至于那领路的太监,应是一早就被三弟暗中收买了设下此局。 既是楚太傅不愿主动跟三弟相交,三弟便处心积虑,意欲利用此番机会跟楚太傅搭上关系。 今日三弟一旦救了落水的楚大姑娘,该碰的不该碰的地方都碰了,楚大姑娘名节已损,为她的名誉着想,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她都只能嫁给三弟。 第12章 有婚姻做捆绑,三弟还怕楚太傅不站在他那一边么? 但三弟似乎忘了,他已有了皇子妃,除却正妻,他在后院还有两位侧妃。今日过后,三弟又打算给楚大姑娘什么身份呢? 妾室? 楚太傅是何人,岂受得住此等羞辱。 恐怕楚太傅宁愿让自己的大孙女去尼姑庵伴着青灯古佛过一辈子,也不会顺了三弟的意让楚大姑娘做妾。 容玘面色几经变幻,各种念头跟着此起彼伏起来。 他原是不准备插手的,只是才刚三弟高呼了几声‘有人落水了’,已引得一些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循声朝这边过来了。 三弟这么做,自然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亲眼见证他将楚大姑娘从湖里救起,还怕没人知晓他跟楚大姑娘有过什么么。 他抿了抿唇,走到湖边,朝挣扎着向岸边游来的楚明燕伸出右手,隔着衣袖将她从湖里捞起。 他倒不是对楚大姑娘动了恻隐之心,可再如何,他也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已被人瞧见他就在湖边,他若不对楚大姑娘施以援手,来日楚太傅难保不会对他留有见死不救的印象。 隔着衣袖将她救起,如此也算是保住了楚大姑娘的清白。 楚明燕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虽有些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掉了湖里,模模糊糊间却听见有道男人的声音在大声呼救,间或还听见有人朝她这边游了过来。 她从小便被教育女人家的名节比性命还重要,下意识地就想离那人远些,拼了命地挣扎,到了岸边才被人拉上了岸。 她察觉到自己终于得救,紧绷的神经立时松懈下来,脚下一软,虚脱无力地倒在来人的怀里,眼前一黑眩晕了过去。 容玘凝眉端看她,有一瞬的愣怔。 他只是不想招楚太傅的记恨,可并没有想要跟楚大姑娘扯上什么关系。 容玘朝赶来的一个宫女递了个眼神,隔着衣袖扶着楚明燕的肩膀让她靠在了那宫女的怀里。 待卫氏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时,看到的便是头发被打得湿透的楚明燕靠在宫女的怀里,不少人站在不远处瞧着她这边的情形。 卫氏忙将楚明燕搂入她的怀中,给楚明燕披上一件外衣拢住她的身子,免得被人瞧见了不该瞧见的地方。 母女俩被宫女带着去厢房收拾妥当。 卫氏帮着楚明燕换上一身干衣裳,想起方才她形容狼狈,恨得牙根痒痒。 今日之事,打死她都不信只是个巧合。 在太后的寿宴上也敢对她的女儿动歪心思,她不信皇后真能坐视不管! 另一边,已有人抢在卫氏的前头跑去皇后面前通风报信。 皇后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两眼盯着前来禀报的宫女:“当真?” “回娘娘,奴婢看得真切,楚大姑娘浑身湿透扑进了二皇子的怀里,当时好些人都瞧见了。” 皇后听了此话,紧攥在手中的帕子又被松开几分。 仔细想想,此事也并非如她想得那般糟糕,若能谋算谋算好好利用一番,或许反倒对玘儿有利。 她心中稍定,吩咐道:“去将楚家大姑娘叫来罢,就跟她说,本宫知道她受了委屈,自会给她做主。” 宫女才走出去没一会儿工夫,卫氏便带着楚明燕过来了。 卫氏向皇后行过礼,便开始哭诉方才楚明燕在湖边遇到的事。 “皇后娘娘,您可定要给燕姐儿作主, 若不是二皇子有心相救,燕姐儿的名节可就……” 今日的事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又恰逢太后的大寿,皇后一早就千叮万嘱过宫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许有丝毫的差池。 到底是在后宫熬了几十年,又身居中宫之位,才听了几句,皇后心中便已有了猜测。 她看着楚明燕,温声问道:“你说你和你母亲在凝和堂等着安排,你觉着不太舒服,便有个小太监领你去歇息,你可还记得那小太监长得是何模样么?” 第7章 第柒章 机会 楚明燕面色仍苍白如纸,到底眼神已清明了不少,不复落水时的茫然恍惚。 她沉吟几息,无力地摇了摇头:“臣女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那小太监面白无须,个子中等,不胖不瘦,瞧着有些眼生。” 皇后眉梢不动。 放眼整个宫里,符合这些特征的小太监随手就可抓一大把。 明白这小太监不好找,皇后转而又问起另一桩事:“你落水时,你的贴身丫鬟怎地不在一旁伺候着?” 楚明燕如实答话。 皇后听了她的回话,猜到她的贴身丫鬟是被人故意支开,再想起楚明燕的落水之地在碧波湖的东边,愈发坚信今日一事是有人故意设的局。 适才她听宫女来报,说老三跳下湖中欲要救人,跳水前还高声喊着有人落水了。 她暗自嗤笑。 就老三那品行,说他舍身救人简直是笑掉人的大牙,若说是老四,她还勉强能信上几分。 就今日的情形来看,此事当是老三做的局,只不过中途被玘儿搅了局,坏了老三的计划。 皇后打量着楚明燕,见她眉目清秀,虽面色苍白憔悴,举止风度却不失大家闺秀该有的娴静。 她拉着楚明燕的手,叹道:“你也是可怜见的,平白无故遇上这种污糟事,这会儿定是受了惊吓了。时辰也不早了,本宫就不留你说话了,你且先去歇下罢。” 第13章 她唤来几个宫女,叮嘱道,“你们几个好生送楚姑娘去绮霞园,路上小心着些!” “是,娘娘。” 楚明燕谢过皇后,与方氏告辞离去,殿内只余皇后和单嬷嬷两人。 “去把玘儿叫来罢。” 容玘回了望翠馆,才换了身衣裳坐下喝了口热茶,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便来传话,道皇后娘娘叫他赶紧去一趟。 挥手屏退留在殿内的宫人,皇后轻咳了两声,目光落到容玘素来温润的眉眼上:“你和楚家大姑娘的事本宫已听说了。 “楚大姑娘长得天姿绝色,本宫记得她母亲卫氏是定南侯府的嫡女,她父亲又是楚太傅的长子,礼部尚书楚大人。京城多少人惦记着要当楚大姑娘的夫婿,假使今日她不幸跟个心怀不轨的扯上关系,楚大姑娘的后半辈子可就毁了。” 女子往往把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倘若被有心人拿以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容玘神色不变地端坐在椅子上,默然不语。 皇后等了片刻,见他仍旧不搭腔,想着该点醒的她也点醒过了,转而又提起了楚明熙:“此次你皇祖母的六十大寿,怎地不见你带楚二姑娘一同进宫赴宴?” “明熙这几日病着,不敢来宫里怕过了病气给旁人。” “她病了?可有找大夫瞧过么?” “母后放心,已叫大夫瞧过了。” 皇后微微颔首:“这便好。她年纪还轻,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谢母后关心。” 容玘仍是一贯的温和有礼模样,问什么答什么,却多一句话也没有,面上始终淡淡的,令人感觉不到半分亲近。 皇后看着他:“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容玘起身行礼。 皇后把玩着腕上的玉镯子,抬眸浅浅瞥了单嬷嬷一眼:“你方才可瞧见了?” 单嬷嬷躬身陪笑着道:“老奴愚钝,不知娘娘说的是何事。” 皇后拿起帕子摁了摁额角,似笑非笑:“你觉着玘儿待楚二姑娘如何?” “玘儿待楚二姑娘自然是好的。老奴还记得几年前殿下患了眼疾不得不迁去南边养病,楚二姑娘任劳任怨地日日陪在身旁照顾,与殿下同甘共苦了三年,也算是难得的情根深种了。俗话说,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在落魄危难时能施予援手,纵然是糟糠之妻,在男人的心里头,总归和别的女子是不一样的。” 皇后挥了挥手:“罢了,此事暂且不去提它。本宫瞧着,今日之事实在太过蹊跷,你且给本宫去仔细查查,看看可是哪个又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在背后整什么幺蛾子!” 她虽已猜到此事跟老三有脱不了的干系,但无论如何,总该稍微做做样子,毕竟皇上那人生性多疑,又极偏袒老三,可不是她随便说几句皇上便会信了的。 单嬷嬷应下,皇后又嘱咐道,“太后大寿,这大喜日子的你留神着些,莫要惊动了人,免得闹到太后和皇上面前不好看。” “娘娘放心,老奴省得。” 皇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老三今日闹了这一出,大概老三自己也不曾料想到,临了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真是机关算尽,却白白拱手送给她一个大好机会。 老三会不会承认自己别有居心都无妨,她只需利用此次的契机撮合玘儿和楚大姑娘便可,如此玘儿便可顺理成章地得到定南侯府和楚太傅的帮扶。 老三和老四深得圣宠,皇上对他们有几分父子之情固然不假,但说到底皇上还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玘儿眼疾已好,又是皇上的嫡长子,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该他被封为太子才是。 皇上他老了,再如何贪恋手中的权势,也到了不得不立储君的时候。楚太傅名下门生遍布各地,能得到楚太傅的支持,便有了强大的后盾。 楚明熙虽则也是楚太傅的孙女,奈何其父亲楚景予当年一意孤行,为了娶顾氏为妻不惜得罪了皇上,甚而还和楚家闹翻了,是以楚太傅总有些不喜楚景予这个儿子,连带着也不怎么待见楚明熙,楚明熙想要拥有楚家的支持只怕是难。 反观楚明燕,其父亲在朝中身居要职,其母亲卫氏是定南侯府的嫡女。定南侯府手中还握有兵权,虽不多,但总归比没有强。 皇上登基后,这些年来总忌惮着她的母族高家,被皇上用了各种由头削去了势力,如今高家徒有其表只剩下个空壳子。玘儿唯有嫡子的身份,若哪日皇上驾崩,到了那时候纵然玘儿被封为太子,恐是也坐不稳皇位。 他需要一个能帮衬他的人,而楚明燕就是送上门来的最佳人选。 昨日之事本就是他人设的局,皇上一查便知,皇上再如何猜疑,也绝不会疑心到玘儿和她身上。 她睁开眼,眼底带着冷嘲。 无论单嬷嬷最后查到谁的身上,于她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若是能借此拖老三下水,叫皇上认定老三意欲通过楚大姑娘拉拢楚太傅和定南侯府,自此厌弃了老三,那便更妙了。 *** 悠兰轩。 这两日楚明熙身子已略微好些,胃口却仍不见好。晨起后她喝下一碗鸡丝粥,又吃了几口石竹特意从南边带来的凉拌小菜,便放下了筷子。 石竹想着总如此没胃口下去也不是个法子,遂提议道:“夫人,不若奴婢去小厨房做一些荷花糕罢。” 第14章 鸡鸭鱼肉太油腻了些,口味清淡些的糕点还是吃得下的罢,何况姑娘从前就最爱吃她亲手做的糕饼,每次能一口气吃下一大碟呢。 楚明熙在妆台前坐下:“不必忙着做点心,帮我寻一件衣裳出来,陪我去一趟清元寺罢。” 每年她都会去寺庙替玘哥哥祈福,前些日子她就想着去寺庙了,偏巧遇上太后娘娘过寿,玘哥哥带着她启程回京,她来了京城后又忙着学规矩和赶着给太后娘娘做药枕,每日忙得兵荒马乱的,去寺庙的日子就这么一日日拖下去了。 前几日戴嬷嬷已道,暂时不教她规矩,让她姑且歇息一段时日,玘哥哥那边又一直没个准信,也不确定玘哥哥是想暂时留在京城不回去了,还是不日便会回南边。横竖她这几日无事要忙,不若趁便去寺庙祈福,省得之后更没机会了。 石竹苦着脸道:“我的姑奶奶,外头天这么热,您前几日才刚中了暑气,人都晕倒了,正该躺在床 上好好歇着才是。屋里多凉快,大老远地跑一趟清元寺,又累又热的,岂不遭罪?” 忍冬也在一旁劝道:“是啊夫人,等过些时日,待天气凉快些了再去吧。” 那日夫人突然就这么栽倒在地上,可把她给吓坏了,就怕夫人再有什么好歹。 楚明熙拉起石竹的手晃了晃:“我的好石竹,你就依了我罢。祈福讲究的就是心诚,总不能天热了我就嫌热不去。”她偏头看向忍冬,声音软软糯糯的,“忍冬,我知你心疼我,我去去就回来,不会耽搁很久的。” 年年去寺庙祈福,今岁自然也不能落下。 她别无所求,只求玘哥哥岁岁康健,眼疾不再复发。 她来回看着两个丫鬟:“我勉强也算是个大夫,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那日我会病倒,也是前些日子熬了夜、心里又着急的缘故。而今药枕已做好,我自是不会再熬夜了,你们就答应我罢。” 楚明熙跟两个丫鬟关系极好,哪架得住她又是撒娇又是好话说尽的,只得按着她的意思服侍她换过衣裳,替她挽了个简单大方的发髻,又哄着她喝下一碗藿香正气汤,主仆三人这才命人备了马车,轻车简行地去了清元寺。 楚明熙在清元寺祈过福,来到殿外。 行至一棵树下,枝叶茂盛,绿意盎然,层层叠叠的树叶将日头遮挡住,顿时觉得身上好不凉快,惬意非常。 前几日躺在床榻上养病,她早就闷坏了,眼下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又找到这么一个凉快的地方,她一时兴起,索性站在树下乘会儿凉。 石竹拿着扇子替她扇着风,忍冬机灵,想着耽搁了许久,楚明熙这会儿定是渴了,一路寻过去问小沙弥讨杯茶水喝喝。 过了片刻,不远处走来两个姑娘,一壁走着一壁闲聊着。许是被树挡着没见到楚明熙和石竹,以为四下有人,说话没了顾忌。 “前日在寿宴上,陶家的那位可真是出尽了风头。” 另一个姑娘嗤笑一声:“你还不知道她么?她向来就是那副做派,我就瞧不惯她那装腔作势的样儿,太后娘娘的千秋,要她去出什么风头!” “她野心大着呢,焉知她不是想一举入了皇上的眼,好进宫当她的嫔妃呢?” 石竹听了,不由有些诧异。 听两位姑娘话里的意思,前日便是太后的寿宴,怎地没见殿下跟夫人说一声,带着夫人一同进宫赴宴呢? 第8章 第捌章 编排 石竹暗道一声不妙,侧目朝楚明熙望过去。 楚明熙的脸煞白煞白的。 原来前日便是太后的寿辰。 玘哥哥自然是去了,却撇下她一个人在府里,回来后也一字不曾跟她提起过。 那两位姑娘未察觉到她们这边的异样,在池子旁给池子里的鱼儿喂食,间或聊着寿宴上的事。 “我听说二皇子身边跟着个女子,与他一道来了京城。那女子身份可不一般,据说二皇子和她已成亲三年了呢。此次太后娘娘六十大寿,怎地不见那女子跟着二皇子一道进宫赴宴?” 另一个姑娘有些尖酸刻薄地笑了笑:“你不知道么?你说的那女子是楚家二房的姑娘。” “楚家?!莫非是楚太傅家的姑娘么?” “可不就是楚太傅家的姑娘!她呀,就是楚太傅的二孙女。别看楚家身世显赫,那是大房才有的体面,二房老爷只在外乡当了个小知县,命还不好,当了知县没几年就没了,据说他夫人当时也跟着他一同去了,留下楚二姑娘成了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楚二姑娘打小就跟着她外祖父住在南边小县城,咱京城的世面怕是根本没怎么见识过,至于宫里头的那些规矩便更不用提了。” 石竹一心护主,如何受得这排揎,气得脸都红了,恨不得当即就冲出去跟那两人争辩。 姑娘家家的,做人怎能如此缺德,夫人好好地也没得罪过她们,倒惹得她们在背地里嚼夫人的舌根,连夫人死去的爹娘也敢编排,是打量夫人性子温柔好欺负么? 她上前两步,下一刻就被楚明熙紧攥住衣袖,石竹愣怔住,扭头朝她看去,楚明熙朝她默默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想多惹是非。 石竹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冲上前去。 池子那边还在旁若无人地议论着他人的事非。 “听说那楚二姑娘的外祖父还是个大夫,平日里经营着一家医馆,可真有此事么?” 第15章 “是呢,人家可是开着医馆替人看诊的大夫。你想想二皇子那是什么身份,岂能跟这样的人家结亲?何况前日皇上在太后寿宴上便已发了话,说是不日便要册封二皇子为太子,二皇子身边的楚二姑娘却整日在一堆药材里讨生活。太后大寿,多少名门望族会来赴宴,难不成二皇子会带着这么一个只会在药庐里煎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子进宫赴宴,让人白白看笑话么?” 对方拿起帕子掩唇笑了起来,似是被这画面给逗乐了。 俩人笑闹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催促道:“外头可真热,我们快回去罢。” 走得远了,隐约间还听见其中一人问道:“你有听说楚家大姑娘的事么?” 楚明熙木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分明是酷暑,她却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寒意一点点渗入她的骨髓里。 *** 楚明熙神思混沌,待回过神来,已被石竹和忍冬一左一右扶着下了马车回了自己所居的悠兰轩。 踏过院门,迎面就遇到早已等在院子里的戴嬷嬷。 戴嬷嬷看着楚明熙,面容薄有怒色:“夫人,前几日您病着,落下了好些功课,今日您既是身子已好全了,便跟着老奴学习规矩罢。” 楚明熙恹恹地半垂着脑袋:“还请戴嬷嬷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便过来。” 戴嬷嬷看着神色颓败的楚明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要学的规矩本就多,眼前这位夫人还身子弱病了好几日,好容易又开始学规矩了,偏又心不在焉的,左耳进右耳出,显然并没把学规矩放在心上。 照这情形,猴年马月才能勉强学得像个样子! “嬷嬷,玘哥哥他……” 楚明熙本想问容玘可有嫌弃她身份低微,话在喉咙里绕了一圈,才语气艰难地道,“他真的会觉得我与他不般配么?” 戴嬷嬷腰板仍挺得笔直:“夫人,恕老奴直言,您还是静下心来好好学习规矩的好。您当知道老奴来府上教您规矩是何缘故,还望夫人莫要辜负了殿下的一片心意。” 楚明熙睁大眼睛望着戴嬷嬷,诧异地道:“是玘哥哥他叫您过来的么?” 先前她总以为是皇后娘娘派了教习嬷嬷过来教她学规矩,没成想戴嬷嬷竟是玘哥哥叫来的人。 玘哥哥也如今日清元寺那两个姑娘想的那样,嫌她只会挑拣药材,怕带她进宫赴宴会让人白白看笑话么? 戴嬷嬷答非所问地道:“夫人病才刚好,今日便罢了。” 殿下虽发了话要夫人尽快学会宫里的规矩,不过殿下那日既是没带着夫人与他一道进宫赴寿宴,谅必也并没太把夫人放在心上。 学规矩本就讲究持之以恒,一时半会儿也贪多嚼不烂,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夫人又是个体弱的,没得再中了暑气又平添一桩事出来,不若先由着夫人回屋歇息去,趁便也好让夫人有时间把个中的道理想明白。 楚明熙回了屋里,拿出前几日亲手做好的药枕,指尖从药枕上细细抚过。 得知太后过寿,因时间紧迫,她昼夜不分地赶工,这才匆匆将药枕做好,想着赴宴那日将药枕送给太后。太后时常难以入眠,有了药枕太后夜里便能睡得安稳些。 她当真不是想要拿这药枕讨好太后,太后身份尊贵,于她却没什么关系,她不指望讨好太后以谋得什么好处。 她只想过平静安详的日子。 一辈子跟玘哥哥好好的。 玘哥哥是她的夫君,玘哥哥的祖母就等于是她的祖母,她想亲手为太后做些什么,替玘哥哥尽一份孝道。 到头来…… 楚明熙闭了闭眼,将药枕紧抱在自己怀里,指尖攥得发白。 一旁的石竹看得鼻子发酸。 太后的寿宴早就过了,她们还傻乎乎地想着不知太后会不会喜欢夫人送的生辰礼,合着 闹了半天夫人连赴宴的资格都没有,那夫人辛辛苦苦做好的药枕算什么? 她瞧得分明,太后的生辰礼送不出去还在其次,最让夫人难过的,应当就是殿下撇下夫人独自一人去赴宴。 见楚明熙仍呆愣地坐着,石竹心中再对容玘不满也不敢再火上浇油,只得柔声安慰道:“夫人,您快别胡思乱想了,这不是时间不凑巧您刚好中了暑气身子不适么?殿下素来体贴您是知道的,他定是怕您累着,想让您静心养病,才没让您跟着一道去参加寿宴。” 楚明熙吸了吸鼻子,极轻地“嗯”一声,拿着药枕起身走到箱笼前,打开箱盖,胡乱扒拉出叠放在上头的衣物,将药枕塞到了箱笼的最底下。 晚膳端上饭桌时,楚明熙比用早膳的时候更没胃口,只勉强吃下半碗梗米粥,放在食案上的几碟菜连碰都没碰,便放下筷子推说饱了。 石竹和忍冬默默对视了一眼,没敢再劝就将饭菜撤下去了。 夫人今日心情沮丧,强逼着夫人多用几口饭多半也不受用,还不如先耐心等等,若是夫人半夜里饿了要吃些什么,她们再用心备些夜宵便是了。 两个丫鬟正寻思着,门外脚步声渐近,是容玘过来了。 绕过两面蝉翼纱绣烟霞山水屏风,他就瞧见楚明熙眼神空洞,靠坐在床头发愣。 他嘴角登时往下一沉。 楚明熙听见动静循声看去,见来人是容玘,她眨了眨眼,眼底有着愕然又夹杂着复杂的欣喜之色,待瞧见容玘面色有些难看,她下地趿鞋的动作一顿,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哪里惹得他心里不痛快,踌躇着不敢上前。 第16章 容玘已别开眼从床前经过,径直去了净房洗漱,很快净房里便响起了一阵阵水声。 楚明熙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又松开,反反复复,稀里哗啦的水声停下时,衣袖已被她攥得皱巴巴的不成样子了。 容玘换了寝衣在床沿边坐下,楚明熙想起箱子里的药枕,终是按捺不住地道:“玘哥哥,我以为……我以为你会带我一同进宫赴宴。” 第9章 第玖章 借机 容玘漂亮的薄唇扯成一条直线,两眼定定地凝视着她,神色晦明不定。 他未将话挑破,可他们朝夕相处三年,她比谁都了解他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变化。 他不喜她的不识趣。 楚明熙心中越发忐忑。 “我备好了送给太后娘娘的生辰礼。”她停顿了一下,“我也有用心地在学宫里的规矩,戴嬷嬷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 她不会失了礼数,更不会连累他在众人面前丢脸。 “你不必准备生辰礼,祖母她什么都不缺。” 她等了许久,只等来他这么一句话。 所有的情绪积淤在心口间难以宣泄,楚明熙眼睫微颤着,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涩意。 原来不止是旁人,就连玘哥哥也分毫不在意她做的生辰礼。 是啊,他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又岂会稀罕她做的药枕? 容玘垂眸看着她柔顺的发顶:“你是我身边的人,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我的颜面,我为你请来了教习嬷嬷,你却三天两头地不在家只想着出门。你如此这般,规矩又哪日才能学会?我也有要紧事要处理,总有兼顾不到的时候,不可能回回帮你兜着。” 他的语气带着一贯的温和从容,每个字却尽数化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劈头盖脸地朝她压迫下来。 楚明熙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想要替自己辩白一番,偏又无从反驳。 跟着戴嬷嬷学规矩一事上,她也深知自己的行为有欠妥当。 先是中了暑气连着休养了好几日,病才刚好些,她又跑去了清元寺祈福。 一桩事接着一桩事,诚然她事出有因,有她不得已的理由,但玘哥哥重规矩,极不喜旁人找借口躲懒,她的这些事落在玘哥哥的眼里,便成了她不把学规矩一事当回事,一心只想着出门玩耍散心。 她自认有愧,低垂着头,细若蚊声:“玘哥哥你放心,往后我定会好好学规矩的。” 容玘嗯了一声,掀被躺下。 楚明熙面朝里侧躺着,冰凉的水顺着眼角滴落下来落入口中,又咸又涩的滋味浸透喉咙。 她方才发觉自己哭了。 她明明不想哭的,尤其不想在容玘面前流泪。 她不想他看到她最狼狈的样子。 她深吸了口气,使劲把眼泪憋回去,可根本于事无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容玘尚未睡着,隐约听见身侧传来吸鼻子的声音,似有若无。 他偏头看过来,楚明熙背对着他躺着,瘦弱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着。 他顿时起疑,疑心她在落泪,清了清嗓子道:“明熙!” 楚明熙不敢发出哭泣声,更不敢表现出任何异样,仍背对着他躺着,抬起手指飞快抹去挂在脸颊上的泪珠。 容玘愈发坚信了心里的猜疑,伸手将她扳过来与他面对面地躺着,抬眸撞进她那双盈盈如水泫然欲泣的眼睛里。 她脸虽干着,眼圈却通红一片,在昏黄的灯下显得甚是狼狈。 他刚进屋那会儿生起的那点愠怒瞬间就弥散了大半。 他伸手揽住她,轻拍着她的脊背,声音如叹:“为何哭?” 楚明熙被他拢在怀里,鼻息间尽是他身上那股她早已闻惯了的沉水香,心中愈发酸楚,勉强才忍住的泪水再一次决堤。 她像只小狸奴一般蜷缩在他胸前,手指揪住他雪白的中衣衣襟:“玘哥哥,我会听你的话,我会好好学规矩,我也绝不会给你添乱。你别再跟我置气了,好么?” 她嗓音软软的,语气不可避免地带着哭腔,容玘心中的那根弦被悄然拨动了一下。 他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垂首吻在她的发间。 “我没有跟你置气。我方才说那些,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她紧贴在他胸前,抽抽噎噎地小声啜泣着:“玘哥哥……” 各种情绪纷至沓来,他拨开她额上的乱发,吻下去,心想着他这样,她心里或许能好受些。 嘴唇一寸寸往下,逐渐失去了他平日里的冷静。 重重//密密的吻覆上来,楚明熙呼吸变得不畅起来,仰起脸,眼里氤氲着雾气,双手紧紧攀住他的肩膀。 脚趾蜷//起,人仿佛置身于云//端,全身软//绵无力,尽数化成了一滩//水。 帐顶上的穗子轻轻摇晃起来,不消片刻,便晃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 衣衫凌乱地散了一地,重重幔帐垂下,帐子里的动静直到深夜才堪堪停歇。 过了许久,容玘掀起纱帐,吩咐守在外间的下人送水进去。 下人端着热水进来时,楚明熙被折腾地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寿康宫。 从万寿山回宫已有几日,皇后高氏坐在下首陪太后闲话家常,太后见皇上来了她宫里,满脸笑容,命宫人赶紧去端一碗绿豆百合汤过来。 “皇后孝顺,知道哀家受不得这暑气,特意送了绿豆百合汤过来。哀家吃了觉着味道不错,皇上来得刚好,外头天热,不若也尝几口凉快凉快罢。” 第17章 “能得母后夸赞的,味道自然错不到哪儿去。”皇上端起百合汤,笑着附和了一句。 太后和皇后掩唇而笑。 皇上舀了一勺送入嘴中,凉沁沁地滑过喉咙,果真清凉非常。 正吃着,耳中听得太后道:“皇上既然在,快帮哀家开解皇后几句罢。” 皇上眉梢微挑,抬眸望着皇后:“皇后这是怎么了?” 皇后支支吾吾地推说无事,太后看不过眼,在一旁解释道:“前些日子哀家过寿,皇后她辛辛苦苦操办哀家的寿宴,也算是花尽了心思,眼瞧着人都瘦了一圈,今日见了哀家就忙不迭地跟哀家告罪,说她对不住哀家。 “哀家赏罚分明,知此事怨不得皇后。皇后素来听您的话,您便替哀家劝她两句,免得皇后一味自责下去,若是皇后再因此病了,哀家可是要心疼的。” “皇后,母后既如此说了,你便跟朕说说罢。” 皇后站起身,直接跪在了皇上的面前:“回皇上,那日太后千秋,楚太傅家的姑娘不幸落水,玘儿刚好也在,隔着衣袖将楚家姑娘拉上岸,也不知楚家姑娘是吓破了胆还是怎么的,就直直跌进了玘儿的怀里, 当时湖边站着不少人,皆亲眼瞧见了这一幕。 “母后的大喜日子,却闹出这么一桩事来,臣妾本就觉着愧疚,想着幸而没闹出更大的动静来。没成想昨日定国公夫人进宫觐见母后,说现如今外头皆在传玘儿和楚太傅孙女的事儿,说那日两人在湖边搂抱在一起,楚太傅的孙女又衣裙湿透,夏日衣衫轻薄,女儿家的身子尽数被玘儿瞧了去,传得有鼻有眼,由不得人不信。一边是二皇子,一边是楚太傅家的姑娘,传的又是这样的事儿,臣妾真真是没颜面面对母后、面对皇上了。” “楚太傅的孙女?”皇上捏着勺子,慢条斯理地搅了几下碗中的绿豆百合汤,复而又继续道,“朕听闻玘儿当初娶的便是楚太傅的孙女。既然他们早已结为夫妻,那此事便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后你不必自责,赶紧起来罢。” 皇后抬起头看着太后,欲言又止。 皇上见她如此,把碗在几上一搁:“还有何事?” 皇后垂下头道:“皇上,落水的是楚家的大姑娘,玘儿娶的是楚家的二姑娘。” 皇上眉头一蹙。 皇后偷偷觑他一眼,一肚子的话语只能暂且按下,不敢再吱声。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皇后默了几息,又继续道:“那日老三也在,见楚大姑娘掉入湖里,便大声呼救,跳入水中舍身救人。素日里本宫总瞧着老三有欠稳重,紧要关头时倒是心善。” 皇后这一席话说得巧妙,明面上听着像是在自责不该用有色眼打量三皇子,实则却勾起了皇上的疑心。 皇上听了,脸色登时一沉,转瞬又面色如常。 老三的性子,他比谁都清楚。 张扬跋扈,这些年来早被宁贵妃宠得不成样子,从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又怎可能会好心地舍身救人? 楚大姑娘落水的事怕是老三故意设下的局。老三的目的,定是想借此跟楚太傅和定南侯府联姻。 老三当真是愚蠢至极,他已有了正妻和两个侧妃,却把主意打到了楚大姑娘的身上,将楚太傅和定南侯府的颜面置于何地? 他贵为九五至尊,尚且还会给楚太傅几分薄面,老三却敢如此羞辱楚太傅,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更让他气恼的,是老三起了结党营私的念头。 全京城的贵女何其多,老三惦记谁不好,偏巧就惦记上了楚大姑娘,说到底还是为了捆绑住楚太傅和定南侯府,以手握更多的权势。 他还没咽气呢,老三竟然就敢肖想他坐的那把龙椅,也不掂量掂量他有没有那脑子和本事! 皇后与他夫妻多年,皇上虽面上不显,仍是被她瞧出些端倪来,她拿起帕子轻拭嘴角,以掩去唇边的笑意。 太后忽而感叹道:“楚家的大姑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经此一事,想要寻个好夫婿嫁人怕是有些艰难了。”她迟疑着看向皇上,“皇上您看……” 皇上目光幽深不见底,过了片刻才缓声道:“母后是怎么个意思?” “哀家寻思着,姑娘家家的,清白比性命还金贵。虽则此次的事没酿成更大的祸事,终究有损楚家大姑娘在外头的清誉,此事既是牵扯上玘儿,不若就让玘儿娶了楚家大姑娘,以保全她的名声。” 皇上重复了一遍:“让玘儿娶了楚家大姑娘?” 太后瞥了眼皇上,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又继续道,“依着哀家的意思,这位分总该有个高低之分方为正理。楚家大姑娘和二姑娘,虽说皆是楚太傅的孙女,可一个是礼部尚书家的,另一个则是……” 皇上半眯着眼,波澜不惊的面上令人窥见不到半点情绪。 “皇后,你怎么看?” 竟是又将难题抛回到皇后身上。 皇后仍跪地不起,徐徐回道:“玘儿当初的确和楚家二姑娘成了亲,却礼数不全,算不得明媒正娶,此是一层。 “何况楚家二姑娘和楚家大姑娘本就是嫡亲的堂姐妹,关系自是比旁人亲厚些。若玘儿来日当真娶了楚家大姑娘,妻妾一条心,后宅安宁,断不会闹出什么事端来,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真闹了什么不愉快,自有楚家出面说合,倒省了不少事。” 第18章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连日后可能发生的麻烦也想到了对策,让人挑不出一星半点的错来。 皇上勾唇一笑,辨不清是轻嘲还是真心夸赞:“皇后向来思虑周全。” 第10章 第壹拾章 赐婚 “臣妾惭愧。” “皇后还跪着做什么,赶紧起来罢。” 单嬷嬷上前扶着皇后起身,皇上看着皇后,又道,“罢了,就按母后和皇后说的意思办。另外,朕会再下一道圣旨,如此,也算给了楚家大姑娘应有的体面,堵了旁人的嘴,免得寒了楚家的心。” 皇上金口玉言,皇后得了皇上的首肯,生恐夜长梦多,次日便又召容玘进宫。 行至殿外,殿外伺候的内侍见容玘过来,躬身向他行礼。 他微微颔首,楚明燕从殿内出来,屈膝向他行了一礼:“臣女见过殿下。” “楚姑娘不必多礼。” 视线从她头上的那支步摇上掠过,他神色微微一滞,不过一息,便又面色如常。 在殿内坐定,皇后捧起茶盏:“昨日你父皇已决定赐婚,不日便会下一道圣旨让你迎娶楚家大姑娘。今日本宫叫你过来,只是先告知你一声,有些事你也早早预备起来,免得到时候乱了手脚出什么纰漏。” 容玘不答,眼皮子也不抬,垂眸看着浮在茶盏上面的茶叶。 皇后知他向来是个内敛深沉、城府高深的性子,可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她便少了很多顾忌,索性把话挑明了说。 “楚大姑娘和楚二姑娘都是楚家的姑娘,不过两个姑娘在楚家地位如何,楚太傅心里更在意哪个,纵使本宫不说,你大抵也心里清楚。至于定南侯府那边和楚大姑娘是何关系,你心里自然也有数。旁的本宫也不耐烦说,总归太后和皇上不会害你,你自己回去后好好思量一番罢。” 和皇上夫妻多年,她知皇上总忌惮着他那几个儿子,生怕他们势力壮大。对玘儿,皇上更是多了些猜疑。 当年玘儿双目失明去了南边养病,父子二人几年不曾见面,两人的关系大不如从前,何况那时候皇上于此事上处理不当,玘儿的心里兴许还对皇上怀有几分怨恨,皇上心里自是防备着玘儿的。 是以她先从太后身上下手。 与另外几个皇子相比,太后本就更看重玘儿,且太后素来重视皇家的颜面,她大寿之日却传出如此丑闻,假使能用一门亲事掩盖住背后的不堪,何乐而不为呢? 有太后出面,皇上便只能允了玘儿和楚大姑娘的这门婚事。 容玘将捏在手中的茶盖朝茶盏上一扣,茶盖和茶盏相撞,发出一记清脆的响声。 他抬眼朝皇后望去:“母后的意思,儿臣明白。” *** 皇上赐婚容玘和楚明燕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三皇子那儿。 三皇子怒目圆睁,重重拍了下桌案,茶盏随着他的动作飞跳而起,溅起几滴茶水。 “你说什么?!父皇竟允了二哥和楚大姑娘的婚事?” 楚大姑娘是什么人,来日她若嫁给容玘,容玘如虎添翼,比先前更不容易扳倒,坐上太子之位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抓起茶盏灌下一整杯冷茶,霍然起身,气得将茶盏砸在跪在他面前的心腹身上,兀自觉得不解气,又抬脚狠命踢了他几脚。 “你个没用的东西!连这么件小事都做不好,留着你有何用!” 他喘着粗气坐回椅子上。 罢了,此计不成,只能再另想法子,总之太子之位不能是旁人的。 *** 坐马车回了自己府里,容玘径直去了书房,进屋便吩咐下人去叫宋砚过来一趟。 两人在窗前相对而坐,桌案上摆着棋盘,白子被杀得七零八落,只需一眼便可瞧出白子败局已定,无力回天。 宋砚看着棋盘上的残局笑了笑:“殿下棋艺又精了不少,在下自愧不如。” 容玘眸光转向他最后落下的那颗黑子,薄唇微启:“今日孤进宫见母后,母后跟孤说,不日父皇便会下旨赐婚于孤。” 宋砚笑容微敛,正色道:“可是她?” 容玘对上他的目 光:“正是。” “殿下,您如何看待此事?” 容玘揉搓着指间的棋子,凝眉打量着棋盘,静默半晌方才答道:“孤为何不答应?” 他将手中的黑子丢回棋盅,掏出帕子将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 到了掌灯时分,容玘来了悠兰轩。 正是用膳的时辰,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侍婢们便端上饭菜在稍间摆饭。 那日两人重归于好,容玘今日又来悠兰轩与她一道用饭,楚明熙心下欢喜,用饭的时候胃口也好了许多,吃了一整碗饭,又夹了好些菜才放下筷子。 自那晚容玘在她屋里过了夜后,楚明熙的心境已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 那夜他也算是跟她道出了他的不易,她的一言一行,皆会影响到他。 她体谅他的难处,她与他夫妻一体,不说能帮到他,至少不该拖他的后腿才是。 她愿意好好学规矩。有句话说的有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今日规矩学不会,那便明日继续学,只要用心学了,总有学好的那一日。 还住在南边那会儿,想着枸杞子有明目的功效,她曾叮嘱过厨子做菜时在菜里头加些枸杞子,无奈容玘总吃不惯那些菜,楚明熙便也不忍再勉强他,只时常在茶水里泡些枸杞子,多少喝一些,总归于他的眼睛有利。 第19章 来了京城后,她这个习惯仍是不变,诚然容玘已治好了眼疾,防范于未然,任何毛病最怕的就是复发,凡事小心谨慎些总不会错。 她从丫鬟双手捧着的托盘上拿起放了枸杞子的热茶递给容玘,嘴里不忘提醒他:“玘哥哥,小心烫。” 容玘心不在焉地接过茶盏,手没拿稳,茶盏朝一边倾斜,茶水淋淋漓漓地洒在了他的手上。 楚明熙的心登时紧揪成一团,心疼得握住他的手细看。 幸而茶水不算很烫,修长的手指被烫得略微有些红,旁的倒无大碍。 楚明熙仍是有些不放心,替他涂了药膏,见他心神不宁的,以为他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叫下人退下后,小声问他:“可是宫里头有什么事么?” 容玘摩挲着茶盏:“也算不上是什么事,不过是父皇后宫里那几个嫔妃争风吃醋,惹得母后心烦罢了。” 得知不是容玘自己遇到什么麻烦事,楚明熙的心情肉眼可见地松快了些。 “母后母仪天下,偌大的后宫不容易打理,很多时候反倒不如寻常百姓过得舒心自在。” 论理,她不该在背后议论皇后的事,只是眼下屋里只有容玘和她,她便实话实说了。 容玘半眯着眼眸,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明熙,若换做是你,你当如何?” 楚明熙睁大了眼睛:“我么?” 她歪头想了想,“我跟母后不一样,玘哥哥你定不会纳旁人为妾。”她弯起嘴角,笑得甜蜜又幸福,“日后等我们老了,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儿孙,承欢膝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和容玘会一辈子相濡以沫,到了百年之后,他们还会合葬在一处彼此作伴。 容玘眼中的神色幽幽暗暗,让人辨不出什么情绪在其中。 他将茶盏搁回桌案上,从桌前站起身。 楚明熙怔忪了一下:“玘哥哥,你要去哪儿?” “我记起还有公务在忙。你不必等我,先去安置罢。” 那夜他情不自禁,在她面前一时失了理智。 他不喜这样的自己,更不能忍受事情脱离他的掌控。 既然如此,他在悠兰轩还是少留宿的为妙。 总归今日他已试探过她的态度,他来这一趟的目的也算是已达成。 他抬脚朝书房走,离悠兰轩有些远了,他转过脸来,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李泰叮嘱道:“赐婚一事,切记莫要在明熙面前多嘴。” “殿下放心。” “叫府里的下人们也留神着些,若是谁说漏嘴了什么……”他眯起眼,周身平添了一股压迫感十足的气势,“当知道会有何种下场!” “卑职明白。” 第11章 第壹拾壹章 双喜 这日下了朝,容玘正预备回府,御前伺候的曹公公唤住容玘,说是皇上要他过去一趟。 容玘被请入御书房,皇上坐在御案后,垂眸看着跪下请安的儿子,伸手将折子合上,含笑地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罢。” 曹公公事先得了皇上的吩咐,宫人端来茶点后,便带着垂手立在殿内的宫人悄声退下。 “你近来可好么?” “儿臣一切安好,劳父皇挂心。” “你是朕的儿子,朕又怎会不在意你?” 皇上问了他几句近况,方才进入正题:“你跟楚家大姑娘的婚事,你母后可有跟你提过么?” 容玘颔首回道:“回父皇,母后已跟儿臣说过此事。” “唔。朕跟你母后都觉着楚家大姑娘不错,论样貌、人品和才情,皆是配得上你的,你若是娶了她为妻,你们俩倒也算得上是一对佳偶。” 容玘淡定如斯,态度谦和地道:“父皇谬赞。” 考虑到此事终究算不上多体面,皇上没再多提楚明燕,转而又问起另一桩事。 “朕听闻当年是楚二姑娘治好了你的眼疾,她还陪在你身侧整整三年,待你是难得的情深意重,如今你却迎娶旁人为正妻,那楚二姑娘那边……” 话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皇上都开口问了,自然不能不回皇上的话。 容玘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依旧是平素那副温润模样,面上不见半点波澜:“明熙于儿臣有恩,当初若非明熙出手医治,儿臣的眼疾不知何日才能痊愈。明熙的恩情,儿臣永记在心,无论儿臣娶了谁,儿臣都会一辈子护她周全。” “你知道知恩图报便好。有你这句话,朕甚感欣慰。” “朕还记得当年楚二姑娘的父亲楚景予,在一众进士中一举成了一甲探花,在殿试上才华横溢,意气风发。朕很是看好他,总以为他在仕途上会一帆风顺,结果他却……”皇上轻叹一声,似是感叹,似是惆怅,“他不幸英年早逝,他的女儿也是命苦的,一场天灾人祸,让她一下子便没了双亲。你既是要娶楚大姑娘为妻,往后定要管束好内宅,断不可让你的正妻欺负了她。” 容玘起身回道:“父皇放心,楚大姑娘和明熙是堂姐妹,情分不比旁人,儿臣亦会竭尽全力,必不会让明熙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皇上摆了摆手:“罢了,你泾渭分明,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过几日朕便叫钦天监挑个好日子,你和楚大姑娘的婚礼,就定在册封日之后罢。” *** 最难熬的六月天终究是过去了,不知不觉间楚明熙已在京城待了一个月。 第20章 前两日楚家遣人送了请帖过来,大房的长媳方氏前些日子刚给楚家诞下一个男孩,楚家一家子高兴坏了,毕竟是楚家的嫡长孙,祖母的意思是要大办,差人递帖子上门邀楚明熙去喝孩子的满月酒。 楚明熙跟楚家的关系仍旧是淡淡的,此次是孩子的满月酒,她出于礼数不宜推辞不去,遂接下请帖,和石竹和忍冬一道备下贺礼,又挑了一套大方雅致却又不惹眼的衣裳,预备后日去楚家赴宴。 楚太傅的嫡长孙过满月,楚家又是大张旗鼓地摆宴席,京城里稍有头脸的人家都前来贺喜。 宾客陆续续上门,卫氏忙前忙后,见楚明熙带着贺礼过来,拉着她的手笑着埋怨道:“你这孩子,先前住在南边便也罢了,而今你好容易回了京城,怎地也不时常回来看看我们。你祖母想念你想念得紧,燕姐儿又跟你年纪相仿,你们姐妹俩很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楚明熙跟卫氏的关系一向平常,今日骤见卫氏态度这般热络,心中不免觉着诧异,但想着今日是楚家的大喜日子,不能太扫兴,只得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附和她。 卫氏正寒暄着,瞥见一位妇人朝她们这边过来,唇边的笑容更多了几分真诚。 来者夫家姓戚,其夫君在工部任职,倒是和楚明熙的大伯父关系极好,两位大人的夫人也时常有往来。此次楚家摆宴,自然也送了请帖去戚家。 戚夫人见了卫氏,笑着叫一旁的丫鬟递上贺礼。 “楚家双喜临门,我原该送 两份厚礼才是,只是我挑花了眼也拿不定主意,好容易才选中了一样贺礼,你且收下再说,可不许嫌弃!” 卫氏听得‘双喜临门’四个字,意味深长地瞥了眼一旁的楚明熙,满面堆笑着道:“你我是何交情,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你就是两手空空过来也使得。” “怎好如此?燕姐儿好事将近,嫁的又是那样出众的人物,人品、样貌、家世、才华,哪样不出挑,又是全京城赫赫有名的谦谦君子,我自然得送个大礼过来。我家怜姐儿又跟你家燕姐儿情同姐妹,若是能沾沾燕姐儿的喜气,来日也嫁个好夫婿,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卫氏似是才想起自己把楚明熙晾在了一边,忙吩咐丫鬟带楚明熙去席上,戚夫人也被下人领着去了那边。 卫氏看着楚明熙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 若非公公发了话,婆母丘氏又事先叮嘱过她,不许她走漏了风声,她哪会忍到现在都不提明燕和二皇子的亲事? 明燕和二皇子的婚事分明已是十拿九稳,偏偏公公忒胆小了些,说是皇上毕竟还未下那道赐婚的圣旨,若是早早嚷开来,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二皇子倒没什么,于明燕的名声却是大不利的。 她心中不服,无奈公公和婆母皆是这个意思,她再如何也不敢忤逆,只是这种事哪是他们想瞒就能瞒得住的,今日来赴宴的宾客,谁人不知楚家大姑娘会是未来的太子妃,不过是怕惹麻烦不敢放在明面上直说罢了。 至于戚夫人是否说漏了嘴,熙姐儿听了戚夫人的话又能猜到几分,那便和她无甚干系了。 楚明熙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戏台,台上的戏文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堂姐即将嫁人,原不是她该去在意的事,怎奈适才戚夫人言语间透露了好些有关未来堂姐夫的事,不知是何缘故总让她心里隐隐觉着有些不安。 她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头烦乱的思绪。 罢了,定是她想多了,总不能碰巧听到几句就开始胡思乱想。 她掏出帕子,捻起盘中的一块绿豆糕送入口中。 清甜爽口,倒是顶适宜这个季节吃。 她心下稍定,抛下脑中的疑惑不再去多想,自然更不会巴巴地主动跑去找卫氏探问此事。 戏台上正演到精彩处,戏中的孟娘在夫家独守空房多年,苦熬了小半辈子才等到夫君归来。 夫君数年未曾归家,回来时竟带着一位新娶进门的新妇,可怜那孟娘当了多年的糟糠之妻,满腔情意皆错付给了薄情之人,眨眼间就成了下堂妇。 伶人咿咿呀呀地诉说着她的悲苦,让人闻之落泪。 第12章 第壹拾贰章 薄情 坐在台下的夫人小姐们却大半心思都不在看戏上,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低声闲聊着什么,间或还会扭头朝楚明熙这边望过来,对上她的视线后,便又立刻挪开视线望向别处,不过几息,目光又落回到她脸上。 次数多了,纵然楚明熙不想去在意,也不可能留意不到她们的异常举动。 光是如此倒也罢了,偏生打量她的眼神还透着怪异,有怜悯、有好奇、有探究,亦有幸灾乐祸。 此事好生蹊跷! 楚明熙多年不在京城,与京城里的名门贵女本就不相熟,察觉到她们投向她身上的目光不怀好意,她更没了与她们交谈的心思。 她自认没做出过任何失礼的举动惹人笑话,衣裳也特意挑了一件不惹眼的穿在身上,更不曾跟在座的众人结下过什么仇。 她不愿勉强露出一张笑脸面对那些女客,复而又将目光转回到戏台上,过了片刻终是不喜被人用目光这般盯着,心中生起些许不快,起身离席去园子里透透气。 在园子里转悠了半晌,绕过假山,觉着身子有些疲累,索性寻了个亭子坐下。 细细的风吹来,楚明熙惬意地眯起眼睛,心想倒果真比坐在席面上舒心多了。 第21章 坐了没多久,两道女声隐约飘入耳中。 “你听说了么?二皇子大婚在即,就要迎娶太子妃了。” 楚明熙听到此话,心中狠狠地震了一下。 她就是玘哥哥的妻子,玘哥哥又怎会迎娶太子妃? 楚明熙眉头舒展,随即又蹙了蹙眉。 她垂眸看着自己脚上的杏色绣鞋,足尖微动了一下,欲要起身离开,最终又改了主意坐回原地。 她不该偷听他人说话,可事关玘哥哥,那二人又提到了太子妃,教她如何不在意。 “说起来都是楚家的姑娘,且两位姑娘还都是嫡出女儿,怎地却如此同人不同命!若真计较起来,那楚二姑娘跟二皇子的情分,远非楚大姑娘能比得上的。那几年二皇子过得艰难,楚二姑娘陪伴在他身边整整三年,结果好日子还没过上几日,便只能看着二皇子另娶旁人为妻,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今日可是楚家大房的满月酒,你是疯了么说话这么大声,不怕楚家听见了记恨上你么?” 对方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姐姐提醒的是。我也只是替楚二姑娘抱屈,这才多嘴了几句。” “唉,你没瞧见戏文里唱的那些曲子么?男子自来薄情,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罢。我家姑娘若是不见我人影,待会儿又该动怒不给我好果子吃了。” 两人又匆匆交谈了几句,分头忙各自的差事去了。 隔着一座假山,楚明熙瞧不真切那两人是谁,听她们话里的意思,两人应是哪位宾客带来的贴身丫鬟。 她走出亭子拾阶而下,转身就朝宅门走。 石竹也是存了一肚子的疑惑,跟着走了几步才醒悟到不对,抬手指着另一头:“夫人,咱走错了,宴席在那边。” 楚明熙脚步不停,仍快步朝前走。 她已顾不上无故离席是否失礼,更顾不上祖母和大伯母知晓后又会在背后如何数落她。 她只想快些回去。 回去问问玘哥哥,此事究竟是真还是假。 *** 得了皇上的首肯,皇后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安稳落地。 容玘在朝中的势力已有了保障,皇后安心之余,又想起另一桩事尚未解决。 楚明熙在容玘身边跟了三年,一遭被贬妻为妾,难保不会心生怨恨,起了什么不该有的歪心思。 痴情女子一旦闹起来,反倒比寻常女子更难缠些,有时候甚而连自己的体面也不顾了。 是时候点醒她一番,免得来日明燕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明熙却因争风吃醋闹出什么事端给容玘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那便得不偿失了。 翌日,皇后将楚明熙召进宫里。 皇后屏退左右,打量着坐在下首的楚明熙。 楚明熙这人心思单纯又顽固不化,宫里和高门大户的那些弯弯绕绕她是半分不懂,与其浪费口舌暗示她什么,不若跟她有话直说的好。 心中这般思量着,她直截了当地与楚明熙提起了婚嫁一事。 “本宫就算不说,谅必你也已在外头得了消息,不过本宫今日叫你过来,还是再要嘱咐你一句,钦天监已挑了个好日子,待举行册封大典玘儿成了太子,楚大姑娘就会嫁给玘儿。你进门在先,但她是太子妃,你断不可忘了规矩失了尊卑,当好生敬重她,不许生事!” 楚明熙嘴唇发颤,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先前她便从旁人口中隐约听说了这门亲事,可她总不愿相信,仍存了一丝侥幸的心思,疑心只是自己想岔误会了什么。 眼下听到皇后亲口说出这番话,她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只觉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皇后看她脸色惨白,眼中满是错愕,忍不住道:“本宫并非忘恩负义之辈。从前你对玘儿有恩,玘儿记得,皇上和本宫同样也不会忘记,所以本宫已开口求了皇上,许你良娣之位。 “你尽管放心,这东宫也只会有你这么一位良娣,往后你和楚大姑娘同为玘儿的枕边人,定要和睦相处,以保内宅安宁。若是被本宫知晓你们闹出什么事端来,可不要怨本宫不记往日的情分。” 楚明熙眼角泛酸,眸中已有了泪意,她低垂着头,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哭腔:“玘哥哥他知道此事么?” 无论堂姐因何缘故嫁给玘哥哥,也不管皇后欲从这门婚事上谋取到什么好处, 她只想知道,容玘是否也知晓此事,是否也愿意娶堂姐为妻。 “玘儿是新郎,娶楚大姑娘的人是他,他又怎可能不知此事?” 楚明熙的眼前渐渐变得一片模糊。 是了,玘哥哥才是要跟堂姐拜堂成亲的那个人,他又岂会不知他将迎娶堂姐为妻? 她闭了闭眼,以掩住眼中的泪光。 难怪那位戚夫人会说楚家双喜临门; 戚夫人说堂姐嫁的夫婿,人品、样貌、家世、才华样样出挑,更是全京城赫赫有名的谦谦君子。 她当时听了心中只觉得不安。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戚夫人口中百般夸赞的人,不就是玘哥哥么? 玘哥哥即将迎娶堂姐,所有人都已知晓了这门婚事,连那两个女宾客的贴身丫鬟也得了消息,唯有她一人被蒙在鼓里。 楚明熙失魂落魄地走出凤仪宫,皇后叫她过来本就只是为了对她敲打一番,对她的失礼也就不予多计较,命宫人送她出了宫。 第22章 楚明熙跟着宫人行走在宫中巷道上。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格外迅疾,进宫前还是晴朗的天,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就乌云重重,乌云涌动,顷刻之间就有要落雨的趋势。 走到宫门处,豆大的雨点哗啦哗啦落了下来。 石竹握着伞柄,将手中的伞朝楚明熙那边倾斜些,免得楚明熙淋雨受了凉,楚明熙见石竹的肩头已湿了半边,心下不忍,抬手又将伞朝石竹那边推了推。 石竹哪舍得让自家主子受苦,捏紧伞柄欲要将伞朝楚明熙面前再推近些,却猛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紧盯着某处。 楚明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隔着朦朦的雨势,她瞥见容玘就在不远处,撑着伞将身侧的女子遮挡在伞下,那女子身段纤细婀娜,依稀有些眼熟。 女子脸颊微侧,楚明熙方才看清了她的容貌。 是楚明燕。 两人同执一把油纸伞,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第13章 第壹拾叁章 质问 雨点敲在伞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楚明熙恍若未闻,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一桩事。 昨日她去楚府赴宴,临出门前她曾问过容玘,可要和她一同去祖父母家喝满月酒。容玘推说不去,当时他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润和气,态度却异常坚定。 见他如此,她便没再劝他,想着祖父母和大伯一家的确不是好想与的。她与他们是亲戚,尚且不喜他们的为人,又怎忍心勉强容玘受那份委屈。 现下想来,她竟是大错特错了。 他不愿与她一道去楚家,今日他却专程陪着堂姐进宫,可见得堂姐在他心里,显然是不一样的。 不如说,并非是堂姐对他而言意义非凡,而是自己在他心里,无足轻重。 她怎么就忘了呢,太后大寿,他不是也没带她进宫赴宴么? 她算是他的什么人,不过是一个靠着皇后求了皇上恩典,才有幸当上良娣的妾室罢了。 大雨滂沱,不过一小会儿,地上就积起一滩滩水,将她脚上的绣鞋洇得湿透,衣裙也不可避免地溅了水污。 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眼前再度变得模糊起来。 脸上湿湿的,不知是泪还是雨水。 她还想骗自己那只是雨水,眼泪已止不住地从眼里滚落下来。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不顾石竹手中的那把伞是否替她挡住了雨水,扭头钻进了马车。 *** 悠兰轩。 楚明熙表情木然,不言不语地靠在床头,如墨般的长发披散下来,衬得脸颊愈发苍白。 石竹和忍冬默默交换了一下眼色。 方才夫人乖顺得出奇,任凭她们帮她换下被雨淋得湿透的衣裳,伺候她洗了热水澡,又由着她们为她端来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喂她喝下,饶是这样,她们心里仍是没底,宁愿夫人哭一场或是埋怨一通,也好过如眼下这般万念俱灰的样子。 忍冬轻轻地扯了扯石竹的衣袖,示意她上前宽慰宽慰楚明熙,石竹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是旁的事,她还能劝上几句,偏偏此回的事是殿下另娶旁人,夫人还因此被贬妻为妾,这教她如何劝得过来。 夫人待殿下一片痴情,这份情意终究是要被践踏辜负了。 屋外大雨未减,下人收了伞,容玘带着一身的水汽进了里屋。 他在床前站定,平静的眸色下蕴藏着些许怒意。 今日他进宫见了皇后,皇后说楚明熙刚来过凤仪宫,举止失礼,她念着她从前的恩情不予计较,不过楚明熙终归是他的枕边人,他不可再纵容她,免得他日在旁人面前失了分寸,到时候丢的不止是她的颜面,连带着他这位东宫太子也难免遭人诟病。 他知皇后这番话的用意,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跟他证明,楚明熙不适合当他的太子妃。 皇后有她的小心思,可他亦不得不承认,楚明熙与太子妃之位并不相配。 “明熙,我为你找来了教习嬷嬷,你也曾答应过我,说会好好学规矩,为何今日你入宫见母后依旧失了礼?” 楚明熙瞳孔微微张开。 他来她屋里,只是为了怪罪她不知礼数。 她嘴角泛起无边的苦涩。 他都要娶旁人了,却还在怨她。 她于他而言,到底算是什么? 楚明熙直起虚软的身子走到他面前,两眼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问出憋在心头许久的疑惑:“我听母后说,不日你便会迎娶堂姐为妻,此事可是真?” 容玘听她问起此事,只迟疑了一瞬便回道:“是。” 前几日钦天监已挑了日子,父皇不日便会下圣旨赐婚于他。 父皇一言九鼎,这门婚事已是铁板钉钉,不容改变。 此事终是瞒不了多久,明熙既然都开口问了,他便如实回她,索性让明熙知晓了这门婚事,免得来日再要费神找个由头跟明熙提及此事。 楚明熙面如死灰,唇色泛白无半点血色,几乎和个死人无异。 几番挣扎,她终是问出了口:“她是你的太子妃,那我呢,我又是什么?” 她喉咙发紧,哽咽了一下,满腹的委屈涌上心头,“玘哥哥,我在你眼里,究竟又算是什么人呢?” 过去的那三年,她以为的相濡以沫,到底算是什么啊? 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石竹和忍冬早在容玘刚进屋那会儿就退下了,守在屋外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第23章 “明熙,你这是在怨我,怨我给了旁人太子妃之位么?” 容玘紧抿着唇,眼眸微敛,往日的温润模样悉数不见,“你究竟在乎的是太子妃这个名分,还是什么?” 楚明熙目光怔怔地望着容玘,只觉得眼前的男人陌生至极。 她一路陪着他来了京城; 她顶着烈日去寺庙为他祈福; 她拼命地想要学会宫里的规矩,怕自己学不会规矩损了他的颜面,更怕他因此与她生了嫌隙; 她夜夜忧心,一心想赶在寿宴前缝制出药枕送给太后,以治好太后的失眠之症,结果他却撇下她独自一人进宫赴宴。 先前她做的种种,到头来换来了什么? 她将亲眼看着他娶堂姐为妻,她这个陪了他三年的妻子,还得多亏皇后心善求了皇上,才让她得了一个良娣的身份,而他却暗示她一心只惦记着太子妃之位。 如今回过头来看,从前的一切只让她觉得可笑又可悲。 一个区区良娣做的药枕罢了,太后不稀罕,容玘更不会稀罕! “容玘,连你也认为我不配当你的妻子么?” 第14章 第壹拾肆章 心病 她不在乎当什么太子妃。 她只想知道,他是否也如旁人那般,认定她不配当他的妻子。 “明熙,你当知道,今非昔比!” 他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字字如刀,听着冷酷而残忍。 楚明熙揪着心口,痛得说不出话。 今非昔比…… 是啊,从前他只是个被打发去南边养病、无人在意的落魄皇子,她又治好了他的眼疾于他有恩,这才有幸陪伴在侧成了他的枕边人。 如今他回京成了太子,她却已然配不上他了。 她并非没有自知之明。 她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孤女,她怎会不知世人皆认为她和他并不般配,只是她总以为,容玘与 旁人不同,绝不会这般看待她。 直到今日两人撕破了脸,她方觉他跟旁人一样,亦认为他们家世地位相去甚远,身份悬殊。 他派来的戴嬷嬷,不是早就暗示过她了么? 她与他,本就是云泥之别。 她于他而言,只是将就。 脚下无力地跌回床榻上,眼眶酸涩得几乎睁不开眼。 楚明熙眼眶一片通红,扎得容玘刺眼,他别开视线,丢下一句“你好生歇息罢”,抬脚出了屋子。 楚明熙抱膝坐在榻上,全身蜷缩成一团,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些许的安全感。 夜色渐浓,屋里安静得可怕,窗格内映着忽明忽灭的烛光,影影绰绰,不过片刻,就渐渐变得微弱起来。 石竹看得眼皮直跳,顾不上是否会扰了自家主子,径直推门而入。 烛台上残烛滴泪,眼瞧着就快要熄灭了。 石竹心中越加慌乱,忙点燃了烛灯,凑近床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楚明熙:“夫人,您没事吧?” 也是她疏忽了,怎就忘了这一茬! 楚明熙缓缓仰起脸,眼眶泛红,眼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牙关抖得咯咯直响。 石竹才放下的心又悬起:“夫人,您这是……”她疑心楚明熙这是哭了,想了想惊觉问得不妥,当即又改口道,“您这是怎么了?” “石竹,我们为何要来京城啊?” 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一滴滴从眼尾滑下,没入黑亮柔软的云发里。 石竹一时被问住,想起适才容玘来了这屋里,一琢磨便猜到八成是容玘惹得楚明熙伤心落泪。 她心疼楚明熙,同时又不免对容玘生出几分怨怼。 自打来了京城,殿下竟是对夫人冷淡疏远了不少,鲜少来夫人屋里不说,好不容易盼着他来了一趟,却又总惹得夫人伤心难过。 夫人的外祖家不是什么家世显赫的人家,但夫人住在外祖父家的时候,日子虽过得清苦,顾老爷却是一得了什么好东西就都紧着夫人。还有顾老爷收养的义子、夫人的师兄叶少爷,平日里也对夫人颇多照顾,把她当亲妹妹一般宠着,何曾舍得让夫人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如今可倒好,楚大姑娘还没嫁进门呢,夫人就憋屈成这样,待来日楚大姑娘真入了东宫当了太子妃,夫人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么? 楚明熙泪眼涟涟,抬起手指扭头抹着眼泪,瘦弱的肩一抽一抽的,样子分外狼狈。 石竹叹了口气,在床前的脚凳上坐下,掏出帕子帮她一点点拭去腮边的泪痕。 她心中再不满又能如何,这三年来夫人待殿下有多深情,她平日里都是看在眼里的。都道被偏爱的有恃无恐,殿下如今又即将被立为太子,娶谁为妻、纳多少妾,没人敢道一句是非,叫她一个当下人的还能说什么? 果真就如戏中的孟娘,痴情女就怕遇上薄情郎。 夫人若只是图钱图利还好办些,偏偏夫人所求的,唯有殿下能真心相待。 看眼下这情形,恐怕夫人终是不能如愿了。 *** 一连过去几日,容玘没再踏足悠兰轩。 那日两人闹了不和,楚明熙本就淋了雨受了些寒气,又在容玘那里受了不小的刺激,次日就发烧病倒在床上。 石竹和忍冬差人叫了大夫过来,大夫倒是开了药方子,无奈楚明熙总昏睡着,偶尔醒过来一小会儿,不过几盏茶的工夫便又睡过去了。汤药送到她唇边入不了口,将她叫醒强行喂她喝药,药汁喝下去又尽数再吐出来。药喝不下去不说,还总把衣裳弄得脏污不堪,得好一番折腾服侍她换件干净的衣裳,这病还如何好得起来。 第24章 石竹打小和楚明熙一同长大,楚明熙跟着她的外祖父钻研医术多年,石竹耳濡目染,也多少懂一点医术,何况大夫也说了,楚明熙此次的病因主要是心气郁结,固然服药也要紧,心病总归还得心药治。 楚明熙高烧不退,石竹急得不行,生怕自家主子真病出什么好歹来,叮嘱忍冬帮她看顾着些,转身去了书房。 解铃还须系铃人,容玘就是那颗心药。楚明熙的心病,除了容玘,无人可治。 第15章 第壹拾伍章 父母 书房外,守在门外的小厮同尘见石竹独自一人过来,伸长了脖子瞥了一眼她身后,忍不住奇道:“石竹姐姐,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石竹挂念着病中的楚明熙,不欲与他多解释,只上前几步问道:“同尘,殿下这会儿可有空么?劳烦你帮我通传一声。” 同尘面色为难。 “石竹姐姐,殿下方才已叮嘱过,说有要紧事要处理,不许人进去呢。你若是不急,不若你且先回去罢,待回头殿下得了空,我再替你禀明一声,石竹姐姐你觉着这样可好?” 石竹也明白照眼下这情形,一时半会儿容玘怕是不会见她,且屋里只有忍冬看着,她也委实放心不下,同尘这提议在理,无奈夫人还病着,这一来一回地传话得费多少时辰,何况等殿下得空了,同尘是否还记得帮她传话她也没什么把握,是以她只能在书房门外干等下去。 日头偏西,容玘终于空闲下来,同尘逮着机会进屋通传:“殿下,石竹姑娘说夫人病了,请您过去一趟呢。” 石竹不确定容玘会如何行事,见左右无人,索性凑近了将耳朵趴在屋门上。 书房里静了片刻,忽而传出一道男声:“殿下,依卑职之见,不若您还是亲自去见见夫人罢,毕竟夫人乍听到此事,心里难免会不好受。” 石竹凝息屏气, 这嗓音她熟悉,是殿下身边的李泰。 石竹心中稍定,寻思着有李泰在一旁劝说一番,总归比她说的话有分量,殿下若真能听进去几句,大抵就会来悠兰轩看望夫人。若是殿下能再软下气好言哄夫人几句,让夫人明白殿下心里还是爱重她的,夫人心里松快了,身子也就能大好了罢。 至于娶太子妃那事,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此事不必再提。旁人不知便罢了,你当知道当初我为何会娶明熙!” 李泰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石竹听了心底隐隐发寒,一脸惊疑地瞪着紧闭的屋门。 难道殿下会娶夫人,其内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内情么? 书房里,李泰没再多嘴;书房外,石竹脑子里乱成一片,疑窦丛生却又不敢再细想下去,偏生容玘说的话时时萦绕在她耳中,令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容玘站起身,忽而想起一事,当即又阴沉着脸在书案前坐下,吩咐道:“你送些补品过去。” 李泰忍不住道:“殿下,您不……” “另外,叫龚太医去一趟悠兰轩。” 言罢,容玘已执起书卷,瞧着竟是不准备再插手此事。 李泰见他主意已定,心知不好再劝,躬身退至门外,迎面遇见候在书房门外的石竹。 石竹看着李泰,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该向他问个明白,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好。 “石竹姑娘,殿下已命我去找龚太医过来。龚太医医术高明,定能医好夫人的病,你且放宽了心罢。” 石竹翕动着嘴唇,鼻头发酸,只替楚明熙觉着委屈。 夫人都病了几日,说起来还是殿下说话伤人惹下的祸,如今殿下分明得了消息,却对夫人不闻不问,只叫太医去替夫人看病,殿下这位罪魁祸首倒像是没事人一般坐在书房里。 石竹咬紧牙根,强行压下心中的愤怒:“有劳李大哥。” 石竹匆匆回了悠兰轩,忍冬给楚明熙绞了一块巾帕,见石竹回来了,扭头瞥了眼她身后。 “殿下人呢?他没跟你一同过来么?” 石竹抬手接过巾帕,将巾帕覆在楚明熙的额头上,冷笑一声。 她们悠兰轩怎会有这么大的颜面敢劳殿下的大驾,殿下忙着迎娶新人,哪还有闲心思念起夫人。 她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忍冬:“不说那些。我不在这会儿,夫人可有醒过么?” “没呢,夫人的额头烫得厉害,再这么下去,我真怕夫人病出什么好歹。” “李泰已去找龚太医了,咱再怎么慌也没用,且先瞧瞧龚太医怎么说罢。” 忍冬抚着胸口微微松了口气:“太医会过来,那我便放心了。” 她老家在南边,此次还是第一次来京城,并不清楚 龚太医医术如何,不过既是替宫里头贵人诊病的太医,大抵医术应是能信得过的罢。 两个丫鬟尽心地服侍着楚明熙,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李泰带着龚太医来了悠兰轩。 龚太医给楚明熙诊了脉,又细细问过石竹和忍冬,道楚明熙是感染了风寒,外加心情郁结,喝了药再静养几日便无大碍,倒是跟先前那位大夫给的说法一般无二。 李泰看着龚太医写下药方子,命人按着药方子去抓药,亲自送龚太医出了府。石竹不放心院子里做粗活的那几个小丫鬟,觉着她们做事毛躁,自己拿着抓来的药去了廊下熬药。 石竹将药汁端到床前时,楚明熙已睁眼醒来。 第25章 石竹悬了许久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捧着药碗跪坐在床榻前:“夫人,您可算是醒过来了,奴婢都快担心坏了。” 站在床前的忍冬将楚明熙扶起,石竹对着药碗吹了几口,拿起勺子搅了片刻,用手背试了试碗里的温度,估量着汤药已变得温凉可以入口,方才道:“夫人,该喝药了。” 楚明熙垂眸望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忽地弯唇一笑,眼眸中却一片涩意。 石竹见她似是不愿喝药,想起空腹服药有些不妥,将药碗搁回几上问道:“夫人,您饿么?可要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楚明熙摇了摇头。 “您都几日没正经用过饭,一直饿着身子可怎么受得住,不若奴婢去小厨房做些糕点填填肚子罢?” 楚明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不必了。” 她这会儿一点胃口都无,就算石竹做了糕点她也吃不下,又何必让石竹这般辛劳。 “那这药,您还喝么?” 楚明熙失神地盯着薄衾,似在自言自语:“当年我父亲离京去外地赴任,那边发生了地动,老百姓们心慌意乱,父亲命人带着他们撤离危险地带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难。母亲帮着将众人安顿好,还用自己从外祖父那里学来的医术为那些受了伤的人包扎伤口。 “其实母亲本来是不必死的,父亲一生为国为民,唯一做过的一桩勉强算得上是自私的事,便是刚得知发生地动那会儿,他就安排人将母亲送去了避难之处。 “那日母亲正帮人疗着伤,有人跑来说有泥石流,母亲听了担忧得不得了。她知父亲就在那里附近施救,她怕父亲出事。 “母亲的性子总是温温柔柔的,对父亲百依百顺,这是她第一次不听父亲的叮嘱,丢下众人去了那边找父亲。 “她终于找到父亲,谁知才找到人,那边就崩塌得更厉害了,他们躲避不及,被压在了下面,等到事后众人同心协力用力扒开泥石块找到他们时,他们……” 第16章 第壹拾陆章 采药 楚明熙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双眼时,眼底的神色悲喜难辨。 “父母亲互相依偎着,父亲受的伤远比母亲重得多。仵作说,临死前父亲明知他们凶多吉少,仍是把母亲紧紧护在了他的怀里,靠着他的血肉之躯替母亲挡下了砸落下来的泥石,生怕母亲受一丁点儿的伤害。 “很多人都感叹父亲傻,其实就当时的情形,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多半都是活不成了,可父亲的心里大抵还抱着一丝侥幸,盼着哪怕他丢了性命,母亲还是能逃过此劫的罢。 “他们都羡慕母亲能得到父亲如此爱重,也有人认为是母亲拖累了父亲,可之前母亲明明在避难场所还好好的,她那时候的处境是安全的,可她放心不下父亲,甘愿冒着风险去找父亲。 “母亲待父亲不离不弃,而父亲在千钧一发的那一刻,仍是下意识地想着护住母亲。夫妻之道,原就该是这般互相付出的。” 良人如斯,夫复何求。 从前她总以为她和容玘,会像她的父母亲那样,一辈子恩爱两不疑,所以在南边的那三年,他们过得虽不易,她却从未感到过苦。 如今她却发现,从头至尾只有她一个人才这般想。 她天真又愚笨,从未认清楚过一个事实—— 她和他,门不当户不对。 他迎娶堂姐为妻,将她贬妻为妾,不过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罢了。 他的妻子即便不是堂姐,也会是另一个出身高门的女子。 楚明熙哀伤的眉眼陡然清明起来,抬眸看向石竹手中捧着的药碗:“把药倒了罢。” 石竹急了:“夫人,您还病着,不喝药如何使得?您若是嫌药苦,奴婢这便去端些蜜饯过来。” “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你去把药倒了,往后也不必再熬药。” 她的病,说到底还是因心结而起,现下她既已看透了一些事,心结已解,那些药便不必再喝。 石竹不知她心中所想,仍耐心哄劝着道:“夫人,再如何也总该好生调养着身子。虽说没了太子妃的位分,不过侧妃之位总还是能肖想到的。且不论当年您给殿下治好眼疾的那份恩情,只说您和殿下成亲三载,总归是有些夫妻情分在的,殿下就算看在这三年的情分上,也不会薄待您的。” 忍冬也在一旁附和道:“夫人,恕奴婢多嘴,您还是别再跟殿下怄气了罢,不然等哪日太子妃进了门,若是个脾性厉害些的,您没殿下帮衬着,往后这日子就越发难熬了。殿下素来是体贴人的,您和殿下又有从前的情分在,到时候太子妃再如何,总归会忌惮着殿下,不敢跟您过不去的。” 毕竟尊卑有别,夫人和太子妃的地位摆在那里,夫人纵然再伤心又能如何,只能庆幸她是殿下屋里的第一个女人,又有从前的恩情和情分在,只要顺着殿下的脾气,哄得殿下愿意护着她,但凡太子妃不是个蠢的,应当就不会在明面上如何苛待夫人。 楚明熙听了心里越发堵得慌,垂首看着被她拧成一团的衾被,闷闷地道:“你们都下去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石竹和忍冬依言退到外间,楚明熙仰面靠在软枕上,眼神虚无地落在帐顶垂下的流苏穗子上,只觉得这三年就像是一场梦。 那时候为了早日帮容玘医治眼疾,她翻烂了所有医书,寻遍了世上各种稀有珍贵的药材。有一回她甚至爬上峭壁,只因听说那里有一种名叫雪兰的草药。* 第26章 那雪兰极其难得,百年难见一回,就连医书中也鲜少有记载,是以她也不敢确定,世上是否当真有这种草药。 那会儿她时常会出门采药,寻思着有什么草药可医治容玘的眼疾,有一回她遇到一位老婆婆,帮老婆婆治好了多年不愈的顽疾。 老婆婆就住在山脚下,见她医治好她的老毛病,对她谢了又谢,还热情地留她用了饭。闲聊间,老婆婆与她提起多年前她夫君上山采药时曾见过一种奇特的草药,她听老婆婆讲述那草药的特征,竟发现与书中记载的雪兰甚是相似,一时便起了上山采摘雪兰的念头。 老婆婆劝她打消这念头,说那处危险得很,后来见苦劝不住,只好又细细回想了一下,将当年寻到雪兰的地方告诉了她。 她深知此行凶险,且这么多年过去了,焉知山上如今又是怎么一个情形,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采到雪兰。何况老婆婆的夫君又已逝世,老婆婆只是多年前碰巧听了一嘴当作一桩稀奇事说与她听,她根本就不敢确定老婆婆口中的那种草药就一定是雪兰。 那日,她是独自一人爬的山。 她不是没想过带上容玘身边的侍卫与她一同上山采药,可容玘身边的下人一旦知晓了此事,依着他们对他的忠心,断不会瞒着容玘分毫。 之前容玘已寻遍了名医,尝尽了失望的滋味,无奈此行她只有一成的把握,教她如何忍心再让他失望一次。 那时容玘在外祖父的医治下,已能迷迷糊糊看到一些影子,这是数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好迹象,她也因此推断出,外祖父的祖传秘方是有些用处的。 离容玘治好眼疾分明只差那么一步了,她实不想看到容玘再继续煎熬下去。 她深爱的少年郎,就该一辈子健健康康、意气风发地活着。 那日当真她在山上找到了一株雪兰,与书上记载的一般无二。 她小心地将它藏在衣襟里,回去的路上她喜出望外,恨不能长了翅膀立刻飞回府里。 走得太急太快,她一时没留意脚下,险些坠入万丈深崖。 她侥幸保住了性命,脚 却受了伤,为了活命,她连上山时随身背着的包袱也给弄丢了,那包袱里有她用来填饱肚子的干粮,还有一些应急的药材。 天色已晚,下山已然是不能够了,她拖着伤脚,不得不在近旁的一个山洞里待了一晚上。 山洞里的那一夜,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去回忆。 第17章 第壹拾柒章 东宫 夜深了,洞里安静得可怕,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听得一清二楚,时不时便能听见远处野兽发出的嘶鸣声,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很想朝山下跑,奈何她的脚伤得不轻,根本就跑不快,离开这个山洞只能是死路一条。 山洞逼仄而狭窄,却是唯一能让她安心的避难所。 洞里发出昏暗的光芒,先前她忍着腿伤勉强收集起来的柴火即将燃尽,火堆里微弱的火苗曳动了几下,最终熄灭。 周遭一下子陷入一片黑暗中。 身处黑暗之中,除了视觉,其他感官瞬间被放大了数倍。 远处传来的野兽咆哮声好似变得越来越清晰。 楚明熙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手紧握成拳按在了衣襟上。 父母亲死了,外祖父也不在了,是不是现在连她也活不久了? 她觉着不甘。 容玘分明已能隐约看到些影子,只要再治疗一些时日,他定能与常人无异。 可她终究是等不到这一天了。 那夜,她兴许曾睡着了片刻,也许一直都清醒着,她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恍惚记得她紧缩成一团,浑身都是僵硬的。 隔着山洞依稀听到容玘的声音时,她还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他一连叫了几遍,口中喊出的都是她的名字。 她渐渐反应过来她不是在做梦,手撑在地上想要站起来。蜷缩着熬过了一整个晚上,腿已变得又僵又麻,连先前受伤带来的疼痛也感觉不到分毫。 她又急又慌,怕就此跟他们错过,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冲着洞口喊着:“殿下,我在这里!” 她双手揉着麻得没了知觉的腿脚,待那麻木感略有减缓,立时起身跑出了山洞。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楚明熙的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人了。 他目光涣散,分明还看不太清楚什么,饶是这样,他仍是赶来了。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眼睫微微颤抖着,良久才出声唤道:“明熙!” 为他医治眼疾许久,他每每总对她‘楚姑娘’相称,这还他是第一次唤她‘明熙’。 楚明熙鼻中发酸,摇了摇头道:“殿下,我没事。” 他上前牵住她的手:“走罢,我们回家。” 因祸得福,那日他们的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过了不久,他突然跟她说,她可愿意嫁他。 她自然是愿意的。 她答应了他,想笑又不敢笑,跟个傻子一样。 新婚那夜,喜娘给她盖上红绸盖头,扶她坐在新房的床榻上。她隔着红纱,隐约瞧见屋里的一景一物都透着喜庆的红色,心中仍觉着难以置信,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而他的眼疾也终于痊愈。 她天真地以为,他们往后的日子会愈来愈幸福。 如今想来,这一切都是如此可笑。 第27章 才过去不过短短三年,他就要迎娶别的女子为妻,而她却从他口中换来一句—— 今非昔比。 *** 皇上挑了个好日子,叫容玘入主东宫。 容玘成了太子,府里上上下下忙作一团,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去东宫住下。 众人搬搬抬抬忙得晕头转向,反观悠兰轩,比之之前更加冷清。 石竹和忍冬一贯不爱凑热闹,然则府里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大,想不知道些什么都难。 石竹前两日便留了心,心想着容玘既是要迁去东宫住,楚明熙理该也会跟着一同过去。无论眼下容玘和楚明熙的关系再如何僵着,大抵也会过来知会一声,哪有就这么把楚明熙丢下的道理。 她如此安慰着自己,如坐针毡地等了几日也没见容玘差人过来,更不曾见他踏足悠兰轩。 容玘那边没任何消息,石竹一时就有点吃不准,看楚明熙的反应,分明是对什么事都不甚在意了,弄得她更加不敢问了。 忍冬捧着热水巾帕进了屋内,见石竹守在外间,压低了声音问她:“夫人还睡着么?” 石竹回眸朝里屋瞥去:“横竖没什么事,便让夫人再睡会儿罢。” 昨晚她在外间值夜,恍惚听见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停歇了一会儿又响起,想着楚明熙定是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窸窸窣窣的声响直到丑时才完全静下来。 她详知底细,却不便多说,只含糊道:“夫人前几日病才刚好,身子还虚着,眼下能多歇息片刻也是好的。” 忍冬想起适才去要热水时从几个丫鬟婆子口中听来的那些闲话,憋在心中的疑惑终于问出了口:“石竹,听说殿下就要搬去东宫那边住了,我们也跟着一同过去么?” “应当……如此罢。”石竹不善做伪,一番话说得支支吾吾。 她自个儿也没法确定的事,叫她如何说得? “夫人可有跟你说过什么么?” 石竹眉头紧锁,神情有些苦恼:“夫人眼下哪有心情说这些。” “不如待会儿等夫人醒来,我去问问夫人?” 石竹按住她的手腕:“别去!夫人这几日眼瞧着才好些,莫要为了这些事扰了她清净。” 忍冬叹了口气,心下为难。 日子将近,殿下那边也没个准话儿过来,夫人心里又难受得紧,难道还要夫人自己巴巴地跑去书房问殿下是何意思么? 两人久久无话,少顷,石竹忽而提议道:“不若我们先将该带走的东西收拾收拾,殿下整日忙着政务,哪有空操心这些琐事,许是一时忘了也说不定。待再过几日,殿下忙完了手头的事,定会差人过来送口信叫我们跟着一道搬过去,总归夫人是殿下……” 她一时口快,本想说楚明熙是容玘是妻子,夫妻哪有分开住的道理,可一想到楚大姑娘和容玘的成亲日子已定下,她神智一瞬回笼,就又有点没把握了。 她抿了抿唇,改口道,“总归夫人是殿下身边的人,岂有不跟着一同住进东宫的道理。我们先将东西归拢妥当了再说,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反倒不妙。” 忍冬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石竹,还是你这主意好。事不宜迟,待今日晚些得了空,我就先去收拾收拾。” 第18章 第壹拾捌章 蜡烛 七月在酷暑中悄然而至。 下人一顿忙活,跟着容玘住进了东宫。 悠兰轩仿若被人遗忘了一般。 容玘此次的举动让石竹很是意外,她深知容玘和楚明熙关系还僵着,却委实没料到楚明熙会被撇下没跟着容玘搬去东宫同住。 不止是石竹和忍冬,在悠兰轩打杂做粗活的奴仆也一并被留了下来。 在高门大户当差的下人,向来是最会见风使舵的。 楚明熙被丢在旧府,丫鬟婆子们少不得多想,皆认为楚明熙已在容玘跟前失了宠。 几个消息灵通些的先前便已听闻容玘大婚在即,即将娶楚家大姑娘为妻,而在容玘身边待在三年的楚明熙,位分至今未确定下来,众人也不傻,想着既是已定了楚家大姑娘为太子妃,楚明熙至多也只能捞到个侧妃的位分。 容玘已多日不曾踏足悠兰轩,前些日子楚明熙病着,也不见容玘来探望过,府里的下人们便愈发明白容玘何止是不在意楚明熙,分明是早已厌弃了她。 没本事打通关系挣个好去处,而今跟着的这位主子又失了宠,丫鬟婆子们心中有怨,伺候得愈加不尽心起来,无论是屋里短缺了什么还是每日的一日三餐,石竹和忍冬总得催上几回,才有人将东西送来。 石竹低头打量着手中的蜡烛,皱了皱眉头。 “忍冬,屋里就只剩下这支蜡烛了么?” “是呢,前两日我便催过他们,说夫人屋里的蜡烛快不够用了,叫她们快些将蜡烛送来,她们总推说前几日忙着打点殿下搬去东宫的事,东西都不知被搁哪儿了,说得再抽空仔细找找,待找着了便会送来。” 石竹不欲多说,面上露出几分担忧。 旁人不知,她却是 知道楚明熙是极怕黑的。 楚明熙惧黑,却从未跟容玘提起过此事。 说来说去,还是楚明熙太在意容玘,唯恐容玘担忧和愧疚。 楚明熙从前一直都好好的,白天黑夜哪都敢去,三年前为了上山给殿下采摘药材才落下了怕黑之症,从那之后是一点见不得黑。 第28章 石竹手指收拢,指甲在蜡烛上抠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很多事不能深究,越想越替夫人觉得不值当。 殿下近来的种种举动,半点配不上夫人为他付出的一片真心。 收回纷乱的思绪,石竹将唯一找到的那支蜡烛小心放回原处,别开头看着窗外。 趁眼下天还亮着,她得先想个法子弄来一些蜡烛才是。 那些人回说找着了蜡烛便会送来,偏偏昨日拖今日,今日拖明日的。瞧这光景,也不知哪日才能将东西送过来。 她实是不放心丢下楚明熙由旁人来伺候,奈何事有轻重缓急之分,缺了旁的东西还能等上片刻,蜡烛却是一刻也等不得的。 她不欲再去催人要蜡烛,悠兰轩的丫鬟婆子近来总一味地躲懒,遇到个态度嚣张些的,每回吩咐她们做事,她们嘴里还会低声嘀咕着,虽则听不清楚她们说了什么,但想来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倘若差她们去找蜡烛,焉知哪个丫鬟婆子疏忽了或是忘了传话,必然又要再无端耽搁下去,不若直接找看门的小厮替她出府买些蜡烛来得方便。 石竹径直来到角门处,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守在角门口的小厮十风:“你去铺子里买些蜡烛回来,悠兰轩正急着用呢。” 十风伸手接过,眉开眼笑地道:“姑娘放心,小的这就去买。” 他掉头就走,石竹兀自有些不放心,冲着他的背影又叮嘱了一句:“莫要在路上耽搁了,买了蜡烛就赶紧回来!” “省得,省得,姑娘放心便是,小的保管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的。”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不过去了一趟角门耽搁了一会儿,原本还晴朗的天就变得乌云重重,瞧着竟是快要落雨的架势,分明还是未时,天色昏暗得倒像是过了酉时。 石竹心道不妙,快步回了悠兰轩,掀帘进了里屋。 屋中昏暗一片瞧不太真切,只依稀瞥见有个人影已紧蜷成一团缩在了床角。 她挪到床前,摸索着跪坐在床榻上,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楚明熙揽在了怀里。 楚明熙身体微微颤抖着,显然是怕了。 石竹见屋里昏暗得很,欲要下床去点支蜡烛,手才松开些,怀里单薄的肩背立时颤抖得更厉害了,紧攥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石竹没了法子,不敢再松手,扬声唤来了忍冬。 忍冬正在外间忙着,方才楚明熙在里屋坐着看书,说无需人伺候,她不敢扰了她清净,想着不若趁这工夫清点一下东西,瞧瞧屋里还缺了什么,也好早些命人去添补了东西放在屋里备着。 听得石竹在叫她,她忙放下手中的事进了里屋。 “忍冬,快把蜡烛点上!” 忍冬点了蜡烛,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石竹轻抚着楚明熙的后背,被她搂在怀里的楚明熙身体仍僵硬着,见屋里烛光亮起,才渐渐有些缓过来。 石竹长长舒了口气。 窗外,一道闪电陡然在天空中炸开,雷声隆隆,乌色吞没云层,细密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窗上。 开始下雨了。 石竹默默计算着时辰,心下焦急。 屋里统共只剩下这么一支蜡烛,旁的她倒不怕,就怕蜡烛用完了十风还来不及赶回来。 此回是她疏忽了,殿下旁的不说,在吃穿用度上向来大方,夫人要什么就给什么,是以从前夫人屋里从不曾短缺过什么,她便也没为此忧心过。 近来夫人在殿下跟前失了宠,府里的下人就渐渐轻视慢待起夫人来,就连想要用些蜡烛,也得另外想法子才能弄来。 雨依然下个不停,烛火摇曳,晃得人心直颤。 烛火冷不丁地辟啪一响,晃神间,蜡烛已燃去了一半。 石竹透过烛光看着楚明熙蜷缩在床榻上成了小小的一团,巴不得时间能过得快些,熬到小厮带着蜡烛回来便无碍了,又怕小厮拿着银子去了哪处荒唐,流连忘返不准备回来了。 屋外的雨势逐渐变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瞧这雨势,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 残烛滴泪,最后那丝火苗摇摇曳曳,直至燃尽,周遭的一切瞬间融进了漆黑的夜里。 石竹鼻头发酸,将楚明熙紧紧护在了怀里。 第19章 第壹拾玖章 眼界 十风从石竹手中接过银子,拿在掌心里掂了掂,转头先去买了糕点。 他跟住在乌亭巷的香堇早就好上了,偏生他在府里只是个看门的,偶尔才能逮着替人跑腿的机会与她见上一面,哪能三天两头地出府来见她。 今日石竹托他出门买蜡烛,他得了出门的机会,自是不肯轻易就回府,手里又有了银子,心中越发欢喜,买了一些糕饼和一盒胭脂便兴冲冲地来找香堇。 两人已半个月未曾见过面,今日好容易见着,十风哪舍得刚来就走,拉着香堇说了好些甜言蜜语,见没人瞧见,还搂着香堇偷了个香吻。 这一见就忘了时辰,待十风想起还有差事没办时,才发现外头竟下起了大雨。 他出来得急,连伞都没带,想着待会儿还要顶着雨势去铺子里买蜡烛,心里就生出几分不愿。 香堇在一旁劝道:“外头正下着雨呢,不若先在屋里躲躲雨罢。” 十风巴不得香堇将他留下,未作迟疑就跟着香堇回了屋里。 不过是买几支蜡烛罢了,也不算是什么要紧事,何况殿下分明已厌弃了夫人,太子妃即将进门,殿下眼里哪还有悠兰轩那位,他何必巴巴地讨好夫人,等雨停了再买也不迟。夫人都失了宠了,难道还真能跟他多计较么? 第29章 这一留下就留了一晚上。 早晨醒来,十风恍惚想起还有正事未办,匆匆告辞去了铺子买蜡烛。 石竹看着小丫鬟递过来的蜡烛,怒目圆睁。 “十风他人呢?” “石竹姐姐,他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候着呢。” 石竹摔帘去了院子里。 “昨日晌午过后我便叫你去买蜡烛,你过了一夜才知道回来?” 十风见她神色不对,心里不免惴惴,忙垂首赔罪:“昨日下了大雨,小的实在是回不来,求石竹姑娘体谅则个。” 石竹咬唇紧握住拳头。 求她体谅则个?! 那夫人昨晚受的苦,又有谁来怜惜? 若非想到自家主子如今日子过得艰难,实在不宜再多得罪府里的下人,不然她早就一巴掌挥到十风的脸上了。 他一身的酒气,真当她猜不出来他去哪处鬼混了一夜么? 石竹心口堵着一口怒气,没再看十风一眼,转身回了屋里。 忍冬先前并不知楚明熙有惧黑的毛病,此次也是瞒不住了,听了石竹说的话才得知了此事。 她心疼楚明熙无端受了一夜的苦楚,跟石竹嚷着说要才将此事告知容玘,总该让容玘责罚责罚十风,免得十风下回办事还如此不知分寸。 石竹被她说得有些心动,楚明熙在里屋听得两人争个不休,开口道:“罢了,此事不必再提。” 石竹和忍冬进了里屋,忍冬忙道:“夫人,十风害您担惊受怕了一整个晚上,您虽仁慈,却不可纵容了他。他今日犯下过错,若不严惩一番让他吃个教训,难保来日他不会再犯。” 楚明熙无力地靠在床头,面上无半点血色:“我心里有数,此事就此作罢,你们先下去罢。” 十风固然有错,经此一事,往后她也绝不会放心交由十风替她做什么要紧事。 可此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容玘的态度。 下人们惯会察言观色、擅于揣测主子的心思,倘若容玘真心待她,她根本就不会遇到这些事。 既是容玘不在意她,她又何必跟他提起此事? 她说了又能如何,兴许容玘还会起疑,以为她是在施苦肉计,为的就是博取他的疼惜。 从前她为了医治他的眼疾落下怕黑的毛病,对此她并不后悔。 自己做下的事,就算后悔也于事无补。 如今,她亦不屑拿此事乞求他的怜悯。 *** 东宫那边仍是没任何动静。 悠兰轩的丫鬟和婆子做事越发散漫,悠兰轩的日子寂寞而难捱。 楚明熙将捧在书中的医书合上,转眸望向窗外。 恰逢午时,日头透过窗户照进来,强烈到让人睁不开眼。 楚明熙看着窗外发愣,过了良久,目光又落回到书上。 从前,她眼界狭隘,空有一身医术,眼里却只看得见容玘一人。 学医,乃是为了竭尽所能帮到所有的病人,而不应只为了给她的心悦之人治病。那么多人需要医者去医治,她却被困在内宅整日无所事事,深陷于男女之情不可自拔。 她已荒废了三年,若这三年用来钻研医术药理,焉知她的医术不能再好一些? 现在才明白这道理也不算晚,往后她该好好钻研医术。容玘是否在意她、容玘哪日会娶堂姐,都不是她该去在意的事。 石竹和忍冬净了手,伺候楚明熙用了午膳。 楚明熙呷了口清茶,见忍冬面色憔悴,有些疑惑地道:“忍冬,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觉着不适?” 忍冬面上一红,支支吾吾地道:“还……还好,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 这话便是承认她身子不适。 楚明熙察觉出她的不自在,想着她许是羞于当着旁人的面说这些,便支开石竹,拉着忍冬的手在桌前坐下。 “你当知道我也勉强算是个大夫,我医术不精,一般的毛病倒还不至于难倒我。你不喜由外头的大夫替你瞧病,不如就跟我说说,若是真能替你医治好,岂不是件好事么?” 忍冬忍着羞窘,将病症告诉楚明熙,楚明熙又细问了几句,明白忍冬这是老毛病了,因着病的地方又有些尴尬,也难怪忍冬觉着难以启齿,宁愿忍着不适也不愿提及此事。 楚明熙写了药方子,本想命人去外头抓药,想着事关忍冬的隐疾,给旁人知晓了总归不大好,且近来府里的下人做事又不尽心,还不如她亲自去一趟药铺买些药材回来帮忍冬熬药。 楚明熙收拾妥当,叮嘱忍冬在屋里好生歇息,带着石竹出了宅门。 走到大门外,迎面便瞧见一个婆子等在门外,见了楚明熙就道:“二姑娘,您可让老奴好找!” 开口就唤她二姑娘,那多半是楚府的哪位妈妈了。 楚明熙看了对方一眼,直截了当地道:“这位妈妈,是楚府派您过来的?” 婆子点了点头,又道:“老奴还以为您跟着太子殿下住进了东宫,倒白跑了一趟,寻人打听了一番,得知您还住在旧府,这便赶紧过来找您了。” 楚明熙察觉出来人语调里的揶揄,神色愈发冷淡:“妈妈找我有什么事?” 第20章 第贰拾章 从未 “老爷和老夫人要您去一趟楚府,老奴已等了您多时,您赶紧跟老奴一道过去罢。” 楚明熙不欲与她多言,寻思着就算今日能找个由头不去楚府,恐怕明日也避不开,总归她已下了决心不去在意堂姐和容玘的婚事,他们再如何闹,也伤害不了她。 第30章 石竹扶着楚明熙上了马车,婆子走在马车旁,吩咐车夫原路返回楚府。 车里闷热得很,楚明熙将车帘拉开透透风,石竹在一旁替她打扇。 走了约有一刻钟的时辰,马车夫忽而用力扯住缰绳将车停下,马车猛地一震,石竹身子朝前一冲,险些就摔在了地上,楚明熙赶紧伸手将她拉住。 楚明熙掀起车帘,欲要瞧瞧外头发生了何事,抬眸间,瞥见不远处有顶软轿被轿夫抬进了宅院的侧门。 她愣了愣,跟在马车旁的婆子已笑着向她赔罪:“吓着二姑娘了罢?也不知是哪户人家纳了姨娘,抬轿子的也不晓得抬得稳当些,险些就跟咱马车撞上了。二姑娘,您没伤着吧?” 楚明熙一时间辨不清楚心中是何滋味。 父亲待母亲情深似海,从未纳过妾或是在外头置外室。她自小在父母亲身边长大,以为夫妻间就该是一夫一妻的。 后来父母意外双亡,她被外祖父接去他老家与他同住,外祖母早些年便去世了,外祖父当了多年的鳏夫也未曾再娶。 她喜习医术,长到十二岁时,便跟着外祖父一道去别人府上,外祖父替人看诊治病,她在一旁一边看着一边学医。 找外祖父看病的那几户人家,不乏家中有三妻四妾的。 她当时年幼还不懂这些,后来还是听府里一个婆子闲聊间跟她说,姨娘只能走侧门,先前住在楚府时看不懂的一些事,也终于得以明白。 楚明熙放下车帘,怅然若失地望着捏在手中的一方帕子。 马车徐徐驶动,街上喧闹如故。 只是一户人家纳了个姨娘,左邻右舍看过热闹后照旧过各自的日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驶过街心,又过了一刻钟的光景,辘辘轮声止住,马车再度停下。 隔着车帘,跟在马车旁的婆子提醒道:“二姑娘,咱到了。” 石竹撩起车帘一角,搀扶楚明熙而下。 婆子引着楚明熙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除了祖母和她身边伺候的何嬷嬷,屋里还坐着大伯母卫氏。 老夫人看着楚明熙坐下,挥手命下人们退下:“你堂姐和太子殿下不日便会成亲,此事你当是知道了罢?” 楚明熙觉着身心俱疲。 前些日子她便被皇后叫进宫里敲打过一番,那日容玘也承认了此事,今日楚府那位婆子又想尽了法子拿堂姐的这门婚事暗讽她。 她真的累了。 许是心被扎了太多次,早已千疮百孔,人也变得麻木起来,这会儿听了祖母说的话,她竟已觉不出痛来。 容玘会不会娶堂姐、堂姐要不要嫁他,问容玘和堂姐的意思便可,为何还要特意将她找来与她说这些呢? 她又算是容玘什么人呢? 难道他真要娶谁,她知晓了还能阻拦他不成? 老夫人见她一副‘随你们高兴便是’的样子,心底升起一丝不满,开口催促道:“你不言不语的,倒是给句话啊。” 楚明熙望着老夫人,波澜不惊的面上不见半点情绪:“祖母想要听明熙说什么?” 老夫人被噎了一下。 卫氏气得牙痒痒,按捺不住地道:“熙姐儿,这门婚事惹得你心里不痛快,我们自然也知道,可此事已定,皇上也已下了圣旨,你现在做出这番腔调来又是何必?” 楚明熙神色淡漠地瞥向她:“大伯母这话,明熙承担不起。” 卫氏的城府不比老夫人深沉,在京城贵妇圈里与人打交道时还能勉强收敛几分她的脾气,楚明熙不过是个死了双亲的小孤女,又没了外祖家替她撑腰,太子殿下也不像是在意她的样子,卫氏与她说话时便没了顾忌。 “熙姐儿,咱燕姐儿不日便会嫁进东宫,你莫要觉着是她抢了你的夫君、夺了你的正妻之位。不错,你是陪在太子殿下身边三年,你还是他房里的第一个女人,这些我并不否认。不过你当知道,你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殿下如何想!” 楚明熙只看着卫氏没有应声。 “熙姐儿,屋里都是自己人,也没必要再瞒着藏着。今日我不妨告诉你,我们派人去查过,太子殿下他从未把你当作过他的妻子! 楚明熙眉凝目冷,嘴唇紧紧地抿了抿。 “当初太子殿下患有眼疾数年,寻遍了名医也无药可治,其中的苦恼和艰难,这些我便是不说,谅必你也猜得出来。 “后来你外祖父带着你去了殿下府中。你外祖父医术了得,替殿下医治了一段时日,殿下的眼疾方才有些起色。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的外祖父却突然逝世,幸而有你继承了他的衣钵,继续为太子殿下医治。” “这全天下唯有你能帮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生恐前功尽弃,这才不得不娶了你,好叫你死心塌地帮他医治眼疾。”卫氏嘴角勾起一抹凉笑,“假若你半分不懂医术,你自当想想,你还有机会留在太子殿下的身边么?” 楚明熙瞳孔猛地一缩,满是震惊地看着卫氏,禁不住跳起身吼道:“大伯母你胡说!” 容玘喜新厌旧,不念他们昔日的情分,她认了; 容玘要娶堂姐为妻,嫌她配不上他的身份,将 她贬妻为妾,皇后娘娘更是将她叫去宫里拿话敲打了她一番。皇命难违,她没法子可想,也只能咬牙认了。 可容玘怎会如大伯母所说,只是为了利用她的医术才不得已娶了她? 第31章 “当日我被困在山洞里,次日天还未亮,容玘便已带人来了山上救我,当时他眼疾未愈,只能模模糊糊看得见一些影子,连走路尚且走不稳,便急急忙地忙赶来找我。若真如你所说他对我毫不在意,他又怎会亲自赶来?” 为了尽快找到她,容玘的脸都被树枝给划伤了,但他仍是为了她赶来了。 人兴许会变、感情也会因着时间或地位的缘故消磨殆尽,可当年他在乎她,否则他也不会娶了她为妻,这一点谁都否认不了。 大伯母信口雌黄,不过是想挑拨她和容玘的关系。 闻言,卫氏唇边的嘲讽意味更甚:“所以我才会说你傻!太子殿下怎会不亲自赶来山上呢,他的眼疾眼瞧着便要医好,他怎可容忍此事功亏一篑?你是他唯一的救命草,你外祖父又已没了指望,你若再有个好歹,他又该如何?换做是旁人,也定会如他那般匆匆赶来接你回去!” 第21章 第贰拾壹章 真相 楚明熙脑中嗡的一声。 喉咙一下子涩得难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明知卫氏一心想要她对容玘死了那条心,她不该信了卫氏说的话,可容玘近来的所作所为,让她根本辩驳不了分毫。 卫氏的声音冷酷而残忍:“太子殿下觉得你行事鲁莽,甚而觉得你是在犯蠢。他手下侍卫众多,你大可差遣他们去山上采药,哪怕死了摔下了山崖也不打紧。你却偏要自己去犯险,万一你因此丢了性命,叫他再去哪儿找这么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假若不是因为你得了你外祖父的真传,他的眼疾又怎能治好?” 往事兜头涌上,楚明熙忽觉悲从中来。 难怪容玘那日模样狼狈,却仍是赶来山上将她带回了家。 在他身边三载,他总是一副温文儒雅、从容淡定的样子,遇到任何事都不会让他乱了手脚,唯一神色慌张的那次,便是前来山上救她的那一回。 她以为他在意她,而今她才明白,他不是怕她有什么好歹,他是忧心没人能治他的眼疾。 那日回府后,只过了数日,他便突然说想要娶她。 她有些想笑,眼眶却阵阵发酸。 她真傻,她早该猜到的。 但凡外祖父还活着,抑或是容玘再耐心等上一段时日另寻一位大夫,容玘便不必委屈自己娶她进门。 外祖父还未过世那会儿,他对她以礼相待、体贴入微,见了她却总是称她一声‘楚姑娘’,不冷不热、无半点旖旎之意,是以她从不敢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小心地掩饰着自己心中对他的情意,不敢越雷池半步。 那日在山上,他却改口叫她‘明熙’,后来还娶了她为妻。 她欣喜若狂,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她以为他跟她一样,亦是有些心悦她的。 原来所谓的两情相悦,不过是她自作多情。 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位能医治好他眼疾的大夫罢了。 卫氏见她眸中涌动着哀恸,知她多半是信了,便也不再多言此事,命丫鬟去取几匹衣料过来。 丫鬟得了她命令,双手捧着衣料走到楚明熙面前。 卫氏看着她,朝衣料扬了扬下巴:“太子殿下和燕姐儿大婚在即,这些衣料你拿去叫人赶紧做几身新衣裳出来。这喜庆日子的,怎好穿得如此素净?” 楚明熙目光落在衣料上。 衣料轻软精致,是顶好的料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便宜货色。颜色也足够艳丽,不是粉色便是桃红色。 而今她是妾,没资格再穿正红色,只配穿这些偏红色的衣裳。 楚明熙垂眸看着衣料上的缠枝花纹,眼神空洞。 她并非一直都喜穿颜色素净的衣裳。 和容玘住在南边的时候,她也曾穿过大红色的衣裳。 那是她特意找人做的新衣裳,那会儿年关将近,仔细算起来还是她和容玘成亲后,两人头一回一同过年。 穿红色衣裳喜庆,以望来年一切顺顺利利的。 她穿上衣裳,石竹和忍冬见了,都抚掌笑着夸她好看,忍冬还劝她除了过年,旁的日子也尽可穿红色衣裳。 起初她还有些不自在,唯恐红色衣裳穿在身上太过艳俗,疑心她们只是拿话哄她开心,石竹和忍冬见她不信,便拉着她在铜镜面前瞧了好半晌。 一身红衣,衬得她肌肤胜雪,乌发如墨,倒比平时的模样瞧着俏丽了不少。 她没能开心多久,容玘进了屋后,见她身上穿着刚做好的红衣裳,轻皱着眉头没说话。 他素来性子温润有礼,哪怕心中不快,嘴上也不会说什么,她察言观色,觉着他似是不喜她穿红色衣裳,多半觉着她如此穿戴太过艳俗,不够清雅。 他不喜欢,她便没再穿过大红色的衣裳,平日里只挑颜色素净的衣裳穿。 如今想来,她竟是完全会错了意。 他哪是觉着红色俗气,不过是认为以她的身份,不配穿正红色的衣裳,只是他教养好,凡事都给人留个体面,不愿把话说得通透让人难堪罢了。 可笑她过了整整三年,方才明白他的心思,若非事实一桩桩摆在她的面前,兴许她这会儿还在傻乎乎地做着她的白日梦。 从前他便不曾对她动过心,而今更是嫌她出身低微。 楚明熙收回目光,越过双手仍捧着衣料的丫鬟,转身便出了屋子。 她脚步飞快,卫氏愣了一下,冲着她的背影扯着嗓子嚷道:“好心送你衣裳,你还不要了,怎地如此不识好歹?” 第32章 楚明熙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离开楚府,下了马车径直回了悠兰轩。 *** 到了掌灯时分,许久不曾踏足的容玘竟来了悠兰轩。 石竹和忍冬服侍楚明熙用过晚膳,撤下桌上的饭菜净了手,茶刚端上,便瞧见容玘已自行走入屋内。 两个丫鬟一时有些愣怔,委实没想到容玘这会儿会过来。 石竹扭头望着楚明熙,心里七上八下的。 今日她陪自家主子去了一趟楚府,大房太太卫氏说的那番刺心话她全都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前些日子楚明熙卧病在床,她去了书房找容玘,隔着屋门偷听时,听见容玘和李泰说的私//密话。 她回来后心里总有些忐忑,疑心容玘当初是为了旁的缘故才娶了楚明熙,今日卫氏道出内中的缘由,她心中的疑惑方才有了答案。 她不过是个旁人,听了实情尚且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楚明熙待容玘一片痴心,心里又当如何作想? 忍冬尚且还不知道今日楚明熙在楚府遇到了何事,见容玘来了悠兰轩,心里固然埋怨容玘冷落了楚明熙,却又免不了替她松了口气,想着容玘既是心里还惦念着楚明熙,那么楚明熙往后的日子就不至于太煎熬。 她偷偷递了个眼色给石竹,示意她们退下让两位主子能好好叙叙话。 两个丫鬟退至屋外,只留容玘和楚明熙二人在屋里。 容玘在桌前坐下,静默了好一会儿。 那晚他们闹得极不愉快,自那日后他便没再来她屋里。多日未见,他一时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 沉默良久,他方才问道:“明熙,你近来过得……可还好么?” 楚明熙抬眼望着容玘。 容玘被她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偏头掩口轻咳了一声。 她容色憔悴,这些时日谅必过得并不算好,倒是他问得有失妥当。 楚明熙略过他的问话,直截了当地道:“殿下往后不必再来此处。” 容玘眼底划过一丝错愕,不过一瞬,便掩去眸中的诧异。 “明熙,你这是在怨我?” 怨他没带她搬去东宫住下,还是在怨他要与旁的女子成亲? 她福下身去,在他的凝视下开了口:“殿下大婚在即,我留在此处只会徒增不快,还请殿下放我离开,我们就此别过,一别两宽。” 语调沉沉,不疾不徐。 从今往后,他们再无瓜葛。 就当她从未认识过他。 他对上她的目光,那个平日里总凝着一双含情的眸子,柔声唤他玘哥哥的女子,此刻冷如寒冰。 他一时只觉得如鲠在喉。 “明熙,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去意已决,还请殿下成全。” 第22章 第贰拾贰章 不配 她不想再被他蒙骗,而他往后也不必再感到为难。 容玘看着她,渐渐失了耐心。 他从不知她是如此的不识好歹。 他娶旁的女子为正妻,她便拿离开他一事相挟。 她已有了良娣之位,从今往后整个东宫也唯有太子妃和她这位妾室,他再不会纳旁的女子,无论日后他如何需要依仗楚家和定南侯府,他也绝不会由着楚明燕欺辱她。 难道他待她还不够好么? “明熙,是不是你以为,从前你对孤有恩,孤就该应允你所有的事?”他起身朝她走近了半步,居高临下的模样让人看了心寒,“你想霸占正妻之位,孤就该如了你的愿,许你太子妃之位么?”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孤’,也是头一回对她说话如此刻薄冷酷。 楚明熙袖底下的手指攥得泛白。 她在意的是太子妃之位么? 容玘根本就不明白她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我从未这般想过,我也并非想要霸占正妻之位。” 她一壁说着,一壁有些想笑。 在他眼里,她果然不配当他的妻子,否则,又何来‘霸占’一说? “我别无所求,只求殿下能允我离开。” 容玘分明还是那个模样清俊的公子,脸色却阴沉得可怕。 她不是在说笑,她是真的动了去念。 她是不是以为,他离了她便当真没法子可想了? 他最恨的便是被人要挟。 “楚明熙,孤心意已决。太子妃之位只能是你堂姐的,而你,就安安分分地当你的良娣,不要再挑战孤的耐心。” 容玘眼中露出罕见的厉色,“念你从前曾帮过孤,今日你说的这番话,孤就当从未听过。你好之为之,否则,莫怪孤不顾念往日的情分!” 一字一句,狠狠砸进楚明熙的心口,仿若剜心一般。 她本以为已经没有任何事、任何话能伤到她了,可哪怕是一道旧伤疤,被人狠命撕开时,仍旧能让人痛得要命。 密密麻麻的痛席卷而来,胸口窒息到几近昏厥。 她本想给彼此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结果却还是不能如愿。 “我出身低贱,怎配当殿下您的良娣!”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仰起脸看着容玘,脊背挺得笔直,不愿露出半分软弱,“以我的感情许我良娣之位,殿下您更不配!” *** 这话犹如直白的打脸,容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相识三年,她温婉恬静,待他温柔小意,他从未料想到她言语能如此尖酸刻薄。 第33章 他窘迫而愤怒,只觉得自己如同被人扯下了遮羞布。 室内静默了片刻。 “明熙,你既不知悔改,那便继续待在此处好生反省反省!” 他来之前本想着她若乖顺懂事,便叫丫鬟收拾收拾东西,将她带去东宫与他同住。如今看来,竟是大可不必了。 他错身越过她拂袖而去,行至门外,站在廊下沉声吩咐垂手立在院子里丫鬟婆子:“楚良娣言行无状,即日起闭门思过一个月,不许踏出府里半步。如有违令者,孤必不轻饶!” 楚明熙垂眼看着脚下,眼底全是细碎的泪意。 从前他只是想要利用她,才会勉强与她虚与委蛇,忍着不喜娶了她进门。而今两人撕破脸皮,她又对他再无用处,他自是不必再装了。 *** 容玘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下令禁足楚明熙,石竹和忍冬听了大惊失色。容玘面色冷肃,显然当真起了这个念头,绝非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容玘跨出院门,两个丫鬟放心不下楚明熙,匆匆进了屋里。 楚明熙背转过脸去,抬手抹了抹脸颊,腮边隐约有丝丝泪光。 两个丫鬟踌躇着不敢上前。 楚明熙将泪意压回去,走到桌前坐下,找出一方檀木小匣子将其打开。 她从匣子上收回目光,神色平静:“银票和银子都在这匣子里么?” 忍冬不由奇道:“夫人,您这是……” 方才太子殿下发令时声音并不算小,夫人不可能听不见院子里闹出的动静,可若说夫人知道太子殿下命人禁她足,夫人还因此流了泪,现下怎地又是这反应? “别处应当还有几两银子,不过大多都放在这匣子里了。”石竹迟疑地道,“夫人,您问这是要做什么?” “把银票和银子收拢起来清点一下。”楚明熙抬起眸子,眼眶还有些泛红,“不日我便会离开此处,手里总得有些银子才是。” 石竹和忍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道:“离开此处?” “离开此处,往后我都不会再回来了。”她来回打量着她们俩,“你们是愿意留在此处,还是与我一同离开?” 既是下了决心挣脱樊笼离开容玘、离开京城,很多东西便该早早准备起来。女子在外生存不易,且此次前往湖州,迢迢千里,焉知途中会遇到什么难题,她总该多筹些银两傍身,如此才能安心些,就是不确定石竹和忍冬可否愿意与她一同走。 石竹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您当真决意离开此处么?” 夫人对太子殿下一往情深,当初为了治好太子殿下的眼疾,夫人不惜冒险上山采药,结果还伤了腿脚,后来脚上的伤虽好了,却落下了怕黑的毛病。 三年的感情,岂舍得说抛下就抛下? 楚明熙眼睫轻颤,卷长的睫羽在眼睑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我主意已定,你们不必再劝。” 从前容玘面上待她极好,她便傻傻地以为他爱重她,其实他心中不过对她存了利用之心,一切都只是她在痴心妄想罢了。 先前的一切,就当她犯了一回傻。 “你们不必急着答复我。是走还是留下,尽管想清楚了再跟我说。” 她们若是愿意跟她一同离开京城去湖州居住,往后的日子自是不如府里的光鲜体面,但她定会尽她所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若她们想留下,她也尽量想个法子替她们安排个好去处。 容玘和她矛盾早生,裂隙已成,好在容玘从不是个苛待下人的主子,谅必石竹和忍冬假使真要留下,他也不至于亏待了她们。 石竹上前两步:“奴婢没什么好想的,夫人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 夫人和她是打小就有的情分,夫人待她情同姐妹,哪怕夫人撵她走,她也绝不会离开夫人半步。 楚明熙的视线落回忍冬的脸上:“那你呢忍冬?” 忍冬只在楚明熙身边服侍了三年,是楚明熙和容玘成亲后容玘拨来她屋里伺候她起居的。 忍冬愣愣地看着楚明熙。 夫人待她极好,比她先前服侍过的任何一位主子都要好,如今夫人突然说要离开,叫她如何舍得与她分开? “奴婢和石竹一样,夫人去哪儿,奴婢便跟着去哪儿。” 三人合计了一番,寻思着她们三人一同离开,容玘今日又禁了楚明熙的足,东西若带得太多,恐怕会引人生疑不容易离开。 左挑右选了半晌,只挑了些银票和银两,另外再选了些几件颜色不大打眼的衣裳备着在途中换洗。 余下的那些个首饰等物什,累赘又惹眼,便都尽数留在了悠兰轩。 第23章 第贰拾叁章 离开 忍冬连着两夜没睡好,这日晨起洗漱过后,立在楚明熙的身后伺候她梳妆。 楚明熙透过铜镜见她眼下一片青黑,扭头问她:“你脸色不大好,可是昨晚没歇好么?” 忍冬有些无措地揉捏着衣袖,心下踌躇。 她轻咬着下唇,小声嗫嚅道:“夫人,恕奴婢不能与您一道离开京城。奴婢想要留在府里,不准备走了。” 石竹一脸诧异:“忍冬,你这是在说什么?”她扯了扯忍冬的衣袖,“不是前几日便说好跟我们一同走的么?难道你还没看透府里那些人的嘴脸,真打算留在府里么?” “奴婢还有家人在京城,奴婢不忍丢下他们离开,请夫人准了奴婢。” 第34章 楚明熙也有些意外忍冬临时变卦,可想到此回一去,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城。忍冬跟她不同,在京城还有她在意的家人,忍冬不舍跟他们分开也在所难免,她总不能强求忍冬跟她一同离开。 楚明熙颔首道:“好,那你便留下罢。”她打开匣子,从里头取出一些银票 递给忍冬,“忍冬,你拿着。” 忍冬不肯收下,摇着头道:“夫人,此行路途遥远,您身边只有石竹姐姐陪着,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必不会少。奴婢失信于您,您不怪罪奴婢,反倒还给奴婢银子,奴婢在悠兰轩什么都不缺,您还是赶紧把银子收回去罢。” 楚明熙握住忍冬的手,不由分说地将银票塞到她的手中:“你这丫头尽说傻话。悠兰轩固然不缺什么,那些人却是不好相与的,你我主仆一场,我本该安排好你的去处才是,可我和太子殿下是何关系你也清楚,我在他面前也说不上话。你把银子收下,万一日后遇到什么事,有银子在手,总归好打点些。” 忍冬接过银票,喉咙哽咽难言。 她哪里是真舍得与夫人分开。 她临时决意留在府里,说到底只是为了拖住太子殿下,免得哪日太子殿下察觉到夫人的出逃计划派人四处寻找夫人,若果真如此,夫人便是想离开京城也走不了了。 夫人就该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往后就算她再也见不到夫人,那也算是值了。 她仰起脸,眼里浮起水雾:“夫人,奴婢不能再伺候您了。您往后定要好好的,不必牵挂奴婢,奴婢定会保护好自己,不让人欺负的。” 在别处过得开开心心,把从前那些不愉快的事统统忘掉。 *** 时间一晃进了八月,再过几日便是容玘的大婚之日。 该带走的东西早已收拾妥当。这日早上,楚明熙用过早食,放下筷子吩咐忍冬:“忍冬,你且去帮我打听打听,太子殿下确切是哪日成亲。” 从前她总不敢细问,每回听到有人提起容玘的婚事,就像是有把刀子直直插到她的心口,令她疼痛难当。 石竹面色白了白,偷偷递了个眼色给忍冬,示意她莫要去打听,一边苦劝道:“夫人,您打听这些做什么?” 此事只让人觉得心寒,没得夫人听了又该伤心难过了。 楚明熙神色淡漠:“我自然得打听得仔细些。他忙着迎娶,便没闲工夫管别的事,如此我们才能顺利离开此地。” 石竹恍然大悟:“夫人,您的意思是……” “我们不能等到大婚当日才离开。新婚次日,作为妾室我自然是要给正妻敬茶的,到时候不止堂姐会在,容玘也会坐在一旁。假使我迟迟不去敬茶,他们差人来找,自然马上就会发现我跟你已离开了此处。东宫丢不起这人,消息传到宫里,皇后和皇上同样也脸上无光。此事一闹开来,定会派人四处寻找,恐怕我们出了城门还没走多远便要被他们找回去,到了那时候,我们就算想要走也怕是难了。” 若是可以,她们最好能提前五日就离开此处,而今众人正忙着筹备婚事,没人会去在意她这个失了宠的良娣,对她们来说,眼下反倒是最安全的时候。 石竹颔首称是,忍冬在一旁道:“夫人放心,奴婢这就去问问那些丫鬟婆子,保管打听得清清楚楚。” 忍冬出了屋子,石竹抬眸打量着铜镜中的楚明熙。 前些日子夫人大病了一场,又在楚府因大房夫人说的那些话受了好些委屈,眼瞧着人都憔悴了几分。 人虽憔悴,许是真不在意太子殿下了,夫人澄澈明亮的眸中满是坚定。 夫人能放下太子殿下便好。 转念之间,忆起夫人从前付出的种种,石竹又不由悲从中来。 罢了,再计较先前那些事又能如何,就当夫人遇人不淑,满腹的真心权当喂了狗。只要能顺利离了此处,往后她们主仆二人必能把日子好好地过下去。 这劳什子良娣,谁爱当谁当去! 八月初二那日,天刚蒙蒙亮,楚明熙就把前两日挑出来的一件丫鬟穿的衣裳穿上,石竹和忍冬在一旁替她细心打扮了一番,让她做了丫鬟的装扮,她在脸上又涂抹了点药粉,掩去了平日里的白皙,面色显得蜡黄暗沉。 若不仔细瞧,真会被人看作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小丫鬟。 主仆三人匆匆话别,忍冬扶着门框目送楚明熙和石竹离开,泪意刷地漫过眼眶。 此次一去,望夫人能脱离苦海。 她决意留下终究是做对了。 府里的人都知道夫人的身边有两个与她关系极好的丫鬟,夫人病了,两个丫鬟在意主子,想着出府置买药材医治夫人的病也就变得合情合理。 楚明熙低垂着头,与石竹一道去了角门处。 石竹望着看门的小厮,微愣了一下。 眼前这小厮看着眼生,许是才来府里当差没几日。 先前看门的小厮十风只跟她打过交道,没见过夫人长啥模样,应当识破不了夫人的身份,今日换了个新来的小厮看门,她俩谁都没见过,那便更稳妥了。 小厮五雨的一双眼来回打量着石竹和楚明熙:“你们是哪个院子里当差的?” 石竹脸上堆起笑:“小哥,您是新来的吧?难怪您不认识,我们是悠兰轩的丫鬟。” “悠兰轩的?你们这大清早的,是要去哪里?” 第35章 石竹忙道:“这两日楚良娣又病了,昨晚一宿没睡好,我们怕耽搁久了闹出什么大毛病,到时候过了病气给旁人便不好了。夫人的意思是叫我们去外头买些药材回来,若是吃了药能将病早早治好,那便能放心了。” 五雨得知悠兰轩有人病了,又听得过了病气之类的话,吓得朝后退了一步。 楚明熙眼眸半垂,暗暗松了口气。 这看门的小厮显然没认出她是谁。 转念一想,又不由自嘲。 她也是谨慎过头了。 她本就只是容玘身边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莫说眼前这个小厮是新来不久的,便是在府里做了多年的,恐怕也是认不出她来的。 石竹继续道:“小哥,您瞧,咱也不清楚这毛病严不严重,您就通融通融,让咱赶紧去买药回来,总归早些熬了药服下,咱才能放心些不是?” 五雨犹豫不决。 病成这样,于情于理都该放人离开,把病给治好,到时候大家都放心。 问题是眼前这两个丫鬟可是悠兰轩的人,前几日太子殿下就已命人禁足悠兰轩的楚良娣,殿下虽未说过如何处置悠兰轩的丫鬟,但他才来当差没两日,可不敢随意放悠兰轩的人出府,若事后闹出什么事来,他可担不起这个责。 正想得头疼,紫菀走上前来:“你没听见这两个丫鬟说楚良娣病了么?前些日子楚良娣便已卧病在床,现下这般定是病得更重了,你还在犹豫什么,赶紧让人出府去买药啊。” 五雨见来人是容玘书房里伺候的丫鬟紫菀,陪笑着道:“紫菀姑娘。” 紫菀见他如此,面上愈发不耐:“统共这么点子事,也值当你左右为难么?” 五雨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话不是这么说。这不是楚良娣被太子殿下罚了禁足么,这两个丫鬟是悠兰轩的人,我总不能不慎重着些,还是跟太子殿下禀明一声比较稳妥。” 紫菀冷笑地道:“你以为你多大的脸,太子殿下这几日正忙着迎娶太子妃,哪有心思顾得上旁的。你倒是忠心,拿楚良娣的事跑到太子殿下面前说些有的没的,也忒不识趣了。要我说,你还是赶紧叫她们走才是正经,难不成闹得府里上上下下都染了病了,你才开心?万一到时候太子妃因此有个好歹,你担得起这个责么?” 五雨被她说得哑口无言,面上讪讪的:“是,紫菀姑娘说的是,还是紫菀姑娘想得周全。” 他想通了内中的利害关系,忍着窘意,打开角门让石竹和楚明熙出了府。 紫菀看着角门缓缓阖上,神色几经变换。 第24章 第贰拾肆章 埋怨 方才她远远便瞧见这二人朝角门走。 看门的五雨不认识楚良娣,自然没察觉到什么端倪,她却认出那低垂着头立在一旁不吱声、丫鬟装扮的人就是楚良娣。 紫菀平日里在太子殿下的书房当差,早前楚良娣时常会端药过来,良娣走路的姿势和背影,她早已熟悉至极,只瞧一眼便能辨出那人就是楚良娣。 她原是不必管今日之事的。她会插手此事,其实也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楚良娣想要离府,那便助她一把。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 子都别再回来。 倒不是她想要遂了楚良娣的心,而是为了即将进门的太子妃。 试问哪个正室能容忍自己的夫君身边有个先进门的妾室,这妾室还服侍了夫君整整三年,且这几年还被一众下人尊称一声夫人,整个府里上上下下都把她当作殿下的正妻一般看待。 楚良娣已在太子殿下这边失了宠,往后这东宫,一切都由太子妃说了算。 讨好了太子妃,往后她的日子能更好过些。 *** 楚明熙和石竹相伴而行。 刚才紫菀帮了她们一把,只是话说得实在刺耳,石竹心里不落忍,侧目看向楚明熙。 楚明熙微垂着头,看她脸上的神情,倒并不像是在意的样子。 “夫人,您……” 楚明熙抬起头朝她淡淡一笑:“往后别再叫我夫人了。跟从前在外祖父家里一样,叫我姑娘便可。” 石竹拍打了一记脑门心:“瞧奴婢这记性!” “看着我做什么,咱们还是快些走罢。” “姑娘,方才紫菀说话难听,您莫要往心里去。” “我为何要去在意?”楚明熙眯眼望着前方,“石竹,无论她说了什么,咱顺利离府了不是么。” “姑娘说的是。” *** 翌日,通州码头。 到了开船的时辰,石竹扶着楚明熙登上了船。 楚明熙站在船尾,凭栏瞧着河面出神。 船橹划过,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石竹立在一旁,不确定她在想什么。 许是惆怅、许是不舍。 石竹心里闷闷地发疼。 不久前,姑娘还欢欢喜喜地陪着太子殿下来了京城,才过去短短几个月,一切就都变得面目全非。 是不是当初她们就不该跟着一道来京城? 虽说谎言早晚有一天会被揭穿,但得知真相前,姑娘好歹还能一直高高兴兴的,不必被人在心口上撕出一道道伤口。 或许当初顾大夫就不该答应给太子殿下医治眼疾,如此,姑娘一辈子都不用跟太子殿下相识,后面的苦楚自然也就不必受了。 楚明熙抬起眼,对上她微红的双目。 第36章 她抬手揉了揉石竹的脸蛋,笑得坚强又明亮,打起精神安抚道:“苦巴着脸做什么?往后我们一定会好好的,我们该高兴才是呀。” 再不要为个男人委曲求全,而是为自己好好地活着。 *** 楚明熙走后,悠兰轩仍和之前一般无二。 容玘和楚明燕的婚礼定在了后天,悠兰轩里的一众丫鬟婆子心思各异。 楚良娣躲在屋里不出来,她们乐得清闲,不愿主动凑到她面前献殷勤,几乎个个都在偷懒。 日暮西垂,没了毒日头晒在身上,人一下子凉快多了。 丫鬟婆子们围坐在院子里,嗑着瓜子闲聊。 “哎,夫人用的晚膳你们备下了么?” 其中一个婆子将嘴里的瓜子壳朝地上一吐,面露不屑:“今早没听忍冬姑娘说么?里头那位病着,不用饭!” 还夫人呢,跟了太子殿下三年,得亏皇后娘娘格外开恩,才勉强挣得个良娣的位分,连累她们这些下人也跟着脸上无光。 “不是前些日子病才刚好么,怎地又病了?” 丫鬟春熙没好气地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太子殿下和楚大姑娘即将大婚,喜庆是旁人的,她们伺候的是楚良娣,哪怕主子一时高兴想要打赏下人,也没她们的份,只能瞧着旁人得赏眼热罢了。 春熙仰头望着天色,感叹道:“唉,真是命不好跟了这么一个主子,身子弱不说,福分又浅。出身不高当不了太子妃也就罢了,怎么也不知道钻营钻营?咱太子殿下素来洁身自好,身边连个妾侍通房也没有,她好歹算是殿下屋里的第一个女人,又服侍了殿下三年,我还以为她在殿下的心里头是有些分量的。” 先前说话的那个婆子伸手又抓起一把瓜子往嘴里送:“何止是这样,我听闻当初还是楚良娣帮太子殿下治好的眼疾,你说这中间都还有份恩情在,她竟也能惹得殿下与她翻脸,不愿再来她屋里,换作是旁人,早该想法子拴住殿下的心了。她倒好,整日躺在屋里没事人似的,当真是不识时务得很。” 春熙抿了口茶,面容因怒恨稍显扭曲:“若非太子殿下心善,知恩图报,焉知楚良娣有没有那福分留在东宫。看眼下这情形,还是早些另找出路的好,难不成跟着她一辈子遭人冷落么?” 她爹娘虽则也是下人,在府里也算有些体面,这才好容易疏通了关系将她拨来悠兰轩伺候,结果才来了没几日,楚良娣和殿下就闹了不合,连带着她也没日子过。 众人偷懒的偷懒,埋怨的埋怨,忍冬被屋外的嬉笑做耍声弄得恼怒不已,跨出门槛横眉睨着院子里的众人。 “你们几个,嘴皮子倒是利索,怎不见你们干活时腿脚也这般利索?” 众人被她劈头盖脸讥讽了一顿,未能说完的埋怨话尽数被怼回喉中,脸色俱是一变。 其中一个胆小些的小丫鬟站起身,脸上陪着笑:“忍冬姐姐,您冤枉我们几个了,我们也是想着殿下大婚在即,替夫人觉着有点不值,一时说话不大好听叫您误会了。” 这话颇有几分讨好的意思,不过忍冬可不想给她们这个脸。 “你也不用拿话蒙我。打量夫人好性儿,由着你们胡闹哪?夫人再如何,也是你们的主子,哪轮得到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她唇边浮起一抹冷嘲,“我也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既是嫌悠兰轩不是个好去处,那便想了法子离了此处,最好能在太子妃面前露个脸,长长远远地伺候着,那才叫能耐呢!” 甩下话,她懒得再看众人一眼,转身进了屋里。 众人给她说得脸皮紫涨,先前的兴头早没了,于是草草散了,各自忙各自的差事去了。 忍冬坐在窗前,望着外头的天色。 今日她原本是不想出去与人争论的,总归夫人不在,需得掩饰一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夫人临走前便已叮嘱过她,每日只对外声称她病着,如此一来,多日不见她人影,众人也不至于起疑,是以她明知丫鬟婆子一味地躲懒不干活,她也只作瞧不见。 可刚才她们的话实在说得不堪入耳,她再不冲出去数落她们几句,真不知她们在背后还要如何诋毁夫人。 也不知夫人这会儿已顺利登上了船么。 再忍耐几日,到了那时候,哪怕殿下发现了端倪,夫人应当也已经走得很远了吧。 第25章 第贰拾伍章 发现 如此又平安无事地过了几日。 悠兰轩的一众下人,无人留意到楚明熙已多日没露过面了,便是有人留意到了,想起那日忍冬说的那番话,也不敢去多管楚明熙的闲事,免得惹毛了忍冬得不偿失。 看门的小厮五雨连着几日都没睡好,思来想去,总觉着那日悠兰轩的丫鬟出府看病的事不该再瞒着,顾不上明日便是容玘的大喜日子,等十风过来跟他换了班,便去找了管事嬷嬷。 汪嬷嬷正为着容玘的婚事忙得晕头转向,听五雨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耐心告罄,语气也跟着不快起来:“你来府里当差也有些时日了,怎地连话也说不明白?” “汪嬷嬷,实在是小的也不确定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事关悠兰轩,小的不敢不谨慎些。” 汪嬷嬷耐着性子又听了几句。 “你说悠兰轩的楚良娣又病了?” “悠兰轩的丫鬟正是这么说的,不过小的还未去过悠兰轩打探过,旁的便不太清楚了。” 第37章 汪嬷嬷面容一肃:“悠兰轩那两个丫鬟自那日出府后,便一直没再回来过?” “小的也不确定她们人已回了府里却刚巧碰上小的换班没瞧见,还是她们至今没回来。小的也问过十风了,十风说他没瞧见这几日悠兰轩有人从角门进出,小的心里放心不下,想着还是过来问问的好。若是人已经回来了,那便无事了。” 汪嬷嬷暗道不妙,径直朝悠兰轩那边走,五雨见势越发心慌,跟在她的后面一道去了悠兰轩。 汪嬷嬷进了院子,院中有两个丫鬟正在洒扫,心思却不在活计上,脑袋凑在一处小声地聊着什么。 汪嬷嬷见了这没规没矩的 样子就来气,然则想着这会儿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便撇过脸步入屋内。 一进屋,便瞧见忍冬坐在窗下做着针线活。 汪嬷嬷扫了眼屋里,抬脚又进了里屋。 忍冬心里咯噔一下,将手中的针线朝绣筐里一丢,跟着也进了里屋。 汪嬷嬷见屋里没人,扭头看着忍冬,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楚良娣呢?”她抬起下巴点了点每个角落,“还有楚良娣身边那个贴身丫鬟呢,人都去了何处?” 忍冬只低垂着头不做声。 “我问你话呢!” 五雨本就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会儿来了悠兰轩,屋里屋外都没见到人影,心里担忧的事多半成了真,立时急了,怕忍冬不认账,到时候此事闹起来便都要他来担责了,忙催促道:“前几日小的亲眼瞧见悠兰轩的两个丫鬟出了府,说是楚良娣又病了,要去外头买药回来熬药。姑娘您可别害我,赶紧跟汪嬷嬷说了实话罢。” 汪嬷嬷也跟着道:“忍冬,太子殿下虽仁慈,但府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再不说实话,是去是留,抑或是被人发卖,你掂掂自己的斤两,自己好好想想罢。” 忍冬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先前不过是打着能瞒着一日是一日的念头,总归能帮夫人多争取些时间也是好的。 自夫人离府,已过去了六日,便是太子殿下即可派人去寻找,大抵也是找不回来夫人了。 忍冬仰起脸:“回嬷嬷的话,夫人和石竹已离了府,往后都不会再回来。” 汪嬷嬷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懵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忍冬一字一顿:“夫人和石竹已离了府,往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汪嬷嬷对她怒目而视:“你是楚良娣屋里的一等丫鬟,楚良娣糊涂,你就不知劝着些?你便是再蠢拦不住楚良娣任凭她离开,也该立时禀明了太子殿下,怎好就这么看着楚良娣离开!” 忍冬想起楚明熙受的委屈,忍不住讥讽道:“嬷嬷这话奴婢听不明白。太子殿下既是已决意另娶旁的女子,还留下楚良娣做什么?不如就放她离开,岂不是皆大欢喜?” 难道还要夫人留在府里,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如胶如漆么? 汪嬷嬷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忍冬骂道:“你个小蹄子好大的胆子,太子殿下也是你能编排的?你明知太子殿下禁了楚良娣的足,你不在一旁看着,竟还跟楚良娣里应外合助她逃走,我看你是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嬷嬷既然觉得奴婢有错,奴婢受罚便是。” 汪嬷嬷怒极反笑:“你能耐,你不怕受罚。我这便去禀明了太子殿下,看你到时候还如何嘴硬!” 当丫鬟当到这份上,日后也不必在这府里当差了。 汪嬷嬷出了院子,转头直奔东宫而去。 汪嬷嬷到的时候,屋里的下人正捧着大红色的喜服服侍容玘试穿。 李泰从汪嬷嬷口中得了消息,得知楚明熙数日不归全无音信,赶紧进屋向容玘禀道:“殿下,方才汪嬷嬷来报,说是楚良娣已离了府,她屋里的一些细软也不见了。” 容玘抬手止住下人帮他穿衣的动作,皱着眉头朝李泰望来:“可有向明熙身边的那两丫鬟打听她去了哪儿?” “回殿下,汪嬷嬷已细细问过,忍冬姑娘眼下人还留在府里,不过楚良娣身边的石竹姑娘已跟着她一同离开了。” 容玘目光沉沉。 前几日他禁了她的足,而今她一句交代也没有就离家不回,她这是将他的话当作了耳边风么? “赶紧派人去找,务必将明熙找回来。” “是,殿下。” 容玘声音清利,一字一顿地道:“别闹得人尽皆知!” 李泰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少不得要慎重些,应声退下。 捧着喜服的下人踌躇不前。 容玘狭长的凤眸一扫,目光落在喜服上,冷冷一笑。 第26章 第贰拾陆章 猫腻 李泰心下慌乱,离太子殿下大婚只剩一日了,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发生此事,一个处理不当,何止是楚府和定南侯府,弄不好还会惊动了帝后。 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跑自然要不得,他思忖了一下,将看守角门的五雨找来悄悄问话。 “你说六日前楚良娣身边的石竹姑娘曾带着另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出了府,你可有看清楚另一个丫鬟的模样?” “她一直低垂着头,小的便没多留意她。” 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流,五雨小心翼翼地道,“李爷,那丫鬟,该不会是……”他一时有些心虚,急急住了口。 今日汪嬷嬷也说了,楚良娣身边有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忍冬,另一个叫石竹,今日他跟着去悠兰轩的时候,便见着了那位忍冬姑娘,而石竹姑娘,是那日与他说话的那个丫鬟。 第38章 至于那位垂首不说话的姑娘,难道就是楚良娣么? “李爷,真不是小的做事不尽心。那日石竹姑娘道楚良娣病了,说是要出府给楚良娣买些药,小的便没敢阻拦。” 李泰眸色复杂,欲言又止。 得知夫人病了,这看门小厮尚且还知道体谅几分,叫他如何忍心怪罪他。 将五雨打发走,李泰细想了一遍林林总总打听来的消息,渐渐理出了一个头绪。 心里有了计较,李泰安排了几个最靠得住的侍卫,命他们分头去每家客栈打听打听,想起容玘叮嘱住不要走漏了消息,便没跟他们说要找的那两个女子就是楚明熙主仆二人,只道跑了两个丫鬟,叫他们尽快把人找回来,莫要声张惊动了人。 苏木扯着缰绳:“李哥,你说她们俩可能会去哪啊?” 他和李泰皆是容玘的心腹,是以李泰瞒着旁人,却没有瞒着苏木。 李泰抿唇不语。 早在夫人与她外祖父顾大夫给太子殿下医治眼疾前,他便暗中调查过他们祖孙二人。事关殿下,他不能不谨慎着些。 夫人早些年一直跟着顾大夫住在顾大夫的老家湖州,多年来从未踏足过京城。 此次若非为了陪伴殿下,估摸着夫人也不会回京,没成想殿下来了京城后却娶旁的女子为太子妃,夫人反倒降了位分成了良娣,心里头自然是不好受的。 和楚家多年未曾有过往来,夫人本就跟她的祖父母疏远得很,如今中间又隔着她堂姐的事,谅必夫人更不愿回楚家了。 离开东宫,也不知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子能去哪儿,她的外祖父又已去世多年,即便回了湖州,她也是见不到她外祖父的。这下子她真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 女子不易,尤其是那些没了娘家的女子。若非走投无路,试问又有哪个女人会离开自己的夫君,更遑论夫人还待殿下一片痴心。 此次决意离开,夫人大抵是对太子殿下真死了心了吧? 思及此处,他对楚明熙就生出了几分同情。 他叹了口气,道:“走,先去城门那问问。” 一夹马腹,两人朝着城门方向扬长而去。 到了城门口,看守城门的人却道,今日未见过两个形貌似楚明熙和石竹的女子出过城,再长久的,他便无法担保了。 李泰骑着马,又掉头去了趟楚府。 依着夫人的心性大抵是不会回楚府的,眼下也是没别的法子可想了,只能带着侥幸的心思先去楚府问问。假使夫人果真回了楚府,那便最好。 看门的仆从听得李泰问起楚明熙可否回了楚府,惊诧过后又摇了摇头,想着李泰是东宫太子手下的人,不敢怠慢分毫,怕自己刚好错过没瞧见,便又特意问了府里另外几个仆从,几人皆回说楚二姑娘不曾回来过。 李泰本就没抱太大期望,这下更是确定了楚明熙不曾回楚府,不敢再多打听什么免得打草惊蛇,谢过仆从便告辞了。 卫氏身边服侍的姜嬷嬷远远便瞧见李泰和看门的仆从在宅门前说着话,见两人神色凝重,她一时起了好奇心,便悄悄靠近了些听他们说话,这一听竟让她得知太子殿下身边的亲信前来打听楚明熙可有回过楚府。 姜嬷嬷原本是一脸的疑惑,待目送李泰和苏木离开,方才咂摸过味来。 明日是楚大姑娘和太子殿下的大喜日子,东宫那边的人怎跑来楚府问起二姑娘来了? 这事怕是有些猫 腻。 她别的本事没有,却惯会包打听,前前后后帮卫氏打听了诸多的私//密事,深得卫氏的欢心。 她径直回了院子,一进屋,见屋里还站着几个丫鬟,恐走漏了消息,便朝卫氏偷偷递了个眼神,卫氏知她有要紧事要禀报,便抬手挥退了一众侍婢。 卫氏掀起眼皮,姜嬷嬷会意,忙上前凑近了些:“夫人,东宫那边刚派了人过来。” 卫氏揉了揉额角:“他们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么?” 近来她为了楚明燕的婚事忙得脚不沾地,总算熬到大婚,昨日她头疾又犯了,实在是累了乏了,生怕再闹出一丁点儿的事来。 姜嬷嬷瞥了眼屋门,低声地道:“老奴听得太子殿下身边的李侍卫问起楚二姑娘可有回楚府。” 卫氏揉额角的动作一顿:“你听清楚了?” “千真万确,老奴听得清清楚楚,问的就是楚二姑娘。” “这倒是奇怪了。” “夫人,您说明日咱大姑娘大婚,东宫的人怎跑来咱府里打听起楚二姑娘来了?” 卫氏悟出内中的缘由,轻嗤了一声。 看眼下这情形,明熙肯定是不见了踪影,东宫那边的人找不到她人,便寻到楚府来了。 她对楚明熙的行径很有些嗤之以鼻,冷笑着道:“还能是何缘故?当然是跑路了!” “夫人,您是说,二姑娘她离开东宫了?” 卫氏睨她一眼:“不然东宫那边的人能来咱楚府打听消息?熙姐儿也是的,早不跑路,晚不跑路,非得挑今日。准是见咱燕姐儿嫁入东宫当太子妃,心里不痛快,便故意挑这大喜日子跟太子殿下闹事,指望太子殿下好取消他跟咱燕姐儿的婚事呢!” 第27章 第贰拾柒章 沉船 离了楚府,李泰转头又去了事先约好的客栈门前与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侍卫碰头。 第39章 几个侍卫询问了好些客栈,才从一家客栈替人跑腿的伙计口中打听到一二,得知前几日有两个年轻姑娘托他赁了辆马车说要去通州,店小二寻思她们约莫是打算坐船离京。 李泰听了此话暗想,他固然不敢肯定那两个姑娘就是楚明熙和石竹,可毕竟是两个年轻姑娘,年纪和人数都对的上,好歹算是个线索,他们几个四处奔走了半天,勉强才得了这么一个消息,按着这条线索继续追查下去,兴许还真能再查到些什么。 李泰仰起头,瞥了眼头顶晴好的日头。 正想着是不是去通州打听楚明熙的下落,两个背着包袱的男子跨过门槛从客栈里走了出来,看他们的衣着打扮,是常年在外行商的商人。 两人一壁走着,一壁说着话。 “前几日我还说自己走了霉运,出门在外还得了病。可如今想想,此番反倒病得刚好是时候,不然那日若是赶上了那艘船只,今日哪还有命在!” 对方也是一脸的心有余悸:“此次你逃过一劫,焉知不是你家夫人平日里积德行善得来的福气。” “仁兄说的是,从前我总不喜贱内做那些善事,此次却多亏她做下善事救了我一命。待回去后,我再不拦着她,改日我还要去寺里捐一座大佛还愿。” 李泰起初并不在意那两个行商之人,不过是因着他们说话的声音不轻,想不听见都难,待听得其中一人提及‘船只’二字,他眼皮霎时跳了跳,心中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来。 他顾不得唐突,忙上前几步追上那两人:“恕某冒昧,你们所说的船,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那两人见他长得精壮雄浑,身后还站着几位身板结实的年轻小伙子,让人望而生畏,立马意识到此人不好惹,偏生此人问话时态度又客气谦和,不招人反感,心中便生了几分敬意,便没在意他问得突兀,坦言道:“您没听说么,那艘船沉了。” “沉了?!” “得亏那日我们俩没赶上那艘船,不然小命也不保。唉,登船的人还真是倒霉。” 李泰又道:“敢问你们说的是哪日的事?” “就五天前的事。” 另一人也跟着附和道:“正好是五日前。” 李泰默默计算了一下日子,心中的不安更甚。 见李泰面色凝重,那人好心提醒道:“我们也是听客栈里跑腿的伙计说的。您若是还想打听些什么,不若去问问那伙计罢。” 李泰谢过两人,提步进了客栈,找了跑腿的伙计开始问话。 跑腿的伙计消息灵通,收下李泰递过来的银子朝怀里一揣,问什么答什么,把他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给李泰听。 “那艘船是五日早晨从通州出发的,船只行至半夜就触礁沉船了。唉,当时天色太黑,您也知道,出了通州,便无人烟了,因而刚出事那会儿,也没人察觉到什么异样。” 李泰神色一惊:“当夜船便出了事么?” “是呢。过了总有两日罢,先是有尸体浮在水面上慢慢漂移过来,有人看到河面上漂浮着尸体,觉得事态不对,赶紧去衙门里报了官,官府派人将尸体打捞上岸,当时也没往深处想,只以为是有人走在河边不小心掉河里去了。 ”后来接连又陆陆续续发现更多的浮尸,进而引起了官府的注意。官老爷命人一路追查下去,才发现是那艘船出了事,据闻官府已派人打捞了整整两日呢。” 李泰如遇晴天霹雳,一时怔愣在原地。 他忙问明了官府是在何处打捞的尸体,骑马扬长而去。 到了通州,李泰找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问他可有从河里打捞到两个姑娘。 “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死了好些人呢。” 李泰喉咙发紧,艰涩难言:“死了那么多人?” 对方苦着脸:“你自己瞧瞧罢。这河水极深,河水下面还长着水草,莫说是那等不会凫水的,便是擅于泅水的,若是被水草缠着,也是等着活活淹死罢了。” 李泰听得心惊肉跳。 那管事见他将信将疑,长叹一声:“船上大多都是老人和女人,就算会游水,估计也难,也扛不住不吃不喝在河上漂浮几日哪。 他指着河面,又道,“你自己瞧瞧这一路沿河地带,哪有什么人烟,便是扯破了嗓子高声呼救,也没人能听得见。” 李泰走到一旁,对着自己的手下命道:“你们几个留下一人在此处等消息,余下几人沿着河边继续寻找,一旦有任何消息,赶紧速速报来!” 李泰吩咐过后,翻身上马,思忖了片刻,扬鞭而去。 客栈跑腿的伙计只说几日前曾有两个年纪相当的姑娘叫他赁了马车送她们去码头,他便想当然地认定那两人是楚明熙和石竹。 其实年龄相同的姑娘大有人在,兴许伙计见到的人并非是她们主仆二人,那么她们或者并没如他所料登上这艘船。 总归先回去问问忍冬再做定夺。忍冬是楚明熙屋里的贴身丫鬟,对楚明熙的事定是比旁人知道的多一些。 忍冬从李泰口中听闻船只触礁沉没,目光惊惧,待反应过来,鼻头一酸,瞬间红了眼眶。 李泰本就疑心她瞒着众人一些事没说,而今见她如此,越发坚信了这一点。 “夫人可有跟你过,她到底打算去哪儿?” 忍冬整张脸青白灰败,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第40章 “夫人她说她要回湖州,奴婢原本……” 话还未说完,她已是泣不成声,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愧疚。 此话一出,李泰吓得眼皮直跳。 湖州…… 触礁沉没的那艘船,去的便是湖州一带。 第28章 第贰拾捌章 死讯 李泰本就疑心楚明熙登上了那艘船,不过是存了侥幸的心思不愿这般猜想,这才来了悠兰轩询问忍冬,眼下听忍冬提到湖州,便确信楚明熙果真在那艘船上。 “奴婢是想跟着夫人还有石竹一道去湖州的,只是奴婢临时改了主意,这才没和夫人她们一同离开。早知如此,奴婢当时就该拦住夫人,就算仍是决意要走,好歹也再等两日再走!” 夫人铁了心地要离开,她总以为夫人此次一走,往后便能过得舒心些,结果夫人才上了船就死于非命,怎么老天爷就见不得夫人过得好呢? 李泰心下悲怆,更气忍冬知情不报。 忍冬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看着李泰哽咽地道:“夫人 和石竹现下人在哪里?奴婢要去见她们。” 李泰抬手将她拦下:“你去什么去?去了也只是给我们添乱!” 忍冬气得浑身发抖,连礼数也尽数抛在了脑后:“我添乱?!你们扪心自问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夫人自打来了京城,奴婢就没见夫人再开心地笑过,只能躲在屋里暗自垂泪。她的夫君本该护着她,却要娶别的女子为正妻,还将她贬为妾,叫她心里如何作想? “殿下搬去东宫,却将夫人一个人扔在此处,好容易殿下来了一趟悠兰轩,却禁了夫人的足不让她出门。一院子的丫鬟婆子只知道偷懒,得了空就在背后排揎夫人,嘲笑夫人混得连个下人都不如。 “难道夫人眼下不幸遇难,还不让奴婢去送她一程么?” 忍冬越说越憋屈,蹲在地上捂住脸大哭了出来。 李泰也知她说得在理,待听得她说得愈加不像话,连太子殿下也给骂上了,忙沉下脸喝道:“别再说了,越说越没规矩。” 忍冬梗着脖子撇了撇嘴。 难道规矩比夫人的性命还重要么? 李泰语气放柔了些:“哭什么哭?这不还没找到夫人的尸身,也许夫人还活着。” 屋里仍回荡着忍冬抽抽噎噎的哭声,间或响起一声哭嗝。 李泰思来想去,决意去跟容玘通报一声,看了看还在抹泪的忍冬,叹了口气道:“行了,快别哭了,既是没找到人,那就还有希望。今日这些话,往后也别再说了,不然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他丢下忍冬去了东宫,尚未进屋跟容玘禀明此事,就被皇后身边的一位宫女拦下。 “李侍卫,明日便是殿下的婚礼,殿下正忙着呢。你若有事,便由奴婢进去替你通传罢。” 李泰知道眼前这位宫女是凤仪宫里的大宫女,他心中着急,却也不敢得罪了皇后,只得将他打听得来的消息和盘托出,央求对方赶紧进屋告知容玘一声。 宫女听闻楚明熙乘坐的船只出了事,不敢怠慢,更不敢直接说与容玘知晓,先派人向皇后通风报信。 皇后听得峨眉紧蹙,气息难舒。 明日是玘儿的大喜之日,楚明熙坐的船却沉了,这会儿若是将此事告知玘儿,难保不会惹出什么事端来。 玘儿往后是要登基称帝的,他和楚大姑娘的婚事容不得半点差池。 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将自己宫里的内侍叫到跟前:“你跟李侍卫一道去一趟通州,去打听打听通州那边如今是何情况,待查明情况了再做定夺。” 内侍躬身应下。 通州到底离得远,两人戊时才赶到。人还未走近,先前留在通州的侍卫见李泰来了,已快步迎了上来,开口便道:“刚得了消息,船上的人皆已打捞上来。除却几位船工已陆续醒来,其余的人全都死了,没一个活着。” 李泰神色大变:“你确定?” “官府的人已核对过登船的人数,人数都凑齐了。” 李泰抬脚就往前走:“我去看看。” 他去了衙门的停尸房,一张张床上摆放着尸体,身上蒙着白布,瞧着分外阴森可怖。 他仔细打探了一番,官府派出去的人一共打捞上来九具女尸,其中有两具女尸,年纪和身量皆和楚明熙主仆二人相符。 李泰听了只觉得通体发凉。 尸体就在他的眼前,先前的侥幸心态荡然无存,由不得他不信。 内侍用帕子捂着鼻子,左右为难。 太子身边的楚良娣身亡,瞒着太子殿下怕是不行。本就是瞒不了多久的事,万一殿下追究起来,更是落不下好。可真要将此事知会太子殿下,恐怕又万万不妥。 明日便是太子殿下的大婚之日,实是不吉利得很,就算殿下不讲究这些,万一事后皇后娘娘或是皇上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再如何,楚良娣也只是个妾室,总不能为了一个妾室得罪了即将嫁进东宫的太子妃吧。 他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内侍,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太子妃,他一个都开罪不起。 “李侍卫,您看这事……该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此事他可做不了主,便是能做主,他也绝不揽下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不若向李侍卫讨个主意。若是无事,那便最好,倘若来日闹出什么事端来,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第41章 李泰缄口不言。 方才皇后娘娘不让他见殿下,只遣了内侍与他一道来了通州,他便明白,皇后娘娘定不会让楚明熙的事搅黄了殿下和楚大姑娘的婚事。 夫人已故,便是再想做些什么也挽救不了她的性命。 为明哲保身、为了殿下的前程,他理应瞒下此事,待大后再向殿下禀明此事。 他目光转移,视线落到蒙着白布的女尸上,才冒出来的念头又一点点淡下去。 他还记得当初楚明熙来了府里后,对府里上上下下都颇多照顾,对下人和和气气,从未摆过主子的架子,待殿下更是难得的一往情深。 楚明熙活着的时候被殿下算计、为殿下所利用,以为殿下是真心待她,最终没能落得个好下场。难道死后,还要再为着他们这些人的私心,连个葬身之处也没有么? 他抬脚走了出去。 无论如何,他都该将此事禀明了太子殿下。 如此,也好让楚明熙死得体面些,入土为安。 在通州耽搁太久,此时已是丑时,快马加鞭,天亮前理应能赶回京城。 李泰翻身上马,策马转头往京城去。 赫然见到眼前身着婚服的容玘时,他有一瞬的震惊,脚步一顿。 容玘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素日里身穿月白色锦袍的时候居多,今日偶见他一身红衣,比之平常更显清隽凛然。 是了,今日乃是太子殿下和楚大姑娘的大婚之日,至多再过几个时辰,太子殿下便会迎娶太子妃。 而他,偏生挑了这节骨眼上,告知太子殿下夫人的死讯。 他踌躇了一下,把心一横,向容玘靠近几步垂首禀道:“殿下,夫人她去了。” 第29章 第贰拾玖章 认尸(含入v通告)…… 容玘微微一愣,半晌才缓缓坐回椅中,抬眼看着李泰,俊美的面容令人瞧不出来半分情绪。 “去了?” 李泰有些愕然。 太子殿下与夫人朝夕相处三载,孰料太子殿下乍然听到夫人的死讯竟会是如此反应。 思忖几息,忽而又明白了容玘因何是这态度。 因着殿下和楚大姑娘的婚事,夫人已被降了位分成了殿下身边的楚良娣,他却不改从前的习惯,提到她时仍称呼她一声‘夫人’,而今日一过,楚大姑娘才是下人口中的夫人,殿下自是心存疑惑,不知他所指是何人。 “回殿下,卑职刚得了消息,楚良娣遇难,不幸身亡。” 容玘仿若未闻,端起茶盏,指尖捏着盏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拂去茶盅上飘着的茶叶沫子。 守在门外的宫人心知情形不妙,转头去了皇后那儿通风报信。 皇后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们几个……就不知道拦着些?” 回话的宫人欲哭无泪:“娘娘,奴婢们拦过,李侍卫身强力壮,奴婢们实在是拦不住啊。” 皇后神色几经变换,垂手立在屋里的余下几个宫人只低眉垂目地听着,噤若寒蝉。 皇后身边的单嬷嬷察言观色,悄声叫候着的宫人都退下。 皇后娘娘现下是何心情,她大抵也能猜得出来,今日是太子殿下的大婚之日,万一闹开来便不好了。 殿中一时陷入可怕的静默中。 皇后揉了揉隐隐发痛的额角,轻叹了口气。 李侍卫硬闯玘儿屋里还能是何缘故,定是为了向玘儿禀明楚良娣的死讯。 她拦住了一回,终是没能拦住第二回。 单嬷嬷行至她的身后,抬手替她揉着额角:“娘娘,殿下素来稳重聪慧,自是明白事情的轻重急缓。” 皇后半抬眼帘瞥她一眼,开口时,声音听上去掺了些许平日里没有的疲惫:“差几个稳妥些的人去盯着玘儿,莫要由着他胡闹!” *** 容玘手握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茶水转凉,他越过渐渐散去的热气,平静无波的目 光落在李泰的脸上。 “你见到明熙的尸身了?” 李泰忙回道:“卑职尚未见到楚良娣的尸身。不过卑职已打听到,此次船上的人,除却船工,无一人生还。” 容玘放下茶盏,缓缓起身:“带孤去见她!” 留在屋里伺候的宫人头皮发麻,吓得赶紧追上前去开口提醒道:“太子殿下,今日……今日可是您的大婚之日啊。” 全京城的人无人不知今日乃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大婚之日,新郎突然跑路,已然是大不妥,竟还不忌讳地前去停尸房见死人,纵使太子妃和她娘家再好的气性,也受不得这屈辱。 容玘冷眼睨着宫人:“让开!” 两人僵持片刻,那宫人见容玘去意已定,碍于身份有别,终究没法强行阻拦容玘,只得退避在旁目送他离开。 街上响起马蹄声,一阵快似一阵。 *** 容玘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推门进了停尸房,停尸房里的仵作抬起头来,愕然地望着来人。 容玘来得匆忙,连婚服也未来得及换下。一身的红色婚服,与尸身上蒙着的白布形成鲜明的对比。 仵作来回看着容玘和紧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侍卫。 李泰上前两步,替自家主子开口道:“我等是来确认身份的。” 仵作了然,伸手指了指床上的几具尸身:“其他的死者已被认领走了,而今只余下这三具尸体无人认领,两具女尸,一具男尸。这两姑娘,年纪皆不超过二十,其中一人已成过亲,只是尚未怀过孩子。另一名女子还未嫁过人。至于这男的,年过半百,手上长满茧子,应该是卖苦力的。你们仔细看看,可是你们在寻找的人。” 第42章 仵作面容丑陋,却是个经验老道的,每具死尸的特征皆能一一道出。 纵是来之前早有准备,容玘的心口仍是窒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走上前去,手指捏住白布将其掀起,露出下面的尸体。 停尸房里本就阴暗潮湿,一股子尸臭味常年不散,没了白布的遮掩,腐烂恶臭的气味扑面冲鼻,叫人几欲作呕。 白布下面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在河里浸泡了几日,尸体早已变得肿//胀不堪,又曾被水浪冲着几番撞上礁石,容貌和身体皆被毁得厉害,哪还辨得出来她原先的模样。 众人一时愣住,一旁的小厮同尘忽而扑到床前:“殿下,她是石竹,是石竹姑娘啊!” 容玘不自觉地攥紧了白布的一角:“你怎知此人就是石竹?” 同尘眼圈一红。 那年,石竹跟着楚良娣来了府上为太子殿下医治眼疾,他看到石竹的第一眼,就对她一见钟情。 石竹惯爱穿碧色衣裳,每回他远远瞧见一个身穿碧色衣裳的姑娘朝他这边走来,便脸红心跳,恨不能跑到她跟前跟她多说几句话。 当初那个长眉杏眼、模样俊俏行事又稳重的姑娘,竟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么? 容玘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同尘:“孤问你,你怎知她就是石竹?” 李泰和一众侍卫被他阴沉沉的气势镇住,都为同尘捏了一把冷汗。 同尘指着女尸耳上戴着的碧玉耳坠,哀声地道:“小的知道楚良娣素来疼爱石竹姑娘,曾送了石竹姑娘一对碧玉耳坠。前些日子石竹姑娘来了书房说楚良娣病了,小的记得那日石竹姑娘耳朵上戴着的便是这么一对耳坠。” 容玘有一瞬的恍惚。 同尘还能清楚地记得石竹戴过什么样的首饰。明熙与他朝夕相处三载,他却连她最后与他见面的那一回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记不得了。 容玘覆上白布,又在另一具尸身前站定。 白布下的身形隐约可见。 他手指微动,一时没了掀起白布的勇气。 仵作自顾自地站在一旁掀开白布:“这名已婚女子在夫家似是过得不大好,我在此人身上发现了烫伤的痕迹。” 容玘从女尸的脸上收回目光,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她不是明熙!” 似是怕众人没听清,他继而又重复了一遍,“她不是明熙。” 明熙的身上没伤痕。 仵作将白布盖上,暗自感叹命运弄人。 眼前这位郎君相貌堂堂,通身有种世家天生的矜贵气质,身后又跟着一众下人,刚进屋那会儿他便猜到,此人的身份定然不简单。 方才他又曾听得其中一个下人嘴里说着‘良娣’、‘殿下’,这位郎君又以‘孤’自称,想来此人便是太子殿下无疑了。 太子殿下一身红色婚服,却来了停尸房验看女尸。 说他无情,他却还能亲自前来人人视为晦气之地的停尸房认尸;若说他有情,那下人口中的‘良娣’又怎会死在河里? 李泰看着容玘,觉着容玘此话未免太过武断。 他也希望死的不是夫人,巴不得是他们认错了人,可眼前的种种,叫他还如何质疑? 众人一时静默无语, 仵作想起近来天气炎热,这几具尸体又已在河里浸泡了数日,实不宜再耽搁下去,便开口提醒道:“你们究竟是何打算?近来天热,尸体需得尽早处理,若是你们不将尸体领走,最晚明日官府便会派人将其拿去火化。” 同尘面色一片灰白,猛地朝地上一跪。 双膝重重落在坚硬的砖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膝行到容玘面前,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滚,嗓子里全是哭音:“殿下,石竹姑娘已死,小的不想石竹姑娘死后连个安葬的地方也没有。小的跟您求个恩典,准允小的亲手葬了石竹姑娘。” 阴阳相隔,他不求旁的,只求石竹姑娘到了下面能过得好些,莫要如同孤魂野鬼一般。 容玘眼眸微垂,长睫掩住眸色:“你去将她埋了罢。” 同尘抬手抹了一把眼泪,额头点地一连磕了几个响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容玘别开眼,转身走了出去,步子迈得缓慢,脚下灌铅般沉重。 李泰闭眼叹息,随即又睁开眼,伸手扶起仍跪在地上的同尘。 同尘认领了那具未婚女子的尸体,雇了一辆车将她带走,李泰扭头看了一眼孤零零被撇下的女尸,跟在容玘的身后翻身上马,只觉心下酸楚。 同尘已认出了石竹,与她在同一艘船上的已婚女子且年纪相当,除了夫人还能是谁? 偏偏太子殿下却认定了此人不是夫人。 这位女子无人认领,过了今日,便只能以无名氏的身份被官府的人送走将其火化,一点一点化成灰,最终只留下一坛骨灰,死后连个葬身之地也没有。 他看着骑马跑在前头的容玘,伸手勒住缰绳调转方向,两腿夹紧马腹,一路疾行折回停尸房。 仵作见他折返而回,面露疑惑,他已大步走到跟前,说要带走另一具女尸。 李泰自行掏出些银子,在石竹的坟地旁另外买了一块坟地,着人将他从停尸房领走的无名女尸埋葬在了此处。 但愿太子殿下说得没错,此人并非夫人,那么就当他今日行善为她积些阴德,来日若是有幸,希望还能得到夫人仍活在世上的消息。 第43章 安置好无名女尸,李泰抬头望着天色,想着时辰已晚,牵过马匹翻身跨上。 到了河边,余光瞥见漂浮在河面上的东西时,他瞳孔骤缩,一时呆愣住了。 自得知沉船一事,他已如惊弓之鸟一般。 那东西薄而轻,被水流卷着朝前漂浮着,不过眨眼间的工夫,便快要瞧不见了。 夫人至今下落不明,他不愿再放过任何线索,心一横,便跃身跳入了河里。 分明是夏天,河中的水却凉得很,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他将脑袋探出水面换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将水珠拂去,辨明了方向,又朝着目标游了过去,待离得近了,长臂一伸,将那东西一把捞至手中。 他回到岸上,摊开手。 是几张黏在一起的薄纸,纸页微微泛着黄。 在河里沾了水,纸上已晕染出一片深色的水渍,弄得上面的字迹模糊成一片,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整页,却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来,是一些药材的名称。 李泰身形一僵,顿在原地忘了动弹。 若非他在容玘身边服侍多年,为医好容玘眼疾的缘故,数年来他寻遍了名医和各种偏方,不然见了这些字,他还未见得一下子就能辨认出上面写了什么。 好好的纸张,却无端漂在了河面上,叫他如何能不将此事与沉船一事联想到一块儿去。 思及此,他心下一沉,眉头又紧紧拧起。 随身带着医书坐船出远门的人,应当也没几个。 愈是往这边细想,他愈发怀疑夫人是真出了事了。 夫人素来把她那些医书视作宝贝一般。人在书在,如今…… 李泰将纸藏在袖中,原路返回。 直到见了容玘,他仍是没敢跟太子殿下提及此事。 第30章 第叁拾章 获救 容玘大步跨入悠兰轩。 他已许久不曾来过悠兰轩, 今日又恰好是他和楚明燕的大婚之日,扫洒庭院的粗使婢子惊得停下手中的差事。 容玘无视粗使婢子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直接进屋去找忍冬。 自那日从李泰口中得知楚明熙和石竹或许命丧河中, 忍冬大哭了一场,心中又痛又悔,后悔自己没去拦住楚明熙,又不免抱着一丝希冀, 盼着李泰能早些回来跟她说,沉船一事并不曾危及到楚明熙她们, 而今楚明熙和石竹仍还活得好好的。 直至见了容玘进屋, 见容玘神色格外凝重,她心里凉了半截,疑心楚明熙和石竹大抵是凶多吉少了,瞬间悲从中来,眼眶一红跌坐在了地上。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望着容玘:“夫人和石竹姐姐当真去了么?” 容玘面容扭曲了一下, 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忍冬:“明熙她手上可有受过伤?” 忍冬忍不住抽噎起来。 容玘打断她的哭嚎,面带不耐:“我问你,她到底有没有受过伤?” 他自己也不明白因何要一遍遍地追问忍冬。 在停尸房的时候,他不就已断言那具女尸不是明熙了么? 忍冬抹了把脸,所有的不满和委屈如山洪溃堤:“夫人的手上的伤不止一处!” 若不是为了帮殿下煎药,又不放心让下人去做这些,夫人她又怎会不小心烫伤了手? 夫人这般真心待殿下,结果又换来了什么? 容玘脖颈青筋凸起, 似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到底是什么伤?” 忍冬猛地站起身来,眼中罕见地划过怨怼:“夫人为您煎药,难免会烫伤。殿下, 您自己难道就从来没见到过夫人手上的伤么?” 容玘欲要开口否认,却忽而想起一事,神色突变。 他见过,他的确见过明熙手上的伤。 那时候,她端了汤药来他书房,他不经意间瞥见她手上有伤,便开口问她可是烫着了,起初她还想遮掩几分,被他揭穿后方才承认了。 他还帮她涂抹了膏药。 那日她抬起她那双澄净清澈的眸子偷偷地望着他,笑得娇憨而纯真,如同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一般。 那样的她,和他在验尸房看到的那具已腐烂到不成样子的女尸,怎会是同一个人呢? 李泰朝屋内张望,见容玘看着虚空出神,神情隐忍而痛苦,抬起手朝忍冬招了招手,示意他有话要跟她说。 忍冬见了他也没好脸色,只是颊边尚有泪痕,看着分外可怜狼狈。 李泰不忍见责,看着她的样子只叹息。 忍冬这丫头,待夫人是难得的忠心耿耿。 他想起还有正事未了,低声说道:“我知你心中有怨,只是眼下还有更要紧事的要问问你。” 他一壁说着,一壁从袖中掏出那几张从河里捞起来的残纸,“忍冬,你看看这可是夫人的医书么?” 忍冬瞥了眼被水泡得稀烂的残纸和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摇了摇头:“奴婢不识字,不确定这是不是夫人的东西。” 李泰不甘心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忍不住催促道:“你再仔细想想,即便你不识字,你服侍夫人几年,总该能记住些什么罢。” 忍冬垂首打量了片刻,忽而神色一凛:“先前我帮着夫人一同收拾行李,夫人说出门不便,不宜带太多的东西,旁的东西夫人都留下了,只拿走了她珍藏着的一本医书。夫人可宝贝那本医书了,说是她外祖父数年来根据自己的从医经验亲手编写而成的。” 第44章 李泰听得眼皮乱跳,拍了一记大腿嚷道:“坏了!” 忍冬被吓得心惊肉跳,顷刻就联想到了至今生死未明的楚明熙和石竹:“怎么了?可是和夫人她们有关?” 李泰张了张口,本想道出实情,转念一想,又怕忍冬心里受不住,在殿下跟前更加失礼。 正左右为难,容玘已跨出门槛,沉声吩咐道:“备好马车,孤要再去趟通州!” 李泰愣愣地道:“不是才去过么?” 容玘脚下不停。 李泰回过神来,顾不得再打探那张残纸的事,赶紧跟了上去。 “殿下,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容玘走到马车旁,望着垂下的车帘:“孤要去认领尸身,安葬明熙。” 他竟因为仵作说那女尸上带着伤,就一口咬定那人不是明熙。 他怎么就忘了,明熙为了煎药烫伤了手。 照理那烫伤早该好了,可他怎敢肯定后来明熙就没再因煎药被烫伤过。 李泰踯躅了一下,终是开口提醒道:“殿下,卑职擅作主张,已买了一块坟地安葬了那位无名女尸。” 容玘咬着牙根,神色莫名。 李泰怕他多心,忙又辩白道:“仵作也说了,天气炎热,留在停尸房无人认领的无名死尸不能再等下去,最晚次日便要将他们送去火化。那无名女尸也是可怜的,遭遇了船难,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卑职想着,不若好生安葬了那女子,望她来世能投个好胎。” 李泰解释完,又将在河中浸泡了数日的那张纸朝容玘面前递了递。 “这是卑职在河面上寻到的,卑职瞧着这上头的字似是跟医书有些关系,方才卑职也问过忍冬,忍冬说夫人离开前,将顾大夫先前撰写的一本医书也一并带走了。” 容玘伸手接过残纸紧攥在掌心里,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 两块墓碑一块挨着另一块,其中一块墓碑上刻着石竹的名字,另一块只刻着‘无名氏’这三个字。 容玘站在墓碑前,两眼盯着墓碑上的字。 明熙跟了他三年,却死在花一样的年纪,和她相邻而葬的是她的丫鬟。 白头到老,生同衾死同穴,完全成了个笑话。 他挪开视线,只觉得墓碑前的瓜果与纸钱分外刺目。 若非李泰心里存了善念,否则恐怕明熙连眼前这个安葬之处都没了,肉身一点点被火烧尽,仅剩下一点骨灰证明她曾在世上走过这一遭。 他对明熙并无情爱,除了继承她外祖父衣钵的她,世上无人能医治他的眼疾。当初会娶她,也只是为了利用她对他的情意,确保她能全心全意地医好他的眼疾。 明熙是位难得的好大夫,纵然他当初不娶她,她也定会留在府上医治他的眼疾。 只是他做事,向来都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出手。 可无论当初再如何存了利用她的心思,他也从未想过让她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容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墓碑出神。 夕阳坠山,夜幕渐渐降至。 守在一旁的李泰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咱还是赶忙回去罢。” 容玘收回思绪,偏头吩咐道:“另外寻个地方,好生安葬了明熙。” 李泰躬身请示道:“殿下想要将夫人葬在何处?墓碑上要刻什么字?” 容玘喉结滚动,似是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令他喘不过气来。 如此简单的问题,他却答不上来。 是啊,墓碑上该刻什么字呢? 或许当年那个落魄至极的废太子,是真的把明熙当作他的妻子的。 那时候他眼盲多年,一个身有残疾的皇子便没了当储君的资格,他被形势所逼,不得不主动让出太子之位,迁到南边养病。 在南边养病的那些年,个中的滋味,唯有他自己才能体 会。 父皇已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就连母后,也早已对他不抱有希望,认定了他只是没用的弃子。无论日后哪位皇子被立为太子,总归不会是他。 他不甘心,但他又能如何。不争不抢,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留下最后那丝体面罢了。 后来明熙和她的外祖父来了府里,在他们祖孙二人的医治下,他头一回觉着眼疾能有望治好。 他失望了那么多回,对自己的眼睛早已不存什么念想,没料到明熙和她外祖父竟真能帮得了他。 再后来,他顺理成章地娶了明熙。 和明熙成亲那会儿,他的眼睛只能迷迷糊糊辨认出一个影子,再多的便看不清了。 眼疾尚未痊愈,他又是存了利用的心思将明熙娶进门,实在说不上是心甘情愿。这种情形下,叫他哪有什么心情大办婚事。 婚礼一切从简。 他没让人搀扶,独自一人去了新房。 抬眼间,见楚明熙乖顺地坐在床榻上,他看不太清楚什么,只瞧见她盖着红盖头,满目的红。 踏入新房时,他脚下不稳,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脚,许是听见动静,她抬手将红盖头掀开丢在一旁,冲到他跟前,伸手将他扶住。 视线仍旧模糊得厉害,他辨不清楚她的容貌,只听见她匆匆跑来的脚步声。 她怕他再摔了,搀着他的手臂在床前慢慢坐下。 他没能握着喜秤掀起她头上的红盖头,就连夫妻同喝合卺酒这道步骤,也一并被他们省去了。 第45章 如今想来,他们那算是哪门子的洞房花烛夜? *** 撞上礁石后,船破了个大洞,河水不断地涌进。船渐渐往下沉,一整艘船的人哭天抢地地跑来跑去想要逃命,就连几个走遍大江南北见过些世面的,也掩饰不住满脸的惊惧和慌乱。 楚明熙和石竹起初也是懵了,两人被众人拥挤着退至船尾,后来眼瞧着船是不中用了,楚明熙带着石竹跳入河中,叮嘱石竹学她的样子,两人一人抱着一块朽木在河面上漂着。 夜色深沉,周遭是无尽的寂静。 楚明熙环视四周,皆是漆黑一片,就连岸边亦是半点光亮全无。 她有些轻微的晕船,上了船后就几乎没吃过东西,连闻见包子味都想呕。先前躺在船舱里还不觉得什么,而今在河面上漂浮了许久,又不确定何时能被人发现将她们救上岸,身心都乏累到至极,几番因体力不支近乎失去意识。 她强撑着不敢昏睡过去。眼下这情形,若真睡过去了,便只有死路一条。 眼睛睁开又疲倦地阖上,不消片刻,便又猛地惊醒过来睁开双目。 天色亮起,过了正午又渐渐到了傍晚,夕阳西下,天边笼罩着一道橙红的霞光。 天色渐暗,直到一点夕阳光色都不见,她抱着朽木随水漂流,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江面之上无处可依。 绝望,无助、彷徨,她甚而禁不住在想,或许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若来世投胎,还想再做父母亲的女儿、外祖父的外孙女。不求旁的,只求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如意顺遂。 楚明熙的意识开始涣散,视线变得愈来愈模糊,一阵阵眩晕感朝她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耳中隐约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道道划水声。 她强打起精神,用尽最后那丝力气朝对方喊道:“救救我们……” 自沉船后,这一天一夜她全凭一口气在撑着,这会儿得知有人来搭救她们,紧绷了良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全身脱力,最终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等她睁眼醒过来的时候,天又亮了。 她偏头瞥了眼窗外。 外头日头正好,明亮的阳光照进来,直耀人眼。 楚明熙眨了眨眼,待觉得日头不那么刺目了,她坐起身展眼四望,对上一位大娘朝她投来的目光。 大娘见楚明熙醒了,朝她笑了一下:“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姑娘被他们搭救上来后,已昏睡了好几日了。 楚明熙对她行了一礼:“多谢大娘救命之恩。” 大娘摆了摆手:“妹子客气了。” “大娘,敢问我……”楚明熙喉咙又干又涩,说话时喉咙发痛,声音都带了些嘶哑。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那同伴现下人在何处?” 落水那会儿她自顾不暇,也不知石竹情形如何。 此次她是瞒着容玘偷偷离开的京城,诚然眼前这位大娘不认识她,但出门在外总归多留个心眼为妙,是以她并未道出石竹是她的贴身丫鬟,只称石竹是与她同行的同伴。 大娘摇了摇头,如实回道:“我老伴救下你时,只瞧见你一人,并不曾见过旁人。” 楚明熙心下一沉,登时就有些慌了。 大娘没见到石竹,那么石竹又去了哪里? 大娘姓韩,性子宽厚朴实,想着楚明熙昏睡了许久定是饿了,忙又去了厨房给她下了一碗面,不过片刻,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了屋内,扶着楚明熙,劝她多少吃些东西。 吃过面,韩大娘又帮楚明熙打来了热水,绞了热帕子让她擦了擦脸。 韩大娘知她身子还有些虚弱,将先前救她上岸时在她身上发现的那个荷包递到她的手里,又劝她再歇息歇息,便又离开了。 楚明熙垂下眼眸,捏紧了手中的荷包。 她随身带着的包袱早在她抱着朽木漂浮在河面上的时候就弄丢了,已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折回去找,恐怕也是寻不回来了。 而今她浑身上下,就只留下了这么一个荷包。 她打开荷包,取出里头的东西,一一摊开放在衾被上。 荷包里还有些银两,若她精打细算地用,应该还能再支撑一段时日。无论如何,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身子养好,尽快找到石竹。 视线落到一支簪子上时,她面容有一瞬的凝滞。 这支簪子她已珍藏了几年,还是当年容玘跟她成亲的时候送她的簪子。 她兀自记得新婚次日醒来洗漱过后,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簪子,亲手将簪子插//在她的发间。 那会儿她坐在铜镜前,透过铜镜偷偷地望着容玘。紧张、期待、喜悦、羞涩,各种情绪夹杂着,如百爪挠心。 他和她只隔着一寸之遥,她心跳得飞快,仿佛都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她有些窘,怕被他察觉到什么,又恨不能时间再流逝得慢一些,最好就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这簪子于她而言意义非凡,是以平日里她总小心翼翼地藏在匣子里不舍得戴,生怕不小心弄坏了簪子,哪怕再去铺子里买支一模一样的簪子回来,终究也不是他亲手送给她的那支了。 此次她决意离开京城、离开容玘,她将从前容玘送给她的那些首饰全都留在了悠兰轩,这支簪子她也丢在了悠兰轩没带走。 没料到她竟会在荷包里发现这支簪子。 第46章 想来应是石竹或忍冬帮她收拾行李时,觉得她虽去意已决,心里头其实是舍不得丢下这支簪子的,于是便偷偷地放在了她的荷包里。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握着簪子去找韩大娘。 这会儿日头正好,韩大娘趁着光线亮堂,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做针线活。 见楚明熙走了过来,她将针线活搁在一旁,起身搬来一把凳子,拉着她坐下。 “妹子,你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楚明熙弯了弯唇:“大娘,我睡得挺久了,这会儿也睡不大着。” “也对,白日里睡得多,到了晚上便该睡不着觉了。” 两人叙了几句家常,楚明熙忧心石竹下落不明,将簪子朝韩大娘面前一递。 韩大娘吓了一跳:“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 “韩大娘,您予以援手救了我一命,照理我不该再麻烦您,只是我在此处也认不得什么人,能否请您帮我 赁一辆马车,我的同伴跟我遇上了水难,她至今没个下落,我想沿途一路找过去。” “妹子,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赁马车也不是什么大事,待过两日你身子养好了,我便托个相熟的人赶车送你去找人。” 她将簪子还给楚明熙,“这簪子你拿回去,我家老头子平日里跟驾车的老纪走得近,赁马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老纪是个做事稳妥的,还有些功夫在身上,到时候由他送你过去找人,我也放心些。 “你啊,一个姑娘家家的,出门在外不容易,使银子的地方多的是,你赶紧把簪子收回去罢。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哪日遇上事要用银子应急,你还能将这簪子典了换些银两。” 韩大娘是个实诚的人,话里话外都在替楚明熙着想。 楚明熙听了鼻子发酸。 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她将簪子塞到韩大娘的手里:“韩大娘,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您不嫌我给您添麻烦,还帮了我许多。这簪子我也用不着了,您就收下罢,权当为了让我心里好受些,好么?” 无论如何,这簪子她都不会再要了,就当她从前从未认识过容玘,也从未有过这么个簪子。 把簪子送给韩大娘,好歹韩大娘还能换些银两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宽裕些,也可借此还了韩大娘的恩情,这簪子也算是派了些用场。 两人推来推去了半晌,终是韩大娘推却不过,只得收下簪子,怕楚明熙担忧同伴的处境,寻思着等老伴回家后,就叫老伴赶紧去跟老纪说一声,早些把赁马车的事给定下来。 韩大娘原本还想留楚明熙再多住几日,毕竟楚明熙的身子还虚着,奈何楚明熙心里没底,总怕再耽搁下去,石竹便会多添几分危险,执意要马上离开,韩大娘苦劝不住,只得叮嘱赶车的老纪一路好生照顾着些,又下厨做了些饼子塞给楚明熙,叫她路上当干粮吃不许饿着,楚明熙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向她道了谢收下了。 一路上,楚明熙也不敢阖眼靠在车壁上小憩,掀开车帘仔细瞧着车外,不放过任何一个跟石竹身形相仿的姑娘。 她明知希望渺茫,哪就那么巧石竹刚好走在街上,又恰好给她遇见了,不过总归是个机会,她自是不舍得放弃。 马车一路到了通州,楚明熙想着沉船绝非什么小事,照理官府那边也该有些消息才是,与其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不若先去衙门那边打听打听。 她主意已定,叫老纪将马车停下,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定了两间客房,叫老纪且先歇息半日,她自己在屋里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确认铜镜里的人与她平日里的模样无半分相似,才又走出客栈去了衙门。 晌午过后,正是困乏之际,负责记册的小吏许是闲极无聊,怕自己再这么呆坐下去真就打起瞌睡来了,见楚明熙过来打听沉船一事,他立时来了精神,也不用楚明熙多问,便将他知道的那些都一五一十地道出。 “姑娘你是不知道啊,那船撞上了礁石后,除却船工,整艘船上的人都死了。” 楚明熙心里咯噔一下:“人都死了么?” “是呢,那可是我亲眼所见,一天天地,每日都有尸体被打捞上来,个个浮肿得厉害,怕是连亲妈也认不出他们来了。 “此事还惊动了太子殿下,昨日太子殿下和他的亲信一道去了停尸房,还认领了两具尸体。” 第31章 第叁拾壹章 缓办 “两具尸体么?” 那人抬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具, 还是两具女尸。其中一个女的好像是什么良娣身边的贴身丫鬟。我听那仵作说,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跪在地上求了太子殿下的恩典,说要好生安葬那个贴身丫鬟。” 楚明熙面色白了白:“你确定那是良娣身边的贴身丫鬟?” “这哪还有假!” 楚明熙心头狠狠颤了两颤。 难道石竹果真是死么? 对方显然是个嘴碎的, 连容玘这位东宫太子也敢提,丝毫没个忌惮:“太子殿下身边的亲信,还一并带走了一具无名女尸。那位亲信发了善心,买了块坟地将那可怜人葬了。” 楚明熙又打听了几句, 见那人实是不知更多有关石竹的事,谢过对方, 走出了衙门。 她仰起头, 神情怅然地望着天空。 无名氏…… 在容玘眼里,她又何尝不是个无足轻重的无名氏。 第47章 *** 去衙门打听过后,楚明熙细想了下小吏说的话,忽而觉得石竹可能还活着。 她又不曾亲眼见到石竹的尸身,适才那人也说了,遇难者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 因被河水浸泡了许久,已变得肿/胀不堪,连死者的亲娘也认不出他们来了。 话虽说得有些夸张,却也间接证明了一点,那些尸体已面目全非,没人能辨认出他们的容貌。 她始终没法相信石竹已然离世。 石竹在她身边多年,跟她一样,也是深谙水性的。那条河极宽, 水流也急,好在她们跳下船后,都抱着朽木漂浮在河面上。 总之, 她愿意相信石竹还活着,只是因为某个缘故暂且还没法跟她见面。 只要人活着就好,她这么一直找下去,总归有一天能找到石竹。 在客栈歇了一晚上,到了次日一早,她便叫来老纪,说她想要找的人尚未找着,问他可愿继续跟她一路寻找过去,还是打算就此回他自己老家。 老纪本就答应过韩大娘,说会好好照顾楚明熙,且楚明熙看着年纪轻轻、身形单薄的,性子却难得的稳重识大体,一路上从未叫过苦,又特别会体谅人,他驾马车这么多年,就没遇到过一个雇主能这般厚待他的,给了银子让他住客栈不说,两人住的房间也都是体面人才住的客房。 “妹子,你尽量放心地找人,老纪我陪着你便是。我也不怕丢脸跟你说实话,我家里统共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就算回去,也没人在家盼着我回去,还不如跟着你四处找人。韩大娘能放心些,我也趁便赚些银两,到了来年开春的时候,我手头也能宽松些,将我那屋子修整修整。” “纪大伯,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我也不确定我要找多久,总之您哪日想要回去了,您跟我说一声,到时候我再另外想法子便是。” 两人商议过后,在客栈用了饭,便又启程离开。 离开京城前她便和石竹说过,此次她们会回外祖父的老家湖州,离开前,她在石竹的荷包和包袱里也塞了些银两,石竹若是身子无碍,或许便会按照先前约好的计划,前往湖州与她相聚。 每到一个城镇,楚明熙便会停下来在客栈住上两日,在当地寻人打听一番,离开前再在合适的地方留一个记号。 那记号和旁人惯用的不一样,是从前外祖父独创出来的记号,也唯有他医馆里的人还有她和石竹才认得出来。她留下这记号,好叫石竹知道这是她留下的,假使石竹有幸见到这记号,便能顺着路线找到她。 *** 楚府。 太子殿下大婚,楚府上上下下都翘足企首,一大早上就等着东宫那边的人上门迎亲。 岂料这一等,就等来了皇后身边的宫人。 楚府的下人不敢怠慢,领着宫人去见楚太傅和老夫人,楚太傅和老夫人方才得知,突发急事,婚事只能暂且朝后拖延。 皇后发了话,便是楚太傅和老夫人也不敢不从,无论心中如何不快,面上也不敢露出分毫,塞了些银子给宫人道一声辛苦,着人将宫人送出了楚府。 楚太傅将安抚楚明燕的活儿丢给了老夫人,交由老夫人去解决余下的那些麻烦事。 老夫人心里憋闷,喝下两盏茶,遣人将她的 儿媳妇卫氏叫来说话。 新郎官是太子殿下,老夫人忌惮容玘的身份,自然不敢轻易得罪了,明知宫人给出的解释不足为信,也只能看破而不说破,勉强接受对方的说辞。 卫氏不比老夫人城府深沉,且在她看来,老夫人跟她不一样,老夫人除了楚明燕,还有其他孙女、外孙女,自然不会太过宝贝楚明燕。不像她,就只有楚明燕这么一个女儿。 她的女儿在大婚之日遇到这样的糟心事,叫她心里如何不气? 卫氏攥着帕子埋怨道:“太不像话了,这还把我们楚家放在眼里吗?太子殿下也是,既是耽搁了,便派个人来知会咱们一声,非得让咱们等到天都黑了,闹得众人都看咱们的笑话。他是太子,旁人自是不敢议论他什么,倒苦了咱燕姐儿,白白被人折了脸面。母亲,总不能让咱燕姐儿白受这苦。” 卫氏心中暗恨,老夫人被她的一席话说得脸色亦变得难看起来,越看她越觉着她是个蠢的。 这里头的厉害关系她能看不明白? 说的都是些废话! 埋怨了一通,楚家的颜面就会挽回了么? “你少说这些没用的。老太婆我现在就怕东宫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卫氏被她这么一说,一时愣住了。 还是卫氏身边的姜嬷嬷机灵,忽而想起一事,在一旁斗胆提醒道:“老夫人,昨日早些的时候,太子殿下身边侍卫来了府里,问起二姑娘可有回过府。夫人,您可还记得此事么?” 经她一提醒,卫氏也想起来了,老夫人蹙起眉头问道:“问起熙姐儿?” 姜嬷嬷忙回道:“老夫人,老奴当时就在一旁,听得真真的,那侍卫问的就是二姑娘。” 老夫人心中的疑惑更甚。 东宫那边的人为何会来楚府问起明熙? 卫氏冷笑了一声:“定是明熙那丫头心有不甘,故意挑了日子跑出去,打的就是搅黄了燕姐儿这门婚事的主意。” 她仍在喋喋不休,老夫人终究比她明事理,招手唤来了何嬷嬷:“你差信得过的人去外头打听打听,看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48章 明熙又没回过楚府,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却来楚府找人,岂不奇怪。 何嬷嬷着了一个她信得过的仆从,吩咐那人去细细打听一番。 第二日,到了晌午前后,仆从回来了,何嬷嬷唯恐由她传话一时说漏了什么误了老夫人的大事,索性领着仆从进了老夫人的屋里直接向老夫人回话。 老夫人坐在上首,缓声道:“说罢。” “回老夫人,小的打听到前几日沉了一艘船,死了好些人,太子殿下带着他的侍卫亲自去了停尸房。” 卫氏听了前半句只觉得晦气,待听得后半句,睁大了眼睛惊呼道:“太子殿下去了停尸房?!” “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认领了两具女尸,还买了坟地安葬了她们,说是其中一个女的还是楚良娣身边的贴身丫鬟。” 饶是见过些大风浪的老夫人,听得此话也是难掩脸上的惊诧之色,卫氏已探身向前:“楚良娣身边的贴身丫鬟死了?!那楚良娣呢?” 仆从本以为老夫人和卫氏在意的是太子殿下昨日到底遇到了何事,得了消息便匆匆回了楚府禀报,如今她们追问起楚良娣的情形,他打听得不全,便没敢乱说,只得低着头回道:“小的无能,暂且只打听到这些。不过小的已托了我那兄弟继续盯着,回头他若是再有消息,小的立时回来禀明。” 老夫人颔首道:“这几日你暂且不用忙别的,只盯着此事便好。” 仆从应声退下,老夫人和卫氏一时无话,心思各异。 老夫人沉思了片刻,总算理出个头绪来。 明熙身边的贴身丫鬟既是死了,明熙大抵也是凶多吉少了。 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东宫规矩多,良娣身边伺候的丫鬟怎可能随随便便就丢下明熙的主子出门坐船离开? 唯一说得通的,便是丫鬟与她主子明熙一道离开了京城,却不成想她们坐的那艘船会出事,两人因此还丢了性命。 想来太子殿下命侍卫安葬的那两具女尸,一具是明熙的贴身丫鬟的尸身,另一具应当就是明熙了。 老夫人暗道,难怪东宫那边昨日没人过来迎亲,原来是太子殿下得了明熙的死讯。 卫氏也和老夫人想到了一处。 她心里只觉得五味杂陈。 明熙死便死了,偏偏挑了明燕的大喜日子去了,这不是存心给明燕找不痛快么? 何况如今明熙这么一死,纵然太子殿下想要跟明燕早些完婚,为了他外头的清誉着想,也只能暂且等等了。大抵皇后娘娘的心里也有着这层顾虑,才会说让钦天监另外选个好日子让太子殿下和明燕成亲。 明燕眼瞧着就要当上太子妃了,叫她如何甘心看着这门婚事朝后拖延。 旁的倒也罢了,就怕时间一长,难保中间不会生出些什么变故来。 她有些气恼,转念一想,心里的气儿又顺了,先前的不快随之烟消云散。 其实回过头来仔细想想,明熙死了,于明燕倒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 没了明熙,明燕嫁入东宫,便也无需再眼见着她夫君宠信明熙,这事无论换作是谁,心里难免会有些吃味。 诚然太子殿下只是为了利用明熙的医术,想要明熙全心全意地替他医治眼疾才会娶了明熙,但全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儿,整整三年跟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女子朝夕相处,焉知殿下就当真不会对明熙动了一点心呢? 明燕可是被她娇养着长大的,她的女儿就该活得比谁都如意,她哪舍得让明燕心里有一丁点儿的不舒坦。 *** 东宫。 近来这些时日,容玘总是难以入眠,便是偶尔困极了一时睡过去,也只是浅眠片刻,稍微听到些动静,顷刻间便又清醒过来,待再要睡下便更难了。 夜里失眠得厉害,白日里就难免有些精神不济,时常顶着眼底一圈青黑,纵然仍是从前那谪仙般的好样貌,看着却总有些恹恹的样子,便是没人敢直言道出,大抵也瞧得出来他精气神不足。 李泰忧心忡忡,寻思着是不是该找一位太医过来瞧瞧,可想也知道,失眠之症虽则不是什么能要人性命的大毛病,也不是短短一两日便能医治好的。 旁的倒算了,就怕三天两头地唤太医过来,想要不惊动人也难,万一被什么有心人利用了拿此事大做文章,寻机在皇上面前暗示太子殿下身子虚弱不堪太子之位,先前殿下做的种种,岂不就前功尽弃,白费力气了? 说句大不敬的,当初太子殿下瞎了眼后,皇上天性如何薄凉,皇后娘娘待太子殿下又是何种态度,这些年他瞧得还不够明白么? 只是睡眠不好罢了,问题还不算太严重,或许翻些医书看看,也就有法子可想了。 李泰往书房去,行至半路,忽而想起原来的府上,楚明熙的悠兰轩里有好些医书,转了个身出了门。 自得了楚明熙的死讯后,忍冬仍留在悠兰轩,守着楚明熙留下来的那些旧物睹物思人。 李泰到的时候,忍冬正在院子里忙着晒医书。 这几日都是大晴天,忍冬寻思着摆在屋里的那些医书都是楚明熙从南边带过来的,南边不如京城干燥,趁着天晴,于是就将医书都搬出来放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免得好好的医书都霉坏了。 忍冬见李泰来了,神色淡淡的,不过总算比刚得知楚明熙死讯那会儿要好些,不至于对他咬牙切齿、满腹怨恨。 第49章 李泰在她面前蹲下:“忍冬,这些都是夫人留下的医书么?” 忍冬眼皮也不抬一下:“不然呢?”她抬手小心地拂去医书上的浮灰,“这些都是夫人的宝贝。” 若非路途遥远带着不方便,又怕被看门的人瞧出蹊跷,不然夫人定然连眼前的这些医书也一并带走了。 李泰晃了晃神,下意识地就回想起停尸房里那具已辨不清模样的女尸,沉沉叹了口气。 这三年里,太子殿下送了好些贵重首饰给夫人,结果夫人一样都没带走,只带走了一本医书。 从前夫人是极珍惜太子殿下送的那些首饰的。此次离京,夫人连一件首饰都不曾带走 ,可见得她临走前,对太子殿下显然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 思绪回笼,李泰起身掉头就走,身后忽地传来忍冬的声音:“你等等!” 李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忍冬已快步走到他跟前:“你问夫人的医书做什么?” 事关夫人,她不能不多问一句。 “我本想找几本医书回去,看看能不能寻到医治失眠的法子。” “你失眠了?” “不是我。”李泰挠了挠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旁人提及此事。” 忍冬“哼”了声。 “是太子殿下,夜里总睡不好觉。这难眠之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不能就一直这么拖着,我便想着找一些医书,看看可有什么法子。” 忍冬抿着唇,道:“我记得屋里有个药枕,反正放在我这也无用,你拿去用罢。” 李泰喜出望外。 有药枕可用,总比他翻医书来得靠谱实在。 忍冬进了屋里,从箱笼里翻出药枕,将药枕扔给李泰。 李泰接过药枕,将药枕翻来翻去地看了一遍,忍不住夸赞道:“瞧不出来你做事还挺细致的,连药枕都备着呢。” 喝药嘴苦不说,少不得太子殿下心里也排斥,总认为失眠不是什么大毛病,大可不必闹得如此夸张。 现下有了药枕,事情就好办多了。 忍冬嘴唇翕动着,想了想,最后仍是决定闭口不言。 这药枕还是夫人刚来京城那会儿亲手做了预备送给太后娘娘当生辰礼的,药枕里的药材亦是夫人自己去外头买来的,一针一线皆是夫人对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想起那日太子殿下对夫人说的那番话,忍冬忽而就什么都不愿说了。 她登时冷下脸,语气也跟着不好起来:“你走吧,我忙着呢!”言罢,扭头就甩着帘子回了屋里。 李泰见忍冬骤然变了脸色,懵懵地望着紧闭的屋门。 前一刻忍冬还主动找了这药枕给他,他不过一时心里高兴夸赞了她一句,他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就惹得忍冬心里不痛快了? 算了,姑娘家家的,总归心思更难猜些,许是他哪里得罪了她自己也没察觉到,何况夫人刚去世没多久,忍冬跟她情分匪浅,心中烦闷也是有的。 他拿着药枕径直去了东宫。 容玘垂眸看着药枕,指尖从枕上轻轻抚过。 触手一片针脚细密的绣花,药枕上的针脚让他觉着分外眼熟。 他抬眼看着李泰:“这药枕你从哪弄来的?” 第32章 第叁拾贰章 祭奠 “回殿下, 药枕是忍冬姑娘找出来的。卑职这几日见殿下您有些失眠之症,便想着去悠兰轩寻几本医书瞧瞧,忍冬姑娘记起屋里有个药枕, 对医治失眠之症是极好的,便将这药枕给了卑职。” 容玘听得‘悠兰轩’三个字,下意识地怔了怔,过了一瞬, 他面色恢复如常,方才道:“去把忍冬叫来, 孤有话要问她。” 李泰躬身应了声是, 容玘已站起身,抬脚朝门外走,“罢了,孤自己去问她。” 李泰跟着容玘一道去了悠兰轩。 忍冬才抱着一沓医书从屋里出来,见容玘突然来了悠兰轩,脸上划过些许惊诧。 “这药枕是哪来的?” 忍冬看着容玘, 神色难辨。 再如何太子殿下到底是她的主子,忍冬不敢欺瞒,只得如实相告:“药枕是夫人缝制的。” “明熙做的?” 忍冬点头。 容玘眼底一片幽深。 难怪刚才他看那药枕,就觉得针脚眼熟得很。 三年来,明熙除了为他调理身子,闲时还会亲手帮他缝制帕子和亵衣。每年到了端午,明熙还总会送给他一个她自己做的荷包,取其避邪驱瘟之意。 他并不怎么信这些, 禁不住明熙一再哄劝他,便遂了她的意,随身带着她送的荷包。她见他如此, 心里就开心得很,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强捺住心中的思绪,继续道:“是明熙离开前为孤做的药枕么?” 忍冬忆起太后寿辰那回的事,积攒了多日的憋屈瞬间被激了出来,语气也变得有些不恭敬起来:“那药枕原本是夫人做了准备送给太后娘娘的生辰礼。 “夫人说,太后娘娘有些失眠,她便带着石竹姐姐去了铺子里采买药材。夫人说,那些药材都是安神助眠的,旁的东西太后娘娘估计也都有,还是送这药枕诚心些。夫人熬了好几个晚上,才将那药枕缝制好。 “那会儿夫人白日里要跟着戴嬷嬷学规矩,到了夜里才略微有些空闲,夫人便只好晚上另挤时间缝制药枕。石竹姐姐心疼夫人,说不如由她来缝制罢,夫人不肯。夫人还说了,送生辰礼,总该自己亲手做的才算心诚。” 第50章 容玘思绪万千,自己也辨不明白是何滋味。 静默片刻,他语声涩滞地道:“你们都下去罢。” 那时候他和明熙刚回京城不久,想着明熙半分规矩不懂,从前在南边居住还没什么要紧,现如今来了京城,便不能再放任她如此,免得日后明熙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于是他特意找来了戴嬷嬷教导明熙,不成想明熙才学了几天规矩就中了暑气病倒了。 他体谅她病着,由着明熙卧病在床休养。明熙病才好些,却不知在家中好生养病,偏还有闲心思去外头乱逛玩乐,显然前几日中的暑气,一点没让她吃到教训。 那日他一时按捺不住,冷声斥责了她几句。 宫里不同于府里,府里是他作主,自然能由着她乱来。宫里规矩森严,容不得半点差错,万一她在宫里失礼或是犯下什么过错,到时候就连他也兜不住。 到了今日他才得知,明熙出门是为了买做药枕的药材。 那日他却对她泼冷水,说太后什么都不缺; 他责怪她,说她这般行事,规矩又哪日才能学会; 他还怨她玩心重。 她哪里是玩心重,她夜夜都在忙着为他的祖母做药枕。 而今她连命都没了,他贵为太子,又哪回替她兜住过什么? *** 自离开京城后,又过去了几个月。石竹仍是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 楚明熙心里总还抱着一丝希望,每路过一个城镇就会小住几日,一面四处打听可有人见过石竹。 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楚明熙寻思着无论是谁,总会想着待在自己家里过年的,于是便催老纪回老家,老纪离乡许久思念得紧,便不再客气,跟楚明熙道了别,愿她早日能和石竹相聚,便启程回去了。 路不大好走,楚明熙怕路上有个闪失,便也不再急着赶路,在当地寻了牙人赁了一间屋子,决定暂且住上一段日子,待来年开春路好走些了,再赁辆马车离开此处。 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只带走了她自己平日里攒下来的银子,容玘从前送她的那些首饰她统统没有带走。她素来是个俭省的,现下手里头虽还有些银两,但用掉了便少一些,为了往后的日子着想,实不能大手大脚地过日子。 她赁的屋子不在热闹地段,好在屋子洁净,附近的邻居又都是些老实本分的人,楚明熙心里很是满意。屋子里还有个院子,种菜养花都是极好的。 隔壁的祝大娘熬了粥,想着楚明熙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便热心地送了一大碗粥过来。 翌日晨起用过早食,楚明熙去了隔壁找祝大娘,顺道送了些东西过去作为回礼。 隔壁的祝大娘听得敲门声,过来将院门打开,一抬眼,楚明熙就见祝大娘扶着腰,眉头紧蹙着,脸色也惨白的不像话。 祝大娘昨日瞧着还好好的,不过一日不见,人就有点病怏怏的。 楚明熙上前扶住祝大娘:“祝大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觉着不 适?” 祝大娘勉强笑了笑:“让你看笑话了,楚姑娘。” 她将楚明熙迎进屋里让了座,又起身要去倒茶,被楚明熙拦住了:“祝大娘,我在家里刚喝过茶,这会儿不渴,您不必客气了。” 祝大娘也实在是身子撑不住,想着楚明熙也不算是什么外人,没必要来这些虚礼,便又扶着桌子坐下了。 两人聊了会儿家常,祝大娘揉了揉腰,叹道:“我也不怕你笑话,年轻时没注意调养,现在年纪上来了,各种各样的老毛病就都出来了。” 楚明熙见她这般,细问了一番,明白她是当初坐月子落下的病根,开口道:“祝大娘,您若是信得过我,我帮您弄一回针灸,看看是不是能好受些。” 祝大娘心知自己是旧疾复发,早些年家里艰难,家里哪哪都要用钱,自然谈不上找大夫治病。后来家境宽裕些了,但几个孩子渐渐长大成人,要操心的事多得很,她便也歇了去医馆看病的心思,每回病情发作只能自己苦苦熬着,今日楚明熙说要替她医治,她心里其实是不怎么抱希望的,只是不忍拂了楚明熙的好意,便点头同意。 楚明熙起身回了自己家里,不消片刻,又拿着银针过来,扶着祝大娘在床上躺下替她施针。 这针灸一做,果真身子舒坦多了。 祝大娘千恩万谢,楚明熙微红着脸,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祝大娘不必在意。” 祝大娘平日里对她颇多照顾,她心存感恩,做不了旁的,帮她治治病也是应该的。 祝大娘身子松快,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忍不住夸赞道:“得亏你今日过来,不然我定是要吃些苦头了。楚姑娘,你医术这么高明,能开一家医馆那该多好,平日里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若是有个小病小痛,便能找你医治了。 “咱镇子上倒是有几家医馆,但他们收的诊金都贵,且都是些男大夫,有些暗疾叫我们这些女人当着他们的面怎开得了口?假使有你这么一位女大夫坐诊,我们还担心什么呢?” 见祝大娘身子已无大碍,楚明熙又略微跟她聊了几句,告知她该注意些什么,便起身告辞。 祝大娘今日说的一席话,倒是点醒了她。 楚明熙回了自己屋里,阖上门,找出荷包,清点了一下荷包里的银子。 她不确定要在当地住多久,更没把握何日才能找到石竹。 第51章 坐吃山空,当务之急,她总得先想出个营生来才行。不求挣什么钱,好歹能应付她的日常开销,总之荷包里的那些银两能不去动用最好,毕竟她和石竹还要靠那些银两在湖州安顿下来。 旁的营生她不会,唯有一身医术能指望。祝大娘说的在理,不若就当个女大夫赚些诊金罢。 她仔细算了算,若真要自己开医馆,租赁铺子、雇佣人手、购置药材和其他必要用品,林林总总加起来,她手里有的这些银两根本就不够她支撑多久,更何况她在此处不会久留,到了那时候,如何将医馆盘出去又是一桩麻烦事。 她将银两小心藏好,打开屋门打量了下院子。 她没能力开医馆,不过倒是可以在院子里摆一张桌子用来问诊,另外再整理一间屋子出来,让过来的女病人能有个隐蔽点的地方脱了衣裳看诊。 楚明熙在家里忙活了一通,到了次日,就将屋子收拾出来,看着虽条件简陋,若只是给人治些小病小痛,倒也足够了。 白日里忙着帮人看病,到了晚上空闲下来,她便点了油灯,坐在桌前整理医书。 日间给人治病,晚间巩固着从前就学会的那些医理,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 那日沉船遇难,她弄丢了外祖父亲笔撰写的那本医书。而今她每日得了空,就凭着自己的记忆将医书上的内容一笔笔记下来。 那本医书她已是许久不曾翻阅过了,近来因为一直替人看诊的缘故,加之从小就爱钻研医术,那时候时常会捧着那本医书翻来覆去地看,书中的内容自然是熟透了的,如今又在给人看诊的过程中实践了多次,倒是陆陆续续记起来了不少。 不说给人看病能挣多少银子,光是能让她记起外祖父那本医书中的知识,她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那医书是外祖父花了多年心血撰写而成的,世上唯有这么一本。 近来给人看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医术生疏了不少,全靠从前的底子打得扎实,才不至于误事。 如此一想,她愈发懊悔先前的几年她荒废了太多,整日被困在内宅,一心只顾着容玘的身子如何。到了京城后,还日日跟着戴嬷嬷学那些宫中规矩,哪还有工夫出去摘草药,替人看诊。 从前她总以为,为容玘做任何事都是值当的。 爱一个人,就该全心全意地待他,不该去计较旁的,可到头来,不过是她一个人深陷于其中、自我感动罢了。 过去的那三年,她若是用来钻研医理和用于实践,焉知她现在的医术不会更好些呢? 于她于病人,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想得太出神,一滴墨汁滴落在纸上,上面的字瞬间晕染开来。 思绪回笼,楚明熙垂眸看着写了一半字的纸已被墨汁脏污得看不太清了,抬手揉了揉脸颊,将纸揉成一团放在一旁,另外摊开一张纸,蘸了墨汁继续埋首写字。 从前的傻事已做下,多想无益,有这工夫胡思乱想,还不如早些将外祖父留下来的医书整理好。 *** 秋去冬来,转眼年关也近了。 容玘的身子越发不好了,眼瞧着比刚回京那会儿消瘦了许多。 李泰不敢再不当回事,特意找了常太医来了东宫。常太医医术高明,难得的嘴巴严实,行事谨慎,找他也好放心些。 常太医给容玘把了脉,李泰觑他一眼,见他神色凝重,顾忌着容玘极重规矩,心下再如何忐忑,却愣是不敢开口发问。 常太医思忖片刻,方才道:“太子殿下,微臣斗胆问一句,您近来可曾熬夜过么?” 容玘颔首承认:“常太医医术高明,孤什么都瞒不过你。” “微臣知道太子殿下心系天下苍生,忙于政务,可您从前便有过眼盲之症,而今虽已痊愈,可您断不能这般劳累,得多当心着些才是,不然一个不慎,眼疾或许还会复发。” 李泰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倘若殿下真再有什么闪失,叫他可如何是好。 容玘命李泰亲自送常太医出去,吩咐下人不必进屋伺候,在桌前呆坐了许久。 倦意渐渐袭来,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他见到了楚明熙。 那是经过了几年的黑暗后,第一次能看清屋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样摆设。 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楚明熙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她在笑,笑得甜美而纯真,澄澈晶亮的眸子里却含着泪光,强忍着不在他面前哭。 不过几息,一颗晶莹的泪珠就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 她高兴地连帕子也忘了掏出来,一双眸子就这么呆愣愣地望着他,抓起衣袖不停地抹泪,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他暗暗叹息,只觉得眼前这姑娘傻得可怜。 他眼疾治好了,她不该高兴才是么,怎么反倒哭了呢? 心底止不住地泛起丝丝酸涩,他走近两步,掏出袖中的帕子欲要帮她擦眼泪。 手中的帕子还未触上她的脸颊,眼前的姑娘就如烟雾一般,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猛地惊醒过来,只觉着心跳如擂鼓。 他呼出一口气,习惯性地侧过身去,睁开眼睛看着身旁,才觉出身侧空空如也。 他望着放在一旁的药枕,有一瞬的失神。 第52章 明熙她已经死了。 溺死在了那条河里,被人打捞上来时,尸身已腐烂到让他辨不出来她原本的相貌了。 心中 霎时涌现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静坐良久。 天色堪堪亮了起来,天际泛起鱼肚白,容玘抬眼看着窗外的天色,蓦地回过神来。 他唤来李泰,吩咐立在他跟前的李泰:“去给明熙送些祭品过去罢。” 李泰的面容有一瞬的愣怔。 祭奠夫人? 眼下离清明不是还有好些日子了么? 容玘揉揉眉心站起身。 “罢了,孤自己去。” 李泰命人套了马车,又准备了一些祭品,收拾妥当,跟着容玘一路去了京郊。 多日不曾来过此处,四处积了一地的落叶,踩在落叶上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响。 墓碑是李泰所立,上面只孤零零地刻着“无名氏之墓”这几个字。 也不知当年那个为他哭红了眼睛的姑娘在下面过得如何。 容玘胸口隐隐发疼,深呼吸了好几下,堵在胸口的那团浊气才渐渐散去。 他从不觉着自己亏欠过谁什么。 人和人之间,向来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 旁人想通过他谋求好处,他亦从旁人身上榨取价值。 就连他的父皇,还有十月怀胎将他生下来的母后,无论嘴上说得如何动听,说到底也不过是各取所需。 仅此而已。 对他真心实意、不计较得失、不求任何回报的,唯有明熙一人。 当初决定娶她,其实他不是没犹豫过。他娶她为妻,说到底也只是为了她的独门医术,无关乎情意。 但凡这世上除了她还有别的大夫能医治好他的眼疾,抑或是他没察觉到她对他生了情意,指望她全心全意地给他治病,他都不会动了跟她成亲的心思。 那日他上山去找她,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对他的情意有多深重,她为医好他的病又甘愿付出多少。 生活在一片黑暗中多年,他不想再一次次失望下去。 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还有什么比婚姻的捆绑来得更让人放心呢? 旁人谋的是权势,他谋的是医术。 那日回去后,没过多久他就娶了她。 他知道自己卑鄙,所以他竭尽所能地善待她、弥补她,给她他能给的一切。 他看得出来,她想要的是两情相悦。 但他如何给得了? 感情的事,从来不是勉强就能做得到。 若说有,那也只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他对她没有情爱,唯有信任,比跟了他多年的李泰和苏木还要让他信赖。朝夕相处三载,他也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 若说还有别的什么,或许,他对她还有几分疼惜,但再多的,便没了。 她信了他的假情假意,而他也乐意这么哄着她、瞒着她一辈子。 他以为他们可以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结果…… 她第一次跟他翻了脸,还说要离开他。 他决意先冷她一段时日。 娶楚明燕,不过是权宜之策。太子妃不是楚明燕、也会是张明燕、李明燕。 总归不可能是明熙。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他还想要手握更多的权势。 但无论娶谁,他唯一信任的,只有明熙。 结果他还没回报过她对他那颗不掺任何杂质的真心,她就死了。 第33章 第叁拾叁章 忘却 思绪回笼, 容玘慢慢走近了些,在墓碑前蹲下,抬起手, 指尖从‘无名氏之墓’那五个字上面轻轻抚过。 “李泰,去给孤找把凿子。” 李泰惊诧不已,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凿子?!” “去吧。” 李泰没敢再耽搁,应了声是, 快步去找凿子。 生怕容玘干等着着急,李泰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拿着好容易在附近人家借来的凿子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 他的额头上还冒着汗。 容玘接过凿子,蹲在墓碑前开始刻字。 李泰被吓得不轻,他上前几步,劝道:“太子殿下,仔细伤着您的手,不若让卑职来刻罢。” 容玘握着凿子将手朝后缩了缩, 眼皮未抬地道:“不必,孤自己刻。” 毕竟手生,短短一排字,他刻了大半个时辰。 如玉般的手上多了几个血泡,还不断地渗出血来,显眼而刺目。 墓碑上多了一排字—— 修远之妻楚明熙之墓。 李泰心情复杂地瞥了眼容玘。 修远是容玘的字。 容玘的目光从墓碑上扫过,思绪又开始逐渐飘远。 明熙不是皇上定下的太子妃,却是当初那个隐居在南边、与世无争的修远的妻子。 *** 刚回到东宫, 太后突然薨逝的消息便传到容玘的耳中。 日光从云层中探出,穿过树隙洒落到地上。 御书房里除了他,还有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 皇帝子嗣不多, 除却三岁就已夭折的大皇子,便只有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五皇子尚幼,今岁才刚满六岁。 皇上就太后的丧葬事宜叮嘱了一番,便叫他们回去了。 诸位皇子躬身退下,跟在身后的三皇子忽而喊住容玘。容玘停下脚步,回头朝他看来。 第53章 三皇子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二哥,听说你的婚事朝后拖延了?”他叹了口气,说话时声音里透着些许惋惜,“当真是可惜,臣弟可一心盼着喝你的喜酒呢。” 容玘负手而立,默默回视着三皇子,毫不意外地从他眼底捕捉到一丝没能掩饰住的不怀好意。 三弟和他只差了一岁,数年未见,没想到三弟仍是这般沉不住气。 宁贵妃在宫中备受圣宠,屡次为三弟收拾残局,若是凭三弟自己的能耐,恐怕早就失了圣心。 他清浅一笑,缓声道:“皇祖母刚过世,三弟这时候还想着吃喜酒……”容玘轻轻摇头。 三皇子面容僵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略微聊了两句,他便道有事辞别而去。 容玘微微颔首,敛去唇边的笑容,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 楚明熙终于在当地安顿了下来。 近来她很忙,白日里忙碌于给人看病,夜里趁着有空静心钻研医术。 正如祝大娘那日说的那样,自打村里来了位女大夫,住在附近的女村民有生了病不愿给男大夫瞧的,都会朝她院子里跑,而她也不负众望,用她的医术治好了病人。 来她这里看诊的,几乎都是住在同一个村的人。这倒无所谓,只要能将病医好,在哪看诊不是看诊。唯一让人头疼的就是来看热闹的人,远比正正经经来看病的人要多。 这也难怪,村里本就没什么新鲜事,乍然来了一位能治百病的大夫不说,竟还是位女大夫,年纪轻轻的,容貌秀美,说话的时候也和和气气的,说是京城里来的大家闺秀她们都信。 这样的条件,嫁入高门都未必不能做到,若真能嫁入高门,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都有了。便是嫁不了高门,大抵也不会嫁的太差,丰衣足食的日子总归是有的。 放着如此舒心的日子不过,怎就这么想不开,跑来她们这小村子里当女大夫了呢? 起初见来她院子里的人大多都只是来瞧热闹的,楚明熙不免有些气馁,不过细想了一下,她便又释然了。 就算只是过来看热闹也无妨,总归在外行医,讲究的是一个好名声。口碑是一点点做起来的,她身为女子,比男大夫又多了几分不易,世人总觉得女子处处不如男子,从前就遗留下来的偏见,又岂是说消除就能消除的。 好在她也不完全是为了挣些银两,能帮到别人一点是一点,倘若她的医术当真能帮到附近的村民,免了她们再受病痛之苦,那么她就不算白忙活。 村里的人歇得早,天色才刚擦黑,白日里围着看热闹的村民们早早就回了各自家里。 楚明熙栓上院门,做了一顿简单的晚膳匆匆用过,洗了碗筷,便又坐回桌前写字 。 外祖父留下来的那本医书她已整理得差不多了,按照先前的进度来计算,约莫再过半个月便能将医书写完。 屋里点着两盏油灯,将昏暗的屋子照得敞亮。 夜里点两盏油灯着实是有些浪费的,且油灯气味重,在此处住了这么些时日,她仍是有些闻不惯,无奈她怕黑的毛病至今还没个起色,石竹和忍冬又不在她身边,她心里着实没底,万一真发起病来,她根本不敢想象她会如何。 眼下这日子过得清苦,甚至还有些单调无趣,可再如何,也比在悠兰轩的日子有意义多了。 她做着她最喜欢做的事,虽则平日里来她院子里的人瞧热闹的居多,但她能感觉得出来,她们对她并无恶意,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其实她并不如何怨恨悠兰轩的那些丫鬟婆子,她出身普通,与容玘身份悬殊,无论她再如何善待那些丫鬟婆子,她们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她。 而今这样最好,她不用再忍受她们的不喜,还能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 一想到悠兰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容玘。 到了此刻她才察觉到,若非今日碰巧忆起从前在悠兰轩的那些事,她竟已好几日不曾想起过他了。 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那日决意离开京城、离开容玘,她便已对他死了心,可她没法否认,有时候她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他、回想起他们的过往。 她能决定自己的行为,逼迫自己离开他、不再卑微地乞求他的爱,她却没法控制自己的心。 从前的她,是实实在在心悦过他,喜欢到光是坐在他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心里都是甜的。 真心爱过的人,又叫她如何转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先前她总是硬逼着自己不去想他,她总以为她还要再等上好久才能自然而然地忘了他,今日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曾刻意做过什么,却已是好几日都不曾忆起过他了。 这是否意味着,哪怕哪一天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在她心里也再生不起一丝波澜了? 她会忘了他、忘记从前所有那些不愉快的事。 次日晨起后,楚明熙仍保持着前一晚的好心情。 粥刚熬上,外面有人叩了叩院门。 时辰尚早,她本想趁着还没人过来之前备好早膳填饱肚子,听得有人敲门,她走出灶房,将院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祝大娘捧着一盘热乎乎的糕点,一壁走进来,一壁笑着道:“楚姑娘,你还没吃饭吧?” “没呢祝大娘。我刚把粥熬上。” 第54章 “那敢情好。我做了些糕,待会儿你就着粥多吃些。” 楚明熙跟祝大娘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知道祝大娘是个实心肠子,她送东西给人时是真心实意,并非是在跟人假客气。 楚明熙大大方方地收下祝大娘送来的糕点,请祝大娘坐下跟她一道用早膳,祝大娘摆了摆手,道:“我家里还一大堆的事没忙完呢,改日我得了空再过来跟你一起喝茶。你啊,趁热把这些糕给吃了。我瞧你近来整日里忙着给人看病也顾不上吃东西,身上就没几两肉。你得好好补补,身子是自己的,那些个人便是来看病也不打紧,你就叫她们等着。都病着拖了那么久,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再如何也不该让自己饿着肚子。” 楚明熙笑吟吟地应下:“祝大娘说的在理,我听祝大娘的。” 祝大娘的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圈:“你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么?怎地看上去这么乐呵呵的?” 这楚姑娘人是真心好,长得也漂亮,就是不怎么爱笑,便是偶尔笑了,也笑得秀气含蓄,从未如今日这般,眼里的喜悦都快溢出来了。 楚明熙捻起一块糕饼,眼睛弯成了月牙:“因为祝大娘做的糕点最好吃啊,吃了心情也会跟着畅快起来。” 祝大娘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你啊你,医术好不说,嘴巴也甜。你既是觉着好吃,那你就多吃点,过两日我再做一些送过来,保管够你吃的。” 楚明熙将糕点送入口中,一嘴的香甜。 日子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 楚府。 太后薨逝,太子殿下要守孝三年,是以他和楚明燕的成亲日子会朝后拖延三年。 楚家的几位心中虽不满,却也无奈。 大婚那日出了岔子,卫氏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觉得女儿跟太子殿下的婚事怕是会节外生枝。 她重重地捶了下膝盖,气得直骂:“说来说去都是熙姐儿脑子犯蠢。好好地乱跑什么乱跑,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而今更是无故牵连到燕姐儿。就这么一搅和,这婚礼便要整整拖延三年,我可怜的燕姐儿哟!” 老夫人蹙眉冷眼,有些不耐地道:“乱嚷嚷什么?!” 卫氏以帕拭泪,听了此话,拭泪的手顿时一抖。 老夫人仍继续道:“若真要计较起来,也是你自己自作自受。但凡那日你没多嘴在熙姐儿跟前说那些有的没的,她能对太子殿下死心?能下定决心离开东宫?后面能闹出那么多事来? “你自己闹出来的事,你倒还有脸在这儿埋怨个不休!” 那日差了人叫明熙来楚府,原是得了她的默许,可她只是为了提醒明熙一二,莫要因为对殿下一片痴情而跟明燕斗来斗去,否则最后受损的只会是楚家的利益。 偏偏那日卫氏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惹得明熙跟殿下离了心。 她不喜明熙是真,却也不想明熙出什么大事,更不愿连累楚府跟着倒霉。 卫氏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母亲,那日之言本就是事实,我为何说不得?” 老夫人冷笑一声,两眼直直盯向她:“我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儿?你惯爱跟旁人攀比,先前熙姐儿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你就爱跟顾氏比谁的夫君仕途走得更稳更顺畅,后来你又总拿燕姐儿跟熙姐儿比。如今她们俩已成了大姑娘,你又去攀比殿下究竟是看重燕姐儿多些,还是看重的熙姐儿多些。 “殿下是什么身份?他是太子,你也不想想,你今日费尽心机弄走了熙姐儿,明日就还会有旁的女子进东宫,你一个个地比得过来么?简直是愚蠢至极!” 来日太子殿下登基为帝,三宫六院,三千佳丽,若当真要比,恐怕直到老死都比不过来。 保住太子妃之位和日后的中宫之位,旁的又有何要紧。 卫氏被她一顿抢白,只觉得面上无光,却也不敢顶嘴,只能强自忍耐硬着头皮静听老夫人的训斥。 老夫人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的恼恨终于消退了些。 “罢了,此事已然如此,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好在皇后娘娘认燕姐儿这个儿媳妇,先前皇上又已下了圣旨,全京城的人都已知晓燕姐儿是殿下未过门的太子妃,燕姐儿总归不会白等这三年,我们且耐着性子熬过这三年,安心等着燕姐儿嫁入东宫便是。” 第34章 第叁拾肆章 女儿 时间过得飞快, 再过十日便是除夕。 临近过年,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来看热闹的人肉眼可见地少了, 近来来楚明熙这里的村民,都是为了身上的病痛来看诊的。 这日过了辰时,楚明熙的院子里来了一个妇人,年纪约莫二十岁, 模样清秀,只是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看着有些憔悴。 她怀里抱着个婴儿, 道:“大夫,您能帮我瞧瞧我的孩子么?” 楚明熙给孩子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一番,道:“这孩子有哮喘之症。*” 妇人苍白着一张脸,一双眸子里拢着湿气。 先前她也找别的大夫瞧过,都说她的女儿患有哮喘。此病乃是富贵病, 大夫根治不了,只能长期小心地将养着,防止孩子哮喘发作。 他们这样的家境,若生的是个儿子,他们尚且没能力将他抚养长大,何况她生的还是个女儿。 女儿生下来才不到两个月,公婆和夫君一心想要个儿子,本就不喜她生了女儿, 得知孩子还得了这富贵病后,更是对孩子多了几分厌弃。 第55章 总归是她身上掉下来 的一块肉,旁人不疼她女儿, 她怎舍得让孩子受这病痛之苦。 她抱着女儿去了镇子上的医馆看病,大夫说,孩子这病需要长期细养着,买药的钱和诊金皆是一大笔开销。得知她拿不出多少银两来,医馆直接将她轰走,叫她去别的医馆。 后来她又一连去了好几家医馆,都是一样的说法,只是给的说辞更难听或更客气些罢了。 她走投无路,听闻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有位女大夫,姓楚,医术高明,人又心善,收的诊金也不高,便是病人的家属一时手头紧付不出诊金,她也不会催着要。 她不由动了心,便抱着孩子来了村里找这位楚大夫。 她仰起脸看着楚明熙,目中含着泪光:“楚大夫,我孩子这病,真的没法子可想了么?” “这病确实不好治,不过你若是放心我,我自会尽力医治。” 不求完全根治,起码让孩子能少受些苦也是好的。 “楚大夫,我手头……手头暂时有点紧,您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楚明熙瞧出她的窘态,好心地接过她的话头:“你放心,诊金我就不收你了。至于买药的钱,你也不必太忧心,我这里还有点药材,待你手头宽裕些了,再把买药的钱给我也不迟。” 妇人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落了下来。 她三天两头往医馆里跑,回回遭人拒绝,看尽了旁人的白眼。抱着孩子回到自己家里,婆母见了她也总埋怨她整日不着家,她一大把年纪了,家里的活儿尽是她在忙,旁人娶了儿媳妇,婆母还能在家里享享清福,唯有她命苦,儿媳妇生了个赔钱货不说,什么苦活累活都指着她去做。 她心下难过,私底下跟她男人诉苦,岂料她男人跟婆母一条心,话里话外都在嫌女儿的病太费银子,他们这样的家境,怎可能养得起。 连着几日来楚大夫这边,这位妇人也看出来了,楚明熙医术精湛,人品正直纯善,照顾起孩子来极有耐心。孩子平日里分明是怕见生人的,许是能感受到楚明熙的善意,只相处了短短几日,孩子就愿意亲近楚明熙,见了她就会笑。 除夕那日,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这日用过午膳,妇人踯躅片刻,跟楚明熙说要去镇上给孩子买些所需用品。 北风呼呼刮着窗纱,楚明熙凭窗瞧了眼天色,风雪大作,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 她点了点头:“那你快回去忙罢。”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沉睡中的女婴。 恰逢过年,照理孩子应该跟着她母亲的,只是外头正下着雪,村子里的路又不好走,路上湿滑,孩子若是摔着或冻着了便不好了。 妇人蹲在小床前,没敢触碰到孩子免得扰了她的好梦,只伸出手指虚虚在孩子的脸上慢慢划过。 楚明熙将妇人送至院门,妇人望着楚明熙,眼睫轻颤,一行清泪不受控制地自腮边滑落:“楚大夫,还请您好好照顾我的女儿。” “孩子没事,你莫要太担心了。”楚明熙笑了笑安抚道,“今日是除夕,可不能哭啊。” 妇人别过头去,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嗯,我不哭。孩子能遇到您,是她的福气。” 院门轻轻阖上。 一阵风吹过,雪片扑簌簌地从枝头洒下。 妇人转过身去,望着紧闭的院门良久。 是她没用,生下孩子却养活不了她,她的夫家,更是半点指望不上。 孩子跟着楚大夫,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楚明熙是在几天后,才意识到那妇人把她的孩子给丢弃了。 那日孩子的母亲说镇上给孩子买些所需用品,她便没起疑心,谁知对方这一去,便没再回来过。 起初她还抱了几分希冀,认为自己许是错怪那妇人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怎舍得说抛下就抛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又特意向村里的其他村民打听了一番,没人认识那妇人,她家住哪里,家里又有哪些人,竟无一人能说得出来。 楚明熙明白,那妇人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祝大娘很是替楚明熙感到打抱不平。 她在村里算是老住户了,跟每户人家都熟络,可就连她也不知这孩子家住哪里,只知道孩子的母亲姓刘,这还是那妇人头一回抱着孩子过来看病的时候,楚明熙问起时,对方才告诉她的。 如今想来,孩子都舍得丢下,这姓氏恐怕也当不得真,信不得的。 祝大娘看着楚明熙抱着女婴走来走去,忍不住道:“这孩子才两个月大,真不知她娘亲是怎么想的,孩子说抛下就抛下!你姑娘家家的,又没个家人,要我说,不若把孩子送去育婴堂或官府罢,总归这事和你没关系,哪能因为你好心给孩子治病,就拿孩子拖累你一辈子?” 她这回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楚明熙看着怀里的孩子,伸出指头轻轻触了触她软乎乎的脸颊,孩子被她逗得咯咯直笑,只是人长得面黄肌瘦的,让人瞧着分外心疼。 不用问也能猜得出来,孩子在家里过得并不好,就连她的母亲,也是骨瘦如柴,显然在夫家吃得也不好。 母亲尚且没法担保她自己过得好,又何来能力保护她的孩子? 育婴堂那地方她多少也知道些,孩子本就瘦弱,又生着病不如其他孩子康健,倘若真将孩子送去育婴堂,孩子活得了多久都难说。 第56章 楚明熙垂下头,凑近女婴的脸颊轻轻蹭了两下:“祝大娘,我知你是好心为我着想,只是我不会把孩子送去育婴堂。这孩子跟我有缘分,往后我就是她的娘亲,她就是我的女儿。” 除却家里凭空多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楚明熙的日子跟先前一般无二。 村里的人不比镇上的人,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不是得了急病或是患有常年拖着不治的旧疾,一般也不当回事,不会轻易有个小病小痛就来找她治病,便是来她这里看病的,大都也只能送些自家院子里种的蔬菜或是自家做的吃食给楚明熙,算是拿它们抵作诊金。银子之类的,几乎从未见到过。 楚明熙能理解她们的难处,同时免不了又有点担忧。 她自己节俭惯了,对衣食住行没什么要求,且以后的日子还不明朗,便是手里有银子也不敢随便乱花。 而今她不是一个人了,她还养着一个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婴儿,孩子还有哮喘症,往后有的是要用银子的地方。 难道她收养这孩子,是为了让孩子跟着她一同吃苦么? *** 过了雨水,失散许久的石竹顺着她一路留下的记号找了过来。 主仆二人终于得以相聚,石竹看着站在门前的楚明熙,禁不住喜极而泣,楚明熙亦是落了泪,抱着石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过去了这么久都没有石竹的消息,她几乎都已经认命了。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还是楚明熙最先恢复冷静,拍抚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往后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石竹抽抽搭搭,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两人的哭声堪堪止住,忽而响起一阵阵婴儿的啼声,惊得石竹和楚明熙一时愣住,不过一瞬,楚明熙便反应过来,丢下石竹快步进了屋里,石竹跟着也走了进去。 一进屋,抬眼就看到楚明熙正抱着个孩子低声哄着。 石竹目瞪口呆,人僵在了原地。 过了片刻,她上前两步低声问道:“姑娘,这孩子难道是……”意识到不妥,又将到了舌尖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楚明熙扭头对上她的视线。 石竹心里在想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摇了摇头,淡声回道:“这不是我跟他的孩子。”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楚明熙抱着孩子哄了一会儿,孩子乖巧,这会儿见楚明熙就在她身边,放下心来,渐渐不再哭了,过了几炷香的工夫,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知道石竹还有一肚子的疑惑没问出口,恐扰了孩子睡觉,楚明熙拉着石竹去了灶房,一壁做饭,一壁说着 话。 “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她家人嫌她的病不好医治,便将孩子丢在了我这里。不过无妨,孩子自有人疼她,往后我们俩就是她的家人。” 石竹心想,方才她也是吃惊过度一时慌了,尽胡思乱想些没影的事。离京前,姑娘还照常来癸水,自然不可能怀上孩子。 石竹扫了一圈灶房的角角落落,大致也看出来楚明熙眼下的日子过得有些清苦,鸡蛋和蔬菜倒是不缺,米面也有,肉却极少,与从前住在府里丰衣足食的日子天差地别。 她素来厨艺了得,先前没找到自家主子便罢了,如今既是已找过来了,便不许楚明熙再下厨,把做饭的活儿都给包揽了下来。 她在面粉里添了些水搅拌成面糊,做了一锅面疙瘩。主仆二人坐在石桌前,每人都吃了两碗面疙瘩才放下碗筷。 石竹看着楚明熙吃得心满意足,心疼得不行。 她家姑娘,何时过过这般寒酸的日子? “姑娘,这些日子您受苦了。” 楚明熙弯了弯唇:“我哪有受苦?我在此处过得自由自在,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不知你处境如何。” 两人互相宽慰了几句,楚明熙思起前些日子就有的顾虑,与石竹商量道:“当初我们便打算回湖州,后来你我失散,我便暂时住在了此地,想着你若是哪日能见到我留下的那些记号,便能一路寻过来。我寻思着不若再过几日,我们就准备准备,带着孩子一道回湖州罢。” 石竹听了面色有些复杂。 楚明熙说的是‘回湖州’,而非‘去湖州’。 姑娘把湖州视作她的故乡。 姑娘当是不愿再忆起她在京城的那段日子了。 看姑娘的样子,或许就连太子殿下,姑娘也不想再记起。 楚明熙不知她心中所想。 前些时日她便动了回湖州的念头,只是一来还未见到石竹,二来这个村子虽贫苦,但村民都是些朴实之人,时常送些自家的吃食给她,待她也颇多照顾,若不是想挣些银两让往后的日子过得踏实些,住在此地倒是极舒心的。 外祖父在湖州留下了一家医馆,那屋子是外祖父早些年购置的,不必再考虑租金之事,若真打算重开医馆,医馆里的许多东西都是现成的,只需在采买药材和雇佣人手方面筹备些银两就够了。 至于容玘,应当也不会派人来湖州找人,毕竟在他眼里,她和石竹早就已经离世。 楚明熙开了口,石竹自是没什么不答应的,楚家再如何看不上姑娘的外祖家,顾老爷在湖州好歹留下了一栋宅子和一家医馆,总归比让姑娘继续留在这个村子里强。 第57章 两人一合计,次日找了牙人过来跟牙人约好退租事宜,过了几日便收拾好行李,辞别了祝大娘,带着孩子前往湖州。 第35章 第叁拾伍章 守寡 楚明熙站在医馆门前, 抬起头望着上面的牌匾。 牌匾上,上书银钩铁画般写着‘仁安堂’三个字,竟让她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年容玘身边的李泰专程来医馆找外祖父, 央求外祖父前去帮他家公子医治眼疾,外祖父见他态度十分恳切,且本就擅长治疗眼疾,遂应了此事。 那时她跟在外祖父身边学了数年的医术, 想要多积累些从医经验,便也跟着外祖父一道去了容玘的府上。 海棠树下, 她第一次见到了容玘。 朗风霁月, 长身玉立。 若知后来有一日她和容玘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她绝不会跟着外祖父去他府里。 自外祖父走后,医馆便一直关着无人打理,她嫁给容玘后,也从未想过回湖州。 楚明熙眼里恢复清明,扭头看着石竹:“我们先回去罢。” 主仆二人回了顾老爷的宅子。两人将宅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待收拾妥当能住人了,楚明熙雇了几个伙计在医馆里帮忙,另外又找了两个徒弟,平日里在仁安堂坐诊,一边耐心地教徒弟医术。 她收徒弟,不求多通医术,只看人品和医德。若是心术不正的,即便悟性再高、人再聪慧, 她也是不肯收作徒弟的。 医馆重新开业,楚明熙从前便得了她外祖父的真传,自离京后, 她日日钻研医术,医术愈发精进,收的诊金也合理公道,虽仍有一拨人对女大夫持有偏见,可但凡来仁安堂找她看过病的,都被她所折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医馆逐渐重回正轨,当初她收留的那个女婴也日渐长大。 当年决意收养女婴的时候,楚明熙便给孩子取了一个名字—— 惠昭。 孩子长得很快,平日里楚明熙又留意着帮她调养身子,石竹厨艺好,三天两头地给她做好吃的,孩子胖了些,也白了些,再不复见当初被她生母抛下时的瘦弱模样。 楚明熙不愿让惠昭知道她是被其父母舍弃的孩子,孩子对自己的生母没有任何印象,楚明熙索性告诉孩子说她是她的娘亲。莫说惠昭自己,便是住在附近的左邻右舍,也都以为惠昭是楚明熙住在外面那几年生下的女儿。 顾大夫医术高明,仁慈善良,在当地很有些名气,街坊邻居自然也认得顾大夫的外孙女楚明熙。 前几年顾大夫带着外孙女关了医馆去了别处,而今楚明熙只带着丫鬟石竹回了湖州,身边还多了一个孩子,他们还打听到,这孩子姓楚,随了她母亲的姓。 一时间众人在背后议论纷纷,什么样的猜测都有,只是顾念着从前顾大夫待他们的恩情,大家没好意思在楚明熙的面前拿这些话戳她的心罢了。 跟顾大夫的宅子只隔了两个门面的孔二婶比楚明熙的母亲只大了十来岁,两人素来交好,后来楚明熙的母亲嫁了人离开湖州去了别处居住,和孔二婶渐渐断了联系。过了几年,顾大夫去了京城将他的外孙女接回来带在自己身边抚养,孔二婶看着楚明熙那张跟她母亲足有七分像的脸,心里很是觉得亲切,又怜她小小年纪便没了娘亲,平素对她颇多照顾,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几乎算是亲眼看着楚明熙长大的。 孔二婶不喜背后有人议论楚明熙,几番想要开口替她辩驳一番,无奈楚明熙的的确确是一个人回的湖州,身边又凭空多了个女儿,又总是避开那几年不愿多提一个字,叫众人如何不多想。 这日楚明熙离开医馆回到家中,才坐下稍作休息,孔二婶便上门来找她说话。 楚明熙将孔二婶迎进屋里,石竹端了热茶过来,孔二婶是个直肠子,不待喝茶便开门见山地道:“明熙,你跟你二婶说老实话,你这几年在外头过得是不是不好?” “二婶,我过得挺好的。” “你此次回湖州,只带了石竹回来,还有你身边的那个孩子……” 孔二婶不忍伤她的心,无奈想起外面的流言,把心一横直言道,“明熙,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二婶近来听到了不少有关你的流言,外头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楚明熙指尖轻轻掠过桌上的茶盏:“二婶,我真没受什么委屈。昭姐儿是我女儿,先前我曾嫁过人,不过我跟他已……” 她本想说,她和他已没关系,往后都不会再有关系,站在一旁的石竹已抢先插嘴道:“二婶,您不必问了,我家姑爷他已经死了。” 孔二婶惊道:“死了?” 石竹梗着脖子,脸不红心不跳的,“对,姑爷他死了,我家姑娘守着寡,一个人在那边过得艰难,想着从前在湖州是住惯了的,于是便带着孩子回了湖州。此次回湖州就是想好好将昭姐儿养大成人,过些清净日子的。”她越想气,忍不住又埋怨了一句,“哪知道我们才回来,就有人在背后编排我家姑娘。” 孔二婶一脸了然,扭头回视楚明熙:“原来是这样。明熙,你也莫要太在意外头说的那些,明日你二婶就去跟她们把话说清楚。她们若是还一味地在背后嚼舌根,我就把她们都给骂回去!” 楚明熙也没料到石竹会谎称容玘已死,惊诧了几息,便又恢复了平静。 这样也好,总归她和容玘不会再有瓜葛,石竹这话传出去,倒可以免得旁人再来打听她从前的那 第58章 些事,昭姐儿也不会再被人指指点点。 孔二婶伸手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疼惜:“你这孩子也是命苦。罢了,往后有你二婶在,什么都不会缺你的。” 又跟楚明熙闲话了几句家常,孔二婶便又回去了。 送走了孔二婶,过了没两盏茶的工夫,惠昭就饿了。 楚明熙眼看是到用晚膳的时辰了,便让石竹把饭菜端上了桌。如今宅子里只有她、石竹还有惠昭三人住,没那么多讲究,便拉着石竹一道坐在桌前吃饭。 三人用过晚膳,楚明熙哄着惠昭睡下后,又去了书房埋首看医书。 石竹端着一碗银耳羹走到书案前,偷偷打量着楚明熙,偏巧楚明熙欲要起身找一本医书,抬眼间,就对上石竹的目光。 她见石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开口问道:“怎么了石竹?” “姑娘,今日我骗孔二婶,说您的夫君死了,您怪我么?” “我为什么要怪你?虽则这不是实话,但你这么说,确实免了不少麻烦。” 何况她当初真心爱慕过的那个少年郎,在她心里早就已经死了。 “姑娘,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有话就说罢。” “先前我按着您留下来的记号一路找过来,我过来的路上,也曾留意过东宫那边的情形,太子殿下好像至今都还未大婚。” 自那日船只失事,她与姑娘走散,她四处寻找姑娘的下落,纵然不想去在意,仍是听到了一些有关太子殿下的传闻。 楚明熙将医书合上,神色淡然。 石竹抬眼觑向坐在桌前的楚明熙,见她似是不大在意,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当初太子殿下辜负了姑娘,姑娘大抵是不愿再想起他这么个人了,但从前姑娘那般在意太子殿下,姑娘当真能说忘就忘了他么? “姑娘,奴婢就想知道,您如今还在乎太子殿下么?” 今日她就多嘴再问一句,往后她绝不再问了。 楚明熙望着她,那双眸子一如往日般纯净澄澈。 “石竹,我不想瞒你,从前我是真心爱慕他。” 喜欢他到恨不能把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如今我已经看开了,感情从来不是你付出多少,便能得到多少回报的。他不是我当初心悦的那个人了,或许我从来没有认清过他也未可知,总之往后他过得如何,要娶谁,都与我无关了。” “先前的种种,就当我年少无知,犯了一回傻。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在生死面前还有什么事是看不开的。我能活下来,该惜福才是,往后我会朝前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跟外祖父一样,尽力医治更多的病人; 还要将昭姐儿好好养大,让昭姐儿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石竹也跟着弯了弯唇:“嗯,姑娘说得对。从今往后我和姑娘好好过日子,咱们不是孤零零的两个人了,咱们还有昭姐儿要养活呢。” *** 楚明熙的师兄叶林,是在数月后才得知楚明熙回了湖州。 叶林是孤儿,那年他家乡闹饥荒,家里的人几乎全都死了,活下来的只有他跟他年迈的祖母。 祖孙俩在老家活不下去,便一路逃难来了湖州。到了湖州没多久,他祖母便也去世了,只余下他一人。 顾大夫有一回出门给人看诊,碰巧看到他跪在地上卖身葬祖母,顾大夫见他孤苦伶仃的,便收留了他,还掏出银子帮他葬了他祖母。 那时候楚明熙的母亲已嫁了人跟着她夫君随赴任上,几年后顾大夫去了一趟京城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叶林才知这小女孩便是顾大夫的外孙女楚明熙。 叶林比楚明熙大了三岁,又感念顾大夫的恩情,平日里待楚明熙极好,把她当作了亲妹妹一般。 顾大夫一直都知他不喜被拘着,心里抱着云游天下的念头,只因总记着他当年的恩情不舍丢下他这个老头子。几年前见叶林医术精湛,便劝他出去周游一番,不求名利,只需牢记何为医德,哪日他累了想要回来,仁安堂永远在这里等着他。 离开的那几年,他时常会和顾大夫书信往来,后来顾大夫去了南边,只在信中说要给人医治眼疾,却没再细说旁的,过了没多久便传来了楚大夫去世的消息。 顾大夫死后,楚明熙跟他通过几次信,他通过书信得知楚明熙嫁了人,嫁的还是在南边养病的二皇子。 楚明熙跟他终究男女有别,他不想因自己的缘故在他们夫妻二人间引起龃龉,遂写了一封信给楚明熙说他一切安好,他行踪漂泊不定,往后不必再给他寄家书。 这几年他和楚明熙断了联系,他时常会想起楚明熙,总挂念着她过得好不好。 从往来的书信他也能看出来,明熙是真心喜欢二皇子。 一个女子能嫁给她心爱的郎君,大抵是会过得很幸福的罢。 他几年不曾回过湖州,此次清明前夕,他刚好途径此处,便顺道来了湖州,想要去师父顾大夫的坟前祭拜一下。 *** 祭拜过后,他想起许久不曾回过湖州,不知仁安堂眼下情形如何,便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在客栈多住了两日,转道去了医馆。 行至医馆门前,大门不但开着,里头还热闹得很,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他顿时就起了几分好奇心,迈步进了堂内。 待走近些才发现,坐诊的大夫正是几年未见的楚明熙。 第59章 他不由愣怔住,委实想不明白明熙既是嫁给了二皇子,又怎会来了湖州,还抛头露面在医馆里坐堂给人看诊。 二皇子那样的皇室中人,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有如此行径么? 楚明熙见来人是他,手中的动作一顿,眼底满是惊喜。 顾忌着堂内还有旁人在,叶林并没急着开口追问什么,耐着性子直等到楚明熙忙完了医馆里的事,与楚明熙一道回了宅子。 进了宅内,石竹正坐在院子里喂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吃点心,孩子见楚明熙回来了,立时跑过来抱住楚明熙的腿,仰起一张笑脸喊她娘亲。 叶林见了此景不由暗想,这孩子定然就是楚明熙和二皇子的女儿,只是不知中间发生了何事,楚明熙竟带着孩子回了湖州。 他看着抱起孩子笑着跟孩子说话的楚明熙,一时感触良多,想问又不敢问,生怕惹得楚明熙心里难过。 天色渐暗,眨眼间就到了掌灯时分,石竹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皆是叶林素日里最爱吃的菜。 几人用着晚膳,楚明熙很少谈起自己的事,只追问叶林这几年过得可还好,叶林便挑了些有趣的江湖见闻跟她说,楚明熙和石竹听了只觉着新鲜,石竹兀自感到不满足,催他再多说些外头的事。 惠昭之前从未见过叶林,见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饭也顾不上吃,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 叶林看惠昭才这么点大,心中愈发疼惜楚明熙。 他算是看出来了,二皇子并不在湖州,何况之前他也曾听人说,二皇子已被皇上立为太子。堂堂太子,又怎会离开京城在湖州住下? 夫妻二人会分居两地,大抵是关系决裂了罢。 他和楚明熙几乎算是一起长大的,她那样的性子,不用问也能猜得出来,定是受尽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委屈,才会下定决心甘愿离开二皇子。 人人都道二皇子儒雅俊逸,知书达理,是个难得的谦谦君子,他却只觉得此人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如若不然,又岂会任由明熙孤身一人带着他们的女儿回了湖州居住。 女子本就比男子活得艰难,何况明熙还带着个孩子,世人又总瞧不起医者,将医者视为身份低贱之人,明熙独自经营着师父留下来的医馆,个中的艰辛唯有她自己才清楚。 楚明熙没错过他朝她投来的一瞥。 她心 下了然,知他定是误会了什么,哄着昭姐儿睡下后,叮嘱石竹在一旁看顾着些,和他去了书房叙话。 两人坐下后,她方才开口道:“叶林哥哥有什么想问的,便只管问我罢。” 第36章 第叁拾陆章 疫症 “瞧昭姐儿的样子, 应有一岁多了罢。” “过了七月,她便要两岁了。” “二皇子他……怎么就让你跟昭姐儿回湖州了?” 他疑心明熙兴许已和二皇子和离,但无论如何, 哪怕明熙和二皇子闹到和离的地步,二皇子也断不该将他们的女儿丢给明熙抚养。 “叶林哥哥误会了,其实昭姐儿并非是我亲生,她是我收养的孩子, 不过还请叶林哥哥莫要在昭姐儿面前这般说,昭姐儿她并不知晓。” 叶林得知了惠昭被弃养的始末, 答应楚明熙不会在孩子面前说漏了嘴, 又道:“你和二皇子又是怎么回事?” 楚明熙笑容微敛:“我跟他分开了,往后我们二人桥归桥,路归路。” 叶林想起惠昭,轻声问道:“你和二皇子成亲几载,一直都没个孩子么?” “不瞒叶林哥哥,其实一开始我是很想跟他有个孩子的,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那时候我没怀上反倒是一桩幸事,否则现在离开,我怕是会舍不得丢下那孩子。” 容玘不在意她是真,可他应当也不会容许她带走他们的孩子,纵使他无所谓,皇上和皇后娘娘又岂能容忍一个有着皇室血脉的孩子流落民间。 叶林迟疑了片刻,终是问出了口:“你和二皇子, 到底是怎么了?” 明熙分明那么在乎二皇子,他们怎么就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楚明熙也没什么好瞒的,只是此事本就令人不快, 她更不想旁人因此而可怜她,只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委,一字不提她在悠兰轩受的那些委屈。 那些苦楚尝过一遍便足够了,没必要再跟人提起,难道还要拉着叶林哥哥跟她一同憋屈么? 两人一时无话。 楚明熙扬起脸看着叶林:“叶林哥哥会在湖州逗留多久?” 此次一别,不知哪日还会再相见。 “此次回湖州,我不打算再走了。” 叶林回望着她,神情有些动容,“明熙妹妹你放心,昭姐儿除了有你这个娘亲,还有我这个舅舅会疼她,昭姐儿她什么都不会缺的。” 不止是昭姐儿,还有明熙,他会全心全意地护住她们母女俩,不让她们再受半点委屈。 *** 天气说凉快就凉快起来,不知不觉中就入了秋。 楚明熙和石竹回到湖州快两年了。 日子像和缓的水流,有惠昭、石竹和师兄叶林的陪伴,日子过得安和又温馨。 惠昭一天天长大,与当初那个瘦弱苍白的女婴判若两人。 孩子乖巧聪慧,只是从她生下来便身子弱,到现在身子骨都不大强壮。 楚明熙爱她爱到了骨子里,平日里一直留心着孩子的身体状况,还时常会给孩子做补汤和药膳,也因着这个缘故,惠昭这几年来总算没再发过病。 第60章 叶林信守诺言,将惠昭照顾得很妥帖,见孩子爱听他讲的故事,闲来时总会给惠昭讲一些他从前走南闯北时的所见所闻,孩子听了觉着有趣,总缠着要他再多讲一些,他回回依她,别人家的亲舅舅也至多做到他这个份上。 石竹也极疼惠昭,时常会做些糕点给惠昭吃,知道孩子大都是贪新鲜的,每回总是很用心地将糕点做得精巧又美观,惠昭看了欢喜非常,都舍不得下嘴吃那些糕点。 时间一晃而过,眨眼就到了秋初时节。 到了晚膳时分,石竹端了饭菜进屋摆饭,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前吃饭。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惠昭胃口不佳,只吃了几口饭菜便推说吃饱了。 叶林撂下筷子:“怎么不吃了?” “没胃口,不想吃了。”惠昭仰起脸看着楚明熙,“娘亲,昭姐儿想去睡觉。” 楚明熙摸了摸她的脸颊,瞧她恹恹的,想着强逼着孩子用饭也是不受用,不若先让她睡会儿,便抱起惠昭回了卧室,掀开被子哄她睡下了。 许是今日跟邻居家的孩子玩得累了,不过片刻,惠昭便沉沉睡过去了,楚明熙拿了一本医书守在一旁,不时替孩子掖掖被角。 过了总有三个时辰,楚明熙想着孩子空腹睡觉总归不大好,便又起身去了厨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来到床前。 “昭姐儿,先起来吃些东西再睡,好么?” 惠昭听到她的唤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许是仍困得厉害,才睁眼就又阖上了眼睛,很快就又陷入睡眠。 楚明熙不愿逼着孩子,看了一眼搁在几上的那碗粥,想着不如再等上片刻,只是看着看着,却瞧出了一丝不对劲。 她抬手摸了摸惠昭的额头,触手滚烫的温度,令她心下陡然一惊。 待瞧见惠昭身上打着寒战,上下牙齿也在微微颤抖着,她顿时明白,难怪孩子用晚膳时没半点胃口,这分明是病了。 换季的日子,本就容易得病,更何况惠昭生来就比旁人体弱,实不能不更小心着些。 楚明熙一整夜都没阖眼,守在床前不断地换下覆在额头上的帕子,好给惠昭降降温,另外又给她熬了一剂小儿吃的药驱驱风寒。 到了次日,她放心不下病中的惠昭,便没去医馆,只留下家中照料惠昭。 如此过了一天,楚明熙的心愈加慌乱不安。 惠昭的风寒症非但没有消退,病情似是还加重了些,呼吸急促,心也跳得飞快,楚明熙唤她醒来吃些饭食和喝药,刚吃下去的东西和喝进去的药又都尽数吐了出来。更糟的是,孩子甚至开始出现意识不清的症状,睁开眼时双瞳没了焦距。 楚明熙望着睡得昏昏沉沉的惠昭,目光定住,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太妙的猜测。 近旁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楚明熙从纷乱思绪中醒过神来,与叶林对上视线。 叶林面色沉重,瞥了眼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的惠昭,低声地道:“明熙,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怕扰了孩子,两人去了外间说话。 “今日隔壁的朱大哥来了医馆,说家里有人得病,要请大夫去他们家里看诊。我见朱大哥面色焦虑,又听得他说家中多人同时发病,觉着此事非同小可,我便去了一趟他家里。”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楚明熙的眼睛,“看病者的症状,我怀疑可能是染上了疫症。” 楚明熙盈盈瞳光猛地一缩,先前那种不祥的预感成了真。 她本就疑心惠昭染上了疫症,只因不想引起无端的恐慌才憋在心里没敢说,没成想叶林也想到了疫症那边,叫她如何不怕。 “叶林哥哥,你确定是疫症么?” 叶林以为她被他的话吓着了,忙又宽慰道:“明熙,你先别慌,我也只是这般猜测,说不定只是我多心了。不过咱总归谨慎小心着些不会错。朱大哥家的卿姐儿跟咱昭姐儿总凑在一处玩耍,我担心咱昭姐儿会有什么不妥,所以过来提醒你一声。” 楚明熙想起惠昭接连出现的那些症状,忍不住开口道:“叶林哥哥,昭姐儿病了。” “她病了?!” “昨日用晚膳时昭姐儿便有些不对劲,我见她胃口不佳,倒也没怎么在意,昨夜我见她高烧不退,以为她感染了风寒,今日她吐了几回,还有些意识不清。我瞧着昭姐儿的情形,倒像是疫症。” 叶林紧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明熙说的这些症状,倒真和疫症对得上了。 他略一沉吟,又道:“咱这也不曾闹过水患或其他灾祸,怎么 好端端地就突然有人染上了疫症?也不知是否还有更多人得了时疫,若是不及时控制住,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时疫凶险,上至朝廷,下至平头百姓,人人闻风丧胆。 楚明熙比他先镇定了下来。 “叶林哥哥,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一趟朱家问问看,如此,心里也好有个数。” 两人径直去了朱家,朱大哥见叶林折返而回,心中疑惑,叶林也顾不上说旁的,只道有要紧事想要问问他们,朱大哥点了点头,将叶林和楚明熙请进了屋里。 这一问下来楚明熙才得知,朱家共有三人得了病,其中一人便是跟惠昭交好的卿姐儿,另外那两人并非本地人,是朱家罗三娘的哥哥和嫂子,近来因走亲戚的缘故,暂时住在了他们家中。 第61章 楚明熙脊背一凉,心中的惧意更甚。 两个孩子平日里总在一处玩耍,昭姐儿又素来体弱多病,抵抗力比寻常人差了不止一点点。若真是时疫,叫昭姐儿如何逃得掉? “你哥哥和嫂子是从哪个地方过来的?”她嗓音发涩,尾音带着几许颤音,“那边近来可有发生过什么事么?” 见罗三娘仍有些困惑不解,忙又解释道,“那边可有发生过水灾之类的事儿么?” “哦,楚大夫问的是这个。我哥和嫂子住在江州,离湖州就三、四天的脚程。因着住得近,我们两家倒时常会走动走动。我哥和嫂子原本说好过年时来我这边的,但前些日子他们那边闹了水灾,他们便来了我这边住下,旁的我就不清楚了。” 除却当地闹过水患,从罗三娘的口中竟是再打听不到更多的消息了。 楚明熙扫了眼床榻,见罗三娘的哥哥已醒来,她索性直截了当地道:“敢问江州那边,最近可有闹过鼠疫或之类的事么?” 那人一脸愕然地望着她,不过一瞬,便又别开视线看向了别处。 罗三娘听得‘鼠疫’二字,立时下了一跳,几步冲到床前:“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人目光躲闪,支支吾吾地道:“我哪有……哪有瞒着你……什么。” 罗三娘本就忧心病中的女儿,见自家哥哥一副心虚模样,方才觉出些味来。 难怪哥哥和嫂子此次来得匆忙,合着不是来走亲戚的,竟是到她这里躲难来了。 “卿姐儿都因着你和嫂子的缘故病了,她可是你的亲外甥女啊,就这样你还想着瞒着我们。哥,你还是不是人哪!” 眼瞧着兄妹俩要闹起来了,楚明熙赶忙劝住罗三娘:“三娘,这会儿不是互相责怪的时候,先解决眼前的事才要紧。” 罗三娘心中虽还有几分怒意,倒也明白楚明熙说的在理,不再怨这怨那,避让在一旁由着楚明熙问话。 “这位大哥,此病耽搁不起,不说连累了旁人,你自己也不希望病情一日日拖下去罢。何况嫂子和卿姐儿也都染了病,你心里定然也是着急的。当务之急,还请你能将江州那边的情形告知一二。”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那人叹了口气,坦言道:“其实也并非我想要瞒着你们,若非我们跟衙门里的一个捕快关系亲厚,就连我们这些个住在江州的人,也被蒙在了鼓里。 “前几日钟大哥偷偷给我们递了消息,说江州像是闹起了时疫,还特意叫我莫要让别人知晓了此事。我们住着不安心,想着万一哪日一个不慎染上了便糟了,想着别处也去不了,索性就来了湖州住下,寻思着过些时日待事情了结了,我们再回江州。” 他抬起头看着楚明熙,“我们真没想要连累旁人,谁能想到……”他叹了口气,又道,“还白白连累了卿姐儿。” 第37章 第叁拾柒章 父子 罗家大哥言辞恳切, 楚明熙立时明白,江州已爆发疫病,罗三娘的哥哥和嫂子因症状不明显, 便误以为他们没染上。来了湖州后,又因为跟卿姐儿同吃同住,于是疫病又传染给了卿姐儿,而卿姐儿与昭姐儿交好, 昭姐儿又天生体弱,是以发起病来比另外染了病的那三人更厉害。 楚明熙问道:“你们这几日可有出过门、与旁人接触过么?” 对方摇了摇头:“没有没有。那日到湖州的时候已是傍晚了, 我们一路急着赶路, 早就累了,用了饭后便早早歇下了。也是许久没见过卿姐儿了,我贱内着实想念得紧,便陪着卿姐儿玩耍,到了昨日觉着身子有些不适,便一直在家中休息, 今日病得越发厉害了,这才派人去仁安堂请大夫过来瞧瞧。” 楚明熙和叶林对视一眼,皆松了口气。 主人家的哥嫂还有卿姐儿和昭姐儿都病着,此事已是无法可想,但总算没牵连到更多的人。 楚明熙嘱咐罗三娘将病人和家中的其他人隔离开来,并注意做好措施,和叶林辞别了主人家。 历来爆发时疫,疫症都有些微的不同之处, 楚明熙虽不敢确定她留下的医嘱必定对此症有用,但总好过什么措施都不做。 楚明熙回到家后,将石竹叫到她跟前。 石竹听了又惊又怕:“姑娘, 昭姐儿当真也染上了时疫么?” 昭姐儿还这么小,身子又弱,若真染了疫病,叫昭姐儿如何承受得住? “石竹,你听我说,从今日起,你不许再靠近昭姐儿,每日勤洗手和换洗衣裳。此外,切记保持室内通风,我会备一些薰香、白薇和青蒿,到时候你便将它们点上。” “姑娘,还是由奴婢来照顾昭姐儿吧,奴婢身子强壮,便是染上了,奴婢也扛得住。” 楚明熙面色凝重:“石竹,你就按着我的话去做。你帮我留意着其他人不要让她们靠近我和昭姐儿,你就是在帮我了。你放心,我是大夫,我会医治好昭姐儿的疫病,我也绝不会让自己有事!” 石竹听了此话不敢再坚持,只得依了楚明熙的意思,楚明熙又叮嘱石竹,叫她去药铺子里拿些药材回来,熬些甘草姜汤或是苦参汤。 自那日起,楚明熙便将自己和惠昭关在自己的屋子里,衣不解带地照料病中的惠昭,唯一能进屋见她的,只有叶林。 叶林这几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在卿姐儿的家和仁安堂两头跑,留意着卿姐儿一家人的病情是否有好转,又生怕湖州还有其他人染上时疫。待回到家里后,还时不时过来找楚明熙,与她一同商议可还有什么其他好法子。 第62章 惠昭的病情暂且还没什么起色,睡睡醒醒,楚明熙一壁守在床前照顾她,一壁抽空试药。 她一夜未曾阖过眼,终于给她试到了一味药材。 她等不及想要知道功效如何,天还未亮,便按着她新想出来的药方子熬了汤药,端着药碗来到床前将惠昭叫醒。 惠昭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声音软软的:“娘亲。” 楚明熙捏着小勺在碗里搅了又搅,吹了吹勺中的药送到她嘴边:“昭姐儿,来,喝药了。” 惠昭眨了眨眼,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孩子都是畏苦的,惠昭也不例外。 楚明熙看得鼻头酸酸的。 怕苦着昭姐儿,又明知不喝这药,昭姐儿只会吃更多的苦。 “昭姐儿乖,把药喝了,好么?” 惠昭乖顺地点点头,一口一口喝下楚明熙递过来的汤药。 一碗汤药喝尽,楚明熙掏出帕子替惠昭擦拭沾着药汁的唇角,递给她一颗枣子,枣子外头还裹着一层糖霜,看着就分外香甜。 惠昭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 楚明熙看了只觉着心疼,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发顶:“昭姐儿,等过几日你病好了,娘亲就带你一起去放风筝。” 惠昭眸光一亮,喜出望外地道:“真的么?” 楚明熙弯了弯唇:“娘亲何时骗过昭姐儿?” 惠昭扑进她的怀里,小手环抱住她的肩膀:“娘亲待昭姐儿最好了。昭姐儿一定乖乖吃药,昭姐儿明日就想跟娘亲一起去放风筝。” 这日傍晚,叶林来了,说仁安堂那边一切如常,他这两 日也寻人打听了一下,另外几家医馆也不曾接待过疑似染上时疫的病人,瞧这情形,湖州暂时应当还没被江州波及,就是不确定之后会不会还有人从江州逃至湖州,到时候是何种情形,那便不好说了。 楚明熙跟他说,惠昭喝了药后,病情渐轻,那药方子显然是有些功效的。 叶林松了口气:“那便好。” 楚明熙将药方子递给叶林:“叶林哥哥,我寻思着不如按着这药方子也给卿姐儿他们熬了药吃吃看,虽不确定这药方子是否于所有人都有用,但总归是个办法。” 她一壁说着,一壁又给了他另一张药方子,说这两张药方子分别用于缓解病者的病情和预防其他人染上疫病。 叶林将药方子塞入袖中,开口道:“明熙,你安心照料昭姐儿便是,我这边一有消息了就过来找你。” 过了两日,罗三娘的哥哥和嫂子喝了汤药后,病情大有好转,又过了几日,卿姐儿也跟着好了起来。 自此,楚明熙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惠昭还睡着,楚明熙和叶林去了外间坐下说话。 那日见惠昭病情好转,楚明熙便有了拿着药方子去江州的念头,只是惠昭一日离不得她,且卿姐儿他们那边服了药后情形如何尚不明朗,所以她一直耐着性子等着,见几人都已无大碍,便跟叶林提到了此事。 此次是在江州爆发的时疫,谅必江州那边染病的人数不胜数,她想拿着这药方子去救治更多的病者。若是可以,她还想从源头及时控制好疫病,否则一旦任由疫情蔓延出去,后面的情形就控制不住了。 叶林深以为然。 明熙跟师父都是一样的性子,医者仁心,从不藏私,好容易研制出一张药方子,最先想到的就是如何拿着药方子去救治更多的人。 他颔首道:“事不宜迟,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去江州。” 江州离湖州有三、四天的脚程,只要他途中辛苦些,约莫用个三天两夜的工夫便可到了。 “不必了叶林哥哥,仁安堂少不了叶林哥哥,还是我去江州罢。” “明熙,怎好让你去江州,要去也该是我去!你仔细想想,罗三娘的哥嫂会急着逃离江州,江州眼下的情形必然不容乐观,怎好让你一个女子去那边犯险。” 两人一时争执不下,叶林忍不住急道:“明熙,你当明白,师父已经走了,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当初若非师父收留了我,早些年前我便已丢了性命。师父待我情同祖孙,你是师父的外孙女,不说我自己如何,光是为了师父,我也不可能任凭你一个人去江州面对疫情。此事不必再提,要么我去,要么我俩谁都不去!” 叶林把楚明熙当作亲妹妹一样疼爱,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说一不二。 楚明熙知他主意已定,再劝也是枉然,便只得表示她不去江州,同叶林约好了后日由叶林去江州送药方子,叶林见她态度松动,遂也不再提起此事,两人又略微说了几句话,便回了各自的屋里歇息。 翌日清早天未亮,叶林还未起身去仁安堂,楚明熙便带上前一晚简单收拾好的包袱,离家前往江州。临行前,她将惠昭交由石竹来照看,还给了石竹一封书信要她转交给叶林。 她在信中劝叶林,不必忧心她的安危,她递了药方子给江州的官府就会回来。 叶林看过信,苦笑一声。 明熙这人性子温柔纯良,骨子里却是有些倔的,昨日也是他掉以轻心了,他该料到明熙不会轻易打消她的念头。 罢了,这个时辰便是赶过去,也没什么用了,不若就依了她的意思,按着她前几日给他的药方子救治可能出现的病者。 希望明熙那边,一切顺顺利利。 第63章 *** 御书房。 近来皇上日日忙着批阅折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饶是这样,桌案上仍是堆积着不少待批改的奏折。 他阖上折子,眉头拧起:“前些日子江州水患连连,去岁才修建好的大坝就已决堤,现如今奏折一份份递上来,一个个地向朕讨主意。事事都要朕来定夺,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容玘端坐在椅子上不作声。 皇上埋怨一通,感叹江州的百姓眼下的日子定然不好过,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坐在下首的容玘:“玘儿,就江州一事,你可有想到什么对策?” “儿臣愚笨,暂且想不出有何应对之策。不过父皇若是信得过儿臣,儿臣愿亲自前往江州看看那边的情形。” 皇上说了许久,等的就是容玘这席话。 此话正中他的下怀,他眉头微松,叹道:“先前曾有大臣递折子,说此次水灾闹得如此厉害,皆是因为修建堤坝时偷工减料,苦了江州的百姓平白遭了罪。江州离京城甚远,倘若那边官官相护,朕被困在京城也无法知晓,而今有你过去替朕盯着他们,朕自是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说起来朕这几个儿子里,朕最放心的便是你,也唯有你能帮上朕几分。你那几个弟弟,不给朕添乱便是万幸了。” 容玘牵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父皇言重了。” 皇上握拳凑唇咳了一声,“你当得起这声夸赞,你那几个弟弟,但凡能有你一半省心,朕也无需如此日夜操劳。” 容玘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冷意。 父皇哪是在乎他,在父皇眼里,他不过是颗随时可以用来牺牲的棋子罢了。 当初为了保住他的江山,父皇将他送去北国当质子,离别前,父皇跟他许诺,他会想方设法尽快将他接回京城。 结果这质子,他一当就当了八年。 北国人彪悍粗鲁,又格外记仇,早些年与大梁交战数年,战死在沙场上的北国人不计其数,是以北国人恨透了大梁人,而他这个年仅八岁的皇子,便成了最佳的泄恨工具。 都道风水轮流转,当初父皇登基不久,大梁就在北国的手下屡屡吃了败仗,父皇束手无策,将他送来北国当质子,以期两国能停息战火,为大梁换来一丝安宁。 所有人都很满意,唯有他一人成了牺牲品。 那八年里,他在北国受尽了屈辱和折磨,若非抱着日后他定能回京的念想时常安慰着自己,恐怕他早死在了北国。 后来,他终于熬过漫长的八年回了京城,母后与他分别数年,关系已变得疏冷至极,每回见了他,母后都没什么想跟他说的,只一心指望着他能在父皇面前样样出挑,将旁的皇子都给比下去,好给她长长脸。 而他自己,也始终无法释怀当年被父皇送去北国当质子,母后贵为中宫皇后,却连一句阻拦的话都不曾为他说过,他心中记恨着此事,跟母后总是亲近不起来。 当初除却他,三弟同样亦可以去北国当质子。三弟只比他小了一岁,他能被当作质子送去北国,三弟又为何不可? 那时候父皇却跟他说,他懂事、稳重又乖顺,诸多皇子中,父皇唯独信任他一人,倘若真将三弟送去北国,到时候三弟只会闯下大祸,给大梁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 他心中不平。 懂事? 乖顺? 不若说他更能被人所欺罢。 储君之位悬而未定,父皇思虑良久,最后决意立他为太子。 他为大梁在北国当了八年的质子,诸多皇子中,也唯有他当得起这个太子。 宫宴上,总管太监当众宣读圣旨,他心想,八年的苦难没有白熬,他终于苦尽甘来。 结果他却中了他人的奸计,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第38章 第叁拾捌章 背影 众位太医束手无策, 父皇的心里分明已将他视作了废人,嘴上却什么都不说,不愿做这个恶人, 偏要他自己识趣,逼他主动让出太子之位。如此,父皇也无需担上薄凉之名。 所谓的父 子情深,不过如是。 他不甘心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 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他眼瞎了,满朝文武怎会接受一个身有残疾的皇子坐上太子之位, 他今日不愿让位, 来日也必会被众人从那位子上拉下来。 与其如此,不如给自己留下最后那点体面。 他去了南边养病,五年来父皇和母后从未给他写过一封家书,而他为何会不能视物、是被何人所害,父皇和母后皆不曾追究过此事。 原是他太天真了些,宫中哪有什么亲情可言。 后来他回京赴宴给皇祖母祝寿, 见他与寻常人一般无二,母后便又起了心思,总谋划着他能娶了楚大姑娘,得了楚太傅和定南侯府的帮扶早日登上太子之位,拥有自己的势力。 至于父皇…… 父皇虽立了他为太子,一边却又时刻防备着他,生怕他的势力壮大起来。 没人记得他眼盲数年。 *** 月色茫茫,初秋的风吹在身上凉沁沁的。 马车行驶得很快, 马匹不时长嘶,夹杂着马蹄声响,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回荡。 容玘闭目靠在车壁上小憩, 身体随着车马的行驶轻轻摇晃着,连着赶路,这会儿他只觉得浑身乏累。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稳稳停下,李泰隔着车帘唤道:“殿下,到驿馆了。” 第64章 帘子被人掀起,容玘下了马车,抬眸扫了眼四周:“现下到了何处?” “回殿下,此处是池州。” 容玘若有所思。 抬脚走了几步,他脚步不由缓住,视线瞥向李泰:“池州离湖州可近?” 李泰被问得愣怔了一下。 湖州?! 太子殿下问及此事,难道是为了…… 压下心头莫名的情绪,他朝容玘觑了一眼,如实回道:“正是,从此处到湖州只需一两日的脚程。” 容玘抿了抿唇,眸色深浓,辨不明情绪:“明日一早便启程罢。” “殿下,启程去哪?” “去江州!”容玘脚步未停,越过他径直朝屋里走。 留下李泰呆愣在原地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方才太子殿下问起湖州时,他还以为殿下是在盘算着绕道去一趟顾大夫的老家,可就眼下这情形来看,殿下显然并无这个打算。 那殿下特意问起湖州又是何用意? *** 楚明熙给叶林留下一封信,雇了辆马车带着药方赶往江州。 行至半路,见天色已晚,想着再继续赶路恐有危险,便在驿馆找了间客房歇下。 心里存着事,她连晚膳也没心思吃,只叫人端来了半碗米饭和两碟小菜,在客房里草草用了饭,洗漱过后便睡下了。 次日一早,天际刚泛起鱼肚白她便醒来,在屋里简单收拾了一番,下楼来到马车前对车夫说:“我们走罢。” 车夫应了一声“好嘞”。 容玘站在台阶上,抬眸瞥见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站在一辆马车前。 他一时愣住,恍惚间竟从那女子身上瞧出些许楚明熙的影子。 心中各种杂念纷纷乱乱,他提步走下台阶,那女子已登上马车,撩起车帘闪身钻进了车内。 车帘落下,车夫扬起马鞭,马匹嘶鸣一声,跃起前蹄绝尘而去。 车帘密密实实地垂着,连那人的眉眼都没能看清。 容玘收回目光。 驿馆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见了个把年纪相仿的女子又有何稀奇。 他也是可笑得紧,一大清早地,见了个背影略微有些相似的女子,就把对方错认成了明熙。 他摇摇头,转身进了驿馆。 *** 歇息了两日,容玘用过早食,带领手下乘着马车去往江州。 马车一路疾驰,于次日晌午后来到江州。 马车进了城门没多久,容玘一行人便瞧见几个衙役押着个人朝前行走,每个衙役的脸上皆戴着面罩。 纵使再穷极凶恶的囚犯,衙役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容玘第一直觉就是此人不是普通的囚犯,心中甚而隐隐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来前并不曾知会过当地的官府,待知府大人得了看守城门的门侍偷偷递来的消息,得知太子殿下已来了江州,赶忙带着一群人亲迎太子殿下。 他心下惶恐,尚未来得及说几句官场话,容玘已走到黄知府跟前,劈头问了一句:“江州又发生了何事?” 众人没料到他一上来就问起江州可有发生过什么事,心中有鬼,瞬间表情凝住。 凌厉的目光从脸上扫过,众人有些承受不住,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 一众人中,终是黄知府城府最深,他勉强端着笑,含糊其词地道:“太子殿下说哪里话。江州能有幸迎来殿下,是整个江州的福气。” 知府大人起了头,余下几人也跟着帮腔。 众人顾左右而言他,容玘愈发疑心众人是在拿谎话搪塞他。 他踏上石阶,视线落回黄知府的脸上。 江州才闹过水患,历来水灾过后,若是防治不当,紧跟着往往就会爆发瘟疫疾病。 他亲自来了江州,眼前的这些官员竟还妄想着欺上瞒下。 他不耐烦再作试探,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江州可是闹了疫病?”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身子一震,目瞪口呆地望着容玘。只消瞧他们的神情便可明白,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饶是被他说中了心思,仍是没人敢跳出来做那个出头鸟。 容玘心中的鄙夷更甚。 他冷眉瞥向黄知府:“怎么不回孤的话?” 黄知府犹豫着该如何辩白才能替自己脱罪,有胆小怕事的生恐被降罪,已忙不迭地道出实情:“不瞒殿下,许是因为水灾的缘故,现如今江州已隐约出现疑似时疫的病症。” 此人把话说得含糊,特意加了‘隐约’和‘疑似’等字眼,企图把眼下的情形往减轻了说。 “可有想出什么对策?”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眸光闪烁不定,面色迟疑,无一人应答。 他们何尝想摊上这种倒霉事,光是想着如何瞒着京城那边,莫要在百姓之间走漏了风声引起恐慌,便已让他们伤透了脑筋。 容玘沉下目光,神色越发森寒。 很好,他若是不来江州,眼前这些人便想一辈子瞒着不上报朝廷么? 黄知府见他面色不虞,心知此次的事已将太子殿下得罪得狠了,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在下已从隔壁州府县请来了好几位大夫,相信再过不久,他们便能研制出药方子医好疫病。” 容玘又问了几句,得知官府已将染了病的病人安置在了同一处,并未放其归家,将他们与寻常百姓隔离开来,每日都会派人过去瞧瞧他们情形如何。 第65章 他又问起官府对病者的家人和与病者接触过的那些人采取过何种措施,待得知官府许多措施都未曾采取,且收集过来的消息也不够详尽时,他的脸色顿时又有些不好看起来。 刚发现疫病那会儿,官府非但没有上报朝廷,还一味地瞒着百姓,为避免百姓起疑,直到今日都不曾派人管控进出城门的人员。 他不敢想象,因着他们的无作为和愚蠢,江州到底有多少百姓染上了时疫而不自知。 “你们即刻派人去各家医馆药铺查问,每家医馆药铺接待的患者中,具体哪些人出现了疫病症状。另外,病人的家属、街坊邻居,以及与他们接触过的那些人也统统不能放过,确认他们是否也染上了疫病。若是没有,当时刻留意着他们过后可有感到不适,务必在日落前将这些消息送到孤的手中!” 黄知府连连称是,容玘沉吟片刻,忽而又道:“即刻封城,在城门口设下关卡,即日起禁止任何人进出江州!” 众人张口结舌地望着他。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广袖锦袍,眉目俊朗,气质温润,端的一派谦谦君子模样,行事偏又如此雷厉风行。 黄知府才德平平,无任何出众之处,却也明白疫情当前,此举无可厚非。 众人领命而去,封城门的封城门、查问的查 问,不过几个时辰,整个江州的人便已得知,此地已爆发疫病。 鸿庆客栈的齐掌柜自然也得了封城的消息,坐在柜台后面直叹气。 先是水灾,而今江州又闹起了疫病,一桩桩一件件,凶险无比,一个不小心,兴许连小命也不保。 今岁流年不顺,来日若能逃过此劫,他定要去寺庙里求一道开过光的护身符回来。 抬眼间,瞧见楚明熙一步步走下楼梯。 他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殷勤着道:“楚大夫,您下来了?可要用些饭么?” “不必,我暂时还不饿。我就想看看,客栈里的人都还好么。” 齐掌柜笑着道:“楚大夫,他们都好着呢。有您在,我们大家都放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齐掌柜想起封城一事,又道:“楚大夫,您瞧瞧这遇到的都是什么事!您倒是一片好心,来我们江州帮我们治病,此番若是没有您,鸿庆客栈早就乱了套了。现在可倒好,官府说封城门就封了城门,连个余地也不给,您这会儿便是想要回您家里,恐怕也是回不去了。” 此回江州出现时疫,连住在客栈里的几位客人也不幸染上了疫病,得亏他眼前这位楚大夫鼎力相助,帮客人医治疫病,这才没波及到更多的人,不然客栈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倘若哪个真有点什么事,他这个掌柜定要吃不饱兜着走了。 楚明熙面露疑惑:“城门已被封了么?” “是呢。我方才听人说,朝廷那边派来了一位大官,那人来头似乎还不小,今日才到,来了江州后,还没几个时辰便下令封了城门,不许再有人进出江州。医馆那边也去了好些衙役,问东问西的,衙役还挨家挨户地砸门,查问哪户人家有染上时疫呢。” 楚明熙静静地听着,一壁心想,江州的疫情估计已蔓延开来,官府再也瞒不下去了。 她没去在意朝廷派来的是哪位大臣,只开口宽慰道:“齐掌柜不必太过担忧,我原本也没想马上离开江州。既然城门被封,我索性再多逗留一段时日,若能帮到人,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总归能多救治一个病者也是好的。 齐掌柜拍了拍胸脯,道:“楚大夫,您就放心在咱这儿住下,鸿庆客栈保管不收您一文钱,您想吃什么或是想喝什么,尽管跟我说。” *** 容玘环顾众人,声音微冷:“你们可有想到什么对策?” 众人正襟危坐,迟迟不语。 资质平庸的,自是想不出什么对策来;便是脑子里想到对策的,亦不敢吭声,生怕多嘴说了什么,万一事后闹出点什么来,他们可担不起这责。 容玘静默片刻,转而又问道:“请来协助诸位的那些大夫,可有研制出什么药方来?无论是根治疫病的,还是只是用来缓解病情的,都可。” 众人面露难色,有些坐立不住地挪动着有些僵硬的身体。 他们也是天天催、天天逼的,奈何那些大夫只一味地说会尽力,却是至今都没个药方交出来。 周遭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气氛一时僵住。 过了半晌,还是县丞壮胆开口道:“今日早上,有位大夫倒是给过下官一张药方子,说是可以治疗疫病,只是……” 话到唇边却顿住了。 容玘用眼角瞥他:“只是什么?” 县丞顿了顿,话音里仍难掩犹豫,“那位大夫是位女大夫,年纪轻轻的,下官好奇多问了她几句,她并非江州本地人,是从临县过来的,下官认为,恐怕那位女大夫给的那药方子有些不靠谱。” 第39章 第叁拾玖章 眼熟 女大夫不是江州人, 到时候万一真闹出些什么,她一走了事自是无事,叫他们这些江州人可怎么办, 他再如何想在太子殿下表现自己的忠心,也不能为了个素不相识的大夫做担保。何况那大夫是个女人,瞧着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叫他如何能完全信得过? 容玘拧了拧眉。 若说这药方本身有不妥之处才不敢用倒也罢了, 偏生只因对方是位女大夫便心生质疑,此举实在有失公允。 第66章 女大夫又如何, 女子向来不输男子。 他突然就想起了明熙。 明熙医术精湛, 完全不输世上任何一位男大夫。 县丞觑向容玘,见他神色恍惚,半天都没任何反应,他忍不住轻声唤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容玘目光回归清明,神色自若地回望县丞, 仿佛适才的出神只是县丞的错觉。 “何事?” 县丞咽了口唾沫:“太子殿下,您觉着那药方子……” 容玘轻咳一声,掩去面上的窘态。 他怎么就没来由地想起了明熙? 世上鲜少有女大夫是真,却也不止明熙一人。 “孤要见见那位女大夫!” *** 县丞得了容玘的命令,转头就去了鸿庆客栈。 他暗自庆幸,得亏今日看那药方子的时候他多了个心眼,虽知多半不会用上那药方,却特意问了那位女大夫人住何处, 不然太子殿下这会儿要他将那女大夫叫来问话,他还真不知上哪找人去。 派了人去了客栈,与齐掌柜道明来意, 齐掌柜生恐去晚了得罪刚来江州的大官,赶忙上楼去叫楚明熙下来。 几个时辰前楚明熙还在这位县丞面前碰了软钉子,不愿收下她递过去的药方子,眼下却又改了主意说要用她的药方,倒令她一时疑惑起来。 县丞瞧出楚明熙的不解,心下叹息。 楚明熙不愿为难他,想着总归官府肯用这药方救治病人便好,至于是谁做的决定,其实也无甚要紧。 她跟着县丞一道去了县衙,一进屋,抬眼见到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容玘,她浑身一僵,微微愣住。 三年未见,她没料到他会来江州,更没想过两人是在这般情形之下见面。 手指在袖底悄然蜷缩成拳,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待想起自己的脸上还蒙着面纱,心中稍定。 几年未见,当初他又误以为她溺水而亡,必定不会联想到那位溺水的良娣身上,但他的心思她从来摸不透,她还是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为好。 容玘盯着她看了会儿,神色几经变换,一抹莫名的熟悉之感涌上心头。 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模样。 他请她坐下,道出叫她过来的目的:“适才孤听县丞说,大夫手中有一张药方可用来治疗时疫,此事可是真?” 楚明熙敛眉低首,点头称是。 “依大夫看来,此药方有几成把握?” 楚明熙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松。 容玘当是没认出她来,不然他不会是这个态度。 “回太子殿下,几日前,民女曾用这药方医治过几位病人。其中两位病人本是江州人,他们怕染上疫病,离开江州去了别处,岂料他们已身染疫病,还将此病过给了旁人,前几日民女便按着这药方煎药让病人服下,眼下那几位病人的症状皆已减轻,谅必再过些时日便可大好了。” 来江州前,她便已确认卿姐儿、罗三娘的哥嫂都已无大碍,不过毕竟是和官府打交道,她只能把话说得含蓄些,给自己留个余地,免得到时候不好收场。 她想救治更多的病人不假,但也不想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就着药方的事又商议了片刻,容玘看着楚明熙,忽而道:“大夫医者仁心,不辞辛劳特意来江州送药方,孤铭记在心。可否请大夫在江州再多逗留几日,方便官府随时向大夫请教防疫之事,有大夫在,孤也能放心些。” 楚明熙背部挺得笔直:“殿下 客气。救治病人,原是我们医者的本分。” 容玘唤来县丞,吩咐他去安排一个下榻处让大夫住下,楚明熙忙站起身推拒道:“殿下不必费心,民女住在鸿庆客栈就好。” 她态度不卑不亢,拒绝意味却十足。 县丞生恐容玘面子上不好看,在一旁附和道:“殿下,鸿庆客栈离此处不远,大夫定是在那里住惯了,不若就让大夫继续住在鸿庆客栈罢,便是真有要事要寻大夫过来商讨,这一来一回的,也是极方便的。” 今日这位女大夫帮了他大忙,让他在太子殿下面前立了功,不说太子殿下定会升了他的官职,起码能在太子殿下留下个好印象。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眼下江州事态严峻,讨好眼前这位女大夫,总归于他有利。 见眼前这位女大夫心意已决,容玘便也不愿勉强,命人送她出去。 容玘自晌午前后来了江州,便忙着商议疫病防治举措,一直没空用饭,这会儿知道有张药方能应对眼前的处境,他总算松了口气,黄知府察言观色,吩咐厨子去备了一桌饭菜。 容玘匆匆用过这顿迟来的午膳,命人将饭菜撤下去。 他从李泰手里接过茶盏,揭开茶盖啜了口茶。 见屋里并无旁人,垂头肃目立在一旁的李泰忍不住道:“殿下,方才那位……” 被太子殿下叫来问话的那位女大夫,虽则被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叫人瞧不见她的容貌,但她的那双眼睛,却瞧着有些眼熟。 容玘将目光移向李泰:“什么?” 李泰踌躇再三,面上有一丝挣扎神色而不自知。 女大夫的眼睛长得跟夫人的眼睛一般无二,若非他知道夫人早在三年前就已离世,恐怕还真将今日那位女大夫认作了夫人。 几年过去,他又何必在太子殿下面前再提起夫人徒增哀痛。 第67章 他勉强扯出一抹笑,临时改口道:“没什么,卑职只是在想,江州有幸得了方才那位大夫的良方,相信再过不久应当就能治好所有的病人了。” 容玘放下茶盏,抬手捏了捏眉心。 这两日他屡屡失神,总以为见到了明熙,不止是驿馆里瞥见的那道背影,就连方才那位女大夫,他也差点将她误认作了明熙。 他定是赶路赶得急,一路不曾好生歇息过,才会眼花认错了人。 他放下揉着鼻梁的手指,吩咐道:“去看看他们进展如何了。” 容玘下了命令,众人不敢懈怠,各自分头去忙他交代的任务,到了掌灯时分,便将有关时疫的各类卷册递了上来。 夜色深沉,烛火朦朦,容玘坐在书案前埋首翻阅卷册。 李泰将桌上的冷茶撤下,随即又端了新的热茶上来。 太子殿下做事一向勤勉,又刚好赶上江州爆发疫症,他便是劝太子殿下歇息片刻,太子殿下必然也不会听进去的。 打更声响起。 已是寅时了。 风从窗隙而入,惊得烛灯火苗乱晃。 李泰移步至床前,伸手阖上窗户。 时间悄然流逝。 倦意渐渐袭来,眼皮越来越沉,容玘昏昏睡了过去。 睁眼醒来时,心跳得飞快,几乎快要冲出胸腔。 方才他又梦见了明熙。 他不记得具体梦见了什么,唯独记得梦中的女子是明熙。 李泰困得脑袋靠在墙上打瞌睡,听见有人唤他名字,猛地惊醒过来,快步来到书案前。 容玘看着他的眼睛,语气透着几分急迫:“你可还记得县丞说过,今日送药方过来的那位女大夫是从哪个州县过来的?” 李泰被他问得一愣。 他倒是记得那县丞说过,女大夫并非江州本地人,是从附近州县特意赶过来送药方的。 至于确切是哪个州县人士,他还真没法给个准信儿。 今日刚来江州,就遇到了一大堆的难事,他一心只关注着防疫一事,哪记得县丞是否提到过什么地名。 见自家主子面色郑重,他不敢随口乱说,只挠了挠头道:“卑职记不太清楚了。” 容玘抿了抿唇:“你去把县丞叫来!” 李泰去找县丞,仆从知他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亲信,不敢怠慢分毫,赶紧带着李泰来到县丞的房间门前。 县丞正睡得香甜,得知来人是李泰,立刻溜下床,草草洗漱了一下,简单地换了身衣裳,便跟着李泰去了容玘屋里。 他一壁走着,一壁暗想,这太子殿下也真是能折腾人的,今日晌午时才来了江州,便命人一通忙活,连个觉也不让人好生睡。 太子殿下刚来江州,自是不觉着累,殊不知他已前前后后忙活了好几日,夜夜到了子时方能睡下。 容玘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看着他问道:“今日你找来的那位女大夫,可是从隔壁州县过来的?” “回殿下,正是。” 容玘微微探身向前:“具体哪个州县?” “那位女大夫是从湖州过来的。湖州离江州近,倘若路上走得快些,三天的车程便到了。” 容玘静默不语,眸光在火烛映衬下忽明忽暗。 湖州…… 他记得明熙的外祖父顾大夫,便是湖州人士。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干涩着嗓子道:“今日那位女大夫姓什名什?” 县丞面露难色:“这……” 姓氏便也罢了,太子殿下怕不是忘了,那位大夫可是女大夫,妇道人家怎会随随便便跟人说她叫什么? “嗯?” 县丞只得回道:“叫什么下官不知,下官只知道,那位大夫姓楚。” “姓楚?” “正是。” 容玘猛地站起身来,追问道:“你还知道她些什么?” 县丞微惊,张了张嘴又闭上。 太子殿下这管得也太宽了些吧? 能救治病人便好,管那位大夫姓什名什。 他思忖片刻,忽而又想明白了个中的缘由。 是了,太子殿下会打听那位女大夫的来历,不过是怕她来路不正,没法信任她手中的那张药方,怕其内有诈,一时不慎着了别人的道。 宫里出来的人,果然比他们这些小地方的人心思缜密,遇到任何事都惯会把事情往复杂了想。 他一时又不免欣喜自己脑袋瓜机灵。 得亏他也不是个傻的,不然还真想不到这边去。 他敛下眼中的得意,如实禀道:“依下官看来,这位楚大夫大抵是能信得过的。楚大夫也算是医药世家,她自己从医不说,她外祖父也是有名的大夫,莫说是湖州,便是咱附近这几个州县的人,也都对他的医术有所耳闻。” “你可知道她外祖父姓什名什?” 县丞点了点头,道:“下官记得,楚大夫的外祖父姓顾,叫顾苍梧。” 第40章 第肆拾章 重逢 容玘耐住复杂的心绪, 摆手示意县丞退下。 屋里一下子寂静得过分,落针可闻。 容玘抿了抿唇,半晌方道:“李泰, 你说,会不会是县丞弄错了?她怎么会是明熙?” 李泰:“殿下说的可是今日过来送药方子的楚大夫么?卑职今日瞧见楚大夫,楚大夫虽蒙着脸,可卑职总觉着楚大夫的那双眼睛跟夫人长得极像, 应当就是……了罢。” 第68章 不自觉地从口中说出‘夫人’二字,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连忙掩住了嘴。 他本想改口称楚明熙一声楚良娣, 偷瞄了一眼容玘,见他面色如常,明白容玘并不曾留意到他称呼有误,便也不再多言。 容玘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发颤。 医术高明,同样也姓楚、湖州人士、还有个从医的外祖父。 太多的巧合,由不得他不信。 他不确定三年前船只触礁后明熙如何活了下来, 也想不明白从河中打捞上来的那具无名女尸因何会跟明熙有着相同的特征,使得他将那女尸误认作明熙。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明熙她还活着。 他自己也辨不明白此刻是何心情。 是欣喜、是庆幸、是激动,还是疑惑…… 行动比脑子的 反应快,待他回过神来,人已走到了街上。 李泰快步跟了上去,仰起头看了看天色,天蒙蒙亮, 约莫刚过了寅时三刻。 一个衙役迎上前来,来回看着容玘和李泰:“太子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而今江州正在闹时疫, 太子殿下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容玘:“去鸿庆客栈。” *** 伙计正忙着清扫擦拭,齐掌柜拨弄着算盘,苦巴着一张脸。 门外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齐掌柜看着来人,神色一凛。 他平日里见的人多,虽不清楚他们是何来历,大致也能瞧出来这二人身份不似寻常人。 “两位客官这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容玘言简意赅:“楚大夫可是住在此处?” 他温文儒雅,端的是一幅谪仙模样,不收敛气息的时候,浑身上下有一股威严凛冽的气势,饶是再嚣张的人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齐掌柜指了指后院方向:“楚大夫这会儿正在后院里煎药呢。” 他本想叫个伙计过来带路,想着这二人来头不小,怕楚大夫受了委屈,索性丢下手中的事,自己在前头带路,引着容玘和李泰去了后院。 齐掌柜一壁走着,一壁不由念叨起楚明熙的好来。 “楚大夫是个大好人哪,她不是咱江州人,只是听闻咱江州闹起了疫病,便带着药方来了咱江州。这两日鸿庆客栈若不是有她在,早乱成一团了。” 此次客栈里好几个客官都染上了疫病,若非楚大夫出手医治,那几个客人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倘若客栈里果真死了人,那得多晦气,往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三人到了后院,瞥见蹲在角落煎药的那道身影时,容玘霎时眼眸一滞,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过神。 无论怎样,她还活着就好。 容玘顿下脚步,当即脱口而出:“明熙!” 高大挺拔的身形在头顶处罩下一片阴影,楚明熙停下手中的动作,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待来人的面目落入她的眼中,她脸色骤然一变。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挪动面纱将脸遮掩得更严实些,指尖还未触到面纱便又落下。 罢了,再遮掩也已于事无补,反倒显得她心虚。 楚明熙强装镇定,侧过脸去叮嘱一旁的小丫头:“你看着点药炉,我去别处再看看有没有药材可配。” 言罢,她站起身,垂下眼睫遮住眸色,无视立在她面前的容玘,越过他匆匆离开了后院。 容玘登时一愣。 他回过神来,转身追了上去,嘴里喊着她的名字,楚明熙置若罔闻,脚步不停地继续朝外走。 容玘心下慌乱,跟在后面小跑了起来。 他一言一行向来从容稳重,甚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天色渐亮,客栈和街上明显人多了起来,乍然看见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小跑着,众人皆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惊讶得无以复加。 容玘顾不上自己的举止是否得体,上前几步拦在了楚明熙的身前。 楚明熙被他挡住了去路,停下脚步被迫与他面对面地站着。 两人一时无话。 她白净的面孔因走得太快微微泛着点红,额上隐隐见汗。 静默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明熙,我还以为……” 他喉咙如被哽住了般,只说了半句便说不出话来了。 她屈膝向他行了一礼,毕恭毕敬,没有一点逾矩的错处,面无表情地道:“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他瞧出她眼底的抗拒和疏冷,心一点点凉了起来。 从前她总亲昵地叫他“玘哥哥”,而今见了他,只唤他一声“殿下”。 他看得分明,她并不乐意见到他。 容玘没再开口说话,只默默地端详她。 她面色白透如纸,身形比从前更显清瘦纤弱,眼底一片憔悴的乌青。 “民女还有要事要忙,太子殿下若无事,容民女告退。” 听得此话,容玘想起眼下江州正在闹时疫,一脸正色地道:“明熙,你留下药方便走罢。江州情形危急,实不宜久留,我马上派人送你离开。” 楚明熙眉眼无波。 容玘以为她是忧心江州已被封了城门走不了,温声安抚道:“你放心,我会打点好一切。我会让人一路护送你安全离开此地。” 去湖州也好,回京城也罢,总归离开江州便好,他会安排好所有事宜,将她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被波及到。 第69章 “民女谢过太子殿下,不过民女本就是为了救治疫病才来的江州,待哪日病情缓解,时疫不再扩散,民女自会离开。” 容玘没料到她会驳了他的一片好意、拒绝听从他的安排,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城中病况严峻,人人惧惮疫病,她特意来了江州送药方,官府和他们请来的大夫一旦知晓她懂瘟疫病理,定不会轻易放她走。 江州官府处事不当,分明一早就得知当地爆发了时疫,偏生为了私心一味地瞒着百姓,天知道眼下有多少人已染上了疫病而不自知,明熙日日与他们接触,万一染上了时疫可怎么办? 他脸色沉了下来,目光难得的凌厉骇人:“明熙!” 楚明熙抬眼朝他看来,语气沉着而平静:“民女方才已经说了,待控制好时疫,不用殿下赶人,民女自会离开江州。” 容玘额上青筋直跳,袖中的手紧了紧,怕心中的恼恨吓着她,语气却仍不免带着一股威压迫人的气势:“待控制好时疫你才离开?!明熙,你可知道眼下江州是何情形?” 当初娶她,的确是存了利用她的心思,可她毕竟跟了他三年,他不愿看到她有任何的闪失。 江州并非没有大夫,哪个大夫不能救治疫病,非得要明熙以身犯险? 是,他是太子,他既来了江州,断不会丢下江州的百姓离开。但他是他,职责所在,没必要把明熙的性命也给搭上。 “民女知道。” “明熙,此事不必再议。我主意已定,今日你便收拾收拾东西离开江州!” 她眸光明显一滞,眉头微蹙:“殿下有何权利命令民女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 他们早已没了任何干系,她是去是留,又与他何干? 他瞳孔猛缩,仿若被人打了一巴掌。 “我怎么管不了你?明熙,我是你夫……” 他嗓音发涩,话音陡然止住。 他能说什么? 说出嫁从夫,他是她的夫君,他说的话,她自然就得听么? “殿下是想说夫君吗?”她举目回视他,眸中蕴了几丝疏冷,“真是好笑,殿下头脑清楚,难道忘了当年没有下过聘,后来民女也没上过玉碟的事吗?民女实在算不得殿下的什么人!民女和殿下非亲非故,还请殿下莫要插手民女的私事。” 一股郁气涌上容玘的心头,堵在胸腔处消散不去。 她不愿承他的情。 她只想跟他撇清关系。 容玘叹了口气,将站在不远处的李泰唤到跟前,吩咐道:“去给明熙安排一个妥当点的地方让她住下。” 客栈人多又杂,实算不上是个安稳之处,她既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江州,好歹帮她找个清净些的地方住。 “是,卑职遵命。” 楚明熙忙拒绝道:“不劳殿下费心,民女在鸿庆客栈住得很好,不必再另寻住处。” 容玘微微变了脸色。 客栈那是什么地方,怎可让明熙再继续住下去。 他深吸了口气,努力控制着情绪:“明熙,旁的事你可以不听我的话,但还望你能在我安排的住处安心住下。时疫一事非同小可,你来江州,是为了医治病人,眼下情形严峻,我相信你也不愿自己染上疫病罢。” 她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他也没法子可想,原是他当初对她起了利用之心,不怪她对他心生不满。 可她于他有恩,他希望她能过得好,一辈子无病无灾。 见她态度似乎有所松动,他又 继续道:“适才我见鸿庆客栈的后院东西也不齐全,谅必客栈里也没足够的人手帮你做事。想要试药,你还得去采买;想要煎药,你还得在一旁看着,客栈里的那个丫鬟也不像是做惯这些事的样子。既然如此,不若随我一同回去,我那里什么东西都有,该有的人手也有,你只需安下心来研制良方便好。早一日研制出良方,江州的百姓也好早一日脱离苦海。” 楚明熙凝眉沉思。 她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但她心里亦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合情合理,叫她无从反驳。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在江州的疫情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来江州是来救人的,不是为了让自己也陷入险境。 容玘贵为太子,能调拨经费物资,还能让官府上上下下听命于他,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跟他回去,都比她一个人待在客栈里对抗疫病要强。 楚明熙没再拒绝,跟着李泰去了下榻处。 李泰得了容玘的嘱咐,在容玘住的房间附近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安置楚明熙住下。 他看着楚明熙将包袱搁在桌上,心中暗道,如此安排,太子殿下也能安心些。 意外之余,他又生出些许欣喜。 原来夫人还好好地活着。 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好人有好报。夫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夫人,您这几年过得还好么?” 夫人名分上只是殿下身边的良娣,但在他心里,他一辈子都只认她这么一位夫人。 “我一切都好。” 她不愿再和容玘有什么瓜葛,眼下搬离客栈在此处住下也实属无奈之举,李泰一向待她不错,从前的那些事也不是李泰能做的主,她没必要摆脸色给李泰看。 李泰笑着附和道:“过得好就好,过得好就好。” 夫人待殿下一片真心,当初若非有她在,殿下的眼疾也难以痊愈。 第70章 殿下有殿下的为难,给不了夫人正妻的名分,但方才他也听殿下说了,殿下本打算安排人将夫人送去个安全的地方住下,免得留在江州染上疫病。 昨日县丞曾在众人面前提到了夫人,所有人皆知送药方子过来的那位女大夫就住在鸿庆客栈,而今想要悄无声息地送夫人离开江州已然是不能够了。 殿下此次来江州,是因得了皇上之命来的江州。刚来江州,正是该给众人立规矩的时候,殿下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为夫人徇私,于殿下树立威信无半点益处,更严重点的,兴许日后还会被三皇子或四皇子拿来当作把柄。 他能想到的,殿下大抵也能想到。 饶是这样,殿下仍是毫不犹豫地决定将夫人送走,可见得殿下的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在意夫人的。 这般想着,李泰禁不住在楚明熙的面前替自家主子说起了好话。 “夫人,那年触礁沉船,殿下和卑职都以为您和石竹姑娘遭了难,偏巧官衙的人从河里打捞起来唯一两具未被家人认去的女尸跟您和石竹姑娘相似,我们又到处寻不到您和石竹姑娘的踪迹,便以为你们去了。 “没成想您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楚明熙眸光微闪。 难怪他人都坚信她和石竹丢了性命,原来是打捞上岸的女尸跟她们情形相符,才会让人如此误会。 也不知那两名女子是怎么个情况。 李泰见她微微出神,当即又开口道:“实不相瞒,其实这三年来,殿下他跟楚家大姑娘……” 他本想告诉楚明熙,太子殿下并未跟楚明燕成亲,话才说了半句,楚明熙的目光霎时冷了不少,抬手制止道:“殿下的事,不必说于我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李泰噎了下,一肚子的话就这么被堵在了嘴边说不出口来。 他面色讪讪的,没敢在楚明熙面前再提容玘,免得惹她不快。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他思忖了几息,又岔开了话头:“夫人还记得忍冬姑娘么?” 楚明熙面色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忍冬她过得可还好么?” 那年临行前,她本想带着忍冬一起走,奈何忍冬不愿丢下住在京城的亲戚跟她离开,她虽不舍跟忍冬分开,却也不愿强人所难,便只能遂了忍冬的心。 这几年来,她时而会想起忍冬,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只是忍冬被困在了东宫,她亦不能让容玘找到她的踪迹,是以她们俩从未通过消息。 “忍冬她过得挺好的。您先前留在悠兰轩的那些东西,忍冬她也都有好好守着,时常会拿出来掸掸灰尘,屋子也是隔三岔五就会打扫一番。 “忍冬她很是念着您。当初得知您的死讯,她大哭了一场,还不停地自责,说早知如此,她当时就该拦着您,哪怕最后仍是要走,好歹让您再等两日再走。” 李泰又陆陆续续道出更多的实情,楚明熙方才得知,忍冬当初决意留在悠兰轩,并非因为无法舍下她在京城的亲戚,而是为了能拖住府里的人,帮她争取更多的时间让她和石竹伺机逃走。 她何德何能,能得到忍冬这般真心相待。 她眼眶阵阵发酸,抬眼望着李泰:“李泰,若是可以,可否劳烦你寻个机会帮我带个口信给忍冬么?” “夫人客气。夫人只管吩咐,卑职听凭夫人差遣。” “就跟忍冬说,我和石竹一切安好,我们俩在湖州过得很好,叫她不必忧心。沉船一事也是我命中该有的劫数,好在我和石竹最后都活了下来,也算是有惊无险。叫她不必自责,望她日后她在京城也能过得一帆风顺。” 她们彼此挂念,又都过得好好的,能不能再见面,已经不重要了。 李泰心下一紧。 夫人这话,怎么听着像是不愿对殿下回心转意,不跟殿下一道回京了呢? 他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夫人,您要一直待在湖州么?” 楚明熙点头称是。 “可是夫人,卑职瞧着……” “李泰,别再叫我夫人了,叫我楚姑娘便可。” 几年未见,她的声音仍是温温柔柔的,态度甚至说得上平和,但李泰还是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了。 “京城那个地方,我不会再回去。”她抬眼看着李泰,“往后当是没机会再跟忍冬见上一面了,所以还请你能把我方才的那些话完完整整地捎给她。” 第41章 第肆拾壹章 敬佩 “夫人, 不不,楚大夫您放心,您的话卑职一定带到!”李泰扫了眼周围, 又道,“您若是需要什么,可随时吩咐卑职,卑职包管办得妥妥当当的。” 两人又略微交谈了几句, 李泰想着容玘那边还等着他回话,便退下了。 容玘正坐在书案前翻看下面的人递上来的册子, 见李泰进了屋里, 他拿起叶子书签放在这一页夹缝中。 李泰心领神会,忙回道:“卑职已给楚大夫安顿好了住处,楚大夫甚是满意,殿下放心便是。” 叫夫人不合适,且夫人听了心里也不痛快,不若还是叫楚大夫罢。 容玘“嗯”了一声, 阖上册子推在一旁:“明熙她……” 方才李泰耽搁了许久,谅必跟明熙说了好一通话。 “明熙她……” 他想问问李泰,到底跟明熙说了什么,忽而又想起昨日和今日两次与明熙相见时,明熙待他都远不如从前,处处跟他生分。 第71章 他敛了敛情绪,心中的疑问到底没勇气问出口。 李泰见他起了个话头却又马上止住,一时有些吃不准自家主子到底想要说什么。 容玘沉默片刻, 再开口时语气里透着几分期待而不自知:“明熙她,可有跟你说了什么么?” 李泰对上他的目光,面露踌躇。 容玘下意识地攥紧了册子的一角:“她真什么都没问么?” “这个……” “有话就直说!” 李泰一阵头皮发麻, 稍作迟疑方才道:“楚大夫问起了忍冬姑娘,还叫卑职帮她捎话给忍冬姑娘,说她和石竹姑娘一切安好,要忍冬姑娘不必再挂念她们。” 容玘垂眸盯着册子,眸色晦明不定。 明熙这话难道是…… “明熙她不回京了?” 李泰没料到自家主子才听了两句就抓住了话中的重点,只得硬着头皮道:“楚大夫说了,她往后就住在湖州,不会再回京城了。” 容玘抬起眸子定定地看着李泰:“她这么说的?” “回殿下,楚大夫的确就是这么说的。” 容玘松开手中的册子,抬手揉了揉额角:“你先下去罢。” *** 楚明熙在容玘安排的下榻处住了下来。 衙门里凭空出现了个陌生女子,消息灵通些的,也只知此人是来江州救治病人的,她的住处和日常起居则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李侍卫亲自安排的。 众人难免起了点好奇心,想知道楚明熙到底是何来头,只是忌惮李泰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亲信,李泰罩着的人,等同于是太子殿下罩着的人,叫他们怎敢向她打问些什么。 容玘信笔在纸上写着字:“可将面罩发放下去了么?” “回殿下,面罩已发放下去了。” 自得知江州闹起时疫,容玘便连夜命人赶制了面罩,面罩用精棉纱所制,戴上面罩挡住口鼻,多少可防止接触病人的衙役和大夫会通过病人的口沫染上疫病。 容玘放下握在手中的狼毫笔,缓缓抬起眼眸看着李泰:“面罩给明熙送去了么?” “送了,卑职给楚大夫送去了好些面罩,当是够用了。” “明熙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 “近来天渐凉,待会儿记得帮她再送一条棉被过去。” 李泰一一应下,耳中又听得容玘吩咐道:“你留意着些,挑些她平素爱吃的饭菜送过去。” “是,殿下。” 这两日李泰忙前忙后,连坐下喝口茶的工夫也没有。 旁的倒还好,就是楚大夫总不愿给人添麻烦,鲜少找他要什么。真正让他头疼的,反倒是殿下。 殿下时不时都会找他过去问话,打听楚大夫每日用膳时吃了什么饭菜、拨过去服侍楚大夫的下人伺候得可还尽心,楚大夫那边的疫病防治措施做得是否靠谱,问得琐碎又详尽。 李泰逐一禀明,抬眼去瞧容玘的神色,思绪飘远。 太子殿下倒是关心楚大夫过得好不好,奈何楚大夫不比从前,显然已不在意殿下,不把殿下放在心上了。而今在楚大夫的眼里,忍冬姑娘可比太子殿下重要多了。 听那日楚大夫话里的意思,楚大夫分明是不愿再回京城,要一辈子都住在湖州了。 太子殿下若是打着主意想要带着楚大夫一同回京,只怕不容易办到。 李泰替容玘着急,又不免大不敬地暗想,说来说去还是殿下自作自受。将心比心,就凭殿下先前对楚大夫做下的那些事,换作他是楚大夫,大抵也不想再搭理殿下了。 *** 自楚明熙去了江州后,叶林翘首以盼,每日中途总溜回家中,向石竹打听楚明熙可有回来,回家的路上总侥幸地认为自己刚好跟楚明熙错过。 楚明熙留给他的信里写着,她去江州给官府递了药方就会回来,叫他和石竹不必忧心。 他知她做事素来有分寸,从不会平白让人担忧,性子也温婉和气,不会轻易得罪了人,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至今不见她人影,也不曾遣人回家送个口信报平安,叫他如何不胡思乱想。 一颗心就这么悬着,生生熬了几日,叶林实在放心不下,将医馆的事务暂且交由他最信任的徒弟打理,叮嘱石竹好生看顾着昭姐儿,孤身一人前往江州。 他赶路赶得急,先前的几年又一直在外边游历,养得皮糙肉厚,天色晚了也不找一家驿馆住宿,直接就在林子里找片空地胡乱睡一夜。 如此马不停蹄地来到江州附近,方才得知江州城门被封,各道口子都被官兵设了关卡,城门口盘人更是盘得严密,连帮他捎个口信也不肯,只催着他赶紧离开。 江州会封城门设了关卡,想也知道江州的情形已变得十分危急,他们湖州也出现过几例疫病,眼下虽已用明熙的药方医治好了朱家的几位和昭姐儿,他怎就能确定湖州只有这几人染了时疫。 万一再冒出来更多的病人,他和明熙又都不在湖州,到时候波及到更多的人可怎么好? 他手中留有明熙给的药方,纵使真出现新的病人,好歹他还能拿着这药方子医治病人。 叶林只好先回了江州再做打算。 回到家中,石竹见他进了屋里,侧目瞥了一眼他身后:“姑娘没跟您一道回来么?” 叶林将他被人阻拦,不放他进城的事说了一遍,两人默默叹了口气,既担心楚明熙的处境,又苦于想不到什么法子能去江州将她寻回来。 第72章 石竹思忖片刻,开口宽慰道:“姑娘留下来的药方子当是有用的,不但治好了昭姐儿,还将卿姐儿和罗三娘哥嫂的疫病也治好了。如今姑娘把药方送去了江州,那边时疫严重,正是急需有人擅疫病防治,断没有把姑娘赶走不肯收下那药方子的道理。 “奴婢想着,有姑娘在,谅必再过一段时日,江州那些染上时疫的病人便能治好了,而那些没染病的人自是也不会有事。到了那时候,姑娘定然就能回来了。” 叶林心系楚明熙,又被守卫阻拦着不让他见明熙,才会一时慌了手脚,这会儿听到石竹一字一字地跟他分析,他深觉有理,倒也不似先前那般焦心了。 他颔首道:“也罢,眼下也只能如此,过几日我再去江州看看情形。” 若是遇到个通融些的守卫肯帮他捎话给明熙,或是让他和明熙见上一面,那便更好了。 *** 容玘步入屋内,坐在窗下的楚明熙听见渐近的脚步声,抬头朝他看过来,起身施施然地朝他行礼。 几年未见,她变化不大,跟从前一样,说话温温柔柔的,待服侍她的下人也很是宽厚大方,唯一不同于从前的,大概就是面对他时的态度了。 他能察觉到她的疏淡。 与从前在他身边的时候比,她脸上的笑容少了,也更沉默寡言了,若非为了江州的百姓着想,恐怕她早就离开此地回了湖州。 他脚下微顿,心下忐忑地在桌前坐下。 丫鬟端了两杯热茶进来,又悄然退下。 两人一时无话,楚明熙正襟危坐,抿了口茶。 容玘察觉到她并不想见到他,主动道明他的来意:“明熙,我过来是想跟你商议一下时疫的事。” 楚明熙眉头轻蹙:“那药方民女已给了康大夫。” 她没再多说,但言下之意分明是在暗示他,有任何事他尽可跟康大夫去商讨,不必过来找她。 容玘轻咳一声,掩去面上的窘态,没话找话地道:“明熙,你是如何得知江州闹起了时疫?” 关乎江州的百姓,她没再去计较眼前的人是何人,只如实道出事情的原委。 “前些日子有人离开江州去了湖州投奔亲戚,因着疫病的缘故,派人来了仁安堂说要大夫去家中看诊,我见那几人似是染了疫病,便研制出一张药方子,按着那药方叫人煎了药让他们服下。 “我想着这药方既是能治好从江州出去的病人,同理,同一张药方子应该也能治好留在江州的其他人。” 容玘看着她素净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万分的情绪。 她刚来江州,便将她自己钻研出来的药方给了主事的康大夫。她这么做,无非是想早日医治好城中的那些病人。 从前他患有眼疾,时常能接触到太医院的太医和大夫,其中不乏誉满天下、人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神医’的名医。 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爱藏私。 从没有一位大 夫会愿意把自己的独门药方展露给同行看,生怕自己的医术被人偷偷学了去。 他清楚这一点,也从未觉得他们做得有何不对。 医者如此,父皇也是这般,就连他自己亦不能免俗。此次自请来江州,固然是为了江州的百姓,其中却也有一份私心,为自己博个好名声,来日便能在朝中获得更多大臣的支持。 唯有明熙,单纯坦率,一心为民,没有半点藏私的心思。 他定定地望着她,对她生起一丝敬佩之心。 疫情当前,眼下并不该有什么闲心思和闲工夫坐下来闲聊,但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却迫切地想要跟她多相处片刻。 他眼前那杯没被动过的茶水已变得凉透。 他不愿就此告辞,忍不住问道:“明熙,你可用过午膳了么?” “回殿下,民女已和墨菊说好,待会儿会跟墨菊一道用午膳。” 墨菊是容玘拨来服侍明熙的丫鬟,两人相处了几日关系甚好,明熙不喜拿规矩拘着墨菊,并不曾把墨菊当下人看,四下无人时,明熙甚至会拉着墨菊一同坐下用饭。 容玘知道,明熙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你待她七分好,她便还你十分好,待人只求真心,对身边的侍婢亦是亲如姐妹。 他敛了敛心神,恐惹得她不喜,没脸说留下来与她一道用膳,从椅子上站起身:“一会儿会有几位大夫一同商讨疫病防治之事,你可也想过来听听么?” 楚明熙颔首称好,又询问了何时以及在何处商议此事。容玘逐一回答,楚明熙仔细地听着,随即又沉默下来。 屋中沉静得可怕。 漫长的沉默过后,容玘率先开了口,笑容变得僵硬而勉强:“那我先回去了。” 第42章 第肆拾贰章 贪婪 除了楚明熙, 前来议事的还有当地官府前些日子召集过来的几位大夫,另外还有两位大夫,则是官府得了容玘的命令后, 从附近州府县寻来的名医。容玘将众位大夫聚集在一处,打算就疫病防治之事拟几道章程建议出来。 众人见了楚明熙皆是一愣,尤其是刚来江州没几日的那两位名医,脸上更是难掩惊诧。 楚明熙来之前, 他们便已听闻此次是眼前这位女大夫给出的药方子,说是能救治染了疫病的病人, 见她是个女大夫, 年纪尚轻,看着也不像是从医经验丰富的样子,且之前也不曾听闻她在医术上有过什么造诣,众人一时心里就存了几分轻视的意思。 第73章 秦大夫是位名医,本是不想来江州跑这一趟的,奈何他名声在外, 来人又说是太子诚心邀他来江州一同防治时疫,他没法推托,便带着他最信任的大徒弟来了江州。 他上下打量着楚明熙,出声问道:“你师父是谁?” “顾苍梧。” 顾苍梧的名字,在座的诸位大夫有人听过,有人没听过。 姑且不论顾苍梧医术如何,纵然他医术再高明,一个年纪看着不到二十岁的女娃子又能学到几分精髓, 能学个皮毛已是万幸了。 秦大夫打量她的目光多了几分质疑:“听闻前两日你送来了一张药方子,说是可以救治疫病,此话当真么?” 楚明熙不卑不亢地迎着他的目光:“前辈一试便知。” 这话听着恭敬, 却透着十足的自信。 余下的几位大夫表情几经变换。 他们委实信不过眼前这位楚大夫,可心里仍是对她的那张药方子升出些许希冀。 秦大夫才来不久,自是不知道什么,而他们前两日便已听闻,楚大夫前些日子就是用那张药方在湖州医好了几位染了时疫的病人。 眼下江州病况严重,他们每日被官府逼得焦头烂额,正苦于想不出什么妙法子来,而今有人主动将药方送上门来,且那药方还曾救治过几例病人,不用白不用。 倘若那药方当真有用,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无用或事后闹出什么祸事来,于他们也没什么大碍,大可将责任尽数推到楚大夫身上,让她一人担下所有罪责。一旦江州疫病之事得以解决,朝廷论功行赏,他们这拨人跟在后头,多多少少总能捞些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容玘半眯起眸子,脸色微沉。 他看得出来,这些人并不信任明熙。 不信任她,偏又对她存了利用的心思。 相处数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熙的为人和医术。 江州情形危急,若非他一早就下令封了城门,恐怕城中的百姓和官员早就寻了机会逃去了别处。唯有明熙,非但没逃,还专程送了药方过来。 她心系那些得了病的百姓。她是个至纯至善之人,心中没有旁的念头,一心只想着救治病人。 容玘收回思绪,冷冽的眉眼扫过在场的众人,肃容吩咐道:“先按着这药方子煎药,将药给那些病人送去服下。另外,待病人服下药后,需时刻留意着,一旦有任何情况,速速过来回报。” 他是身份尊贵的太子,此次又是皇上亲命派来江州处理政务的,在场无一人敢不从,心中虽仍是有些不服气楚明熙,也只得诺诺应下。 众人又与容玘就时疫一事商议了片刻,见容玘无其他事要叮嘱,纷纷起身去忙碌各自手中的事。 楚明熙站起身来便欲告辞,没赏给他半个眼角。 容玘适时出声将她喊住:“明熙!” 楚明熙行至门前的脚步一顿,转过头看着迈步走到她面前的容玘,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有何吩咐?” 她的目光一如往日的纯净澄澈,此刻与他对视时却似结了层冰霜,其间望不见半点昔日的柔情。 他登时噎住。 眼前的她太过陌生,让他习惯不了。 嘴唇翕动,欲要说句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跟她说。 想说,他们不信任她的药方,不过是对她持有世俗的那些偏见; 更想说,纵然旁人都质疑她的医术,他都不会对她存有半点置疑。 满腔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一句:“你不必在意他们的态度,我相信你的药方定能救治好那些病人。” 楚明熙神色疏离地“嗯”了一声。 此次来江州虽算是冲动之举,但来之前她便猜到会面临这样的情形。 外祖父从前便多次教导过她,任何事都没有人的性命和康健重要。既然学了医,就该拼尽全力医治好病人。 她不过是被几位大夫质疑医术,与那些染了疫病的病人相比,这又算是什么呢? 她又不傻,她当然看得出来,方才那几人当中,还有人对她存了利用之心。假使她给的药方能救治好病人,皆大欢喜;若是治不好乃至惹出什么事来,他们便大可躲在后头,将她推出去担责。 她的医术自然还有很多需要精进的地方,但她相信她研制出来的那张药方子,对疫病是有用的,最糟的情形,也就是没法快速地医治好病人。 病人染上疫病具体有多长时日,江州又到底有多少人染上了时疫,这些都是变数,但无论如何,只要能让病人恢复康健,或单单能让他们病情缓解,为他们多争取些时间也是好的。 她来江州,是为了江州的百姓和湖州的百姓做打算,又何必与方才那几位大夫争一时意气。 她仰起眸子看着他,语气冷静自持:“民女只做民女该做的,做事只求问心无愧,旁的自是不会去在意。” “你能这么想便好。” “殿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民女这便忙去了。”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欲要再出言挽留她,声音却似哽在了喉咙里。 过了片刻,方才道:“一切多加小心。” 她颔首应下,向他行了一礼,脚步打了个转离开了。 身影消失,屋里却余下了一股他早已闻惯了的药香。 初遇明熙时,他双目失明,以为李泰请来的是位擅长治疗眼疾的男大夫,后来还是李泰跟他提起,顾大夫此次来府上为他医治 第74章 眼疾,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外孙女楚明熙。 他眼盲数年,深知医术了得的大夫多少都有些怪脾气在身上,将外孙女带着身边也不算什么大事,横竖不过是多一副碗筷,多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的小事罢了,只要她不惹事不连累到他,不到他面前扰了他清静便可。 那时候明熙性子害羞又胆怯,鲜少在他面前说话,便是偶尔想要跟他说什么,也大都是叫顾大夫出面跟他交谈。若非他耳尖,时常还能听到她的些微动静,几乎就要忘了府上还住着这么一位姑娘。 他从李泰口中得知,明熙自小便在顾大夫身边钻研医术,此次跟着顾大夫来他府上,帮了顾大夫不少的忙。 那时他不能视物,并不清楚她为医好他的眼疾究竟做了多少事。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喝下的那一碗碗汤药,皆是她蹲在药炉前细心煎好的。 后来他跟明熙略微相熟了些,许是没了刚在府里住下时的生疏,明熙才敢时不时跟他说上两句话,她话依旧不多,大部分时候只是默默专心做她的事,不敢轻易打扰到他。 再后来,他的眼疾终于有了起色,模模糊糊能看见一道道影子。 眼盲多年,那是他头一回有了希冀,认为他的眼疾有望被治好。 那日,他被人揭下蒙在眼前的白纱,道出他已能看到眼前的影子,顾大夫和李泰喜出望外,他瞥见有个身形娇小纤细的人儿就站在不远处。 自从那年不能视物,他的耳力就逐渐变得格外敏锐,远非寻常人能比。 得知他能瞧见影子,他听到明熙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呼声,透着说不尽的欣喜和满足。 他知道发出声音的人是她。 因为整个府里,能跟着顾大夫进出他房间的女子,唯有明熙一人。 他嘴角不由弯起一个弧度。 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平日里再如何畏惧他、再如何克制守礼,见他病情骤然有了好转,终究还是藏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他面前露出了马脚。 那时候他只顾着自己的眼疾能尽快医治好,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留意明熙的异样,他甚至单纯地以为,她是位医者,得知她病人的病情有了好转,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后来顾大夫意外逝世,他深感不安,不确定他的眼疾能否被完全医好。 他想过要不要再多给些酬劳,说服明熙继续留在府上为他治病。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明熙就主动跑来跟他说,他若是信任她的医术,她愿意留下来继续为他医治眼疾。 他自是同意了。 她虽不是顾大夫,但既然是顾大夫的外孙女,又得了顾大夫的真传,由她来医治,总归比旁人要多几分把握。 在她的医治下,他的病情一日日好转起来。 人果然是贪婪的,他分明已眼盲数年,在李泰寻到顾大夫之前,他甚至已没了念想,认为此生都不能视物,只能如个瞎子一般虚度残生。靠着顾大夫和明熙的医术,他的眼疾已经好了许多,他却反倒有些心急起来,恨不能次日就能眼疾痊愈。 再后来他从下人口中得知,她竟孤身一人去了山上,只是为了帮他寻找一种世间难寻的稀有草药。 他被吓得不轻,怎么都没料到她那样一个胆小又乖巧的姑娘,竟会有胆气一人去山上采药,去之前还瞒住了所有人。若非她一夜不归,她身边的那两个贴身丫鬟也不至于敢违抗她的命令,跑来向李泰禀明了此事。 也是在那一天,他头一回醒悟到,明熙对他生了爱慕之心,先前她总不敢跟他多言,与他交谈时,声音里都透着掩饰不住的羞意。 并非是她对他这个二皇子心生敬畏,而是因为她心悦他,不敢轻易叫他察觉到她对他的心思。 她只是一位大夫,若非因为在意他,并没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病人,她又怎会甘愿犯险亲自上山采药? 他扯出苦涩的一笑,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真是奇怪,时隔几年,他居然还能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第43章 第肆拾叁章 复发 江州闹起时疫的消息, 最终还是通过容玘派出去的信差上报给了朝廷。 京城那边得了消息,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前往江州调查大坝决堤一事,不成想江州在水患之后又爆发了疫病, 太子殿下已下令封了城门,不仅是江州的官员和百姓,就连太子殿下自己,也被困在江州城中走不出来。 时疫一事也传到了皇后的耳中。 皇后攥紧手中的帕子, 脸色苍白如纸,身边服侍的单嬷嬷捧着茶盏上前几步, 道:“娘娘, 先喝杯热茶罢。” 皇后咬住唇,偏头看着单嬷嬷:“单嬷嬷,你说玘儿的命怎么就如此坎坷?当初他才不过几岁,就被送去北国当了质子,过了整整八年才回了京城。前脚才被皇上封为太子,后脚就瞎了双眼去了南边养病。 “后来他治好眼疾, 本宫总以为他往后定会顺顺利利的,怎又在江州遭了难。本宫在后宫多年,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万一……万一他也被染上了,本宫……” 单嬷嬷忙宽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何况江州那边已过去了好些大夫, 谅必再过不久就能研制出良方救治疫病。” 皇后却听不进她的劝,起身去了御书房找皇上说话。 皇上抬眸看着立在书案前的皇后:“皇后这会儿怎么想着过来了?” 第75章 “皇上,玘儿一日不离开江州, 臣妾一日不得安宁。臣妾斗胆,想求皇上能把玘儿早日召回京城,另外派个人过去处理要事。” 皇上淡淡抿了口茶,神情难辨。 他将茶盏搁回桌案上,不疾不徐地道:“原来皇后也知道朕派玘儿过去是为了处理要事。” 皇后眉头凛然一蹙:“皇上,臣妾恳请皇上能体恤臣妾的爱子之心。臣妾只有玘儿一个儿子,江州情况危急,臣妾实在不忍见到玘儿有丝毫的闪失啊。” “皇后,你有爱子之心,朕亦有,可你当知道,此举不妥。你求朕遣了旁人去江州,此话说得轻巧,你放眼整个朝廷,除了玘儿,朕又能放心派哪个过去替朕处理政务?” 他从桌后站起身来,负手踱步,来回走动。 “眼下江州都已知晓太子殿下去了江州,贸然换了个人去江州,在江州百姓的心中必会引起慌乱。时疫当前,人人谈之色变,人心本就容易乱,倘若在这时候朝廷竟还做出一心只想着保住皇子、由着他们自生自灭的举动,换作你是江州的百姓,你又当如何作想?” 此次因着水患连连的缘故,致使大坝决堤,他本就对江州的官府起了猜忌,疑心他们勾结奸商中饱私囊,而今江州又闹起时疫,若有人借机暗中煽动当地的百姓对朝廷起了异心,简直是易如反掌。 唯有太子替他守住江州,与江州的百姓共度难关,江州的百姓才会相信朝廷、相信他这位皇帝。 皇后与他夫妻多年,哪会看不透他心中所想,脸色立时白得不剩半点血色。 如此狠心绝情的丈夫和父亲,只让人觉得心寒。 皇上的心中只有他的江山社稷,为了保住他的江山,被牺牲的那个人永远是她的玘儿。 假使玘儿不幸丢了性命,皇上并不会损失什么,自是还有别的儿子能继承他的皇位。而她,却只有玘儿这么一个儿子。 当初玘儿被送去北国当了八年的质子,说到底还是因为大梁无能、这个皇帝无能! 旧仇新仇一起涌上心头,皇后没了平素的温婉和顺,愤恨地望着皇上,已到唇边的话语冲口而出:“皇上总是说一切当以江山社稷为重。是不是在皇上眼里,为了江山,玘儿就该被牺牲掉?就如当年玘儿被送去北国当质子,大梁屡屡战败,就该拿玘儿去讨好北国。至于玘儿在北国是否受了苦楚,没人会去在意,是么?” 皇上听了又气又窘。 他登基多年,从未有人敢这么说话让他脸上无光。 遮羞布被人生生扯 下,叫他如何不怒。 他停下脚步,赤目盯着皇后,语气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后,你失仪了!”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看了她良久,唇边涌起浅浅的冷嘲,“皇后,你不满当年玘儿被送去当质子,可是皇后你难道忘了?当年质子一事,你自己也是赞同的,朕记得,你亲口跟朕说,能为朕排忧解难、为朝廷解决燃眉之急,你甘之如饴,这同样也是玘儿的福气。你现在又为何跑来朕的御书房立指责朕?” 皇后震惊地看向皇上,面色数变,下意识地就退后两步。 她张口欲辩,却又无从辩起。 玘儿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比谁都在意她这个儿子,但说到底她更在乎的仍是她自己,还有如何保住她的中宫之位。 那年玘儿年仅八岁,便被送去北国当了质子,她再如何心疼玘儿也只能答应皇上将玘儿送走,得了皇上一句夸赞,道她深明大义,后宫有她这位皇后,是他的福气,亦是大梁的福气。 牺牲了玘儿,换来了大梁国八年的安稳。 *** 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楚明熙也没闲着,得了闲就会帮着一起煎药,她虽不是衙门里的人,便是不做这些事,也没人能指摘她什么,但疫情当前,人手总有不足的时候,能出一份力也是好的。 这日过了申时,容玘处理完手里的事务,起身去了后院。 还未走近,远远就闻到一股浓重苦洌的药味。 杂役跑前跑后地忙碌着,见来人金冠束发,身长玉立,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是刚来江州不久的太子殿下。 见太子殿下来了此处,杂役吓得差点魂儿都没了。 此地乃是隔离重地,虽是皇上命太子殿下来了江州,但殿下身份尊贵,实不该来此地犯险,万一殿下有个什么好歹,他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容玘走近了几步,看着守在煎药炉子前的楚明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炉子,小巧的鼻尖上还沁着微亮的汗珠。 她察觉到身侧的动静,起身看向他,福了福身子施了一礼,衣摆间随着她的动作透出些许药香味。 容玘神色一滞,恍惚间,忆起了数年前他还眼盲的时候。 他迎风站在树下,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飘起又落下,周遭安静到了极点,耳边唯有风声簌簌吹过,带起树叶沙沙作响。 风吹过时,带起了一缕药香味。 那缕药香在树下缭绕了许久都不曾散去。 他知道,除却他,还有一个人也在那。 那人小心翼翼,似是怕惊扰到了他。 原来,他闻到的,是明熙身上的药香。 为他治疗眼疾那会儿,明熙时常在廊下煎药,许是怕扰了他的清净,被浓重的药味呛着时,她也尽力压抑住不敢咳出声来。 第76章 她医术了得,做事又是难得的妥帖细心,由她来煎药,自是比府里的下人煎药更来得让他放心。 他也逐渐明白,明熙大约是对他生了爱慕之心。 但他只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到。 明熙天性纯良,她看不透的事,他却看得透彻。 他不甘于此生都在南边避世,当个无权无势的废人。 他要夺回原本属于他的太子之位,终有一日,他将手握权势,不再被人随意牺牲和拿捏。 他想要过的生活里,不会有她这么一个人。而他的背景太过复杂,他也绝不会是她的良配。 所以他装作没看出她对他的心思,只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善待她,给她他能给的一切。 这些,原本就是她该得的。 *** 秋雨连绵,接连下了多日的雨后,终于开始放晴。 染了时疫的病人服下按照楚明熙的药方熬制出来的汤药后,病情略有减缓,却还远不到痊愈的地步。 无论如何,病情没再继续恶化下去,总归也算是个好消息。 楚明熙在后院煎了几天药,见煎药方面已进入正轨,不需要她在一旁看着,于是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容玘命人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坐在桌前给新染上时疫的病人看诊。 先前官府一味地瞒着当地的百姓,致使一些百姓染上了时疫而不自知,若非容玘雷厉风行,刚来了江州便下令严查每一户人家和每家医馆,以确认城中是否还有疑似染上疫病的患者,否则只怕感染的人数更难以估量。 楚明熙朝坐她面前的妇人弯了弯唇:“你这是感染了风寒,我这便帮你开些寻常的方子,你回去后好好喝药,歇上几日便好了。” 妇人轻抚着胸口松了口气:“不是疫病便好,不是疫病便好。” 这两日她身上出现了一些症状,吓得她一夜没合眼,想着江州近来疫病猖獗,若是真染上了疫病便糟了,是以晨起后便来了棚子里看病。 “虽不是疫病,但还是得好生注意着些。若是有任何不妥之处,还请赶紧过来让我瞧瞧,莫要一味地拖着。” 妇人连连点头称是,跟她道了谢起身离开。 楚明熙伸手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子。 这几日前来看诊的病人日趋减少,原先染了时疫的病人也在日日按时服药,城中的疫情已逐渐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眉目舒展开来,心情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过一瞬,外头就有人一把掀起布帐冲进了棚子里。 来人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大汗:“大事不好了!” 坐在桌案前的彭大夫看对方的脸色暗道一声不妙,急急地道:“发生了何事?” “病人病情复发了,病情比之之前愈发重了。” 宋大夫也惊了一跳,从桌前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那些病人先前日日按医嘱服用汤药,前几日还好,自昨夜起,有好几个病人病况比之前更糟了。“ 彭大夫眉头紧皱:“那些病人可是吃了什么不该食用的东西么?” 来人忙回道:“并没吃过不该食用的食物,每日吃的都是厨房里统一做的粥饭。小的已问过厨子,那些食材都是极干净的,绝不可能有任何不妥。” “不是饭菜的问题,那又是何缘故?” “病人眼下服用的都是按照前几日楚大夫给的那张药方子煎的药,小的实不知哪里出了差池。” 话音落下,棚子里陡然一静,落针可闻。 这人来得匆忙,彭大夫和宋大夫又问得急切,没人留意到棚子里还有好几个前来看诊的人尚未离开。 等着看诊的几人只觉得心里没底,惶恐之感如同滔天的巨浪逐渐蔓延开来。 先前他们听闻前来江州的大夫研制出一张良方,喝下药后病情便能缓解,众人便以为江州有救了。 如今却是这番局面,服了药的病人非但病没好,病情反而更糟了,叫他们如何不心惊胆战。 余下的几位大夫不由侧目,暗想,果然女人就该老老实实地嫁人在家相夫教子,去钻研什么药方子当那劳什子大夫。 先前他们就不怎么赞同用楚大夫的药方子,偏偏太子殿下发了话,他们不服也只能顺从,就该料想到会有今日这一遭。 这楚大夫年纪尚轻,说到底能有多少从医经验。一个女娃子弄出来的药方真真是不靠谱,治不好病人不说,还忒误事。 楚明熙紧紧地抿了抿唇,顶着诸位大夫投来的目光,看着坐在桌案前等她看诊的那个病人,想着总该先把手中的事情做好,温声道:“我先帮你把把脉。” 那人似是受了刺激,脸色突变,猛地跳起身来:“我不要你帮我看诊。” 他瞧得分明,诸位大夫听闻药方不妥后,便将目光投向了他眼前的这位女大夫。此情此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人朝后退了几步,高声嚷道:“我要活命,我家里老老小小都还在等着我赚钱养家,我不会让你看诊,更不会吃你那些药,你开的药方子是会吃死人的!” 第44章 第肆拾肆章 医闹 棚子里的另外几个病人也都被他吓得不轻, 面色恐慌 地望着楚明熙。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哪还有半分先前的平静样子。 楚明熙嘴唇微翕,尚未出声, 较为年长的彭大夫已快步走到她面前,低声劝道:“楚姑娘,你且先回去罢,此处有我们几个看顾着便够了。” 第77章 楚明熙目光往他那边瞥了过去, 极轻地“嗯”了一声,未再停留, 抬脚离开了棚子。 多说无益, 她再继续待下去也没病人愿意找她看诊,只会闹得场面愈发失控。 与其这样,不若先回去仔细想想,中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或是她遗漏了什么,才会让那几个病人疫病复发。 消息传得很快,才过了短短几个时辰就传遍了整个江州, 不止是官府里的人,就连江州的百姓也大都得知了此事。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晌午过后,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跑到衙门前,道他妻子自打染上了时疫被衙役带走送去隔离后,他日日留在家中带着两个孩子,盼着妻子能早日归家,现如今却因为楚大夫给的药方子服了药后病情加重。 他妻子刚产下次子没多久, 孩子没了母乳喝,整日哭个不休,家中还有一个年仅三岁的女儿, 倘若哪日他妻子真的去了,他的两个孩子便没亲娘疼了。 他击鼓,一再喊话要官府将楚大夫关入牢里严加惩治,跟着他一同来的人,皆跟着连连称是。 李泰瞧这情形竟有几分民变的势头,不敢掉以轻心,得了消息后忙去向容玘禀明此事。 “殿下,外头闹得厉害,说什么话的人都有,直嚷着要官府将楚大夫关入牢中严加惩治。” 容玘从册子上收回目光抬起头来,眉头紧压着:“明熙可有受了惊吓?” “那倒没有。殿下放心,楚大夫没事,今早有人在棚子里闹了一场后,楚大夫便回了自己屋里。” 至于衙门前闹出的动静是否也传到了楚大夫的耳中,他便不得而知了。 “你马上派几个信得过的侍卫守在明熙的院子外。你去叮嘱他们,需时刻守在门外保护明熙的安全,断不可懈怠,同时注意别惊扰了明熙。” 李泰躬身应下,抬首向容玘提起另一桩事:“殿下,那几个闹事者,又当如何处置?” 他迟疑了一息,又道,“还有楚大夫的那张药方……” 他信任楚大夫的医术不假,可此回终是因楚大夫的药方闹出了事端,若还继续叫人按着那药方煎药,岂不是会有更多的病人病情复发?纵然有太子殿下给楚大夫撑腰,终究不是个办法,万一事情当真闹大,怕是连太子殿下也压不住啊。 容玘坐在书案前,身板挺得笔直:“此事孤自会处理,你只管派人去守着明熙。” 李泰领命而去,容玘着人将官府里的一众人等和大夫喊来问话。 容玘目光从康大夫、秦大夫、彭大夫和宋大夫的脸上缓缓扫过:“你们哪个来说说今日之事?” 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康大夫是诸位大夫中的领头,秦大夫来江州的日子虽浅,名声在外,众人皆知他是赫赫有名的名医,资格自是不同旁人,而彭大夫和宋大夫今日曾在棚子里与明熙一同给人看诊,比旁人都更清楚今日发生了何事。 容玘弹了弹衣袖:“今日谁在棚子里给人看诊?” 彭大夫和宋大夫齐道:“回殿下,我俩今日在棚子里给人看过诊。” 容玘来回看了两人一眼:“你说,还是你来说?” 彭大夫比宋大夫年长几岁,论理当由他来禀明,他只得上前一步回道:“今日来了个杂役,进了棚子就嚷着说那些病人服了药后病情复发。杂役一时疏忽,没留意到棚子里还有几个病人在等着看诊,被他们听了去,其中一个病人听了之后,便直嚷嚷说不要楚大夫给他看诊,还道楚大夫的药方不靠谱,吃了是要死人的。” 他每说一句,容玘的面色就沉一分。 “你们几个,是如何想的?” 两人齐齐朝康大夫和秦大夫望去。 康大夫和秦大夫资历比他们深,跟着康大夫和秦大夫回话总归不会错。 秦大夫捋了捋胡子:“楚大夫有抱负,心系天下苍生自然是好,只不过她年纪尚轻,做事难免有些不牢靠,连累病人的病情反反复复也不足为怪。” 余下几位大夫也跟着附和了两句。 容玘的目光又落回到秦大夫身上,冷声问道:“你说楚大夫的药方害得患者病情加重,孤倒想知道,你怎知不是煎药的人没按着药方子仔细煎药? “你怎知不是看顾病人的人没好生看顾好病人? “你怎知不是病人自己另有别的暗疾却故意瞒过了众人? “连孤不懂医术的人尚且知道这些,你做大夫的,难道会不清楚这些么?” 一句句直问到秦大夫的脸上。 自成了名医后,秦大夫从未被人如此当众羞辱过,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满腹怒意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容玘面露嘲讽,继续道:“孤记得你们打从一开始就说楚大夫的药方子不堪重用,姑且不论她的药方能不能用,孤倒想问问你们,自江州闹起时疫,已过去了数日,你们可有研制出来什么行之有效的药方子?” 诸位大夫一时被问住,只觉得如鲠在喉。 容玘见众人低垂着头不敢吱声,嘴唇紧抿着,冷哼了一声。 “你们个个都是名医,医术自不必说,可你们有这时间在孤面前埋怨旁人的药方不妥,怎就没空自己钻研一张药方出来?孤看你们是医术不如楚大夫,医德更是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此言一出,不止是诸位大夫,屋里的仆从皆是惊愕失色地看着容玘。 第78章 众人素来知道太子殿下为人温煦,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待人接物让人挑不出一星半点的错儿来,在一众文武官中素有美名,虽贵为皇子,却难得的谦恭有礼。 这还是头一回见他言辞如此犀利,将众人的颜面无情地踩在脚底下肆意羞辱,偏偏他们被他怼得无从辩驳,只能生生承受下来。 众人灰溜溜地退下,容玘见李泰已回了屋里,招手示意他走进前来。 “明熙那边可安排妥当了?” “回殿下,卑职已留下四个侍卫守在门外。到了夜间,两人一组,轮流换班守夜。”他觑着容玘的脸色,又解释道,“卑职没安排更多的人手,是怕扰了楚大夫的清净。” “你留下的那四人身手如何?” “那四人皆是一干人等中武功最高强的,亦都是跟随殿下数年的,殿下尽管放心。” 容玘微微颔首。 李泰做事,他向来放心。 他抬眼看了一眼李泰:“你去仔细查探查探,到底是谁在背后散布谣言污蔑明熙。” 李泰愣了一下。 太子殿下因何认定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容玘瞧出他心中的疑惑,同他道:“孤和她相识多年,她的人品孤知道,她的医术孤更是比旁人都清楚。方才他们说那些染了时疫的病人因着她的药方子病情加重,孤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患者病情加重做不了假,此事是有人蓄意做局还是出于旁的什么缘故,暂且还不好说,但他可以断定,此事绝非因明熙的药方而起。何况前脚病人病情复发,后脚就有人来衙门前闹事,叫他如何不起疑? “你去查查,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李泰退下,容玘起身往楚明熙的下榻处而去。 夜色沉沉,已过了亥时两刻。 周遭安静得出奇,间或吹过的风声清晰入耳。 屋里燃着一豆灯火,一阵风刮过,蜡烛晃动了几下又定住。 容玘驻足在窗外,心中升起几分诧异。 这个时辰,明熙竟还醒着未睡下。 忆起从前,他一时入了神。 当初为了医好他的眼疾,她定是也如眼下这般心急如焚,夜夜钻研难以成眠。 她待他的种种好,他能 瞧见和知晓的,很多;他未瞧见和未知晓的,更不知会有多少。 他欠她的,终究太多。 他心中涌起一丝酸楚,嘴里溢出一声叹息。 坐在灯下细读医书的楚明熙听到动静猛地一震,抬头间,瞥见窗前站着一道身影。 她警觉心顿起,齿关微微发颤,眼底尽是防备,悄声放下手中的医书,抄起一个花瓶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与石竹和惠昭相依为命的那几年,想着一家几口都是女人容易招人眼,她从不敢掉以轻心。何况现下正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周围皆是不相熟的人,她更是一刻不敢放下警惕心。 容玘见自己惊动了屋里的人儿,忙温声回道:“是我。” 楚明熙听出窗下是何人,紧绷的小脸终于松懈下来,将紧握在手中的花瓶放回原处,推门而出。 两人四目相对。 茫茫夜色中,他的样子让人莫名觉出几分寂寥。 她看着他,还是平日那般淡然神色:“殿下这会儿过来,是有何吩咐?” 容玘语塞,半晌才语声温和:“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罢。救治疫病虽要紧,却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医者医人,也当照看好自己的身子。” “民女明白。” 她语气稀疏平常,容玘心下一空,话到唇边又默了下来。 两人一时无言,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 一阵风刮过,夜已深,迎面带来一丝凉意。 容玘见她抱起手臂,想着天渐冷不宜再逗留下去,出言打破了沉默:“今日之事我已知晓,你不必太过在意此事。你医术如何,我比谁都清楚。” 他凤眸眯起,眼底染上一层冷意,“今日的事,定是有人在背后故意做手脚,这几日,你先别去棚子那了,待我查明真相,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楚明熙看向容玘的目光带着几分了然。 今日事发突然,她却并不感到如何意外。 世人总以为女子不如男子,从前她跟着外祖父习医的时候,便没少尝过被人质疑的滋味。 说是有人在背后做局,她亦不觉得太惊讶。 外祖父还在湖州经营仁安堂的时候,她便见识过几回这样的事,大多都是同行出于妒忌之心暗中做的手脚。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经此一事,容玘还能如此信任她。 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但无论如何,在众人都质疑她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能信她,说没有半点动容是假的。 她对他屈膝道了声谢:“民女谢过殿下。” 容玘的目光定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话透着诚心诚意。 几年未见,她的性子还是如从前那般柔和温婉,心思纯善,可到底还是有一些不一样了。 他如何能看不出来,如今她望着他的时候,眼里已没了爱意。 从前的她,一看到他,一双清澈的眸子都会发光。 那会儿她在他面前总百般克制着自己,不敢叫他知晓她对他的情意,只敢偷偷地待他好。殊不知她天性纯净,而他又是在宫中那勾心斗角的龌龊地方待了数年的人,她的心思又怎能瞒得过他? 第79章 他眼睑颤了颤,从她脸上收回目光,眼底多了几分复杂。 第45章 第肆拾伍章 正名 李泰这一查, 便查了多日。 殿下和他在江州并无可信之人,且幕后的主使人究竟抱有何种目的并不明朗,此次的事又牵连甚多, 委实不好确定那人最终想要对付的人是殿下还是楚大夫。 这日用过午膳,李泰向容玘禀明他所查到的线索,容玘沉吟片刻,命他叫来众人问话。 众人聚集在屋内, 容玘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端坐在下首的陈笙。 此次来江州,皇上还派了三皇子的母族表哥陈笙一道过来。 皇上的心思, 容玘大抵也能猜得出来, 不过是不放心他一人来了江州,怕他背着他与当地的官员结党营私,更怕他立下大功在朝中的势力愈发壮大起来。 历来的皇帝,最惯会做的就是平衡各方势力,周旋其中。 皇上还在,又怎会容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比他更得人心, 万一儿子起了异心,难保他日不会借着手中的势力逼他退位。 自来了江州后,他见陈笙并不把江州的疫情放在心上,便由着他去,并不逼着他做什么,倒是没料到他一时疏忽,险些让陈笙的阴谋得逞。 容玘暗自冷笑。 恐怕皇上自己都没料到,他派来的陈笙如此居心叵测, 丝毫不顾染了时疫的江州百姓,只想着在背后做手脚。 “来人,把陈笙压入牢里, 三日后当众问斩!”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陈笙可是宁贵妃的娘家亲戚,不知犯了什么大错,太子殿下竟要将他当众问斩,若真问斩,恐怕太子殿下在皇上和宁贵妃面前不好交代。 陈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高声嚷道:“我看谁敢!” 他的母亲可是宁贵妃的姐姐,他是宁贵妃的外甥,无人敢得罪他分毫,他倒要看看,哪个敢砍了他的脑袋。 容玘久久打量着他,似笑非笑。 “哦?!” 容玘唤来李泰,对他偏头示意:“去把人叫进来罢。” 这二人进屋之前,带他们过来的那位侍卫便提醒过他们,他们须得有问必答,莫要存着侥幸之心认为事到如今自己还能隐瞒些什么,须知太子殿下能派人寻到他们,还有什么是查不出来的,不若老老实实地跟太子殿下交代清楚,或许他们还能减轻一下罪名保住自己的小命。 这会儿进了屋里,瞧在场众人的样子,便知问他们话的那人就是太子殿下。 他们不敢再瞧容玘的神色,为首的那人率先跪在地上向他叩头道:“某姓鲁,是云喜楼的掌柜。” 另一人也跟着伏跪低身子:“小的姓范,范四儿,是云喜楼的伙计。” 在座那些在江州住了多年的人都知道,云喜楼是江州的一家酒楼,生意虽好,却不是个正经地方,是以爱要颜面的人都不会去关顾云喜楼。 众人一时有些不解,不知容玘今日为何叫了云喜楼的掌柜和伙计过来问话。 容玘嘴角凝了抹冷霜:“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罢。” 分明是清冷的嗓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令人不寒而栗。 鲁掌柜忙回道:“回殿下,自打江州闹起时疫,人人自危,哪个还会来酒楼里坐坐喝喝酒,云喜楼生意一落千丈,不像那些个客栈,便是没人喝酒吃菜,好歹还有人住宿,总归有些进账不是。” 鲁掌柜一壁说着,一壁心里暗暗埋怨。 自太子殿下来了江州下令封了城门,不许铺子再开门营业后,他们的酒楼便更是一文钱都赚不到了。 容玘眉头微蹙,有些不耐地道:“说重点!” 鲁掌柜被吓了一跳,缩着脖子跪直身,不敢再提旁的,只拣要紧的回道:“前几日有人来敲云喜楼的门,来人说是要定个雅间跟几个朋友一道喝酒吃饭。我寻思着有生意主动送上门,哪又再推掉的道理,便答应了。 “等了大概几盏茶的工夫,又来了几个客人,说是一起的,我便叫四儿送他们去了那间先前便定好的雅间,端了些酒菜上去,旁的我一概不知。” 容玘看着他道:“那几个人你可还认得出来么?” 鲁掌柜手心里攥着一把汗,仰起头,两眼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一遍,抬手指了指站在陈笙身后的崔达,那日在衙门前击鼓鸣冤哭诉家中有两个幼儿没娘亲照看的单某,以及那日与他一同过来闹事的那几个托儿。 容玘又朝酒楼的伙计微抬下巴:“那范 四儿你呢?你可认得出是哪几个人?” 事已至此,照理是没什么悬念了,可真要定这几个人的罪,还是多一个人证词为好,他不想让那些人有机可逃。 名叫四儿伙计的细细辨认了片刻:“回殿下,鲁掌柜说的这几人四儿也见过,正是那日定了雅间来云喜楼喝酒的人。” 接连被云喜楼的掌柜和伙计当众指认出来,陈笙手下的崔达毕竟跟了陈笙多年,心中虽慌,脸上还能勉强保持住些许镇定,另外几个闹事者到底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登时急得面色紫涨,嘴上骂骂咧咧个不停,只道云喜楼的掌柜和伙计血口喷人,拿一桩莫须有的事污蔑他们,那位击鼓的单某更是嚷着那张药方本就治不好疫病,便是将他押入牢里他也是这般说。 容玘眸色幽深,有如寒潭,偏头朝立在一旁的李泰递了个颜色,李泰会意,冲上前去掌他们的嘴。 第80章 李泰是练家子出身,又用了十足的力道,这几巴掌挥下去,那几人的半边脸登时肿胀起来。 在场的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皆倒吸一口凉气。 素有谦谦君子之名的太子殿下,行事竟如此简单粗暴,叫他们如何不惊诧。 那几人被李泰教训了一顿,倒果真老实了。 一室寂静中,容玘又唤了在李泰手下做事的一个侍卫近前回话。 侍卫躬身禀道:“回殿下,卑职在单某的家中搜出了不少银两,卑职已清点过,足有二百两银子!” 侍卫说完,又掏出他搜出来的银子放在了容玘身旁的小几上。 二百两白银堆在桌上,亮得人晃眼。 单某一见自家的银子也被人搜出来了,急得扯着嗓子嚷道:“你们少泼我脏水,那可是我跟我娘子辛辛苦苦攒了多年的银两!” 他会被陈笙选中收买了去,就是因为他平日里总在市井中混,练就了一身泼皮无赖的本事,这会儿被人抓住了把柄,自是顾不上是不是得罪官府里的人了,什么话都敢说。 “怎么,就许你们当官的有钱,就不兴老百姓在家里存点银子么?放哪儿都没这个道理!” 容玘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一块银锭轻轻摩挲着,眼帘一掀,哼笑了一声:“攒了多年的银子?!可你家中搜出来的这些银锭却是今年铸的,你自己说,这话叫人如何信得?” 打蛇打七寸,不得不说,容玘这一招直击单某的要害。 暂且不论单某家中有两个幼儿嗷嗷待哺,他妻子又才产下次子没多久,家中只他一个劳动力,而他又素来好吃懒做,上哪儿攒这么些银两,便是真有那能力攒下二百两白银,又怎可能在短短几个月里便攒足这些银子? 这笔银两来路是否正当,不言而喻。 单某心下暗自叫苦,却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便铁了心地不肯承认,只梗着脖子辩白道:“那银锭虽是今年铸的,却是我用碎银子兑来的。” 容玘将手中的银锭搁回几上,不疾不徐地追问道:“在哪兑换的?” 单某脸色微微变了变,默了两息才道:“那是我跟老周兑的银锭,他前些日子说要换些碎银子,我刚好想要将家中的碎银子兑成银锭,便跟他兑了银子,过了不久他便离开了江州,说要去别处做生意。我倒想叫他给我作证呢,只是他早离开江州几个月了,叫我上哪儿找他去!” 单某给的解释看似合理,却虚实难辨,毕竟老周现下人在何处没人知道,能不能寻到他人还难说。 容玘见他仍在扯皮意欲蒙混过关,冷冷睨了他一眼,示意李泰手下的那位侍卫继续说。 侍卫忙回道:“除却这些银两,卑职还查到,单某前些日子在赌场赔了个精光,还欠下一屁股债,单某被逼得没法,险些把他女儿卖去青楼抵债。他娘子当时正怀着身子,知晓此事后气得动了胎气,死命不让他把女儿卖了,也因此他娘子才怀胎八个多月便生下了次子。” 在场的诸位听了心知肚明。 单某没钱还赌债,不得不动了卖女儿去青楼的念头用来抵债,如此的家境条件,手里头又怎会攒下二百两银子? 容玘打量着跪在地上的那几人,眼神肃杀得骇人:“谁先交代?先交代的少受罚。” 单某和那几个托儿心里暗暗叫苦,偷偷瞄了一眼崔达,总还存着念想指望崔达护他们一二。 陈笙一张脸血色褪尽,当场就有些坐不住了。 容玘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案上。 “不说?!那便与陈笙、崔达一样,三日后当众问斩,如此你们也好在下面有个伴。” 几人腿一软,当即便跪在了地上。 陈笙背后有靠山尚且要被问斩,何况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那几个托儿胆子没单某大,想着单某家中的银锭都被搜了出来,且太子殿下句句有理,单某如此巧言令色尚且圆了不谎,何况是他们。 他们不敢再心存侥幸,只得磕头承认,是他们一时错了主意,这才跟着单某一道来衙门前闹事,求殿下能手下留情,饶他们不死。 单某原本还嘴硬不肯认罪,见崔达和他的主子陈笙没有半分想要搭救他的意思,且几个托儿已将此事说了个八成,他便是咬死也无用,想在不如在容玘面前将功补过,好歹让自己留下一条性命,索性心一横供出了幕后主使崔达,又道此番他们恶意散布谣言,在江州的百姓中造成恐慌,意欲让人以为太子殿下刚愎自用,不擅治理时疫,命人按着庸医楚大夫给的药方煎药让病人服下,害得病人病情加重。 “来人,将陈笙和崔达压去牢中,三日后行刑,以儆效尤!” 证据确凿,陈笙再无反击之力。 陈笙被人架住肩膀动弹不得,抬眼看着容玘,恨得眼珠子都红了。 “容玘,你莫要忘了,我乃宁贵妃的外甥。你如此待我,便是在打宁贵妃的耳光,便是皇上面前,你也难以收拾。” 容玘想先斩后奏砍了他的脑袋,也得先看看宁贵妃和皇上会不会答应。 容玘面色如常:“孤一心为民除害,问心无愧。父皇若有不满,孤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陈笙被人拖了下去,屋里变得寂静无声。 容玘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寸寸掠过,眸子里带了厉色。 坐在下首的众人顶着他投来的目光,心中皆有几分慌张。 第81章 过了半晌,容玘沉声说道:“再有这样的事,就如陈笙一般,孤绝不轻饶!”一字一顿,令人心里直打寒颤。 此言一出,人人惊诧。 今日之事,或许还能说是为了太子殿下自己着想,可联想到那日殿下当众斥责了诸位大夫,就连极受人敬重的秦大夫也颜面尽失,众人又不免猜测,今日殿下严惩陈笙,固然是为了整顿江州的局势,同时也是为了给楚大夫正名。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竟能完全不顾平日里的谦谦君子形象,为了个身份低微的女大夫不惜跟宁贵妃结怨,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行事狠毒的印象,难保日后回京会不会遭到皇上的责罚。 他们有陈笙作前车之鉴,还是莫要再招惹楚大夫的为妙。 众人退出屋子,行至僻静之处,黄知府扫了眼周围,见四下无人,忍不住问县丞:“你可知那楚大夫究竟是何来头?” 若不是有些来头,又怎能让太子殿下如此帮她撑腰。 知府问起,县丞不敢不回,奈何事关太子殿下,他一时又踌躇着不敢张嘴。 黄知府见他如此,知他定是知道些什么,于是又开口劝道:“此处只有你和本官二人,你只管说便是,本官断不会让人知晓是你走漏的消息。” 县丞走近两步,低声回道:“那日殿下与楚大夫说了好一通话。” 黄知府神色一凛:“他们说了什么?” “微臣不敢近前,没能听见他们说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 县丞愈发压低了嗓音:“殿下和楚大夫的关系似是有些不寻常,据微臣想来,两人可能先前就相熟,不像是第一回见面。” “你还知道些什么?” 县丞摇了摇头:“微臣无能,旁的便不知道了。” 黄知府轻咳了一声,神色莫名。 “罢了,此事不必再多言。你需牢记,今日的这番话,就当你从未跟本官说过。” “微臣明白。大人放心,微臣定不会向旁人吐露半句。” “行了,你且下去罢。” 见县丞走得远了,黄知府将退至一旁的亲信招到跟前,附耳叮嘱道:“去打听一下此事。记住,你须谨慎行事,莫要惊动了人。” 第46章 第肆拾陆章 护短 初九那日, 容玘收到了皇后遣人送来的一封书信。 皇后在信中跟他提到,她已求了皇上,要皇上召他回京, 另派个人过去接手江州的一切事宜,无奈皇上坚决不同意,说是派谁去都不如容玘让他放心。 皇命难违,皇后没了法子, 只能写信给他,叫他自己在江州多加小心。 容玘一目十行地扫过, 将纸折好塞回信封里, 弯了弯唇,却有一股涩意自唇边铺开。 母后此言此举,他当真是一点都不觉着意外。 至于父皇,哪是不信旁人只信任他一人才派他来了江州,不过是权衡之下认为若是派了旁人过来,父皇更加睡不了一个安稳觉罢了。 数年前便是这般, 而今亦是如此。 那年他终于不再是被困在北国的质子,被人护送回京。 朝中不少大臣都纷纷向皇上上折子,劝皇上早日立下储君,踌躇许久后,父皇下了一道圣旨立他为太子。 后来在宫宴上,他被奸人下毒,害得他双目失明。 没了健全的身子,意味着没有资格当太子。 他以为父皇会收回成命。 结果父皇却迟迟没动作。 他一时有了希冀。 或许父皇尚未对他失了信心呢? 直到那日他立在御书房外, 心中的期盼瞬间被打得粉碎。 御书房内,父皇高声怒斥几位大臣,有一位大臣在他跟前进言, 提议收回那道圣旨,另择一位皇子立为储君。 那日父皇在御书房内跟诸位大臣商议了许久。 御前伺候的宫人迟迟没有放他进书房。 一切似乎只是巧合,他碰巧听见了父皇和大臣商谈要事,而父皇心系朝政,忘了他还在御书房外等着。 待大臣离开,父皇唤他进了御书房。一进屋他便跟父皇说,他身有残疾,难当重任,自请离京去南边养病。 父皇嘴上说着不必在意朝中大臣的反对,但父皇的呼吸声却明显是松了口气的。 他推开身侧扶着他的宫人,摸索着跪下叩了个响头,求父皇允了他此事。 与其被人逼着让出太子之位,不若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以全了所有人的体面。 父皇没再作阻拦。 走出御书房的时候,他垂头笑了一下。 他身在皇家,岂能不知宫中没有真心,唯有算计和利益。 他不能视物,在众人眼中他便只是个毫无用处的废人,父皇又怎会把江山交付到他的手中? 他收拾好东西离开了京城,去了气候宜人的南边养病。 父皇和母后应当都松了口气,不用再因着他在他们眼前晃悠而感到不适。至于对他投毒害他眼盲的那个幕后主使,更因得偿所愿而喜不自胜,终于将他这个碍眼者弄走,好给自己腾出位子。 *** 用罢早膳,楚明熙喊住欲将饭菜撤下去的墨菊。 “墨菊,可否再帮我要一些蜡烛过来么?” 墨菊点头应下:“楚大夫放心,奴婢这便去要一些蜡烛回来。” 墨菊收拾完手头的杂事,便去领取蜡烛。 第82章 她原以为此事是极方便的,不曾想管事却跟她说,每位大夫屋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按着规矩来的,先前拨给楚大夫屋里的烛火便已是当月的所有用度了。 墨菊转头又去找李泰想法子。 楚大夫刚来那会儿,李泰便将她拨来楚大夫屋里伺候,李泰私底下和嘱咐过她,一应事宜都用心着些,假使楚大夫短缺了什么,即刻过来跟他说。 她跟李泰提到烛火一事,李泰思忖了一下,想着楚明熙的事不比旁的事,不敢不当回事,叫她先在屋外候着,自行进了屋内向容玘请示此事该如何处理。 容玘靠坐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道:“你将拨给孤的那些蜡烛拿去给明熙用罢,不必从公中支用。” 他固然可以下令叫人比照另外几位大夫的分例,破例再给明熙屋里添些烛火,不过此事不宜太过张扬,低调处理便好,免得给明熙带来不必要的口舌。 李泰躬身应下,拿了蜡烛出了屋子交到墨菊的手中。 墨菊得了蜡烛,笑着谢过李泰,没敢耽搁径直去了楚明熙那里。 楚明熙接过蜡烛,弯起唇角:“有劳你了,墨菊。” “楚大夫说哪里话,这是奴婢应当做的,何况楚大夫日日为咱江州的百姓辛劳,便是太子殿下也是看在眼里的。今日若非殿下相帮,奴婢还拿不到这些蜡烛呢。” 楚明熙神色有一瞬的凝滞。 “这蜡烛是殿下给的?” “是呢。方才奴婢去问过了,说是拨给您的烛火只有先前用掉的那些,若还想要,便得等到下个月了。” 楚明熙抿了抿唇,将手中的蜡烛又递还给墨菊:“墨菊,你将蜡烛还回去罢。” 墨菊怔了怔:“楚大夫,这是如何说?您不是急着用蜡烛么,太子殿下又肯给蜡烛,这不是顶好的事么?” 楚明熙看着墨菊,面色复杂:“墨菊,你把蜡烛还给殿下罢。” 她早些时候便已下定决心不再跟容玘有任何牵扯,她怎好再因为蜡烛一事欠他人情。 墨菊虽想不明白个中的缘由,但楚明熙这般说了,她便也不再坚持,默默收下蜡烛。 正要退下,楚明熙出声问道:“墨菊,我对江州不太熟悉,你可知道眼下哪里有卖蜡烛么?” 自江州爆发了时疫后,为免染上疫病,很多店铺都暂时关了铺子,是以她想跟墨菊打听打听,哪处才可采买到蜡烛。 “楚大夫,您有所不知,听闻近来因着时疫的缘故物资紧缺,老百姓好多东西都短缺,又不确定哪日才能解决疫病一事,所有东西都只能俭省着用,尤其是烛火之类的,不比吃食和药材重要,家家户户天才擦黑便已熄灯歇下了。” 楚明熙只得道:“你快把这些蜡烛还回去罢,此事我另外再想法子。” 墨菊走后,楚明熙坐在桌前支颐闭目。 旁的东西她还能节俭着用,唯有烛火,她是每夜都离不得的。 想着想着,她忽而就想起了当初在那村子里过得那段时日。 那时候她四处漂泊,又迟迟没有石竹的音讯,对以后的日子总是放心不下,恨不得把一块银子掰成两块用,她烛火又一向用得比寻常人都多,便弄来一些桐油当蜡烛用。 桐油气味重,好在她从前住在那村子里的时候便已用了挺长一段日子,而今再要用,也并非完全习惯不了。何况现如今条件艰苦,江州哪户人家不是熬着牙在过日子的,她若再嫌弃桐油便有些矫情了。 *** 楚明熙来江州之前便曾料想过,她给的药方子并非灵丹妙药,病人染上时疫已有多长时日、病情是轻是重,乃至于年纪大小和平日里身子是否康健,每一样皆会影响到病人的实际康复情况。 容玘不顾诸位大夫的反对,仍是命人每日按照楚明熙给的那张药方煎药,按时端药过去给那些病人服药。 日子一天天过去,汤药灌下去一碗又一碗,每日都派人仔细记录病人的情形,可病人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 时间一长,就连楚明熙自己也开始质疑起她给的药方了。 先前给卿姐儿一家和昭 姐儿医治、以及在鸿庆客栈给人治病的时候,都证明了她研制出来的那张药方子是极稳妥的,但医者当慎重再慎重,她不该因为先前治好了几位病人便认定此药方没有任何问题。 她翻遍了医书,一连钻研了几个晚上,仍是觉得自己的药方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夜里熬了夜,白日里眼睛下面就多了两个黑眼圈。 秦大夫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开口道:“楚大夫,年轻人有干劲自然是好,但从医者向来只看资历。年轻人经验不足,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最最要不得的便是硬逞强。” 他视线从她眼下的黑眼圈上掠过,“你当知道,哪怕再熬个十天八日钻研药方子,无用的终是无用的。” 楚明熙听了有些想笑。 秦大夫的医术她是佩服的,只是如今亲眼得见,她倒觉得此人心胸狭窄,惯爱倚老卖老,且看不得旁人胜过他分毫。 有这会子工夫拿话挤兑她,多花些心思自己研究出一张良方不好么? 秦大夫音量不小,留在屋里的诸位大夫都听到了此话,容玘刚好踏进屋内,自然也听见了此话。 秦大夫正得意着,嘴角刚勾起,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秦大夫,你这话孤听得不甚明白,倒想请教你一番。” 第83章 秦大夫辨出来人是谁,登时表情凝住,缓缓转过身来。 诸位大夫脸色皆是一变,纷纷向容玘行礼。 容玘越过众人,一撩袍角在椅子上坐下,看着站在下首的秦大夫,道:“方才秦大夫说年轻人最最要不得的便是硬逞强,孤有些弄不明白,秦大夫是在说楚大夫,还是在说孤?” 秦大夫努力压抑住心中的不快:“殿下误会了,老朽怎会说殿下,也绝不会说楚大夫。老朽不过是想着比楚大夫多了几十年的经验,便想好心劝她几句,凡事总该多谨慎着些,年少气盛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容玘微微颔首:“唔。秦大夫也知自己比楚大夫多了几十年的经验,谅必医术比楚大夫定是好了数倍,可孤怎么只瞧见秦大夫光会说,却至今没拿出个药方子来呢。 “秦大夫适才还说,年轻人有干劲自然是好,但从医者向来只看资历,孤倒觉得此话有些不对,从医者是该看资历。”他停顿了一下,面上渐渐浮起一抹冷笑,“但若只会倚老卖老,反不如有干劲的好。” 此话说得秦大夫窘迫不已,一张脸红白交加,余下几位大夫偷偷抬眼打量着秦大夫,暗暗庆幸自己没去找楚明熙的不痛快。 容玘交代了几句,诸位大夫退下,容玘抬手揉了揉眉心。 一旁的幕僚宋砚见四下无人,忍不住提醒道:“殿下,眼下江州疫情猖獗,正是急需大夫的时候,而秦大夫又是一众大夫中最德高望重的那一位。今日您当众斥责秦大夫,难免会寒了众位大夫的心,恐怕于殿下您不利啊。” 秦大夫倚老卖老刻薄了楚大夫,殿下记着楚大夫从前的恩情想要出言袒护楚大夫,他虽理解却并赞同,殿下此举实是有些不妥。 秦大夫那样的名医大都心高气傲,平素里被人捧着惯了,乍然被人当众指责一番,为的还是一位他处处瞧不上眼的女大夫,且前几日便同样因楚大夫的缘故被殿下弄得颜面无存,哪怕对面那人是殿下,秦大夫心里也定会感到不平。 假使秦大夫因此怀恨在心,于殿下而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且今日诸位大夫又都在场,焉知他们不会觉着齿寒。 容玘凝了凝眉头,脸色微寒,半晌,才道:“孤自有分寸。” *** 容玘揪出恶意散布谣言的幕后主使人,将他就地正法,被他收买的那几个人也一并受到了严惩。 鸿庆客栈那边得了消息后,感恩楚明熙的恩情,齐掌柜和客栈里的几个伙计逢人就道,若非楚大夫医术高明,鸿庆客栈里那几个染了时疫的客人哪会这么快就医好了疫病,奈何先前信了谣言的百姓实在太多,又不曾亲眼见识过楚明熙的本事,自是不会轻易就信了齐掌柜他们的话。 楚明熙是从墨菊口中得知的此事。 世间之事就是这样,有好心人亦有行恶之人。有人明白事理,同样就也有人会轻信他人的谎言。 自那日有人在棚子里闹过一场后,楚明熙暂时没法去棚子里坐诊给人看病,免得更多的人过来闹事,到时候非但帮不了病人什么忙,反倒白白给人添麻烦,不如不去。 江州的时疫依然没能控制住,楚明熙不愿闲着,总想着为江州的百姓做点事,思来想去,想着在后院不用跟人打交道,便不会引起什么恐慌,于是就去了后院帮忙煎药。 看管着药炉的丫鬟莺儿见她来了后院,笑着从药炉前站起身:“楚大夫,这些煎药的粗活就交给奴婢罢,仔细烟熏着您。” 她记得楚大夫刚来那会儿便待她极好,总是耐心地教她如何煎药、如何把控火候、如何挑拣药材,从不像旁人那样摆架子或是骂人。 煎药之事,她这个当下人来做就好。 见莺儿仍舍不得让她来煎药,楚明熙索性走到一旁,整理堆在院子里的那些药材。 接连在后院煎药数日,院子里萦绕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久久不散。 楚明熙一向闻惯了药味,并不觉得如何难闻,只是今日闻了后院的药味,她整理药材的动作一顿,神色陡然微变。 第47章 第肆拾柒章 假药 外祖父很早便瞧出她于医术方面有些天分, 将他毕生所学所知逐一教会她,望她哪日能继承顾家的衣钵。 其中一项,便是如何通过闻味来分辨药材, 是以她闭着眼睛也能闻味辨药。 今日用的一味药材,似是气味有些不对。 她心中起了几分疑惑,想着此事非同小可,不该随便就嚷嚷起来, 忙敛了敛神色,从一堆药材中拿起石菖蒲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 她手中的石菖蒲果真气味不对。 她不死心, 将手中的石菖蒲搁在一旁, 转而又拿起另外几根石菖蒲辨味,情况亦是如此。 她放下石菖蒲,心下了然。 难怪她用了同一张药方子,能医治好昭姐儿他们和鸿庆客栈那几个病人的疫病,却怎么都治不好被官府隔离起来的那些病人。 先前她总以为兴许她疏忽了什么,或是那些久病不治的病人身子太虚, 抑或是旁的什么缘故,没成想竟是衙门里用的一味药材被人偷偷掺了假药,也无怪乎病人吃了药后病情没有任何起色不说,还时有病情反复的迹象。 不可能是碰巧有人弄错,方才她已细细辨认过,后院里的这一批石菖蒲都有同样的问题,想来应是药商故意给了假药借机牟利。 第84章 光靠药商可做不到这一点,还需官府那边有人暗中相帮。 官府勾结药商, 此事人命关天,她来此处还没多久,除却几位大夫, 她并不认识衙门里的什么人,倘若真要查探事情的真相,仅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揪不出背后的那个人,搞不好进而还会惊动了对方。 楚明熙眉目轻皱,脚步踌躇。 除了容玘,找谁都不适合。 在一众官员中,容玘身份地位最高,他说的话,旁人不敢不从。 相处这么些日子,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前他如何待她,无论眼下他们关系如何,他无疑都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太子。 自容玘来了江州后,当地的官员便专门为他收拾出一间书房让他处理政务,楚明熙遥遥瞧见书房屋门紧阖着,深吸了口气抬脚朝前走。 有他相助,总好过她一个人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更何况患者的病情也委实拖不起。 守在屋外的李泰见来人是她,喜出望外,立时上前相迎招呼道:“楚大夫。” 楚明熙瞥了一眼紧阖的屋门又收回视线:“殿下他这会儿在么?” “在呢,在呢。” “可否劳烦李侍卫替我通传一声,我有要事要禀明殿下。” “楚大夫客气了。”李泰一壁说着,一壁在前头引路朝里走,“楚大夫请随我来。” 这些日子楚大夫肉眼可见地待殿下冷淡了许多,殿下嘴上虽什么都不说,但只瞧殿下的脸色便能猜得出来,殿下的心情很不畅快。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内情的,实不能怪楚大夫刻薄了殿下,可殿下是他的主子,他心里总盼着殿下好的。 自殿下和楚大夫重逢后,这还是楚大夫头一回主动来找殿下。 通传是大可不必的,殿下时常向他问起楚大夫,待会儿殿下见楚大夫过来找他,心里肯定高兴。 楚明熙脚下微顿,想问他不该先通传一声再进去么,李泰脚步飞快,想要提醒已是来不及了。 李泰躬身将她请进去,正在翻看册子的容玘抬起头来看向她,眸子不自觉地亮了几分:“明熙,你来了。” 楚明熙走到桌案面前施了一礼:“民女见过殿下。” 屋中登时一静。 容玘攥紧册子的一角,声音低沉:“不必多礼。” 他让了座,吩咐李泰去倒两杯热茶过来,楚明熙忙开口道:“不必麻烦,民女禀明了要事就会回去。” 李泰来回看着两人,左右为难。 这茶究竟是倒还是不倒? 容玘眼底升起一抹黯然之色,转瞬又从眼尾消失,默了默才道:“好,那你说罢。” 楚明熙道出自己的来意:“殿下,用来煎药的一味药材似是有些不妥。” “何处不妥?” “民女方才去了后院,觉着石菖蒲气味不对,便将堆在后院的石菖蒲都仔细辨认了一番,都是同样的情形。” 容玘蹙起眉尖:“是掺了假药?” “民女尚未查验过库房里的药材,不过就后院里的那些石菖蒲来看,当是用了假药。” 容玘微微颔首。 幸好明熙没进库房去查看库房里的药材,不然兴许会打草惊蛇。 他忆起一事,神色忽而变得愈发凝重:“你发现那些石菖蒲有问题时,身边可有旁人?” 楚明熙摇了摇头:“没有。我去后院的时候,就只有莺儿在。” “她可有留意到你在做什么?” “莺儿一心只顾着煎药,不曾注意到我的举动。” 他拧紧的眉头微松,低声喃喃道:“没人瞧见便好。” 他沉吟片刻,两眼望进她澄澈见底的眸子,郑重地道,“明熙,接下来你莫要再插手此事,也别跟旁人提及此事,连服侍你的墨菊也一并瞒过,余下的事我自会处理妥当。” 她声音发涩,透着一丝颤音:“殿下是怀疑墨菊也参与了此事么?” 墨菊那样淳朴的一个姑娘,难道也会做出如此肮//脏之事么? “我并不认为墨菊跟此事有关,只是此事兹事体大,墨菊平日里跟你走得近,又是衙门里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楚明熙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她来之前曾想过,他兴许不会信她的话,或是虽信,却要她拿出些证据来。没料到他一上来就信了她的话,还担心她被人瞧见她识破了假药一事。 她不能昧着良心说他苛待她,事实上,此次来江州,他出手帮过她多回,让她少受了许多委屈,也免去了她许多麻烦。 她不说,不意味着她察觉不到。 他待她是好的。 一如从前他们关系还未破裂时,他待她也是十二分的好。 可偏偏就是他,在她的心口上狠狠扎了一刀。 从前,她太过天真愚笨,他是为了利用她医治他的眼疾才对她好,她却会错了意,误以为他跟她一样,两情相悦。 而今他对她颇多照顾,也只是因为他对她抱有愧疚。 她心头一酸,垂下头强忍住泪意,不过片刻,便又抬起头朝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多谢殿下提醒,民女明白。” 楚明熙离开后,容玘将李泰唤到跟前命他彻查假药一事,并叫他好生叮嘱守在明熙屋门外的几个侍卫,叫他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旦发现任何异常,赶紧过来禀报。 李泰明白容玘这是怕楚明熙被人暗中盯上而不自知,楚明熙虽说过没人留意到她在后院的举动,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再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第85章 要查那药商容易,不容易的是查到与其勾结的官员。都在同一个衙门里,若要偷偷对楚明熙下手,简直易如反掌。 李泰顺藤摸瓜,揪出背后与药商勾结的官员。 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主使人狡辩。 容玘严惩了药商和那官员,手段之狠绝,令人咋舌。莫说从未打过这主意的人,便是从前因贪念曾起过用假药牟利心思的人,也吓得立时打消了这念头。 这些都是后话。 有了石菖蒲的前车之鉴,容玘将楚明熙叫来书房,询问其他药材可有不妥。 楚明熙忙回道:“殿下放心,民女那日便已辨认过,后院里的其他几味药并无不妥。”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为稳妥起见,民女认为,最好还是打开库房,查看一下库房里余下的药材以确定无事。” 容玘温声道:“你放心,库房里的那些药,我自会派人去查。” 两人就病人的病况又交谈了几句,容玘得知现下石菖蒲的存量只够再用上两日,将李泰叫进屋内吩咐道:“即刻派人去周边各处采买石菖蒲,越快越好。” 李泰应下,楚明熙本欲起身告辞,听了此话若有所思。 而今因查出假药一事,原本采买的那些石菖蒲不能再用,而新药商又尚未找到,石菖蒲开始短缺。 疫情当前,各种药材都成了稀罕物,难免会有一些人想要趁机发黑心财,此次虽揪出假药一事背后的主使人,但难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奸商能等,染了时疫的病人却一刻也等不了。 她抬眼看向容玘:“民女的药铺里还有一些存货,虽不知那些药能支撑多久,但好歹能暂时拿来应应急。” 能多争取一些时间便也值了。 容玘没料到她会如此提议,回望着她一时没吭声。 楚明熙见他神色莫名,以为他忧心她药铺子里的那些药不靠谱而不愿说,于是又开口道:“殿下放心,民女平日里都是亲自打理药铺子里的事务,那些药材的质量还是能信的。” 容玘心里漾起一股复杂的滋味。 他哪是嫌弃她给的药材不好,他只是没料想到她会有此提议。 从前他那样待她,她竟还肯出手帮他。 他看着她,语气恳切地道:“明熙,多谢你还愿意帮我。” 她面色淡然,态度一下子变得疏冷了些:“殿下不必客气。民女只是想早日解决江州时疫之事。” *** 仁安堂。 叶林打量着来人,有些喜出望外,亦有些难以置信:“壮士是江州那边过来的么?” “正是。”来人掏出一封书信双手捧上,“楚大夫还托某转交给您一封信。” 叶林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书信,忍不住问道:“楚大夫在江州一切安好么?” “您尽管放心,楚大夫她一切安好。” 叶林看过信后,将书信塞入怀中,多日来悬着的那颗心总算回落到地。 来人还有要务在身,见叶林无话再问,便直接道明了来意,叶林交代徒弟照看好医馆,便带着来人去了库房取药。 众人一顿忙活,来人命手下将药材搬到马车上欲要告辞,叶林上前将他喊住:“诸位壮士辛苦,不若先喝杯茶水润润嗓子罢,容某修书一封,还请壮士到了江州后,能将信转交给楚大夫。” 来人拱拱手:“叶大夫放心,某一定将信交到楚大夫的手上。” 接过叶林写好的家书,来人带着那批药材,和他的 手下又立刻马不停蹄地回了江州。 他来到江州,亲眼盯着手下将药材安排停当,径直去了容玘的书房复命。 见楚明熙也在,他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楚大夫,这是给您的家信。” 自那日来了江州后,楚明熙便跟叶林他们断了音讯,心中不免有些牵挂,只是江州疫情危急,她不能丢下江州的百姓不管,便只能暗自期盼叶林、石竹和惠昭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她谢过对方,拆开信纸细细看了一遍。 叶林在信中写着,昭姐儿身子已大好,胃口也好了很多,昨日还将他从街上买回来的风筝找出来抱在怀里。问她这是做什么,她说她想念娘亲,娘亲那日曾跟她说过,等她病好了,便带着她一同去放风筝,眼下她病已好,娘亲定会信守诺言,早些归来与她一起出去放风筝。石竹夸她懂事,做了好些红豆糕给她吃,得亏他拦着不许她多吃,不然怕是晚膳都吃不下了。 楚明熙将信贴在胸前。 他们一切都好,叫她心中如何不欢喜。 坐在桌前的容玘,视线不由自主在她脸上逡巡着。 下属给的信中也不知写了什么内容,她只看了几眼,嘴边眉梢就溢满灿烂的笑意。 容玘耳边响着下属的话音,偏偏他一个字都没有细听进去。 她脸上的笑容牵引着他的目光,他分明该在意才运送过来的药材,却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去留意她那边的动静。 她笑得真诚而温柔。 他和她朝夕相处三年,他不是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她。 从前她也曾对他这样笑过,只是如今一切都变了。 他眉眼微垂,克制着不朝她那边瞧过去,心底却无法抑制地涌起一抹恐慌。 直忍到楚明熙回去了,容玘内心一阵挣扎,终是压下心中的羞耻向属下问出了口:“你此次去湖州,是谁给你那封书信的?” 第86章 第48章 第肆拾捌章 何人 “回殿下, 是卑职去仁安堂取药的时候,仁安堂的叶大夫将信交给卑职的。” “叶大夫?” “是。” 容玘横眸过来,眸光微闪:“叶大夫跟楚大夫一样, 也是位女大夫么?” “回殿下,叶大夫是位男大夫。” “你还知道些什么?” “叶大夫看了楚大夫转交给他的信后,似是对楚大夫在江州的处境放心不下,向卑职问了好些有关楚大夫的事。” 容玘面容紧绷, 启唇道:“他具体问了你什么?” “叶大夫问起楚大夫在江州过得可还习惯,每日吃些什么、做些什么。他还问卑职, 楚大夫在江州可有受过什么委屈, 还问起哪日楚大夫方能离开江州。叶大夫将药给了卑职后,叶大夫又叫卑职略等片刻,当场写了一封书信托卑职转交给楚大夫。” 容玘嘴唇紧抿。 此人到底是何人,看情形他与明熙的关系甚是亲厚,可为何他从前从未听明熙跟他提起过? 他又旁敲侧击问了几句,被派去湖州取药的侍卫当时只顾着赶紧将药运回江州, 并没有闲工夫去打听叶大夫是何来历,只隐约记得叶大夫身形高大,模样周正,年岁不大,行事却难得的稳当,将药铺里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再多的,他便答不上来了。 容玘见对方神色为难,挥手叫他退下。 药材的事暂且已解决, 照理他是该感到欣慰的,可明熙眸中含笑看着书信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却总是挥之不去,令他心口闷闷的, 只觉得堵得慌。 他负手踱步,如同困兽一般来回走动。 抬眼看了看窗外,一瞧天色,已是日暮时分。 他回过神,抬脚出了书房。 他一路走得极慢,几番想要折回去,脚下略微停顿一下,便又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 他不该问她、亦不该多想。 可他偏偏做不到不问不想。 天色很快黑沉下来。 行至楚明熙的屋门前,他抬起手,在门板之上轻轻叩了两下。 不过几息,一串细碎轻盈的脚步声渐近,吱呀一声门响,楚明熙推门而出,一抬眼,正对上容玘的目光。 她明显一怔:“殿下?!”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色,声音低低的:“明熙,可否让我进屋说话么?” 楚明熙张嘴欲要问他可是刚来的那批药材出现了什么问题,想起此事终究不适合站在屋外交谈,便将屋门打开些,退后一步让他进了屋内。 认真算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进她屋里。 容玘扫了眼周围。 与他住的屋子相比,这间屋子不算大,陈设也简单。分明只是个临时居所,屋里却被人收拾得温馨又干净。 一如明熙她本人。 容玘在桌前坐下,背脊挺得笔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 两人静默不语了片刻。 楚明熙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殿下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比城府、比心机,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他不说,那便她来问罢,何况她还要忙着钻研医书,实不该浪费时间在旁的小事上。 容玘垂眸盯着茶盏。 他找她,她总以为他有事而来。 从前他去她屋里,她一见到他,一双黑瞳就淬满了光,眼中藏着掩饰不住的爱意和喜悦。 而今,她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望着他了。 他思绪顿住,轻咳一声:“听说,此次拿药给我们的是叶大夫,此人……”他话到唇边又咽下。 楚明熙点头道:“那是叶林哥哥。” 容玘的心脏登时像被人紧捏了一下。 他没忽略掉她提起叶大夫时的称呼。 容玘勉强牵了牵嘴角,端起茶盏抿一口茶。 送到她房里的茶叶,是他命李泰从他那取出一部分让墨菊送过来的。 茶分明是好茶,这会儿沁在舌尖却有抹苦涩的味道。 “叶林与你……”他握着茶盏,透过氤氲的热气打量着她,话到嘴边又临时变成了“此人可靠么?” “殿下放心,叶林哥哥给的那些药材断不会有什么问题。” 容玘提起手中的茶盏,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他下半张脸,过了片刻方才道:“你倒是信任他。” “叶林哥哥跟我不分彼此,由他照看仁安堂,和我照看仁安堂是一样的。” 若非事先就知道是叶林哥哥在打理仁安堂,那日她也绝不会主动向容玘提议去仁安堂取药。 容玘手指微颤了一下。 不分彼此么? 他喉结微滚了一下,将茶盏搁回桌案上。 “今日我见你收到一封书信,湖州那边一切都好么?” 楚明熙想起叶林在信中提到惠昭,说是惠昭抱着风筝念叨着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眼底的神情瞬间变得柔和了许多:“家中一切安好。” 容玘眸中划过一抹痛色。 家中…… 他不想在她面前失态,别过脸去,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我还有事,这便回去了。” 楚明熙跟着起身:“殿下慢走。” 容玘情绪失落地回了书房。 书房里光线有些昏暗,烛火摇曳,将熄未熄,他的脸半隐匿在阴影里,令人瞧不清楚神情。 过了许久,他坐正了身子,翻开堆积在桌案上的册子。 第87章 疫情当前,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容不得他分心。 下人进来,走到桌前换了新点上的蜡烛,书房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容玘的视线顺着下人的动作落在烛火上,眼眸一滞。 他这会儿才察觉到,楚明熙屋里的烛火气味貌似有些不对劲。 他命下人去将李泰找来问话。 他看着立在桌前的李泰,眉眼沉沉:“明熙在吃穿用度上可有短缺过什么么?” “回殿下,卑职怕墨菊伺候得不尽心,所以平日里一直留心着,楚大夫不曾短缺过什么。” 容玘抿了抿唇。 方才在明熙屋里,他闻到了一股桐油味,只是那会儿他被叶大夫的事乱了心智 失去了平时该有的冷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接着追问道:“那明熙屋里的蜡烛呢?蜡烛可给的多么?” 李泰被他说得一愣。 先前殿下不是已经把拨给他屋里的蜡烛送了好些给楚大夫么,只是楚大夫谢绝了殿下的好意,便不好强逼着楚大夫收下,他知道殿下的心思,便把此事记在了心上,一直留意着衙门拨给楚大夫的蜡烛数量是否充裕,还几次背着众人额外多拨出一些蜡烛,偷偷叫墨菊送去楚大夫屋里。 怕楚大夫再拒绝,他还特意叮嘱过墨菊,若是楚大夫问起蜡烛是从哪儿弄来的,便推说是墨菊自己从外头买来的。 这些时日他也算是看出来了,楚大夫不想欠殿下丝毫的人情,不让楚大夫知道那些蜡烛是殿下给的,楚大夫大抵就会收下了。 李泰见他问起,忙回道:“殿下放心,卑职一直留意着,不敢短了楚大夫屋里的东西,拨给楚大夫屋里的蜡烛尽够楚大夫用了。” 容玘见他回得信誓旦旦,便不再追问了。 李泰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且做事一向妥帖牢靠。李泰敢这么说,自是能信他的。 只是李泰的话,倒让他一时疑惑起来。 既是拨给明熙的蜡烛足够她用了,今日他却发现她屋里点着桐油灯,这便有些说不通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明熙夜里也用烛火用得厉害。 明熙忧心患者的病情他是知道的,他也曾见过她到了深夜还在挑灯钻研医书。前几日为了确定那张药方子有何不妥之处,她更是一连熬了几夜。 饶是这样,他仍是不明白她屋里的烛火用量,为何远远超过旁人的。 从前他待她实在算不上多好,可此次在江州重逢,他对她事事上心,怕她受了委屈、怕她短缺了什么,旁人的吃穿用度远不如她的丰厚。可即便这样,旁人都不曾短缺过烛火,唯有她屋里才这样。 若非蜡烛不够用,又怎会去用桐油? 他放心不下,到了次日掌灯时分,又去了楚明熙那边。 离窗户还隔着些距离,他便止住脚步站在了一棵树下,两眼望着窗户,似要将那窗户盯出个洞来。 她屋里果然还亮着灯。 灯色照在窗纸上,影影绰绰映出一个人影。 他没敢靠近窗户,怕惊扰了她。 夜色渐渐变得深浓,周遭一片寂寥。 已是亥时了。 窗前那盏蜡烛,仍使劲地摇曳着火苗。 容玘上前敲了两下屋门。 日日熬夜,如此下去于她的康健大不利。 她在意染了疫病的那些人,却也不该不把她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静谧的夜里,敲门声落在耳中尤为响亮。 楚明熙打开屋门,看到来人是他,她下意识地抬手扶住了门框。 容玘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她并没打算放他进屋的意思。而他,也委实开不了口说出想要进屋坐一坐的话来。 他站在门前,想起他前一夜曾在她屋里闻到的桐油气味,忍不住开口道:“晚上莫要再熬夜看医书,熬夜对身子不好。” “多谢殿下。” 她眼角眉梢仍是淡淡的,再也没了从前面对他时的娇憨温婉模样。 他有些语塞,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静默片刻,他微微颔首,唇角不自觉地溢出一抹苦涩:“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没作挽留,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自那夜回来后,容玘没再去过楚明熙的屋里,只暗中又向李泰询问过几回,从李泰口中得知她屋里的蜡烛仍是用得不少。 他不想她再熬夜,却又无法可想,只吩咐李泰注意着不要让她短缺了什么。 如今他说的话,她不会听,更不会再放在心上。 他暗暗叹气,只能由着她去了。 除却此事,旁的事情倒出奇的顺利。 没了人暗中恶意挑唆,又因着鸿庆客栈的齐掌柜和几个伙计逢人就道楚明熙医术高明,曾医治好客栈里好些人的疫病。这些话虽不见得人人听了都信,但鸿庆客栈也算是多年的老店了,江州认识他们的人极多,熟知他们的为人,想着他们不计回报真心夸赞的大夫,大抵是真有些能耐在身上的。 种种原因,江州的百姓不再闹事,逐渐消停了下来。 岂料平静日子才过了短短几日,就又冒出一桩大事。来 又有人染上了疫病。 此次得病的,不是旁人而是太子容玘。 第49章 第肆拾玖章 中毒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他的亲信李泰。 李泰每日都在他身边近身伺候, 起初见容玘总在咳嗽,便疑心他感染了风寒。李泰心下着急,立时说要叫楚明熙过来瞧瞧。 第88章 容玘勉强一笑:“不必说与她知道。” 她不喜见到他, 他又何必总是没眼色地朝她面前凑,徒惹她心里不痛快。 “殿下,您身子金贵,你生了病, 岂能就这么一直拖着?” 容玘被他说得心烦,摆了摆手道:“罢了, 你叫位大夫过来瞧瞧便可。记着, 莫要太声张。” 李泰躬身应下。 殿下的顾虑他能明白,殿下这一病,焉知会不会被什么有心人有机可乘。 他寻思了一下,这大夫还真不好找。 照理,秦大夫是一众大夫中资历最高的,论资排辈, 当由秦大夫来看诊最合适。奈何前几日殿下为了楚大夫当众斥责了秦大夫。秦大夫这人最重颜面,且只看他总咬着楚大夫不放便可知道,秦大夫这人心眼极小,难保不对殿下怀有报复之心,万一到时候闹出什么事来,总归于殿下不利。 至于康大夫…… 换作是刚来江州那会儿,他倒还能信康大夫几分,只是江州的水太深, 当地的官府又是瞒着江州百姓时疫一事,又是勾结不良药商采买假药。康大夫是黄知府找来的大夫,叫他如何信的。 事关太子的康健, 他实不能不慎重着些。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去找彭大夫和宋大夫过来瞧瞧。这两位大夫虽则医术不如楚大夫和秦大夫,但在医治风寒方面还是有些能耐的。 他命属下去找彭大夫和宋大夫,绞了帕子欲要敷在容玘的额头上。 岂料这一瞧,却给他发现一些不对劲来。 容玘的症状,瞧着竟有些像疫病。 他心道不妙,脚跟差点就没站稳,手一抖,握在手中的帕子‘吧嗒’一下掉入了水盆,溅起晶莹凌乱的水花。 他不是大夫,不通医理,只是近来江州时疫猖獗,他看得多了,多少也能辨出几分病状来。 殿下的症状粗瞧着像是风寒,可此次风寒来得毫无兆头,且殿下的身子素来强壮,岂会因为一个简单的风寒就病倒在床上? 他眼皮直跳,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抬眼瞥见属下带着彭大夫和宋大夫进里屋来了。 他快步上前,向两位大夫拱了拱手:“还请二位赶紧给殿下瞧瞧罢。” 幔帐被一对金钩勾起,容玘阖眼躺在床榻上,俊美的脸上无半点血色,更显气色憔悴。 彭大夫比宋大夫痴长几岁,资历比他深,便率先上前给容玘把了把脉,查看了片刻,回头看着李泰:“殿下是染了时疫。” 李泰心下一沉。 他兀自存着些侥幸的心思,目光瞥向宋大夫:“宋大夫,您可否帮殿下瞧瞧么?” 宋大夫跟彭大夫的看法一样,认为容玘这是染上了疫病。 先前李泰便已疑心容玘可能染上了疫病,但心里总还是抱着一丝希冀,想着他不懂医理,自己弄错了也不一定,岂料彭大夫和宋大夫竟也是这般认为,那便是疫病无疑了。 “彭大夫、宋大夫,殿下这病好治么?” 二人面色为难:“这……” 李泰挂心容玘的病,想了想又提议道:“楚大夫先前研制出一张药方可治疗时疫,或许可用来医治殿下的病,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李泰心里是极相信楚明熙的药方子的,但生怕彭大夫和宋大夫小心眼,为着不得罪他们二人,想着不若先问问宁太医的意见方为稳妥。 彭大夫眉心皱起,宋 大夫心中瞬间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两人一时难以抉择。 论理尽早医治好太子殿下的疫病才要紧,有现成的药方自然是好,可前不久才有几例病情复发的案例,病人用的药方便是楚大夫给的药方。 眼下患者的病情虽已控制住,且殿下业已查明,是陈笙在背后挑唆他人在衙门前闹事、恶意散布谣言,另有不良药商采买假药之事,但涉及太子殿下,须得慎重再慎重,容不得半点疏忽。 诚然殿下曾说过楚大夫的药方有用,但那是殿下的事。殿下说得,他们却说不得,万一楚大夫的药方果真有些不妥,害得殿下吃出些什么毛病来或是病情反反复复,他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彭大夫心中有了计较,抬眼看着李泰:“某和宋大夫会尽快研制一张药方子出来。至于楚大夫的药方,为稳妥之见,还是先不用为好。” 李泰张了张嘴,心中替楚明熙感到不服,到底还是没再开口。 殿下身子金贵,眼下又还睡着没醒来,他实不敢代替殿下贸然做决定。事关医术之事,他还是听从大夫之言为妙。 彭大夫和宋大夫思忖了一番,决定先看看能不能研制出来什么药方子,他们二人也不敢有半分松懈,离开容玘的屋子后便开始研究对策。 诸位大夫和官府的人已两日不见容玘的人影,这本就让人觉着稀奇,有人又打听到彭大夫和宋大夫去了容玘的屋中,彭大夫和宋大夫出来后,脸色分外凝重。 因容玘染上了时疫而并非普通的风寒,仅凭他们二人的能力没把握在极短的时日内研制出一张万无一失的药方子。与其如此,倒还不如让所有大夫都跟着一起想想法子。 容玘得了疫病的消息到底是瞒不住众人了。 自那日被容玘当众斥责比不上楚大夫,只会对楚大夫的药方吹毛求疵,自己却拿不出一张药方后,为了争口气,诸位大夫终于合力研制出一张药方。 诸位大夫赶紧将药方交给李泰,李泰命他最信任的属下亲手煎药,每日按时端药给容玘喝下。 第89章 容玘时睡时醒,服了药后,病情依然没什么起色。 到了次日傍晚,他的病情反倒愈发加重了些。 李泰急得不行,想起一众人中还是楚明熙最值得信赖,便寻思着此回不若违背殿下的命令,先将楚明熙叫来给殿下瞧瞧这病可还有什么法子可治。 他心中有了计较,索性直接来找楚明熙,向她道出容玘染了疫病。 楚明熙不由得问道:“你不是说,诸位大夫已经研制出药方子了么?” 有那么多位大夫合力研制药方,应是不会有什么不妥罢。 “话是如此,只是卑职按着诸位大夫研制出来的药方给殿下服了药后,殿下的病仍是不见好。”李泰上前一步,向楚明熙揖手躬身央求道,“楚大夫,卑职求求您,能不能过去帮殿下医治他的疫病,前两日殿下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今日自午后殿下便昏睡不醒,卑职真怕他有什么事啊。” 按楚明熙的私心,她实是不想跟容玘有过多的接触,只是眼下的情形应以大局为重,由不得她任性。 容玘是朝廷派来的人,是众人的主心骨。有他在,江州的百姓总会安心些,知道自己没被朝廷抛弃,还有人在乎他们的处境。倘若他也倒下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又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楚明熙垂眸沉吟了片刻,颔首回道:“好,我这便随你一同过去罢。” 知她同意了,李泰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长长舒了口气,道:“多谢楚大夫相助。” 两人才要进屋,属下小跑着过来禀报,说前些时日便已启程离京一路赶来江州的宁太医眼下已到了江州。 李泰听了,犹如吃了颗定心丸一般。 有楚大夫在,宁太医又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太医,皇后娘娘跟殿下再如何关系不亲,总归也不会害了殿下。 送楚大夫进了屋里,李泰想着宁太医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不好轻慢,转身又出了屋子,带着属下一道去迎接宁太医。 宁太医一路过来的时候,就听李泰说容玘疑似染上了疫病,心里登时一沉。 皇后娘娘命他来江州,表面上说是为了江州的黎民百姓,但归根结底,主要还是忧心殿下会在江州有什么闪失,岂料他才来江州,便得知殿下得了时疫。 走进里间诊断过后,秦大夫看着李泰道:“据老夫看来,殿下此病来的蹊跷,倒不像是疫病,而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李泰顿时哗然,错愕的目光落在宁太医的脸上,连话也说得不利索了:“此话当真么?” 他原以为殿下是染了时疫,临了却是中了毒。 楚明熙抬眸看着宁太医,脸上的了然多于惊诧。 方才她给容玘诊脉,总觉着他的病状看着像是时疫,却又和时疫略微有些不同,若非彭大夫和宋大夫已诊断出容玘是染上了疫病,她几乎要怀疑他是被人下了毒了。 结果宁太医却说容玘是中了毒。 宁太医瞥向站在身侧的站在一旁的楚明熙,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李侍卫若是不信,不若问问楚大夫罢。” 楚明熙迎上李泰投来的目光,颔首道:“民女跟宁太医的看法一样,殿下应是中了毒。” 李泰看着宁太医:“此毒可容易解么?” 宁太医摇了摇头:“不好说。” 李泰深知在宫里当太医的,向来习惯说话不会说得太满,凡事总会给自己留个余地,便也不再问下去,只躬了躬身道:“还请宁太医能尽力医治好太子殿下。” “这是自然,老夫自当尽心尽力。” 他医术高明,于治疗时疫方面的经验却不多,此次皇后派他来江州,主要是因为他是皇后那边的人,颇得皇后的信任,倒不是因为旁的缘故。 李泰又看着楚明熙道:“请楚大夫救救殿下。” 楚明熙眉头微微蹙起。 总该先确定殿下中了何毒才能研究出解毒的法子。 不过好在已知道殿下是中了毒而非染了时疫,如此便不必再从先前那般多走不必要的冤枉路。 宁太医见楚明熙愿意给容玘治病,态度倒是出奇的好,让护在一旁以为他会出言反对的李泰很有些意外。 宁太医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殿下的病情越来越重,先前又被宋大夫他们误诊为时疫,更是耽搁了时日,实不能再拖下去。无论如何,楚大夫能瞧出殿下是中了毒而非染上时疫,医术本就不容小觑,有这么一位医术过得去的大夫能在一旁帮上他几分或是出个主意也是好的。 宁太医和楚明熙日日守在容玘的病榻前,间或一同讨论药方、商量对策。 宁太医在宫中生存多年,为人处事过于谨慎,于医术方面却难得的通透,胸襟广阔,并未因楚明熙是女人而轻看了她,见楚明熙医术精湛,他还时常肯虚心向她请教。就这点来说,倒是比旁的大夫和太医强了数倍。 容玘的情况暂时仍没有好转,但总算也没再恶化下去,勉强也算是个好消息。 宁太医、楚明熙和李泰正在商议有何对策,下人进屋来报,说秦大夫和康大夫带着诸位大夫等在屋门外,说是要帮着一起给容玘治病。 宁太医来之前就听说过这几位大夫,知道他们是江州官府和容玘找来的名医,想着他们定是医术不俗,容玘的情形刻不容缓,多一个人就多些主意,便赶紧叫下人将他们请进屋内。 第90章 秦大夫把过脉后,来到外间看着众人出声道:“宁太医所言不假,殿下的确是中了毒。” 一众人中,无疑是宁太医和秦大夫医术最高明,他们二位都如此断定,大抵是错不了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江州时疫横生,若说 殿下染了疫病倒还算正常,没成想殿下竟是中了毒。 惶恐之时,杜大夫忽而开口道:“此事绝非偶然,定是有人对殿下投//毒。” 众人心中本就有此猜疑,听得有人如此断言,愈发信了真。 杜大夫是江州本地大夫,先前总是不声不响地鲜少冒头,在一众大夫中并不显眼,和其他几位大夫一样,每日只是忙着在棚子里给病人看诊。 杜大夫看着楚明熙,一字一句地道:“是你下的毒!” 第50章 第伍拾章 脏水 众人咋舌, 康大夫忍不住道:“杜大夫,殿下中了毒不假,可你若因此便断定下/毒之人就是楚大夫, 终是太莽撞了些,还请杜大夫言辞慎重。” 杜大夫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康大夫所言极是,只是我从不冤枉任何人。我敢这般说, 自是有依据在手。 “自殿下来了江州后,上上下下都把殿下保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生怕殿下有什么好歹。我们众人中, 唯有楚大夫跟殿下私底下接触较多,而殿下待楚大夫如何,我不说众人也都清楚。” 他将视线移向楚明熙,不徐不疾地道,“殿下信任楚大夫,从不提防楚大夫, 旁人端来的东西,殿下从不会喝用半分。众人之中,唯有楚大夫有机会做手脚。” 众人惊疑不定地来回看着杜大夫和楚明熙,心思各异。 诸位大夫当中,有半数的人对此话半信半疑。他们是不喜殿下话里话外总偏袒着楚明熙,更不服一位女大夫的医术超过他们。他们这些男人,竟被个女人压过一头,叫他们如何不气?但再如何总不能因此便认定下/毒之人就是楚明熙。 另有几位大夫却思虑得更远。 堂堂太子殿下, 来了江州不过小半个月,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中了毒。 此事干系重大,偏偏殿下吃住都在此处, 日日也只跟他们这些人接触,一旦要追查此事,在场的每个人都脱不了嫌疑,无论他们如何替自己辩白,说破了天也无人会信。 若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动了怒,无论他们是否无辜,真的还重要么? 既然总要有人被拉出去顶罪,说楚大夫是下/毒之人,总比疑心他们要好罢。何况此话是杜大夫说的,并非他们起的头。 楚明熙面上不显,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掌心。 她总不能让人随便冤枉了去。 她挺直腰板,直直对上杜大夫的视线,徐徐道:“有人对殿下下/毒,杜大夫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断言是我下的毒。杜大夫如此说,也总该有些证据才是。” 尚有些良知的几位大夫被说得面色羞窘。 他们并无任何证据,却因着杜大夫的一席话,或是起了私心想要借此机会洗脱自己的嫌疑,便任由杜大夫污蔑楚大夫。 一大群男人,却欺负个女子,此举绝非君子所为。 李泰上前几步将楚明熙护在身后,厉声道:“杜大夫,说话要讲证据。某敬您是位大夫,却也不能平白让您随口乱说。莫说殿下,便是某也绝不会容您如此胡来!” 他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某在殿下身边多年,比谁都了解楚大夫的为人。旁人兴许会谋害殿下,但某敢以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楚大夫绝不会加害殿下分毫!” 杜大夫听了他们二人的话倒也不急,不答反问:“李侍卫比谁都了解楚大夫的为人?!” “李侍卫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了。据我耳闻,李侍卫这几年一直在京城,而楚大夫却是湖州人士。”他顿了一下,目光从众人脸上一寸寸扫过,嘴角处慢慢扯出一抹冷笑,“我实在有些好奇,李侍卫到底是从哪确定楚大夫的为人的?” 杜大夫的话可谓一针见血,李泰一时间被问住,不知该如何应答。 先前为避免给容玘和楚明熙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李泰来了江州后,便一直将他们二人的过往瞒得密不透风,是以在场的众人只认为楚明熙是湖州人士,在湖州经营着一家医馆,并不曾将楚明熙和几年前太子殿下身边那个沉船遇难的楚良娣联想到一块儿。 而今楚明熙被人怀疑对容玘下/毒,李泰实在看不过眼,便顾不上先前的那些顾虑,开口替她辩白道:“从前便是楚大夫替殿下医治的眼疾,试问楚大夫能如此待殿下,又怎会下/毒害他?你这话叫人如何信的!” 众人听得此话,一时也觉得深以为然。 当年太子殿下眼盲不能视物,寻遍了天下名医亦不能医治好他的眼疾,他们多少也有所耳闻,原来竟是眼前这位楚大夫治好了他的眼疾。 杜大夫心思何等敏锐,一眼看出在场人的心思,镇定自若地道:“哦,原来给殿下医好眼疾的大夫,便是我们眼前的这位楚大夫啊。” 他皮笑肉不笑朝楚明熙拱了拱手,“久仰大名!楚大夫果然医术了得,难怪连秦大夫也比不过楚大夫。” 秦大夫登时脸色一黑,一旁的康大夫脸色也跟着变得难看起来。 李泰猜不透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眼戒备地瞪着他,悄然朝前走了半步,将楚明熙完完全全护在了他的身后。 第91章 杜大夫又道:“我听闻几年前帮殿下治好眼疾的女大夫,除却大夫的身份,还是殿下身边的良娣!”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日日跟他们一同对抗疫情的楚大夫,竟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良娣? 难怪殿下话里话外都偏袒楚大夫,凡事总爱为楚大夫出头,既是先前有这层关系在,倒也就有点说得通了。 良娣虽不是正妻,但总比寻常人关系来得亲密。 杜大夫神色难辨地笑了笑:“我还听闻早些年殿下就在南边娶了楚大夫,楚大夫陪伴在侧整整三载,于几年前跟着殿下一道回了京城。 “两人一道回了京城,没多久,殿下便要迎娶楚太傅家的大姑娘为太子妃。诸位或许还不知道罢,楚太傅家的大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楚大夫的堂姐!” 一字一句,将从前那些让楚明熙觉得最不堪、最刺心的往事,统统翻了出来。 她想要忘却那些往事,一心一意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偏偏却有人不愿放过她。 她警觉心顿起,指尖在袖中蜷起。 今日杜大夫当众道出一切绝非偶然,定是有备而来。 一屋子的人,目光齐刷刷地盯在杜大夫的身上。 杜大夫对众人的目光视若无睹:“楚大夫本是原配,试问一个人付出真心三年,却一朝被贬妻为妾,还要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另娶旁的女子,不消说,楚大夫心里定然是记恨殿下的。 “众人之中,唯有楚大夫有机会、亦有动机加害殿下!” 楚明熙看着杜大夫,眼神不躲不闪,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如今的局面于她不利。她手中并无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若眼下一味口上声辩不是她下的毒,谅必也不会有人信以为真。越慌越容易中了他人的圈套,还得先找出真正的下/毒之人,方能替自己洗脱冤情。 杜大夫抬手一挡,示意他还有话要说。 “楚大夫是湖州人士。若我没记错的话,此次楚大夫是主动来的江州,据闻还是为了带药方过来给江州的百姓治疗疫病。”他锐利的目光缓慢地扫视众人,“这话我说得可对罢?” 众人颔首默认。 这些事他们先前也曾有所耳闻,倒真算不上杜大夫是在污蔑谁。 李泰手紧握成拳,恨不得上前打他一顿,却又只能生生忍住。 杜大夫巧舌如簧,实有挑拨之心,可杜大夫表面上偏又说得句句属实,有心人一查便知,让人挑不出一丁点儿的错来。他又是个粗人,要比武功他自然不怕,可若说要比谁更巧言令色,他根本辩不过杜 大夫分毫。 杜大夫仍在继续:“江州疫病肆虐,人人闻之变色,若非殿下一早便下令封了城门,恐怕江州的百姓早就逃离了此地。试问在如此危急的情形下,有谁会大发善心,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主动跑来江州犯险? “从前人人夸赞楚大夫胆识不让须眉,而今看来,我倒认为楚大夫胆识过人是假,蓄谋已久才是真。若非如此,楚大夫又从哪儿得来的机会接近殿下,给殿下偷偷下/毒?” 李泰忍无可忍,顾不上会不会给容玘的清誉带来影响,握拳朝杜大夫逼近了几步。 高大精壮的身形在杜大夫的头顶罩下一片阴影,显得杜大夫愈发弱不禁风。 “楚大夫一心为民,你少在这里耸人听闻!” 杜大夫仰起脸瞧了眼比他高了近乎一个头的李泰,慢条斯理地道:“我句句属实,李侍卫若是不服气,待殿下醒来后,李侍卫大可在殿下告我一状。殿下一心维护楚大夫,必会将我押送去牢里,只是我一心为殿下的安危着想,不愿看着殿下被人所害,纵然要坐牢,我也要将事情的真相说与诸位知晓。” 他分析得有根有据,一席话又说得大义凛然,众人越发坐实了对楚明熙的猜疑,只因先前眼见识过容玘是如何袒护她的,心中有所忌惮,自是不敢明着对她做什么或说什么,但打量她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信以为真。 李泰禁不住怒吼道:“你少在这里耸人听闻!” 两人正在外间争执不休,里间忽而传来“咣当”一声脆响,似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众人纷纷转头看去,随即便瞧见容玘扶着墙面脚步不稳地走到外间。 他才从床榻上下来,身上只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憔悴,他却不顾自己模样狼狈,视线越过众人笔直地朝楚明熙望过来。 众人回过神来,躬身向他行礼。 李泰快步上前,伸手扶容玘坐下,他偏头看向李泰,命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适才宁太医在里间帮他施了针,他悠悠醒转过来时,只来得及听到外间那些人说的最后几句话。 只这一听,便叫他乱了分寸。 他来不及披上外衣,便匆匆来到里间。 第51章 第伍拾壹章 猜测 李泰见自家主子已醒来, 当即就松了口气,心里也有了底气,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原委细细跟他道明。 容玘额上青筋迸起, 斩钉截铁地道:“楚大夫不会对孤下毒,孤也断不想再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此话!” 他将视线瞥向杜大夫,眉目森寒,“而今正是要大家一条心对抗时疫的时候, 你非但不想着为江州的百姓做过什么,却还要在此挑拨众人间的信任, 实不适合再留在抗疫队伍中。即日起, 不许你再插手任何有关抗疫的事务。” 第92章 他抿紧着唇,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下/毒之事,孤自会命人彻查清楚。孤再跟诸位重申一遍,目前的重中之重是抗疫,早日让江州的百姓脱离困境。再有挑事者, 孤必当重罚,决不轻饶!” 无一人吭声,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只闻浅浅的呼吸声。 众人哪敢再追究此事,只点头应下,不多时,便纷纷退下。容玘看着欲要跟着众人一同退下的楚明熙,命她留下。 容玘由着李泰抱来袍子,将手中的袍子披在他肩上, 脸上已没了方才面对众人时的凌厉,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两眼望着静静站他眼前的楚明熙,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情绪难以分辨。 当初分明是他做下的事, 今日却一桩桩一件件成了旁人拿来诋毁她的工具,而他病倒在榻上,没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将她护在他的身后。 他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低垂下头,态度卑微而恳切:“明熙,让你受了委屈,是我的错。” 楚明熙有些错愕地抬眼看着他。 认识他三年,无论是刚成亲那会儿,还是后来他们撕破脸的时候,他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跟她道过歉。 两人静默相对。 过了片刻,他开口道:“明熙,你可愿意帮我解毒么?” 楚明熙眼中闪过一抹惊诧:“殿下,您就不担心真是民女对您下的毒么?” 她知道下/毒之事并非她所为,只是人言可畏,今日在场的几人皆信了杜大夫的推断,她又怎敢保证容玘不会有此猜疑。 容玘唇角轻勾,眼神坚定:“明熙,你不会!” 这世上唯有明熙帮他解毒,他才会十二万分的放心。 “好,民女会试着帮殿下解毒。” *** 夜色深浓,已近子夜时分。 楚明熙望着窗外,出神许久。 今日杜大夫当众将她从前的那些事都翻了出来,她委实想不明白,杜大夫与她非亲非故,杜大夫怎会对她的底细知道得如此一清二楚。 她很小的时候就在湖州居住,湖州和江州又离得近,两处的口音极像,杜大夫说话时操一口江州口音,应是江州本地人无疑。 既是江州人士,又从何处得知了她和容玘之间的事? 今日杜大夫道出的好些话,都是从前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杜大夫绝无可能凭空捏造出这些事来。 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跟杜大夫提起过这些事。 那人知道她和容玘之间的过往,可那人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今日杜大夫当着众人的面闹这么一出,无非是想要坐实她的罪名,让众人认定了是她对容玘下的毒。 幕后的主使人明知下/毒之人不是她,却执意要在她的头上扣上这顶帽子,对那人又有何好处呢?总不可能只是因为单纯瞧她不顺眼,就处心积虑地布下此局吧? 她捋了一下思路,转而又想到了容玘。 此次容玘中的毒甚是古怪,乍看之下,症状与染了疫病的病人极为相似,就连彭大夫和宋大夫,起初也只认为容玘是得了时疫,而她若非早些年时常跟着外祖父一道出诊,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中/毒症状,有幸比旁人多了些经验,怕是也瞧不出来容玘其实是中了毒。 幸而宁太医也来了江州,许是在宫里见惯了这些阴毒手段,宁太医也诊断出容玘乃是中了毒而非染了疫病,可就连医术高明的宁太医,也不十分确定容玘确切中了哪种毒。 之前李泰曾私底下跟她提起过,宁太医是皇后娘娘派来江州看顾容玘的,生怕容玘的身子有什么闪失。 宁太医来得匆忙,来之前也不曾知会过一声,他出现在江州之前,没人料到皇后娘娘会派太医过来,而早在宁太医来江州之前,容玘便已中了毒。 楚明熙神色一凛,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 假使她没发现容玘是被人下了毒,而皇后娘娘也不曾派太医来江州,容玘若毒发而死,而因着江州本就时疫横生的缘故,是不是身边所有的人都只会认为他是身染疫病而死? 倘若真是如此,自然没人会起半点疑心,更不会有人去追查对容玘下/毒的幕后主使人是谁。 她将烛火挑亮了些,眼睫低垂,拿过一张纸提笔在纸上勾画着。 凡事总该有个动机,而下/毒之人多半就在他们这些人之中。 *** 解毒之药尚未制出来,不过因着宁太医时常给他施针的缘故,容玘的情形已好了些许,虽仍是睡着的时候居多,但总算不再如前两日一般整日昏睡不醒。 先前大夫们以为容玘是染了疫病,治疗时总不得要领,而今知道容玘这是中了毒,好歹有了正确的方向,宁太医和楚明熙便日日钻研解毒的法子,每日施针和服药交替着给容玘解毒。 这日早上,楚明熙照例在廊下煎了药后,端着药碗进了里间。 容玘靠在大迎枕上,见她手里端着汤药站在床榻前,碗里的汤药还冒着热气,立时便要掀了锦被起身接碗。 他伸手接过汤药,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了楚明熙的手腕上。 思绪飘飞,一下子回到他们还在南边的时候 。 他还记得有一日她端了汤药提醒他喝药,他不经意间瞥见她的手腕上出现了一块红痕。 她肤色一向白皙,衬得那块红痕愈发鲜明。 第93章 只一眼,他便明白她是煎药时被滚烫的汤药烫着了。 那日帮她抹药时,她偷偷地看着他,笑得温存而甜蜜。她以为他没瞧见,其实他什么都看见了。 意识回笼,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低沉:“明熙,煎药的事你差下人去煎药就好。” 楚明熙愕然朝他望来,见他眸中浮起一抹歉疚,她怔了怔,有一瞬的恍惚。 从前她为他端来煎好的汤药时,他也曾这般跟她说过。 而今她为他煎药,不过是习惯使然,亦如前几日帮着杂役为染了疫病的病人煎药那般,没成想却让他因此误解了她。 她从恍惚之中迅速抽回理智,目光霎时淡漠了几分:“这只是民女作为医者理当做的事罢了,殿下不必太过在意。” 想起从前的种种,怕容玘认为她仍对他抱有非分之想,试图借着给他解毒之便向他示好,她垂眸自嘲地笑了一下。 容玘哪会看不懂她嘴角的自嘲,捧着碗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险些让药碗掉在了地上。 见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心中又急又怕,忙跟她解释道:“明熙,你当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壁解释着,目光不肯挪开半分,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脸上。 楚明熙脸上波澜不兴:“我会叫墨菊过来煎药。” 墨菊是李侍卫拨到她屋里服侍的人。李侍卫能信任的人,谅必也是容玘信得过的人,如此,便无任何的不妥了。 容玘一时语塞,只得捧着药碗一口口将药饮尽,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楚明熙接过空碗放在托盘上,脚尖微转欲要退下,他看着她,忽而开口道:“明熙,你是否还在为着从前的事心里怨着我?” 楚明熙垂下眼眸,不过一瞬便又定了定神,抬眼望向他:“民女是医者,本就该帮殿下治好眼疾。从前是民女不懂事,对殿下有过不该有的心思,连累殿下不得不委曲求全娶……”她顿了顿,觉出话说得不对,笑了一下改口道,“连累殿下纳了民女。” 容玘面容一僵。 心口有一股钝钝的疼痛,逐渐向全身蔓延。 当初她为了上山采摘雪兰,一夜未归,险些就死在了山上。 下人来报时,他头一回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皇兄早年夭折,他是父皇唯一的嫡子,自小便被当作未来的储君教养长大。面对任何事、任何人,他都能做到面不改色。 在北国当质子的那几年里,他便是靠着这种本事才得以在北国安然存活下来。 失望了太多次,在他心底,继顾苍梧后,明熙是世上唯一能医治好他眼疾的人,所以他才无法承受明熙有任何闪失。 她若死了,他的眼疾便再也没了指望。 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那日,他听到李泰说,明熙乘坐的船触礁沉没,无人生还,他才意识到,死的不止是他的大夫,他还失去了这辈子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他自然知道,李泰以及跟随他多年的那些人会奋不顾身地为了他而死。可他们如此待他,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他们的主子。 而明熙不是这样的。 她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对他好的人。 他在她眼里,只是容玘,无关乎他是不是大梁国的二皇子或是太子。 *** 下/毒之人暂时还未查明。另一桩让人头疼的事,便是如何解除容玘身上的毒。 此次他中的毒尤为古怪,楚明熙几日来翻遍了各类医书,也不曾找到一种毒//药能跟他的中//毒症状完全相符。 不知下/毒之人是何人,是何毒药更加无从查起。宁太医给容玘做了几回针灸,容玘又服下几贴楚明熙按自己研制出的药方煎好的汤药,才终于从体内逼出了一些毒素。 容玘虽时常还有反复发热、身体虚弱乏力的病状,但到底不会再如先前那样整日昏睡不醒了。 试了几个药方都效果甚微,楚明熙也不气馁,仍旧试着解毒。 容玘暂时还不能长时间下地走动,可他也没闲着,整日靠坐在床头翻阅下面的人递送上来的册子。宁太医劝了几回要他多歇息歇息,他却不敢阖眼,每日只睡个三个时辰便又醒来忙碌。 江州染上疫病的人极多,治疗时疫的药材已开始短缺有些不够用了,容玘想尽了法子从附近的州府县调动药材,奈何当地的路况本就不好,近来又恰逢多雨,怕路上有什么差池,运药途中总免不了会耽搁许久,总得焦心地等上多日才见药材运到江州城门外。 此是一件,另一桩烦心事便是如何安置病人。 安置病人的场所是一早就安排好了的,奈何每个人总有自己的小心思。一些染了疫病的患者,心中牵挂着自己的家人,总以为此次一别,便会和家人生死相隔,无论过来的衙役如何劝说,总死活不愿离开家中与家人分开,每回衙役总得硬逼着强行将人带走才行。 此外还有一些人家,家境本就贫苦,染了时疫的病人又刚好是家中唯一的劳动力,病人为了多挣些工钱养家糊口,明知自己已身染疫病,却因着银钱的缘故故意瞒着衙门和旁人,连累不知情的人也跟着染上了疫病。如此一来,需要安置的病人人数就更多了。 除却这些,容玘还不忘命李泰去暗中调查下//毒之事,以尽快查出幕后的主使人,以及到底是谁在蓄意诬陷楚明熙。 第94章 忧心事多,体内余毒未清,每日睡觉的时间又少,到底对容玘的身子有所损伤,短短几日,模样比之前两日更显憔悴清瘦。 墨菊煎了药,端着药碗进屋递给容玘。 容玘匆匆喝过药,将空碗搁在几上,又拿起一旁的册子细读。 楚明熙看着他微拧起的眉心,思绪纷繁复杂。 这些时日来她能看得出来,容玘心怀百姓,行事又难得的雷厉风行,实实在在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太子。 此次江州闹时疫,倘若朝廷派来的不是容玘而是其他皇子或是旁的什么人,当真难以想象眼下江州会落到何种境地。 她不后悔当初医好他的眼疾,他若像从前那样不能视物,皇上又怎会派他来江州救江州的百姓于危难之中? 她唯一后悔的,是那时候没分清楚医人是医人,感情是感情。 容玘凝视着她的侧颜,见她垂眸望着放在几上的空碗出神,低声问道:“明熙,你在想什么?” 第52章 第伍拾贰章 坦诚 “民女想了几日, 总觉着下/毒之事还有一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楚明熙面沉如水,抬眼瞥向他,“民女在想, 倘若那日宁太医没发现您中了毒,您身上的毒迟迟未解,到时候岂不是……” 她惊觉不妥,说到此处便又止住了口。 容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顺着她的话头继续说下去:“到时候我就会毒发而死,我又刚好在江州处理疫情一事, 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染了疫病, 最后因疫病而死。” 下/毒之人果然阴毒,下手神不知鬼不觉,若非明熙和宁太医瞧出了端倪,他若真的去了,怕是连父皇和母后都不会追查此事,只会认定他死于时疫。 楚明熙见他如此坦然, 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杜大夫是江州人士,京城离江州甚远,照理京城的消息不会传到江州才对,可他却对民女从前在京城的事知道的甚多。民女并无确凿的证据,不过民女认为,杜大夫应是受了他人的指使,背后那人就连民女几年前的事也调查得一清二楚,只是民女想不明白, 背后那人和杜大夫究竟意欲为何。” 容玘微微颔首。 那人不但知道明熙和他从前曾有过何种关系、知晓明熙和楚家的关系,还知道他曾要迎娶楚明燕。 或许那人正是下/毒之人,或起码是下/毒之事的主使人, 因为被明熙和宁太医发现他是中了毒而非染上时疫,又见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怕他彻查此事,便利用从前的那些事污蔑明熙,试图将下/毒一事算在明熙的头上。 容玘分析道:“我来了江州后,便下令封锁城门不许再有人进出,后来因采买药材的缘故,我曾派人出过城,不过那些出过城的人,皆是我的亲信,他们跟随我多年,当是信得过的。 “封城后,来江州的人一众人当中,除却我从附近找来的秦大夫,唯有母后派来的宁太医了。至于康大夫、彭大夫、宋大夫,乃至于杜大夫,早在我来江州前便已在江州。 “我曾问过李泰,宁太医来了江州后,除却跟我、跟李泰还有你,便没和别人接触过,之后就是杜大夫当众污蔑你下/毒。依我看来,无论杜大夫是从哪得来的消息,是宁太医那边透露消息给他的可能性不大。” 楚明熙眸光微凝。 照此说来,的确不大像是宁太医做下的事。 不是宁太医、也不是李泰他们,那么还有谁,会对几年前在京城发生的事如此了如指掌? 容玘理清了思路,又道:“其实我曾怀疑过杜大夫是否是容琅那边的人。” “三皇子?” 楚明熙想了想,却又觉得不无道理。 除了容玘,想要争帝位的还有三皇子和四皇子。容玘已被封为太子不假,可倘若能借着疫情一事夺了他的性命,三皇子或四皇子便有机会坐上太子之位。 容玘又道:“只是前些日子我命人暗中调查陈笙的时候,并未查到过杜大夫和陈笙有何来往。杜大夫是江州人士,之前也从未去过京城,那么又是谁跟他提起你跟我从前的事? “城门被封,外面的消息进不来,由此判断,只能是封锁城门前就在江州城内且知晓从前那些事的人,才会将消息捅给杜大夫。 “那人不直接出面,只叫杜大夫出头,说明他/她自己不方便出面。这几日我已命李泰探查过,除了此次从京城跟我一道来江州的人,其他人近几年都不曾踏足过京城。 “此番随我一同来江州的那些人当中,除却我自己的人,便只有陈笙手下的人,自从那日我查出陈笙与衙门前闹事的那几个人有关,他手下的人便被我下令关押入牢中。余下的,只有父皇钦点的两位官员。” 楚明熙蓦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失声道:“难道是皇上派来的人有蹊跷?” 容玘并未作答,半眯着眼看着窗外,无人能从他面上窥探出一丝端倪。 是不愿回答还是不敢回答,不得而知。 *** 那日私底下讨论过后,容玘和楚明熙很默契地达成了共识,没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他们已起了疑心。 无论是否当真是皇上派来的人对容玘下的毒,而今缺乏足够的证据,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定他们的罪之前,一切都只是空谈。 表面上,容玘和楚明熙都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容玘仍静心养着病,一边忙着控制江州的疫情,楚明熙依然每日跟着宁太医试着给他解毒,并不和容玘多交谈什么。 第95章 体内余毒未清,每日要操心的事又多,容玘的身子依然虚弱,病情好转得极慢。 江州的疫情一天天好起来,只是下//毒一事依然没有眉目,容玘对自己的身子失了耐心,昨日起便跟宁太医提议,要宁太医换个法子,务必早日让他下地行走。 一些事不是他亲自出面,他总有些放心不下。 宁太医苦劝不住,只能答应了他,另外想了个办法试着给他解毒。 这日用过早膳,楚明熙便过来了。 这些时日李泰在一旁看得多了,认为自己洞察到了主子的心思,见楚明熙过来,便总寻了法子让她和容玘多一些独处的时间。 他找了个由头将墨菊支开,自己也跟着退到外头,守在门外不让任何人打扰到容玘和楚明熙。 容玘伸手从托盘上取下药碗欲要喝药,手却克制不住地抖了两下。 宁太医新用的解毒方式太过凶猛,受此影响,今日晨起后他便发现手指有些颤抖,只是他急着想要早些清除体内的余毒,便特意瞒过了众人。 手中握着的汤匙随着他的动作一晃,药汁洒到了身上,雪白的中衣瞬间就被染上了一团黑乎乎的污渍,瞧着分外刺眼。 容玘顿觉羞窘,耳尖泛起一点红。 他竟在明熙面前露出如此狼狈的一面。 他微微低垂着头不敢瞧她,心下忐忑,只能透过余光瞧见她静静地站在床榻前。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楚明熙犹豫再三,终是开口道:“民女来喂罢。” 他抬眼对上她沉静的眸子,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 她接过药碗,拿起汤匙搅了搅碗中的药汤,待热气散去些许,舀起一小勺温凉的汤药递到他嘴边。 药汁顺着喉咙滑入,恍惚间,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先前他在南边养病喝药时的情景。 那时候楚明熙会拈起一颗蜜饯递到他的唇边,嘴里还不忘哄他:“玘哥哥,这是我昨日特意买来的蜜饯,铺子里的老板娘说这种蜜饯最是酸甜,去口中的苦味最是有用,你吃吃可还喜欢?” 他将蜜饯咽下,含糊回她:“还不错。” 她弯了弯唇,眸子里透着欣喜的光亮:“玘哥哥,你若是喜欢,我明日再去买些回来。” “近来天冷,还是少外出的好,家里的这些尽够吃了。” “铺子离得不远,我会坐马车过去。” “不远也不许去。万一冻着病着了可怎么好?” 她乖顺地应了一声“好”,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忽然一红,满面娇羞,“玘哥哥,你……” “嗯?” 她低垂下脑袋,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那日她究竟想跟他说什么,他亦从未去在意过。 她眉眼微垂地搅着汤药,他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望着她的鬓发,手指不自觉地微动了一下,抬手想要把落在她额角处的那缕碎发撩开别到她的耳后。 几年不曾相见,她脸上的稚气褪去,从前的俏丽模样却分毫未变。 他心跳陡然一停,不过一瞬,心又开始跳得飞快,逐渐不受控制。 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是何缘故,心底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将她拥入怀里。 楚明熙将空了的药碗搁在几上,一抬眼,便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 他深深凝视着她,眉目间多了些许平日里不曾见过的温柔。 她被他目光瞧得怔愣了一下,别开视线。 容玘自知失礼,收回视线,淡淡道:“能陪我聊聊么?” 楚明熙将手搭在膝盖上听他说。 “明熙,你知道么,我不是第一次被人下毒。” 楚明熙神色如常,并不觉着意外。 当年她跟着外祖父来容玘的府上给他看诊,那日外祖父给容玘把过脉后,见四下无人,便私底下偷偷跟她说,容玘不能视物,许是因为他中了毒。 容玘并非寻常人,他是皇上的嫡子,身份尊贵,且宫里多得是医术高明的太医,照理太医不该查不出他身上的毒才对。 也许不是没人查出来,而是有些事不好明说。 涉及宫中秘事,外祖父怕她会惹上不该惹上的麻烦,便暗中特意提醒她几句,叫她只装作不知此事,专心在一旁帮他给容玘医治眼疾便可。 容玘不知她心中所想,继续道:“我被人下了毒,瞎了眼,父皇命人彻查此事,表面上看着是小太监做事疏忽,不小心弄混了吃食。那小太监被人查到后,一再强调是他疏忽了,坚决否认是被他人所收买。” “为证明此话是真,那小太监甚至不惜撞柱而死。”他半眯起眼,掩住眸中锐利的寒光,“他死了,线索也跟着他的死而断,此事只能如此定论。 “我正当被父皇下旨封为太子之际,偏巧就有个小太监搞混了吃食,害我瞎了双眼,这种说辞叫人如 何信的! “小太监主动抗下所有的罪名,不惜为此舍命撞柱,我想,定是有人许了他家人滔天的富贵,所以甘愿为主使人背下所有的罪名。” 他有些不屑地勾了勾唇,“母后跟我一样,自然也是不信的,奈何她察觉到父皇并不愿深究此事,在父皇面前试探了两回无果,便也只能作罢自认倒霉。” 他在母后眼里算是什么呢? 不过是母后用来打压后宫嫔妃稳住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和拿来讨好父皇的工具罢了。 第96章 容玘抿紧薄唇,眸中已染上些许恨意。 “至于我,自是也猜到了父皇的心思。明熙你知道么,其实我心里是恨的,我堂堂一个皇子,父皇唯一的嫡子,好好的一双眼睛竟然就断送了在那个小太监的手中。他毁掉的不仅仅是我的眼睛,还有我的太子之位。 “莫说那小太监撞柱而死,就算他被人活活杖打而死,他的那条贱命也远不够弥补我受到的苦楚,所以知道小太监的尸体被人拖出去的时候,我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经此一事,我的思想变了。这世上什么人都不重要,任何人都是可以被拿来利用、拿来牺牲的。只要我能因此获利,无论牺牲谁都不要紧!” 他深吸口气,视线移向楚明熙与她对视,眼底的恨意已渐渐褪去。 “明熙,贬妻为妾,是我对不住你,我辩无可辩。” 第53章 第伍拾叁章 黑手 一旦开了口, 余下的话好像就没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明熙,今日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要博取你的同情以求你原谅我, 更不是因为旁的什么缘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堂姐并无任何情意,我只想利用她背后的权势,让我坐稳太子之位。只要能助我一臂之力, 娶她还是旁人,都无半分区别!” 他有些窘迫, 强忍着心中的羞耻将自己最不堪的那一面暴露在她眼前。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他人面前如此坦诚地道出埋藏在他心底的真言。 他屏息望着她, 声音放得低而缓,目光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逡巡着、探究着。 他怕她听了这番话会对他生了鄙夷之心,可他并不后悔。 他不想再瞒她任何事。 楚明熙抿着唇静静地听着,心中涌起几许酸楚。 “殿下,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端着托盘站起身。 “明熙,你不明白么?我不曾爱慕过楚明燕, 往后我也不会娶她!” 楚明熙脚下一顿,脊背僵直。 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她说:“殿下娶谁或是不会娶谁,不必说与民女知道。” 话落,她径直出了里间。 *** 自那日后,容玘已多日不曾见过明熙了。 他知道她还在暗中提防着所有人,生怕再有人对他下//毒手,只是她不再进他房里, 他只能从李泰的口中勉强知晓一些有关她的近况。 她不愿跟他见面,不愿听他说起从前的那些事。 他明白她的心思,却也没法可想。 多亏宁太医的针灸和楚明熙钻研出来的药方子, 容玘体内的余毒日渐排尽,身子一天天好转起来。 至于下/毒者是谁,容玘尚且还没头绪。 利益牵扯太多,若真要论谁有可能对他下手,几乎人人都有嫌疑。 日落西山,服侍楚明熙的丫鬟墨菊抱着白日里晒过的被褥步入屋内,走到床前将被褥放下。 早前楚明熙便叮嘱过众人,若条件允许,尽量趁着放晴的日子多在院子里晒晒被子,旁人是否将此话听进了耳朵里暂且还不确定,墨菊虽是个丫鬟,却是个分得清好赖的,她最相信楚明熙说的话,见到外头日头好,便会抱着被褥去院子里晒晒,从不嫌麻烦。 她才将收进来的被褥摊开铺在床榻上,定睛一瞧,气得埋怨道:“哪跑出来的蛾子,好好的被子倒被它给弄脏了。” 也是她贪心了,见今日日头难得的好,便想着多晒一会儿太阳也是好的,直等到太阳下山了,才去院子里收被子,院子里光线昏暗,她收被褥的时候也没仔细瞧过,倒是将扑在上面的蛾子裹在被子里一道收进了屋里。 她一壁拍打着粘在被子上的飞蛾,一壁琢磨着是不是将被子拆开了重新洗过再用。 楚明熙放下手中的医书,若有所思。 先前她总想明白谁才是下//毒之人,她显然是钻进了死胡同,人人皆有动机,瞧谁都觉着可疑,便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真相。 既是想不出来,不若换个思路反推回去,不去推断谁是投/毒者,而是着重分析那人是通过何种方式下的毒。 要对一个人下/毒,不外乎通过吃衣住行这几个方面。 容玘不比旁人,无论是吃食、穿衣还是居住方面,都是他最信任的心腹近身伺候,旁人想要下手,得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容玘每日都会召集诸位大夫询问时疫一事进展如何,但下/毒者同样没法趁此机会得手,前来江州做防疫工作的大夫当中,不乏熟知毒/药的高手,万一被人识破,投/毒者死无葬身之地。 此举风险过大,下/毒之人不会选择这种方式下手。 如此看来,唯一剩下的只可能是行。 最近这段时日,容玘为了控制江州的疫情频频出门,基本上是坐马车来回。 马车里摆放的茶具和点心,李泰素来是个细心的,定会留意着容玘用的茶点,按理下/毒之人想要在茶点和茶具上做手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除却这些,还有什么地方能让那人得手呢? 楚明熙阖上眼,凝眉沉思。 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动了一下,她倏地睁开双眼,答案呼之欲出——马车上的帷幔。 下/毒之人每日取少量毒/粉混在水中,将沾了毒的水喷洒在帷幔上。途中,有风刮过,帷幔上的毒/粉被风吹干之后,就会漂浮在半空中,不知不觉中,看似粉尘毒/粉被容玘吸入体内,量虽少,不至于一下子就夺了他的性命,可长期如此,容玘体内的毒素不可避免地越积越多,想要将他毒/死,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第97章 此手段虽好,轻易不会叫人起疑,却需要下/毒者赶在容玘出门前,在马车的帷幔上做好手脚。 想要确保对马车做好手脚不被人瞧见,或是被人瞧见了也不会叫人起疑心,如此推断,下手之人只能是马厩里的马倌。 翌日一早,楚明熙比平时更早起身,匆匆洗漱过后,便一个人悄悄去马厩查看容玘坐的马车。 她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快步走到马车前,伸手掀开车帘,才要倾身钻进车内,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谁?” 她动作一顿,蓦然回头望去,见一个马倌模样的男人正脸色阴沉地打量着她。 楚明熙手心微潮,抿唇与他对视。 马倌认出她来,神色讶然:“楚大夫,您来这里做什么?” 楚明熙到底不再是当初那个居住在南边的小姑娘了,在湖州经营医馆数年,已历练出从容淡定的本事,无论心中如何慌乱,面上却分毫不显。 “殿下落下了一样极要紧的东西,要我过来找找。” 事关太子殿下,马倌便是心中再不愿,也只能退至一旁让她进了马车。 楚明熙一进了车内,赶忙放下车帘,细细从内查看帷幔,一边屏息静气地留意着车外的动静。 久久未听见马倌的脚步声,她立时明白马倌还未离开。 她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腔,只觉着呼吸都要停滞住了。 眼下她和下/毒之人,仅隔着一道车帘。 明知容玘是太子,还敢投/毒,可见得此人当真胆大包天,他背后的势力应当也不小,万一她一个不慎被马倌瞧出些什么端倪来,难保不会直接灭了她的口,事后再制造出她意外身亡的假象,到时候又有哪个会起疑心? 方才她在马倌面前未曾露怯,可面对行凶之人,她心里到底是有些害怕的。 她暗劝自己冷静些,手指依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深吸两口气,强自镇定下来,目光投向车帘。 车帘布料颜色较深,帘子上还绣着龙凤图案,一眼便可分辨出这辆马车乃是太子殿下的专用马车。 楚明熙顿觉了然。 难怪车帘上被喷洒掺了毒/药的水都没人察觉,下/毒之人行事小心固然是真,另一层关系便是这车帘的颜色和上面的花纹。 眼下车帘上的毒/水早已干透,隐约残留着一些白色的痕迹,只是痕迹极淡,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若非她今日特意来了马厩寻找线索,恐怕也不能轻易发现这些痕迹。 先前她只是猜测,而今有了实打实的证据,她心中一喜,倾身凑近了车帘想要再细看,马车外冷不丁传来马倌的声音:“楚大夫,您还没找到东西么?” 楚明熙吓得不轻,浑身冰凉,心跳如鼓。 声音实在太清晰,几乎叫人以为马倌是在她耳畔问的话。 她下意识地看向车帘,隐隐绰绰瞧见车帘上凸起一块,那人当真紧贴着车帘,瞧这光景,竟是想要隔着一道车帘细听车厢里的动静。 她有些懊恼方才只顾着注意车帘上的痕迹,倒忘了该在马车里做做样子,好叫马倌误以为她在车厢里翻找东西。 他静听了这许久,都未曾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若是个疑心重的,定是更要疑心她别有居心了。 楚明熙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伸手翻找了一下柜子,又在车内再略微等了片刻,便掀起帘子下了马车。 马倌忙退至一旁,楚明熙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佯装惋惜地道:“没找到殿下落下的东西,看来东西应是遗落在了别处。” 不及马倌有所反应,她略一颔首,便抬脚离开,虽是背对着马倌,仍隐隐觉得芒刺在背。 心中的猜测被证实,楚明熙便也不再迟疑,径直去找容玘,一来也好叫他有所防备,二来纵使马倌当真对她起了疑心,她将此事告知容玘,便不至于轻易让人将她灭口。 容玘才喝过药漱过口,见她神色凝重,才要问她遇到了何事,楚明熙已垂首道:“民女有要紧事要禀明殿下。” 容玘使了个眼色给李泰,李泰屏退左右,自己也退至门外守住门口不让人进屋扰了他们。 楚明熙见四下无人,方才道:“殿下,民女怀疑下/毒之人是马倌,民女还瞧见车帘上留有下了毒的痕迹。” 容玘听了此话,神色随之一凛:“你去了马厩?” 楚明熙点头称是,将她为何疑心到车帘和马倌的依据如实道来,只略过了马倌兴许已对她起了疑心,更不提马倌与她只隔着一道车帘时她心中如何惧怕。 容玘听了脸色越发难看:“明熙,此事你不许再查,也莫要再插手,我会命人去处理此事!” *** 又过了几日,容玘服下的那些祛毒汤和宁太医施的针都起了作用,容玘的身子日渐见好,已经能下床四处行走了。 容玘看着楚明熙,忽而提议道:“明熙,可以陪我去院子里走走么?” 到底身子还有些虚弱,容玘走得很慢,楚明熙跟着他的步伐挪动着脚步,他不开口说话,她便也沉默不语。 行至一棵树下,容玘停下脚步:“下/毒之人已抓到。” 楚明熙抬眼问道:“是谁?” “你猜是谁?” 两人都心知动手的虽是马倌,藏在马倌背后的才是真正的主谋。 楚明熙如实地道:“民女不知,不过想来杜大夫应当不是主谋。那日杜大夫虽当众污蔑民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杜大夫身后另有其人。” 第98章 容玘一时有些好奇她如何做出此番推测,忍不住道:“哦,说来听听。” “与其他几位名大夫相比,杜大夫是较不显眼的一位大夫,大多时候他都在棚子里替病人看诊。既然如此,那么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殿下您在吃用方面尤为当心?” 杜大夫认定是她对容玘下的毒,所谓的依据就是容玘信不过旁人,唯有她端来的吃食和汤药他才会不起疑心地用下。 此话听着合情合理,但一位整日都待在棚子里忙着给病人看病的大夫,又如何知晓容玘的这些事? “杜大夫并没有机会知晓这些,由此推断,杜大夫只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 “那人会是无心跟杜大夫提起此事的么?”楚明熙抿了抿嘴唇,“民女并不认为。妄议朝政本就是大罪,更遑论议论的对象是太子殿下。民女认为,当是有人特意告诉杜大夫这些事,为的就是把民女牵扯进来,如此便能将水搅成一团浑水,叫人分辨不清背后的真相。” 容玘定定地望着楚明熙:“是黄知府。” “黄知府?!” 容玘微微颔首:“正是。其实此次我中/毒,是早在我从京城启程之际便已埋下的算计。黄知府身为一府之长,在江州说一不二。我得令前来江州彻查堤坝一事的时候,黄知府便已得知了消息。 “黄知府需要足够的时间好让他抹去指证他的罪证,也需要时间做假证。水灾之后必闹时疫,我既然来了江州,那染上时疫便是最合情合理不过的一桩事,到时候我还能不能留下性命离开江州,那就得看我自己的造化了。 “黄知府是三皇子一党的人,这些年来他一直和京城那边保持着联系,对京城的局势颇为了解。只不过,他和陈笙并无关系,陈笙虽也是三皇子一党的,但黄知府这人尤为谨慎小心,没有和陈笙多有接触。 “在他看来,陈笙来了江州最好,因为陈笙在明,我必会紧紧盯住陈笙,那么他黄知府就能一直躲藏在暗处,叫我猜疑不到他身上。 “直到陈笙被关入牢中,黄知府通过此事认为我过于维护你,事后他同县丞打探消息,县丞一时说漏了嘴,让他猜到你可能就是从前被我贬为妾室的原配。黄知府城府极深,他按兵不动没对外声张此事,他一直在等,等我中了毒,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旁人只会以为我是染了时疫的缘故,绝不会疑心到我是中了毒。 “他万万没料到京城竟派来了宁太医,不仅如此,还察觉到我中了毒,这让他大吃一惊。慌乱之下,趁着别人都在关心我中毒之事,他便把杜大夫拉下水,逼迫杜大夫出面诬陷你,意图将水搅得更浑。杜大夫是本地的一位大夫,本就无甚势力,被逼之下,只能听从黄知府的安排当众指认你对我下/毒。” 幸而明熙发现马倌有异,他才顺藤摸瓜地查到黄知府的身上,种种罪证在前,由不得黄知府抵赖。 *** 江州的疫情终于控制住了。 城门被解封,原先因疫情的缘故被迫闭门的店铺又再度开门营业,江州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模样。 百姓开心,官府也不必再为时疫一事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高兴得紧。 江州城内上上下下一片欢喜,大肆欢庆。 容玘看着进屋禀事的李泰,面露诧异:“明熙离开江州了?” 李泰点头回道:“回殿下,适才墨菊来禀,说是今早天才亮,楚大夫她便离开了,看情形应是昨晚就收拾好行李了。” “墨菊她……”容玘只说了半句便又止住。 李泰察言观色,猜测容玘许是不满墨菊没及时拦住楚明熙,或是不喜墨菊没一早过来知会一声。 怕容玘怪罪墨菊,李泰赶忙替墨菊找补道:“墨菊做事妥帖,就是人有些不够机灵,没想着挽留楚大夫也是有的。” 容玘左手撑着额角,神色之中难掩失落。 江州的城门已解封,明熙并非江州人,更不是府衙里的人,她此番来江州,本就是为了治好江州百姓的时疫。 她来去自由,难道他还能强留住她不让她走么? “墨菊可有问过她要去哪么?” 李泰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不记得墨菊提起过此事,只得摇头回道:“要不卑职再去问问墨菊?” 容玘摆了摆手:“不必。你去打听打听明熙在湖州的住处。” 如今他已知晓明熙在湖州行医,平日里在仁安堂坐诊,此次离开江州,谅 必就是回了湖州。 得亏前些日子容玘曾为了短缺的药材派人去过一趟仁安堂,仁安堂也好,楚大夫也好,在湖州都颇有口碑,倒是一问就能问出些什么来,也就两日,李泰便打听到了楚明熙的住处。 天还未大亮,一辆马车驶在官道上,直奔湖州而去。 容玘下了马车,转入一条小巷子,走过两户人家,便看到两扇黑漆铜环木门。 先前一同对抗疫情,之后又为他解毒,他和明熙几乎日日相见,他已习惯了她在他身边,没成想江州的城门才解封,她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看不到熟悉的身影,他只觉着心里空荡荡的。旁人因着江州疫情解决得漂亮向他道喜,他分明该高兴的,可心里空着的那块却怎么也填不满。 他叫人打听到了她的住处,一时脑热便连夜赶了过来,可这会儿与她只隔着一道门,他却又怕了,不知自己见了明熙该说什么。 第99章 李泰跟在容玘的身后,不明白殿下为何到了门前不又叩门,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开口问他。 容玘深吸了口气,上前叩了叩门环,见无人来开门,想着屋里的人可能听不见,便又加重了力道叩了两下。 敲门声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过了半晌,或许只是半盏茶的工夫,等在大门前的容玘听到一串脚步声渐行渐近。 有人打开了大门。 第54章 第伍拾肆章 娘亲 容玘看着来开门的人, 心跳停住,眼底才亮起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 来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眼神淡淡。 来之前容玘曾设想过楚明熙不欢迎他, 甚而可能不愿让他进屋,可他怎么也没料到开门的会是个男人。 愣神之际,叶林同样也在冷冷打量着门外的容玘。 此人年纪二十上下,容貌俊雅, 通身的气派装扮无一不彰显着他出身不凡,可叶林的戒备之心未减弱分毫。 一家子都是女人, 即便眼前这人看着像是个体面人, 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容玘心下慌乱,忍不住率先开口道:“明熙可是住在此处?” 对方愣了一下,他方觉不妥,忙又改口道,“楚大夫可是住在此处?” 叶林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疑心此人许是来找楚明熙看诊的, 却又觉着不像,眼中多了些许探究:“您是哪位?来找明熙做什么?” 此话等于变相地在承认,楚明熙就住在这栋宅子里。 明熙…… 容玘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心情难辨。 眼前这个看着举止谨慎的男人,面对登门拜访的来客时态度泰然自若,提起明熙时更是用了‘明熙’这样亲昵的称呼。 容玘心下一沉,话音里难掩不安:“你是哪位?” 叶林还未回答,楚明熙已跟了出来, 见来人是容玘,她脸上现出一丝惊诧。 江州离湖州不远,可疫情刚过去, 江州还有许多要事需要处理,她委实想不通容玘为何来了湖州。 容玘温煦地笑了笑:“明熙。” 来之前,他分明有很多话想要跟她说,这会儿当真和她面对面地遇上,满腹的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楚明熙向他施了一礼:“民女见过殿下。” 谦恭有礼,落落大方,却再没了从前的亲近模样。 一旁的叶林神色微变,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他方才就在想,此人是何人,为何不去仁安堂找人偏要来家里,还一上来就直呼明熙的闺名。 若真是来找明熙看诊的病人,当称呼她一声‘楚大夫’才是。若说是旁的什么关系,他日日跟明熙住在同一栋宅子里,从未见过明熙跟哪个男子走得近。 原来此人便是太子殿下,难怪明熙待他如此冷漠。 也不知殿下过来找明熙是为了何事。 他怕楚明熙难以应付,下意识地朝她靠近了些。 容玘薄唇微启,犹豫间,惠昭已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伸出手臂抱住了楚明熙的腿:“娘亲,昭姐儿想要吃蜜饯。” 她仰起头朝着楚明熙咧嘴而笑,声音又软又糯,“娘亲,带昭姐儿去姚家铺子买蜜饯好不好,昭姐儿要吃蜜饯。” 容玘错愕地看着抱着楚明熙大腿撒娇的小团子,一张脸变得煞白煞白的。 他听得明白,这孩子见了明熙,竟叫她‘娘亲’。 他醒过神来,视线落回到楚明熙的身上,眼里只剩下灰败。 前些时日江州短缺石菖蒲,他听了楚明熙的建议派人去仁安堂取药,去湖州取药的亲信回来后,还捎了一封叶大夫写的书信给她。 那日他注意到,她打开书信看过之后,一改平时脸上常有的薄薄愁绪,笑得开怀而甜蜜。 她大概已不记得那日她曾握着书信笑了,他却记住了那一幕,忘也忘不掉。 他想不明白那封信里写了什么,能让她心情如此愉悦,这一刻他方才明白,原来她在湖州已有了她最牵挂的人—— 她的夫君和女儿。 一时间他心中竟起了一丝悔意。 若是没特意来湖州找她,是不是就不必看到眼前这一幕了? 一阵风刮起,分明是晴朗的日子,正午的太阳就直直落下,风吹在身上却凉得像料峭寒冬。 *** 被孩子一打岔,楚明熙无暇顾及来客,在惠昭面前蹲下,抬手将她被风吹乱散在额前的碎发挽到耳后,柔声提醒道:“蜜饯多吃对牙齿不好。少吃些蜜饯,好么?” 惠昭舔了舔嘴唇,小声地咕哝着:“可昭姐儿想吃蜜饯。”她扯了扯楚明熙的衣袖,有些不死心地讨价还价,“娘亲,昭姐儿不多吃,就吃一点点,好不好?” 楚明熙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得心一软,一时想要应了她又怕到时候反倒害了她,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哄劝道:“今日竹姨买了蜜瓜回来,待会儿我们吃蜜瓜。” 惠昭一本正经地道:“蜜瓜?!它甜么?” “甜的。” “那……好吧。娘亲说话算话,昭姐儿要吃多吃几块蜜瓜才行。” 楚明熙弯了弯唇:“昭姐儿想吃几块?” 惠昭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比划了一下:“三块……嗯,要五块!” “好,听昭姐儿的,不过可不许一口气吃五块。先吃三块,用过晚膳再吃两块,好么?” 第100章 惠昭心满意足,笑得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容玘垂眸看着她们母女俩商量着如何吃蜜瓜,怔怔地出神。 明熙显然极疼爱她的女儿,为了孩子着想,又总留意着不让孩子贪吃,免得吃坏了牙或吃坏了肚子。 当初明熙若是有了他的孩子,大抵也会对他们的孩子如此温柔吧。 他将目光投向惠昭,细细打量着小不点。 孩子还小,五官尚未张开,不过眉眼间跟明熙长得确有几分相似。 自那年明熙离开京城,几年未见,原来明熙已另嫁旁人,还有了一个女儿。 容玘自己也辨不明白心中是何滋味。 他该恼她、气她移情别恋么? 他好像也没那资格。 说到底当初是他先负了她,起了迎娶旁人为妻的念头。 从前她心悦他、将真心捧到他的面前,他却视而不见。 那会儿他对她有感激之情,有信任,可这些到底不是爱情。 他甚至连正妻的名分也给不了她。 可再如何,他心里一直是希望她过得好好的。 容玘默默宽慰着自己,心里仍不可避免地觉着失落。 楚明熙拿甜瓜哄好了惠昭,一抬眼,便对上了容玘的目光。 见容玘还在,想起方才光顾着哄惠昭将他忘得 一干二净,想着他堂堂太子被人晾在一边没人理会定然心中不豫,握住惠昭的手站起身:“殿下可是有什么事么?” 容玘袖中的手指微微颤了颤,两眼凝视着她,勉强扯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江州时疫一事能顺利解决,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你给的那张药方子。我想着,无论怎样总该去酒楼吃一顿庆贺一番,明……” ‘熙’字已涌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心底生起无限悲凉,悲凉之中还夹杂着一种无力的感觉。 “楚大夫,可愿意赏脸?”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悄然紧握成拳,不敢让脸上流露出分毫。 楚明熙牵着惠昭的手,叶林与她并肩站在门前,他右手扶住惠昭的肩膀,一副十足的护犊子模样。 眼前的画面刺痛了容玘的眼睛。 他一时有些后悔,方才不该没摸清楚状况就在这男人面前喊出明熙的闺名,只希望此人并未留意到这一点。 叶林看着容玘,目光微冷。 适才他便隐约猜到容玘的身份,眼下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推断。 明熙几乎从不曾跟他提到太子殿下,奈何石竹有几次忆起先前那些事实在气不过,私底下曾跟他埋怨过殿下薄情,加之他自己打听来的消息,林林总总拼凑起来,他大抵也能猜得出来殿下是如何待明熙的。 叶林看向楚明熙,用眼神询问她意下如何,楚明熙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似是有些不请愿,叶林朝她微微颔首,示意明熙若是不想去,不去便是。 人人都道殿下是个谦谦君子,殿下再如何总不能硬逼着人去罢。 楚明熙和叶林之间的眉眼官司,落在容玘的眼中便有了别样的意思。 他如何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着旁人没有的默契。无需多言,只需一个眼神便可猜出对方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和明熙,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都不曾有过这样的默契。 楚明熙偏过头来,视线落回到容玘的脸上。 只一眼,容玘便瞧出她的态度疏冷了许多,再不复方才与叶林相望时的温婉神情。 他心里越发堵得慌。 叶林才要开口替楚明熙回绝容玘,楚明熙已客客气气地道:“多谢殿下的好意,不过民女想留在家中多陪陪家人,就不去了。” 她说着‘家人’二字,望着惠昭的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刺得容玘不敢多瞧。 容玘心里明白,再待下去只会让场面变得愈加尴尬,不敢再多逗留,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那……我便不打扰了。” 门缓缓阖上,楚明熙牵着惠昭的小手微微晃了晃,朝她弯起了眉眼:“走,我们去吃蜜瓜。” 惠昭迈出的小短腿登时加快了些,眼里只有娘亲说的蜜瓜:“娘亲,竹姨买的蜜瓜多么?明日昭姐儿也要吃蜜瓜。” 楚明熙听得心都化了,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放心吃便是,保准你今日明日都够吃!” 石竹将切好装盘的蜜瓜端上桌,几人坐在桌前吃蜜瓜,叶林默默打量着楚明熙,若有所思。 碍于惠昭和石竹也在,他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没问,直等到楚明熙哄孩子睡下,石竹又去忙自己的事,他方才开口道:“明熙,前些日子朝廷派去江州处理时疫一事的官员,便是太子殿下罢?” 楚明熙言简意赅:“是。” 叶林听了越发琢磨不透她和容玘眼下是何关系。 此次江州疫病盛行,明熙去江州递送药方子,被困在江州回不来,而碰巧前去江州抗疫的便是太子殿下,这段时日里,他们二人谅必时常见面。 从前殿下辜负了明熙,今日殿下又巴巴地跑来湖州找明熙,嘴上说着是要一同去庆贺,他不是看不出来,殿下分明是打了与明熙多相处片刻的算盘。 同为男人,他自是瞧得出来,殿下是有些在意明熙的。 从前明熙就心悦殿下,前段日子在江州又与那人日日相见,今日殿下又特意来找明熙,难保明熙不会再对殿下动了芳心。 第101章 他自然希望明熙过得好,若殿下真能呵护明熙、善待明熙一辈子,他绝不会做出破坏他们关系的事。 只是有过先前的种种,他很难再相信如今的殿下对明熙到底有几分真心,又愿意为明熙做到什么份上。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殿下对明熙是十二分的真心,殿下身份尊贵,来日还会登基为帝。皇宫那是什么地方,一辈子又那么长,叫他如何能放心把明熙交到殿下的手中? “明熙,你还心悦他么?” 第55章 第伍拾伍章 窥探 无论如何, 他总该先确定明熙的心思才是。 假使明熙仍是对殿下念念不忘,他自会想法子护她周全,确保她不必再受从前的那些苦楚。 “我和殿下, 只是钦差大人和大夫之间的关系。” “明熙,我也算是你半个哥哥,在我面前你不必逞强,尽可跟我说实话。” “叶林哥哥, 我知道你说这些都是为了我好,适才我说的都是实打实的真心话。”楚明熙神色坚定地望着叶林, 斩钉截铁地道, “你放心,我从前犯过一回糊涂,往后我不会再犯。” *** 容玘在紧闭的宅门前站立良久。 李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不敢吭声,生怕扰了自家主子的心绪。 容玘来到马车前,掀起车帘跨上马车,李泰看着马车夫投来的目光, 忍不住问道:“殿下,咱这便启程回京么?” 那日下午他才打听到楚大夫的住址,当晚殿下便命人收拾好了行李,谢绝了府衙官员的挽留,次日一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殿下便收拾妥当,命人套了马车离开了江州。 他以为殿下是急着回京城,临了殿下却转头来了湖州寻找楚大夫, 方才还邀楚大夫和她的家人一道去酒楼吃饭庆贺。 他也是弄不明白殿下了,楚大夫她会稀罕一顿饭么? 车帘缓缓落下,坐在马车里的容玘隔着一道车帘缓声道:“不回京城, 这几日暂且住在湖州。” 李泰愣怔,不明白湖州能有什么要紧事,让殿下非得留在湖州待几日才离开。 难道是为了楚大夫么,不然又该如何解释殿下一早便前来湖州,直奔楚大夫住的宅子? 他心中虽有猜疑,殿下不说,他个当下人的自然也不好多问,寻思着不若先找一家看得过去的客栈落脚。若是房间和饭食都干净,客栈里的伙计也伺候得妥帖,不如就在那家客栈里住着,假使有什么不妥,他便再另外寻一家靠谱点的客栈。 李泰左看右看,示意马车夫朝哪边走,驶了一段路,马车在一家看着还算体面的客栈门前停下。 李泰进了客栈,没跟掌柜亮出自己的身份,只跟掌柜要了两间上等客房,想起容玘喜欢清净,且为了安危着想,自是越少人见到容玘越稳妥,忙又改口道:“把最楼上的那一层客房都包下,我家公子喜欢清净。” 掌柜一听便知眼前这两人是贵客,眉开眼笑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客官放心,楼上那几间客房都拾掇得极干净,保管住得舒舒服服的。” 掌柜亲自送容玘二人去了客栈最上面的那层楼,殷勤地上前将窗户打开通通风,又堆着笑脸问道:“二位客官可觉着饿么?咱这里的厨子厨艺不错,客官可要吃些什么么?” 李泰看着容玘,一时拿不定主意。 昨日晨起后,殿下连早膳也不曾用过便急急启程赶来了湖州,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想来殿下定是有些饿了。 正想着要不要吩咐客栈做几道菜端来,容玘已开口道:“不必,掌柜你去忙自己的事便是,有事我们自会吩咐伙计。” 掌柜讪讪地应了声是,不敢再打扰这两位客官,点头哈腰地下了楼。 过了片刻,容玘提步出了客房,李泰赶紧跟上,听得容玘吩咐道:“去茶楼!” 李泰傻愣愣地问了句:“去茶楼?” 湖州不算是个小地方,颇有几分繁荣昌盛的样子,方才跟着马车过来 的时候,他一路瞧见了好些铺子和茶楼,殿下冷不丁地说要去茶楼,总该说说是哪家茶楼罢。 容玘停下脚步,站在客房门前睨他一眼,一字一句地道:“仁安堂对面有家叫逸品的茶楼。” 李泰眼中的诧异更甚。 殿下才来湖州,便已知道仁安堂对面有家茶楼么? 心念一转,又在容玘方才说的那句话里找到了关键词。 仁安堂…… 那不是楚大夫的外祖父从前经营的医馆么? 走出客栈,李泰才要叫马车夫备好马车,被容玘拦住吩咐道:“不坐马车过去了,走过去便好。” 李泰被他一连串的古怪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想问又不敢问,想又想不明白,只能紧跟在容玘后头来到仁安堂对面的逸品茶楼。 仁安堂的正对面是一家绸缎铺子,隔了一个门面才是逸品茶楼。 容玘扭头望着仁安堂上的牌匾,脚下未作停顿进了茶楼。 这会儿茶楼里的人不多,来到二楼,容玘要了一间窗户对着仁安堂大门的雅间,李泰见他撩袍坐下又不说想要吃些什么,想着这个时辰有些不尴不尬,若是吃多了便该用不下晚膳了,便自作主张吩咐伙计泡上一壶好茶,另外再要了几碟精细的点心和果子给容玘垫垫肚子。 过了两柱香的工夫,伙计端来了茶点和果子,道了一声‘客人慢用’便又退下。 第102章 容玘端起茶盏却又不喝,只捏着茶盖心不在焉地拂去浮在上面的茶沫子,两眼透过敞开着的窗户盯着街上的情形。 茶盏里氤氲的热气升起,又渐渐散开。 茶水很快变凉。 李泰怕容玘喝了这茶不受用,忙又吩咐茶楼的伙计再端一壶热茶过来。 容玘视若无睹,碟子里的点心和果子分毫未动。 这一盯就盯了两个时辰,只等到一抹暮色通过窗户透进来。 李泰在一旁站得腿酸,用余光偷瞧容玘,思绪纷乱。 殿下实在是闲得慌,江州的疫情才控制住,先前殿下又先斩后奏地严惩了恶意散布谣言的陈笙,找出了勾结药商的官府,还揪出了对殿下下//毒的黄知府,整顿了江州的官员。 无论是为了哪一桩,论理殿下都该早些回京述职才是。 殿下不急着启程回京便也罢了,竟还来了湖州,悠哉游哉地坐在茶楼里喝茶,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怎么瞧都不像是在做什么要紧事。 李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容玘,见他自进了茶楼后就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突然波澜闪动,心念一动,悄悄朝窗户挪近了些,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刚好瞧见叶林从仁安堂里走了出来。 这人他几个时辰前才见过,此人便是楚大夫的夫君,楚大夫女儿的父亲。 李泰心下了然,方才想不明白的地方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难怪殿下要来仁安堂对面的茶楼里坐坐,还特意要了个窗户对着仁安堂的雅间。 合着喝茶是假,暗中观察楚大夫的夫君才是真。 容玘轻轻摩挲着握在手中的茶盏,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林。 李泰偷瞄他的神色,暗暗纳罕。 殿下要在湖州多逗留几日,原来竟是为了楚大夫的夫君,谅必殿下是想要看看,楚大夫的夫君为人如何。 殿下这心操得,也是让人叹服。 旁人不知,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从前楚大夫眼里只有殿下,殿下却不知珍惜,一心只想着夺回自己的太子之位,待楚大夫并无真心。 如今楚大夫不在意殿下了,还嫁给了旁人,殿下反倒担心起楚大夫来了,生怕楚大夫所托非人。 殿下有这会子工夫担心这些,当初怎就不知待楚大夫好些呢? 他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殿下却想不明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直到叶林走得不见人影了,容玘才起身离开了茶楼。 翌日一早,容玘又来了逸品茶楼,和前一日一样,要了同一间雅间。 这回李泰已不再觉着惊奇,像个寻常茶客般问茶楼的伙计要了茶点,间或提醒容玘用一些茶点,余下的时间只默默站在一旁伺候着,对容玘盯梢叶林的举动只作瞧不见。 如此过了几日,容玘觉着自己理该放心了。 这几日他也算是看出来了,明熙的夫君做事上心,每日早早便来了仁安堂坐诊,到了晚间才关门回去,日日只在家中和仁安堂之间走动,从不在外花天酒地,结交的也尽是一些跟医馆有关的人。 许是家中有孩子要照看,明熙并非每日都来仁安堂,不过若是哪日来仁安堂,那一日她夫君必会陪她一道来,明熙回去时,也是他陪在她身侧护她回家。 明熙的夫君,值得她托付终身。 容玘没再去逸品茶楼,转头吩咐李泰,要他寻个中人赁一栋宅子,旁的没什么讲究,宅子窄些宽敞些都无妨,只一件,须得是楚明熙家对面的宅子,另外中人得是个嘴巴严实的,不可将他们的事到处跟人说。 经过这几日,李泰已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立刻就去找了中人,许了中人不少银两,指明要楚明熙对面的那栋宅子,并且要快,最迟这两日就让他们搬进去,又叮嘱中人不许他跟旁人议论他们的事。 中人连连点头应下。 来找他的人大多都会有些要求,今日这位客人的要求不算苛刻,他自没有什么不答应的。何况给的银子又多又爽快,莫说客人要求的不难做到,便是再难办些的,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也必会将此事办妥。 中人办事利落,不过半日,便找着房东将楚明熙对面的宅子给赁下,容玘他们带的行李又少,只忙活了两个时辰,便将东西收拾妥当了。 宅子不算大,两进的小院儿,跟容玘先前住的宅子完全没法比,不过好歹满足了他的要求,正对着楚明熙住的宅子,打开二楼的窗户朝下看,一眼便能瞧见她宅门前的动静。 李泰看着站在窗前的容玘。 再如何总归比住在客栈里舒坦自在,每日也不必再去逸品茶楼待着。至于旁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劝劝殿下了。 容玘这几日仍是差不多同一个样子,日日都在楼上的窗前望着对面,时常能瞧见楚明熙抱着孩子站在宅门前目送她夫君出门,或是留孩子在家中与夫君一道去医馆。 今日一大早,他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带着石竹坐着马车结伴而行,看他们手中拿着的东西,应是陪孩子去郊外踏青放风筝。 容玘看着这一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心里委实有点不好受。 每回一想到明熙如今成了旁人的妻子,夜夜躺在那男人的怀里,他胸口就疼得厉害,仿若有人在他的心口上一下下地捅刀子。 可对明熙,他又实在怨不起来。 第103章 换作谁是明熙,大抵都宁愿嫁给那个男人的罢。 他留意过叶林,那人是真心待明熙好。明熙跟着那男人,比跟着他幸福多了。 他还记得从前住在南边的时候,明熙特别爱笑,她一笑,眉眼就会跟着弯起,他知她那时候心里是欢喜的。 和他在江州重逢,她几乎从未笑过。 江州的疫情固然是一部分缘由,而另一个缘故,大概就是因为见了他。 早在回京没多久的时候,她便很少再笑,时常还会躲在她的屋子里默默垂泪。 让她痛苦的根源便是他。 而今有她夫君和女儿陪伴在侧,她总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她单纯坦率,他知她是真的心里高兴才会如此。 他该替她感到放心的。 她嫁了个良人,总比跟着他要好。 理智上他这样劝自己,可理智和情感,从来就不是同一码事。 他从未如此放不下一个人,明知她不愿见她,还总 是死皮赖脸地主动往她跟前凑。而今知晓她已嫁了人,他仍是对她牵肠挂肚,该做的正事却丢在一旁不去做,偷偷摸摸地看着她跟她的家人进进出出。 第56章 第伍拾陆章 惠昭 容玘自认做得隐秘, 也的确没让楚明熙和石竹她们瞧出什么不对劲来,唯有叶林察觉到了异常。 回湖州前,叶林有几年一直在外四处游历, 因着这个缘故,他比旁人的感知都要敏锐许多。 前些日子他便隐隐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盯着他进出仁安堂,只是那人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从未让他瞧见分毫, 是以他只疑心有人在盯梢他,却不知那人是何人。 这两日才消停些, 回了家后又开始隐隐有种被人暗中窥探的感觉。 那人应当就躲在附近, 倒是没感觉到那人有何恶意。不过无缘无故被人盯着,他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 家里都是女人,怕吓着她们,叶林便没跟她们提起此事,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现,每日照旧去仁安堂坐诊, 找了个由头劝明熙留在家中照看惠昭。 直到今日早晨,他带着楚明熙、石竹和惠昭一道去郊外放风筝,那人一时躲闪不及,让他瞥见了半张侧脸。 虽只是一瞬,他仍是瞧得分明,那人就是太子殿下容玘。 惊讶过后,他又觉着其实也并不算奇怪。 那日殿下登门拜访,明熙并不曾跟殿下多言, 除非殿下自己去寻人打听,否则就当时的情形来看,难保殿下不会将他和明熙还有惠昭误认作是一家人。 殿下以为他是明熙的夫君, 也就难怪殿下会暗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了。 从前明熙心里唯有殿下,殿下却不知珍惜,而今明熙放下了,殿下骤然回首,方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男人往往都有劣根性,太子殿下似乎也不比旁的男人强多少。 就是叶林还不确定殿下会如此,究竟是因为心悦明熙,还是只是男人的占有欲在作祟…… *** 惠昭跟住在隔壁的卿姐儿关系亲厚,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多,每日总凑在一处玩耍。楚明熙知道惠昭就在隔壁,且卿姐儿一家都是老实人,便也不愿拘着惠昭,放心地由着她去玩,每日惠昭出门前,她还总会在惠昭的手心里塞一把零嘴,叮嘱她不要忘了分一些零嘴给卿姐儿吃。 这日两个孩子在屋里玩过七巧板后,见天气晴朗,觉着待在屋里太闷,便又走到宅门外,在巷子里踢毽子。 惠昭素来体弱,玩起七巧板来比卿姐儿厉害得多,踢毽子就远远不如卿姐儿,方才她输了,这会儿便在一旁看着卿姐儿踢毽子。 毽子飞起又落下,也不知卿姐儿是怎么玩的,毽子总能稳稳当当地落在卿姐儿的脚上。 她心生羡慕,托腮坐在台阶上,嘴里含着一块今早出门时楚明熙塞给她的饴糖。 正数着数,身侧坐下一个人,她侧过脸,仰起头看着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 此人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但此人是谁,她又实在说不上来。 容玘看着她,眸子柔和了些许。 这孩子跟明熙的眉眼真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眉头轻皱的时候,神色神似明熙。 惠昭是被楚明熙、石竹和叶林宠着长大的,性子开朗,胆子也大,心里有了疑惑不爱憋着,咽下嘴里的饴糖,没作任何犹豫便问出了口:“叔叔,我以前是不是就见过你?” 容玘本就是为了她而来,见她问及此话,索性顺着她的话头答道:“我认识你娘亲。” 惠昭眼睛一亮:“我记起来了,前几日你来过我家。那天我看见你后面还跟着另一个叔叔。”她举起胖乎乎的小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那人有那么高,比我先前见到过的人都要高好多。 她看了看容玘,又道,“不过你跟他一样高,就是你长得瘦些,看着就没他高了。” 容玘有些想笑,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发顶,手才抬起又觉着唐突,便又缓缓落下。 这孩子聪慧,记性也出奇得好,性子更是极好,看得出来,明熙教养她时很用心。 惠昭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花生,看着他道:“你伸手,我请你吃花生。” 容玘唇角微勾:“你自己吃罢。” “你方才也说了,你是我娘亲的朋友。娘亲说了,朋友就该一起分享好吃的东西。这是娘亲给我的零嘴,本来还有饴糖的,不过饴糖已被我吃光了,你若是要吃,便得等下回了。” 第104章 方才容玘只说他认识楚明熙,不过惠昭还只是个孩子,落在她的耳中,就理解成了容玘是她娘亲的朋友。 容玘不忍伤了她的自尊,摊开手掌,看着惠昭将花生放在他的掌心里。 她见他拿了花生并不吃,忍不住问他:“你不喜欢吃花生么?” 他若是不喜吃花生,那他就只能自己忍着了,方才她和卿姐儿把娘亲给的零嘴都分了吃了,只留下这些花生还没吃完。 容玘轻轻拢住手心里的花生:“喜欢的,只是我不能多吃,留着明日再吃。” 惠昭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你跟我一样,娘亲很多东西都不让我多吃,说多吃了会闹肚子,还怕我吃坏了牙。” “看得出来,你娘亲很疼你。” 惠昭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娘亲待我可好了,每天都会塞零嘴给我,哪怕她白天再忙,晚上也会哄着我睡,还会讲很有趣的故事给我听。” “你娘亲……她过得好么?” 近来他才看明白自己对楚明熙的心思,意识到自己是心悦她的,本想着等江州的疫情了结了便跟她说个明白,临了她却不声不响地回了湖州。 他一打听到她的住处便兴冲冲地跑来找她,他此次过来,是想求她跟他一道回京城,从今往后他会好好待她,弥补他从前犯下的那些过错。 临了他却得知她已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还跟那男人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而今他只能接近她的女儿,向惠昭打听明熙过得是否安好。 “娘亲有我这个女儿,当然过得好啦。娘亲她自己说了好多回,她说我是老天赐给她的小宝贝,每天看到我,她就开心得想笑。” 容玘神色莫名,低低地道:“是么?” 孩子的话听着有些夸张,但这的确是实话。 那日在江州,明明熙只是看了一封家信,便止不住地嘴角上扬。身边有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儿日日相伴,她又怎会不觉着幸福? 容玘猛地站起身来:“你们继续玩罢,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他实在没勇气向孩子问起她的爹爹。 更听不得明熙的女儿叫另一个男人爹爹。 *** 晨起洗漱过后,楚明熙抱着惠昭坐在铜镜前给她梳辫子。 她这人一向手脚笨拙,女儿家该会做的事儿鲜少做得好。 女工不行、厨艺拿不出手,就连给女儿扎辫子也远远比不过石竹,幸而昭姐儿不嫌弃,还总是钻进她怀里嚷着要她帮她梳辫子。 姑娘家都是爱漂漂亮亮的,她私底下跟石竹学了不少,与最初的时候相比,给昭姐儿扎的辫子总算是勉强能看看了。 前些日子她治好了一位久病难治的夫人,那夫人心存感激,病好后特意来仁安堂送了两盒点心给她以表谢意,她见那夫人身边的小姑娘辫子编得精巧,就央求夫人教她扎辫子,那夫人耐心地给她示范了几回,她回来后便想着,按着那夫人教的给昭姐儿梳头发,昭姐儿定然喜欢。 她给惠昭系上红色的发带,朝铜镜努了努嘴巴:“昭姐儿,你快瞧瞧,今日扎的辫子你可还喜欢么?” 惠昭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两颊浮现出一对小梨涡,伸手摸了摸辫子:“娘亲,你好厉害呀。” 楚明熙亲了亲她的额角:“昭姐儿喜欢就好。” 她抱起惠昭让她在地上站好,抓了一把糖冬瓜递到她手里:“去跟卿姐儿玩去罢。” 惠昭想起昨日见到的那个男人,垂眸看着手心里的零嘴默默数了数,向楚明熙讨要零嘴:“ 娘亲,再给昭姐儿一些零嘴罢。” “你前些日子牙齿才疼过,不能吃太多的零嘴。” “娘亲,那不是给昭姐儿吃的,是给昭姐儿刚认识的一个叔叔吃的,昨日昭姐儿还给了他好些花生吃呢。” 楚明熙愣了愣:“叔叔?!哪个叔叔?” 虽说昭姐儿比旁人都聪慧,且平日里只在巷子里跟卿姐儿玩耍,还有卿姐儿的母亲罗三娘时不时在一旁看着,照理不会给拐子盯上才是,但眼下冷不丁冒出来个叔叔,叫她如何能放得下心? “那叔叔说他跟娘亲是认识的。” “我认识的?他可有说他姓什名什?” 惠昭抬起头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那倒没有。” 楚明熙眉头拢紧,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昭姐儿,外面的人不一定都是好人,你不能谁说的话都信,哪怕那人说他是娘亲或是舅舅的朋友,他/她也有可能是在骗你。无论他/她跟你说什么,你都不可以随便跟那人走,知道么?” 惠昭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娘亲,你说的昭姐儿都明白。那人昭姐儿见过,娘亲你也见过的,你还跟他说过话呢。” “我也见过的?你说的是谁?” “就是那日在我们家门口跟娘亲你说话的那个叔叔呀,叔叔那天还请娘亲和舅舅一同去酒楼吃饭。昭姐儿记得他身后还站着另一个叔叔呢,那叔叔长得又高又壮,看着可厉害了。” 楚明熙眸中涌起淡淡的复杂神色。 昭姐儿说的叔叔竟然是容玘。 他至今还没离开湖州么…… *** 许是因为从惠昭口中得知容玘人还在湖州,过了两日楚明熙和叶林带着惠昭上街的时候,容玘与他们碰巧撞见,楚明熙倒不觉着如何意外,反观容玘,险些当场失态。 第105章 面对面地遇上了,再躲也委实没必要。 惠昭睁着黑葡萄似的一双眼睛望着容玘:“叔叔,你怎么也在这里?” 叶林来回打量惠昭和容玘,表情凝重。 看眼下这情形,殿下私底下定是和昭姐儿见过面的,否则昭姐儿见了殿下,不该是这般熟稔的样子。 殿下找昭姐儿究竟意欲为何? 容玘神色微窘。 他接近惠昭,的确是存了想要打听楚明熙近况的心思,只是他并不想让楚明熙知晓此事,更不想惊动了叶林。 楚明熙牵着惠昭的手默不作声。 先前她曾想过要不要跟叶林提到此事,见叶林这几日因采买药材的事忙得脚不沾地,连晚膳都没空回来吃,有时候甚至就直接歇在了仁安堂,便打消了这念头,想着横竖容玘早晚都会离开湖州回京,不跟叶林说起容玘还在湖州其实也没甚要紧。 几人心思各异,唯有惠昭一人没感到丝毫的不自在。 惠昭摸了摸口袋,仰起脖子对着容玘道:“叔叔,今日昭姐儿没带零嘴,下次你过来,昭姐儿请你吃蜜枣。” 容玘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回到楚明熙的身上。 她已嫁了旁人。 他不敢再多瞧、多想,朝叶林和楚明熙微微颔首,推说自己还有要事要办,便匆匆离开。 次日用完早食,容玘去街上买了一些零嘴,足足买了几大包才作罢。 李泰一壁提着零嘴,一壁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 他也不明白容玘是怎么了,好端端地突然就买了那么多零嘴,不过近来容玘屡屡举止反常,他已有些见怪不怪了。 到了巷子口,容玘伸手拿过李泰提在手里的零嘴,径直朝巷子里走。 他记起昨日惠昭跟他说要送他蜜枣,孩子心中无大事,零嘴在他们眼里就是顶要紧的事了,惠昭说要送他零嘴,他也很想送她一些回礼。 李泰伸长了脖子,远远便瞧见惠昭和卿姐儿正坐在台阶前翻花绳。 见有人过来,两个孩子停下手中的游戏,先是看了来人一眼,待视线落到来人手中拿着的零嘴时,两个孩子就再挪不开眼睛了。 容玘不自觉地勾了勾唇,将零嘴朝惠昭面前一递:“给你的。” 惠昭看着那几包零嘴,两眼登时亮了起来,脸上难掩惊喜:“给昭姐儿的么?” “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便每样都买了一些,你看看可还喜欢?” 惠昭不由踌躇起来,一旁的卿姐儿馋得不行,催促道:“昭姐儿,你怎么还不收下呀?” 娘亲和爹爹虽也时常给她买零嘴吃,昭姐儿也隔三岔五地送零嘴给她,但她可从未见过有人送零嘴送得这般阔气的。 这些零嘴,都够她和昭姐儿吃把个月了。 惠昭咽了下口水,别开视线不再看那些零嘴,很有骨气地道:“叔叔,这东西我不能要。” 容玘没料到她会拒绝。看昭姐儿的样子,她理当是喜欢吃的。 “你是不喜欢这些零嘴么,还是因为什么?” 惠昭仰起脸正视他:“娘亲已经跟我说了,我们跟叔叔身份……身份悬殊,以后还是少来往的好。叔叔给的东西,昭姐儿更加不能收。” 容玘自语一般地喃喃道:“身份悬殊?” 他喉结微滚,又轻声问道,“你娘亲说的么?” 惠昭一张小脸板得紧紧的:“是娘亲亲口说的。叔叔,你以后也别再来找昭姐儿了。” 第57章 第伍拾柒章 未嫁 若是给娘亲知道了, 娘亲肯定会不高兴的。 零嘴固然重要,可什么都没娘亲重要。 容玘捏紧手中的油纸包,力道太重, 油纸包发出清脆的响声。 从前他也曾以为他和楚明熙的身份有别,他亦不认为自己这般想有何过错。 可此话从昭姐儿的口中说出来,落在他的耳中,却叫他心里格外的不好受。 在街上买的那几包零嘴, 又原封不动地被李泰带了回来。 容玘在桌前坐下,脸色看上去很不好看。 李泰立在一旁, 不住拿眼去偷觑他。 昭姐儿年纪虽小, 但凡她说出什么话来,那也是够扎人心的。 他思忖半晌,终是壮胆道:“殿下,前几日皇上捎书信过来,催您早些回京。您看,咱是不是……” 平心而言, 殿下在湖州耽搁的时日实在是太长了,哪怕明日就启程,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路,估摸着回了京城后,也免不了要被皇上训斥一顿了。 容玘面容愈发灰败,抿唇沉默着。 李泰瞧着心下不忍,欲要开口劝几句,又不敢劝。 现如今楚大夫一家三口过得和和美美的, 那昭姐儿也是个乖巧懂事的,殿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何况楚大夫嫁也嫁了,殿下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算了, 难不成殿下还能不顾自己和楚大夫的名声,硬把楚大夫从她夫君那边抢过来么? 容玘揉了揉眉心,嗓音低沉:“你先下去罢。” *** 皇上写了一封亲笔信催容玘尽快回京,得知容玘不赶紧启程回京,反倒去了湖州住下,气得连午膳也没吃。 此次江州疫病肆虐,容玘立下大功不假,可容玘也捅下了大篓子,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自该早些回京给众人一个交代,难道还指望他这个当父皇的帮他兜底么? 第106章 更何况湖州那边又能有什么事,非得他亲自去那边才行? 他不愿再纵着容玘胡来,命人立刻快马加鞭地赶去湖州,务必叫容玘速速回京来见他。 容玘听着来人道明来意,心中掠过无数波澜,最终怅然一叹。 父皇此次态度异常坚决,皇命难违,他势不能再拖下去,只得尽快回京。 一旦离开湖州,他很可能再没机会来湖州这边了。看情形,明熙大抵也不会再回京城。 此次一别,他和明熙应是再也不会相见了。 不甘、无奈、后悔,不舍,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抬眼看着来人:“你且休息两日,后日孤便启程回京。 ” 无论如何,临行前,他总该再跟明熙见上一面。 命人安顿好皇上派来的人,他出了一趟门,不许侍卫们跟着,只让李泰跟在一旁,足足在外头逗留了一个下午,直到落日前方才回来。 翌日一早,容玘又出了门,下人只眼尖地瞥见容玘的手中抱着一只风筝。那风筝做工精巧,风筝上面的图案也分外雅致,倒不像是寻常铺子里卖的普通货色。 容玘敲了敲宅门,静静等在门外。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盯着窗外了,知道楚明熙这会儿还未出门。 来开门的是个婆子。 婆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品貌不俗,心想他身份定是有些不寻常,忙有些恭敬地道:“您找谁?” “楚大夫在么?” “您找楚大夫么?请问您贵姓?” “鄙姓容。” 婆子点了点头:“您且在这里等等,我这便去叫她。” 来人看着气度不凡,但叶大夫先前便已吩咐过,无论来者是何人,都不许随便放人进去。家里都是女人和孩子,叶大夫有此顾虑也在所难免。 容玘握住手中的风筝:“还请你把昭姐儿也找来,我有一样东西要送她。” 婆子应下,阖上大门,匆匆进去找人了。 容玘不由自主地捏紧手中的风筝,整颗心像被什么东西吊着一般,七上八下的。 不过片刻,宅门又再度被人打开。 楚明熙牵着惠昭的手,并肩站在敞开着的宅门前。 容玘手指微颤,将手中的风筝缓缓递了过去:“我来给昭姐儿送风筝。” 怕遭到她的拒绝,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忙又补充道,“先前我曾跟昭姐儿说过,会送她一只风筝。” 他不喜利用孩子,只是今日不拿送风筝的由头来这里,明熙必不肯跟他见上一面。 楚明熙侧目看向惠昭,容玘攥紧藏在袖中的双手,连呼吸都屏住了。 见惠昭欣喜不已地接过风筝,楚明熙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替孩子跟他道谢:“多谢殿下。” 昭姐儿特别爱放风筝,容玘这份礼物实是送到了孩子的心里。是送给昭姐儿的东西,她自是不能代替昭姐儿拒绝容玘的好意。 两人一时沉默无言,惠昭抱着风筝,仰起头来回望着容玘和楚明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似有百年那般漫长。 容玘凝视着楚明熙说不出话来。 来之前分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说,可真见了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一别,兴许往后都没机会相见了。 楚明熙朝容玘微微颔首,转身欲要回屋,他瞧出她的用意,忍不住喊了她一声:“明熙!” 楚明熙恍若未闻,拉着惠昭的手进去了。 容玘望着阖上的大门,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楚。 明日他便要启程回京的话几番涌到嘴边,最终仍旧没能跟她说…… *** 一夜难眠,次日天还未亮,马蹄踏在沁着朝露的青草上,一路疾行。 因着舟车劳顿又心灰意冷的缘故,胃口不佳吃不下什么东西,才行走了几日,容玘的身子便有些不适起来。 李泰见他脸上血色全无,清隽的眉眼间带着些遮掩不去的疲倦,怕他再如此下去真会病出些毛病来,苦劝了半天,才勉强说服容玘早早在驿馆歇下。 他本想去寻位大夫过来瞧瞧,被容玘死死拦下,只能打消了这念头,命驿馆端一些清淡些的饭菜过来,想着既是不肯看大夫,好歹多少吃一些东西,不然身子可怎么受得住。 容玘草草用过半碗饭便躺下了。 到了下半夜,容玘隐约听见门外有轻微的说话声,他本就没睡着,想着或许有什么要紧事,便扬声唤道:“李泰,外头发生了何事?” 李泰愣了愣,没料到他们特意压低了嗓门说话,最后仍是惊动了容玘。 李泰赶紧推门进去,见容玘神色清明,没半点初醒时的惺忪。 他心下暗自叫苦。 殿下本就有些身子不适,夜深了也不知道好好歇息,明日若是再急着赶路,岂不是更要闹病了? 想起才刚得来的消息,忽而就觉着这消息来得刚好是时候。 “殿下,方才罗兴追来了,说他有要紧事要向您禀明。” 容玘讶然,猛地掀开被子坐在了床榻上:“你叫他进来说。” 他虽启程回京,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楚明熙的安危,于是便命罗兴留在湖州暗中保护她。 照理罗兴该在湖州才是,罗兴却违抗他的命令追到了此处。 难道是明熙遇到了什么事? 罗兴步入屋内,朝容玘拱手道:“卑职见过殿下。” 第107章 容玘两眼紧盯着他,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神情变化:“是明熙遇到了什么事么?” “回殿下,那日卑职碰巧听到叶大夫称楚大夫为师妹,卑职觉得有些不对劲,想着不该忽略此事才是,于是又向左邻右舍探问了一番,卑职从他们口中得知,楚大夫身边的叶大夫乃是顾大夫多年前收留的义子,平日他们二人只以兄妹相称,并不曾成过亲。” 他知道殿下在意楚大夫,一得了消息便急急赶来了。 幸亏这消息打听得及时,没耽搁太久,便让他在半途中追上殿下。 容玘陡然色变,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竟完全误会了叶大夫和明熙的关系,将叶大夫误认作是明熙的夫君。 明熙会放心把她外祖父留下的医馆交由叶大夫来打理,现下也算是说得通了。 难怪叶大夫一心护着明熙母女俩,先前他总以为他和明熙是夫妻,原来他们竟是师兄妹和义兄妹的关系。 好消息来得太突然,容玘喜出望外,兀自不放心地追问道:“你确定此事是真么?” “回殿下,卑职打听得一清二楚,叶大夫曾师从顾大夫,跟着顾大夫学了多年的医术。顾大夫离开湖州后,叶大夫周游四海,几年前才回了湖州,与楚大夫和她女儿昭姐儿同住一处,昭姐儿见了他总叫他一声舅舅。” 容玘手指轻颤。 枉他素日机关算尽,以为自己聪慧过人,一看到是叶大夫前来应门,又见叶大夫与明熙住在一处,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叶大夫是明熙的夫君。后来他分明也曾暗中留意过叶大夫以了解他的人品,又跟曾惠昭私底下见过几回,却从未想过向明熙的街坊邻居打听虚实。 明熙并没另嫁旁人。 他眼眸蓦然一亮,满腹的喜悦兜涌上来。 他抬眼瞥向罗兴,意欲再多追问一些事:“你还打听到什么了?” “回殿下,卑职听住在附近的几户人家说,楚大夫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几年前便离开了伤心地,带着女儿回湖州住下了。” 罗兴越说声音越轻,小心翼翼地偷瞧容玘的脸色。 说楚大夫是寡妇,殿下听了心里哪能痛快。偏偏事关楚大夫,他不敢瞒着殿下分毫,只能硬着头皮地全盘道出。 容玘和李泰听了皆是面色一白。 容玘得知楚明熙没嫁旁人,心里才高兴了点,便听到明熙对外声称她是寡妇,雀跃的心情登时跌入谷底。 李泰战战兢兢地朝他觑一眼,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殿下这是被嫌弃得没边了。 容玘缓了片刻,胸前那份郁气才渐渐散去。 明熙有了个女儿…… 第58章 第伍拾捌章 牵绊 容玘心中不免暗悔先前只想着向昭姐儿打听明熙的近况, 却忘了问孩子她今岁几岁。 虽说每个孩子都不尽相同,但瞧昭姐儿的模样,昭姐儿至多不超过四岁。 尽管尚未未打听到昭姐儿的父亲是谁, 但和明熙朝夕相处几载,他能担保,明熙绝不是作风随便的人。 如此看来,昭姐儿极有可能是他的女儿了。 他瞥向罗兴:“你可有打听到昭姐儿今岁几岁了么?” 罗兴忙回道:“昭姐儿今岁已有三岁多, 她的生辰日是在七月。” 他来得匆忙,暂且只打探到这些, 余下的, 便得等他回了湖州再细细查问。 容玘默默计算了一下惠昭的年纪。 照孩子的生辰日期来推算,当是明熙离京前便怀了身子了。 那会儿他和明熙关系已破裂,因他打算迎娶楚明燕的缘故,明熙对他心灰意冷,不愿跟他提起她已怀有身孕也是可能的。 昭姐儿定是他和明熙的女儿! 烛火晃荡个不停,屋子里不太亮堂, 叫人瞧不清楚他的眼神。 被楚明熙拒绝了数回,这还是容玘头一回看到一丝希冀。 他和明熙之间,终于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牵绊。 明熙那么疼爱惠昭,为了他们的孩子着想,或许她还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 容玘原打算连夜就启程回湖州,李泰好劝歹劝了半天,才勉强耐着性子等到次日早晨,坐着马车前往湖州。 容玘靠在车壁上, 归心似箭。 难怪他才见过惠昭几回便很喜欢这孩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投缘。 他自己也曾为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因着他和父皇母后,还有他和另外几个兄弟姐妹的缘故, 他对亲人之间的关系向来看得很淡。就算是至亲又如何,先前的种种阴谋算计,让他在这些年里早已看透了所谓的亲情。 而今他才明白,他第一眼就那么喜欢昭姐儿,而昭姐儿又爱跟他亲近,这一切并非偶然,而是因为昭姐儿是他的嫡亲女儿。 进了巷子,远远瞧见小小的人儿坐在台阶前看卿姐儿踢毽子,他一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快步上前,一颗心砰砰乱跳。 惠昭见了容玘,一时又惊又喜。 前几日他亲手送了风筝给她,她欢喜非常,整日里抱着风筝不肯撒手,直到娘亲跟她说,过几日便带她去放风筝,她才同意娘亲将风筝收好放在柜子里,乖乖在床上躺下睡觉。 她并非旁人送个礼物就会被人轻易收买了去,那日他送了好些零嘴给她,她虽嘴馋,最后不还是没收下么? 第108章 平心而言,眼前这位叔叔当真待她不错,送东西给人时,都是按照对方的喜好用心送人礼物的,才不像那起只拣自己不要的东西乱丢给旁人、嘴上还说着自己如何待人真心的人。 只这一点,他便胜过许多人了。 惠昭仰起头望着他,眼神明亮:“叔叔,你怎么又回来了?” 容玘听她喊他‘叔叔’,脚下一滞,面色有些复杂:“叔叔想来看看你。” 她见他撩起袍角坐在台阶上,觉得他身姿挺拔高大,坐在狭小低矮的台阶上怎么看怎么别扭,不由好心邀请道:“叔叔,你想不想进屋里坐坐?” 他眼眸一亮,视线投向隔壁那道紧闭的宅门,只一瞬,目光复又黯淡下来。 “算了,我就不进去了。” 惠昭看不得他那副想进屋又不敢进屋的样子,盛情邀请他:“叔叔,你人都来了湖州,为何不去昭姐儿家里玩?” 容玘垂下眸子,面色窘迫。 惠昭想了想,忽而想起娘亲曾说过他们身份悬殊,莫要跟这位叔叔多有牵扯。 娘亲分明待谁都一团和气,只每回见了叔叔,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若不是厌恶他,又该如何解释娘亲的态度? “是不是娘亲讨厌你,不想看到你?” 容玘明显脸色一僵,短短一句话如钝器,狠狠敲打在他心口上。 李泰的眼皮跟着抖了抖。 这孩子实在是聪慧,就是说出来的话字字戳人的心窝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一大一小默然无语地坐在台阶上看卿姐儿踢毽子。 惠昭终究只是个孩子,想不明白的事只叫她苦恼了一会儿,便抛之脑后不去深究了。 “叔叔,你平日住哪里?” “我住京城。” “京城?!京城离这里远么?那里好玩么,可有什么好吃的零嘴么?” 终究是孩子,好奇心格外旺盛,一旦对什么事产生了点兴趣,便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容玘耐心回答她的问话,听她问得有趣,嘴边的笑意便加深了些。 惠昭托腮轻轻叹了口气:“唉,其实湖州也挺好的,就是有些人实在讨厌得很,时常在背后议论娘亲和昭姐儿。” 容玘眉头一紧:“他们议论你们什么?” 惠昭有些不屑地嘟了嘟嘴:“还能是什么呀,左不过就是议论我爹爹,说昭姐儿是个没有爹爹的孩子。” 容玘动了动唇,心里涩得难受。 原是他的错,才会害得明熙和昭姐儿在背后被人议论。 “叔叔,你认识我娘亲很久了么?” 容玘目光盯视着虚空,眸底尽是温柔:“嗯。认识她很多年了。” 早在她还未及笄的时候就与她相识了,只是他太过愚笨,直到与她在江州重逢,见识到她的好,才开始心悦她。 “那你理应见过我爹爹吧。我爹爹他长什么样子,他待我娘亲好么?” 容玘的视线落回到惠昭的脸上。 “如果我说,我是你爹爹呢?” 惠昭眼睛睁得滚圆:“叔叔怎可能是我爹爹?竹姨跟昭姐儿说过,我爹爹早就死了。” 他抿了抿僵硬的嘴角,喉咙艰涩得厉害,四肢百骸都跟着难受起来。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惠昭:“我只是打个比方。” 惠昭歪着头打量着他:“可我娘亲说过,我们跟叔叔身份悬殊,叔叔如何当得了昭姐儿的爹爹?” 容玘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脸上,心中又痛又悔又无能为力。 一大一小对视良久。 隔壁宅子的宅门被人从内打开一条门缝,是楚明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出来叫惠昭回家用饭。 听见近旁的宅门被人打开,待看到出现在门前的那道身影时,容玘的心几乎快要蹦出胸腔。 楚明熙的脸上划过一抹惊诧。 她没料到容玘又回来了。 江州才刚爆发过时疫,许是江州还有什么事务需要容玘来处置,江州和湖州又离得近,他跟惠昭素来关系不错,说不定是顺路过来看看惠昭的。 楚明熙恢复镇静,朝他施了一礼:“见过殿下。” 骤然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容玘只觉着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惠昭小跑到楚明熙的跟前,伸出短短的胳膊抱住楚明熙的腿:“娘亲。” 楚明熙伸手将她抱起,柔声道:“饭菜都备好了,我们回去用饭罢。” 惠昭点点头:“娘亲,昭姐儿饿了。” 容玘见楚明熙行过礼要离开,忙出声喊住她:“明熙,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他姿态放得很低,不再是商量的口气,而是央求的口气。 楚明熙见他神色凝重,想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横竖今日避开了,明日也是避不开的,不若一次讲清楚的好,便放下惠昭,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先进去,娘亲马上就回去。” 惠昭瞥了容玘一眼,视线又移回到楚明熙的脸上:“娘亲,你可要早些回来,昭姐儿等你一道用饭。” 楚明熙朝她弯了弯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好,娘亲马上就回来。” 楚明熙和容玘面对面地站在门口,容玘紧张得掌心发汗,拿眼觑视楚明熙。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明熙,我不知道你离开时怀着昭姐儿……” 他顶着她投来的疑惑目光,心底升起一股复杂难辨的滋味。 第109章 她独自一人将他们的女儿抚养长大,其中的艰辛多得难以想象。 楚明熙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来,见他欲要再说下去,忙回道:“殿下,昭姐儿并不是您的女儿。” 容玘上前一步:“先前我以为叶大夫是你的夫君,是昭姐儿的爹爹。后来我才得知,叶大夫只是你的师兄,你并未嫁过旁人。明熙,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承认昭姐儿是我们的女儿么?” “殿下,您误会了,昭姐儿的确不是您的女儿。其实她并非我亲生,是我几年前行医时收养的孩子。 ” 她很不想让人知晓昭姐儿是她收养来的孩子,可眼下容玘误会太深,她只能将实情和盘托出。 容玘神色略带凄然:“明熙,我知我从前伤了你的心。你为了不跟我有任何瓜葛,宁愿编出这样的话来么?” 楚明熙长吸了一口气:“殿下,我不想跟你再有瓜葛不假,但昭姐儿的事字字是真。殿下若是不信,尽可派人去查。” 容玘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看,眼底的希冀一点点褪去。 心情低落到一定程度,他反而能冷静思考了。 他深知她的为人,她不会说谎,也不屑于说谎。 她说昭姐儿是她收养的孩子,那昭姐儿就真不是他们的女儿。 他几番想开口说话,又硬生生地忍住。 倘若昭姐儿是他们的孩子,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或许明熙还多多少少会考虑与他破镜重圆。 他不敢担保明熙定会为了昭姐儿与他破镜重圆,但好歹还有个盼头。 可昭姐儿偏偏不是他们的孩子。 他跟她之间,竟再也找不到一丝牵绊…… *** 九月末的湖州,黄叶扑簌簌落下来,铺了一地的落叶。 石竹跪在院子里,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适才皇上派来的人当着他们几个人的面宣读了圣旨,说姑娘在江州对抗疫情有功,皇上招姑娘入宫,要对姑娘论功行赏。 楚明熙上前伸手将她扶起,一道进了屋里。 几人对坐在桌案前。 石竹才坐下,便开口询问楚明熙:“姑娘,这下可怎么好?” 论理,皇上都下了圣旨,自是不能不去,何况皇上是要赏赐而非为了旁的事。 皇上赏赐,那是多大的体面,她们合该高兴才是,可先前在京城的那段时日,姑娘受尽了苦楚和委屈,好容易才逃离了那噩梦般的地方,而今如若再去京城,难保不会勾起从前那些不愉快的事。 楚明熙沉吟片刻,抬眼看着石竹:“皇命难违,这几日我便准备准备去一趟京城。” 坐在一旁的叶林面容沉沉:“明熙,你再等我两日,我将仁安堂的事务都处理妥当,便和你启程去京城。” 明熙只是个女子,怎好一人孤身前往京城,不若他与她同去京城,他是个男人,又有些武功在身上,路上好歹有个照应。 石竹也跟着道:“姑娘,我也陪你一道去。” 被楚明熙抱坐在怀里的惠昭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娘亲,我也要去!” 楚明熙垂眸望进她澄澈晶亮的眸子,心软成了一团:“好,昭姐儿跟娘亲一起去京城。” 京城离湖州甚远,此次一去一回,光是途中便得花去几个月的时间,让她跟昭姐儿生生分离这么长的时日,叫她如何承受得住? 几人当日便商定了此事,次日一早,楚明熙和石竹便在家中收拾行李,叶林则去了仁安堂,将医馆的一应事宜托付给他最信任的两个徒弟,又好生嘱咐了一番,徒弟自是一一应下。 一切收拾停当,叶林扶着家里的几个女眷依次坐上马车。 马车徐徐驶动。 惠昭还是头一回出远门,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动不动撩起车帘探头朝车外东张西望,简直没一刻消停。 楚明熙也不拘着她,只时不时用帕子捻起一块糕点或是倒一杯茶水喂孩子吃,免得惠昭光顾着看热闹肚子饿了或是渴了。 马车外的风景看多了也无趣,又恰逢深秋时节,来来回回就是一些光秃秃的树,马车行走了几个时辰后,再放眼瞧过去,便是一望无际辨不出方向的旷野,饶是从未离开过湖州的惠昭,也开始感到无聊起来,只觉着这路途格外漫长。 惠昭才要将车帘放下来,待瞥见马车后头跟着另一辆马车,手上的动作瞬间一顿。 先前她便隐约瞧见了后面的那辆马车,只是路上遇到辆马车并不算什么稀奇事,何况她又一心只顾着看热闹,便也没太在意。 他们已行走了几个时辰,马车又驶得不快,那辆马车仍没追上他们这辆马车,这便有些奇怪了。 难不成她瞧见的这辆马车,与早些时候瞧见的并不是同一辆么? 她将脑袋朝外探出了些,睁大了眼睛又仔细瞧了瞧。 第59章 第伍拾玖章 漆黑 看着像是同一辆马车, 起码她没瞧出什么不同之处来。 楚明熙原本由着她东张西望,这会儿见惠昭把半个脑袋都探了出去,怕她有什么闪失, 赶忙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拉了回来。 她打量她一眼,见她白嫩的脸上沾了好些尘土,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擦拭干净,嘴里一边还劝道:“你要看热闹便看, 可不许把头探出去,万一还有别的马车从一旁驶过, 伤着了你可怎么好?” 第110章 惠昭眨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声音又软又甜:“娘亲,昭姐儿以后不敢了。” 楚明熙拧了拧她的鼻尖,忍不住笑问道:“外头是有什么有趣的事么,你都瞧了一上午了,还不觉着累么?” 惠昭想起才刚瞧见的那辆马车,总觉着有些蹊跷, 抬手指了指马车后面:“娘亲,昭姐儿瞧见有一辆马车好像总跟着咱们。” “你确定么?会不会是别的马车,只是瞧着都差不多一个样?” 他们走的是官道,路上还能遇见别的马车也算寻常。 惠昭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昭姐儿跟娘亲想的一样,可那辆马车瞧着实在有些奇怪,走得不急不慢,就这么跟在咱们的后面。” 楚明熙心里生起些疑惑, 掀开车帘朝外探去。 许是受了惠昭那席话的影响,她竟真觉着后面那辆马车很有些跟着他们的样子。 骑在马上的叶林见她撩起车帘,两腿夹紧马腹朝她这边靠近了些:“明熙, 你们可是要歇息片刻么?” 楚明熙才要回说不必,沉吟了一下,又颔首道:“坐了几个时辰倒真有些腿麻了,不若暂且停车下来走走罢。” 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旁,叶林扶着车上的三人走下马车。 惠昭被困在马车里许久,这会儿下了马车终于觉着自在了些,才迈开脚步欲要四处走走,当即便蹙起了眉头,直嚷着腿麻疼得厉害,石竹忙蹲下帮她揉揉腿脚。 楚明熙见两人忙着她们的事,递了个眼色给叶林,与他走到了一边说话。 “叶林哥哥,你先别急着回头,待会儿你仔细瞧瞧,那边的那辆马车你可瞧着有些眼熟么?” 叶林神色一凛,等了片刻才佯装拴马匹的样子飞快地瞥向那边。 只一眼,便瞧出了不对劲。 今日一早他们一行人便启程离开了湖州,早些时候他便瞧见了那辆马车,当时他还不觉着有何不妥,这会儿他们将马车停下在此处停歇片刻,那辆马车竟也停下不走了。 那辆马车定是在跟着他们,至于原因何在,尚且还不清楚。 “明熙,不若我前去探探情况,看看那辆马车的人是何用意。” 他们一行人中,除却他和马车夫是男人,余下几人皆是女人和孩子,京城离此处甚远,对方若真对他们生了歹意,他虽有一身武功,只怕也不容易对付。 “叶林哥哥,你不要去,没得反倒打草惊蛇。何况那辆马车是否当真跟着我们,也只是我们的猜测罢了,不若先暗中观察一下再说。” “唔。再过几个时辰便能到驿馆了,到时候我且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找几位镖师护送我们,如此也好安心些。” 两人皆觉得眼下暂且只能如此,又匆匆商议了一下接下来的计划,楚明熙便转身去找石竹和惠昭,心中总觉着有些不踏实,哄着惠昭登上了马车。 叶林心里有了计较,走到马车前低声叮嘱了马车夫几句,翻身上马,勒缰就走。 一路疾行,倒是比刚离开湖州那会儿快了许多。 叶林留了心眼,让马车先行一步,自己特意留在马车的后面,间或瞥一眼身后,发觉楚明熙跟他说的那辆马车果真也跟着加快了驾车速度。 车夫事先得了叶林的嘱咐,一路疾奔,直到离驿馆不过几盏茶的路程,车夫才将速度放缓了些。 叶林抓住缰绳,又瞧了瞧身后。 那辆马车果 真也放慢了速度,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们的马车后面,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马车在驿馆前停下,待叶林看清从那辆马车上下来的人是谁时,一时只觉着有些啼笑皆非。 合着一路跟着他们的人是太子殿下。 好笑之余,倒也让他松了口气。 他不喜容玘,不过一路跟着他们的人是容玘,总比是什么别的不知来历的人要好些。 一行人在驿馆安顿好,叶林趁着石竹和惠昭不在跟前,询问楚明熙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容玘是太子,身份尊贵,他们只是平头百姓,对容玘自是打不得、骂不得、赶不得,甚至连句略微重些的话也说不得。 他们离京城还远着呢,难不成一路都得看着殿下跟在他们的马车后头么? 楚明熙道:“由着殿下去罢。官道是大家的,我们总不能不让他走,总归他不来烦我们便好,我们自是也不用去理会他。” 叶林细想了一下,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心中稍定,想着离摆饭还有两个时辰,方才一路上也委实累了乏了,便叫楚明熙不若带着惠昭歇息片刻,叮嘱过后,他转头又去忙别的事。 楚明熙一行人坐在桌前早早用过晚膳,楚明熙掏出帕子替惠昭拭去粘在嘴角上的酱汁,牵着惠昭的手才要回屋里去,便瞧见驿馆里的伙计走上前来。 伙计陪着笑脸:“您是大夫吧?适才来了个人,说家里有人突然得了急病,来不及赶去镇上找大夫,便就近跑来了咱这儿,问咱们这里可没有哪位客人是大夫。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跑一趟瞧瞧那病人?” 叶林忙上前一步:“你说的病人家住何处?眼下天色已黑,我妹子出行不便,我跟她一样,也是大夫,不若我跟你去罢?” 伙计望着楚明熙,面露难色:“小的实在不是要为难您们二人,只是那人说了,家中的病人是个女的,且才嫁进夫家不到一年,本就不适宜见生人,得的又像是妇道人家才得的病,所以才想要找位女大夫过去,小的想着您是女大夫,到底比男大夫行事方便些。” 第111章 楚明熙和叶林对视了一眼,楚明熙颔首道:“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罢。” 她回了屋里略微收拾了一下,便背着药箱走出来。 此次来京,她想着惠昭素来身子弱,除却其他必要的东西,连药箱也一并带来了,这会儿正好用上。 叶林伸手欲要接过药箱由他来背着,楚明熙摆了摆手,道:“叶林哥哥,我一个人去罢,方才驿馆里的伙计也说了,那里离此处不远,又有你找来的那位马车夫送我过去,那病人又是才嫁人没多久的新媳妇,你去了反倒不便,不如就留在驿馆罢。” 叶林打量了来人一眼,看着倒是个淳厚朴实的农夫,许是真被他媳妇儿的病吓着了,两眼巴巴地看着他和楚明熙,恨不能下一刻就带着楚明熙去给他媳妇儿看病。 见叶林仍犹豫着,楚明熙笑了笑,道:“叶林哥哥,此处有你看顾着昭姐儿和石竹,我也能放心些。” 今日一早他们便启程了,行走了一整天,她们几个坐在马车里好歹时不时还能歇歇打个盹,师兄一路骑着马,还得时刻留意着周围护着她们的安全,这会儿好容易能歇下了,难道还要拉着师兄陪她辛苦跑一趟么? 叶林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真担忧石竹和惠昭的安危,想着他找来的车夫的确是个稳妥的,便没再坚持,目送楚明熙坐上马车离开。 天色渐晚,最后一缕夕阳余晖悄悄隐匿了行迹。 马车停下,楚明熙跟着来人行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屋门前。 她进屋给病人把了脉,怕自己误诊,又确认了两遍,心下稍定。 病人的病不算严重,只是病人才出了月子没多久,生的又是头一胎,且公公婆婆和她男人都待她极好,见她身子不适,她男人便立刻出门去找大夫,怕耽搁太久,便就近去了驿馆,病人的公公则去了镇子上找大夫,婆婆留在家中守在病榻前照顾病人。 楚明熙看完病走出屋子时,已到了戌时。 她仰起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拧。 此处的路不大好走,早前过来的时候,车夫便将马车停在了平坦处。 路倒不远,就是深秋时节天暗得早,这会儿夜色深沉,让她总有些害怕。 病人的婆婆在一旁忙道:“大夫,您的马车停在哪儿,我送您过去罢。” 儿子得知儿媳妇没啥大事人都乐得傻了,连自己找来的大夫都忘了送人回去,得亏她还记着,不然真是失礼了,哪有让大夫自己一个人找回去的道理。 楚明熙将提在手中的琉璃瓦灯朝上提了提,弯着唇角道:“我提着灯呢,走过去一会儿便到了。时辰不早了,婆婆还是快些回去罢。” 病人的婆婆才要说话,在屋门外等了良久的容玘走了过来,伸手抽出楚明熙手中的那盏琉璃瓦灯:“婆婆回去罢,我会送大夫回去。” 婆婆仰起脖子打量他,只觉着此人家世不俗,与眼前这位女大夫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熟稔感,便猜到他们二人是相熟的,便也不再客气,对楚明熙又千恩万谢了一番,方才回屋去了。 屋门被阖上,楚明熙看着容玘,笑容微敛:“民女自己可以走,就不劳烦殿下相送了。” 容玘将手中的琉璃瓦灯握得愈发紧了些:“明熙,我只是想护送你回驿馆,并没有别的意思。” 夜已深,周遭静谧得没有一丝人声。 楚明熙和容玘并肩而行。 方才他提出送她回去,她婉拒了他的好意,可他只作没听见,送她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驶到驿馆停下,才走下马车,他便又提着琉璃瓦灯迎了上来。 见他执意如此,想着走到她下榻的那间客房左不过一小段路罢了,到底也不是多大的事,楚明熙便没再坚持,索性就由着他去了。 容玘走得缓慢。 难得有机会能跟明熙独处,他想独处的时间更长些。 想到能跟她多相处片刻,他心里就止不住地欢喜。 一阵狂风骤然席卷而来,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月亮穿过云层,四周被浓密的树叶遮挡着本就昏暗,月色被隐匿在云层中,更显得周围昏暗无光。 楚明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额上冰冷,平稳的呼吸忽然变得短促起来。 也不知是否多心了,恍惚间,她听见远处响起一声狼的叫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抓住了容玘的手,容玘没料到她有此举动,手一抖,提在手中的琉璃瓦灯没拿稳,‘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下。 地上响起清脆的碎裂声,灯随之熄灭,周围登时变得漆黑一片。 身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所有的感官都在一瞬间被放大了数倍。 楚明熙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当初被困在山洞里的那种惶恐之中。 薄唇被牙齿咬得死紧,唇间渐渐漫开一股血腥气。 容玘顿觉诧异,忍不住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明熙?” 第60章 第陆拾章 害怕 无人应答。 他朝她又靠近了些。 离得近了, 他听见她牙齿发出不安的“咯咯”声响。 他眼皮直跳,疑心她在害怕。 他抬起手,上前揽住她的肩膀, 想要给她些许的安全感,指尖触到她的肩膀时才发现,她浑身都在打颤。 第112章 他没再迟疑,轻轻将她拥在了怀里, 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脊背。 夜色之中,两人静静地相拥着。 她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手指微颤着, 将靠在他胸前的她越发搂紧了圈进他的怀里。 重逢多日,这还是头一回她跟他近在咫尺。 他心里有些酸 涩,亦有些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缕灯光,朝他们这边移近。 离得近了,可以瞧见是李泰察觉到他们这边的情形, 提着灯笼找过来了。 怀里的人儿明显松了口气,僵硬的身体渐渐松懈下来。 见到光亮,楚明熙从恍惚之中抽回理智,待发现自己被容玘拥在怀中,她挺直了腰板伸手将他推开,退开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心像被人用力地刺了一下,容玘垂眸看着怀里一空, 眼中的神色瞬间黯然下来,再也瞧不出来半分方才的柔情。 楚明熙朝李泰走近了些,含笑道谢:“多谢李侍卫。” 李泰忙摆了摆手:“楚大夫客气, 是卑职来迟了。” 容玘在一旁看着楚明熙,见她已面色如常,脸上多了些红润,悬着的心陡然一松。 无论如何,她总算不像方才那般让人担忧了。 他从李泰的手中夺过灯笼,微微偏头对她道:“走罢。” 他在一旁提着灯笼,李泰在后面跟着,陪着楚明熙一道往前走去。 客房前,她收住脚步,抬眸朝他看来:“多谢殿下相送。” 容玘唇角微勾:“举手之劳罢了。” “殿下快回去罢。” 他微垂下眼,浓长的眼睫遮住眼底的失落。 她果真是一刻都不愿跟他多待在一起啊。 他偷偷捏紧了手中的灯笼杆,抬眸朝她勉强牵了牵唇角:“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息罢。” “殿下请回罢。” 容玘仍站着不动:“我看你进去后就回去。” 她不再坚持,走进客房,房门在他眼前阖上。 石竹正抱着惠昭坐在床榻上等着楚明熙,许是觉着困了,惠昭的脑袋微微低垂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早已眯得睁不开了。 石竹见楚明熙终于回来了,才咧开嘴要笑,待瞧见楚明熙面白如纸,眸子登时凝住,心里咯噔一下,急急开口道:“姑娘,您怎么了?”目光在她脸颊上来回逡巡着,她咽了口口水,问道,“您是不是又……” 楚明熙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被石竹抱在怀里的惠昭,石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立时明白她并不想让孩子发现什么,便抱着惠昭站起身:“姑娘,今晚我带昭姐儿去我房里睡罢。” 楚明熙生怕自己发起病来会吓着孩子,点了点头道:“你们快回去睡罢。” 二人的说话声惊动了惠昭,惠昭睁开惺忪的双眼瞧了瞧周围,待瞧见楚明熙已回来了,在石竹的怀里挣扎着想要下来扑进楚明熙的怀里。 “娘亲,你怎么才回来呀?昭姐儿都等了你好久了。” 楚明熙看着她娇憨可人的模样,心下一软:“时辰不早了,快跟竹姨回屋睡去罢。” “昭姐儿想跟娘亲睡。” 惠昭向来很黏着楚明熙,夜夜都要跟楚明熙睡同一张床,抱着她才能安睡,哪知道已几年没发过病的楚明熙今晚又受了惊吓。 楚明熙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又疼又涩。 石竹在一旁柔声哄劝道:“你娘亲身子不适,需要好生静养,昭姐儿听话,跟竹姨睡罢。” 惠昭面上多了几分忧心:“娘亲是病了么?娘亲哪里痛,可要叫舅舅过来瞧瞧么?” 楚明熙勉强扯出一抹笑:“娘亲没事,歇上一觉就无碍了,昭姐儿不必担忧。” 惠昭搂住石竹的脖子:“那昭姐儿今晚就跟竹姨睡,娘亲你好好歇息,明早昭姐儿再来找你。” 石竹亲了亲她的额头:“我们昭姐儿真乖。” 两人匆匆回了石竹住的客房,天色昏暗,两人都没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容玘。 容玘眉头直蹙。 过了许久,他方觉若是被人瞧见他在此处,恐怕于楚明熙的名声不利,方才转身离开了。 许是心下不安,分明已经很晚了,他仍是半点睡意也无。 楚明熙适才的样子实在不同寻常,叫他总有些放心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才酝酿起一丝睡意,忽而响起些微动静,他面色凛然一冷,掀被下了床榻。 他心系楚明熙的安危,穿上鞋便径直去了她的客房,跳上窗台悄然而入。 室内亮着一盏灯。 他轻轻走到床前蹲下。 她盖着衾被,脸朝上平躺在床榻上,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睡着。 他在床前缓缓蹲下,目光一寸寸地从她脸颊上扫过,想要将她的模样一点点描绘进心里。 与刚在江州重逢那会儿相比,她又消瘦了一些。 心口处又开始隐隐发疼。 而今他才明白,心口的那股难受是为何。 是心疼。 长到这个年纪,他见识过人心的险恶、世间的炎凉,却从未享受到人和人之间的温情,更不曾为了谁尝到过心疼的滋味。 他只从她那里得到过温情; 也只对她有心疼的感觉。 酸楚由心间渗透向四肢百骸。 第113章 她比先前憔悴了些,焉知不是因为不喜他总试着想要接近她。 他带给她的唯有烦闷,偏偏他又舍不下她,做不到离她太远。 容玘站起身,转身欲要离开,余光瞥见蜡烛还亮着,怕烛火扰了她睡眠,凑近了将蜡烛吹灭。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呢喃声。 声音落得极轻,但在寂静无声的室内响起,仍是让人忽视不了。 他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折回到床榻前。 楚明熙一时又没了任何动静。 不过一瞬,便又低声呢喃起什么。 他半跪在床前,一点点朝她那边探过去,屏息静气地细听。 她的声音仍是模模糊糊的叫人听不真切,只隐约从她的声音里辨出一丝惧怕。 容玘心下一紧,忍不住低声唤道:“明熙?” 楚明熙未作应答,喉咙里却发出了一声哽咽。 他心中愈发忐忑,赶忙点燃上蜡烛确认她到底发生了何事。 黑暗的屋子又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容玘将目光投向床榻上的人儿,也不知她梦见了什么,眉心微蹙,原本还平躺着的姿势变成了侧躺,两只手臂紧抱住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他拿起烛台挪近了些。 不过片刻,她紧皱的眉头就又舒展开来,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紧攥在她手中的衾被被她松开,方才还有些急促的呼吸又渐渐变得缓慢起来。 容玘兀自有些不安,又唤了她一声:“明熙?” 她恍若未闻,少顷,呼吸就又变得绵长,沉沉睡了过去。 他不忍扰了她的清梦,忆起方才的事,有些不放心留她独自一人,索性打消了离开的念头,轻手轻脚地在她床沿边坐下。 虽不清楚她在害怕些什么,但有他守着,总归比让她一个人待着强些。 微微跳动的蜡烛映着她的脸庞,脸上细碎的绒毛清晰可见,暖色的烛光在她的脸上镀了一层柔光。 容玘的手指抬起又落下。 罢了,还是让蜡烛点着罢,虽会让明熙睡得不够安稳,可若是她再有些什么,他也好立刻瞧见不叫她好等。 次日清晨,天色将亮未亮时,楚明熙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瞥见有个男人靠坐在她的床沿上。 她吓了一跳,初醒时还余下的些许睡意瞬间消散,扯着衾被朝角落里一缩。 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是容玘。 楚明熙登时怔住,一时想不明白容玘怎会在她屋里,他头微微低垂着,似是就这般坐靠着睡过去了。 她知容玘素来浅眠,一有响动便容易惊醒过来,方才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惊动他,可见得他是真的乏累了。 楚明熙犹豫着将他叫醒还是任由他再睡会儿,容玘已睁开眼睛,一抬眸,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眼睛下有青黑,神情也瞧着有些疲惫。 难道他整晚都守在她的床前么? 容玘不知她心中所想,看着她温声问道:“明熙,昨晚睡得可还好么?” 她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 神里多了几分忧心:“可是做了噩梦?” 她垂眸沉吟,随即又摇头回道:“不曾。” 她恍惚记得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这处境只叫她害怕,不过后来又梦见过什么,她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 不过这些,自不必跟他说。 容玘察觉到她的冷淡,神色微窘。 她一觉醒来,却见他在她屋里,此事无论怎么想,都是他唐突了。 他怕她误会,忙解释道:“昨晚半夜时,我听见传来一些动静,此处虽说是驿馆,到底不如自己家里安全,我怕你有什么事,所以……” 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窘意更深,抿唇掩饰心中的酸苦。 楚明熙嘴唇翕动着,才要说话,门外响起几记叩门声,她溜下床打开门,门外站着叶林,石竹和惠昭。 石竹不自觉地在她脸上扫了一眼,来之前一直揪着的那颗心终于安定下来,惠昭朝她伸出小肉手,眼睛弯成了月牙:“娘亲抱抱!” 楚明熙抱起惠昭,石竹笑着道:“昭姐儿一起来便嚷着说饿了,说要跟您一道去用早食呢。” 容玘站在床前,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的复杂情绪。 见叶林眼下一片青黑,楚明熙心下诧异,不由得问道:“叶林哥哥,你昨晚可是没歇好?” “无妨,昨晚半夜驿馆有人闹病,驿馆的人知道我是大夫,便请我去给人看诊,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房歇下。” 才说完,便瞧见容玘竟也在楚明熙的房里,不觉愣了一下。 容玘一贯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仍是一派神色自若模样,视线却不停地往叶林的方向瞟着。 惠昭没察觉到两个男人在暗中较着劲,只伸出又软又小的手指握住楚明熙的大拇指:“娘亲,你身子可好些了么?” 楚明熙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娘亲已经好多了。” 惠昭钻进她的怀里,哼哼唧唧:“娘亲,昭姐儿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竹姨她睡觉会打呼噜,昭姐儿昨夜一晚上都没睡好呢。” 没成想孩子倒是一早就告状来了。 楚明熙和石竹相视而笑,石竹轻轻拧了拧她的鼻尖,佯装气恼地道:“嫌你竹姨打呼噜是吧?竹姨可被你伤到心了,往后竹姨可不给你做糕点了。” 第114章 惠昭咯咯地笑,楚明熙将孩子递到石竹怀里,道:“我才起来,先去打些水洗漱一下。” 楚明熙洗漱过后,便和惠昭和石竹一道下楼用饭,叶林不动声色地落在最后,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容玘。 两人四目相对,心里多少都有些芥蒂,看着对方时都没什么好脸色。 随之而来是长久的沉默。 半晌,叶林才面色不虞,神情疏淡地道:“殿下也是体面人,就莫要再对明熙纠缠不清了。” 第61章 第陆拾壹章 怕黑 这话听着就有些重了。 容玘贵为太子, 又一向自诩端重持礼,谦恭温良,今日却被人质疑他不是体面人, 对个女子纠缠不清。 饶是他再内敛沉稳,脸上仍有些挂不住,耳尖也跟着染了点红。 “殿下眼疾早已痊愈,又为何还要缠着明熙?明熙对殿下而言, 已无任何利用价值!” 叶林打量着容玘,线条分明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 犹记他刚回湖州的那个中秋佳节, 明熙和石竹与厨娘备了一大桌子的饭菜, 石竹还做了月饼,几人坐在院子里一壁吃着东西一壁赏月,后来见惠昭困了,石竹抱着惠昭先回屋歇息去了。 那夜,明熙看着月色似有些伤感,一反常态地喝了好些甜酒。 他与她一同长大, 素知她不胜酒力,劝她少喝些免得醉了明日晨起时头疼,明熙却不听他的劝,抱着酒壶喝下了一杯又一杯。 都道酒后吐真言,中秋那晚明熙也在醉酒后说了好些平日里绝不会说的话。 她喝得太醉,话说得断断续续,若非他早先就从石竹口中得知了一些,事后他又将明熙说的那些话重新拼凑起来, 恐怕他未必能听得懂明熙说了些什么。 那夜他才恍然明白,当初她为何会对容玘完完全全死了心。 早前他总以为容玘是为了权势才狠心将明熙贬妻为妾,其实在容玘的心里, 对明熙仍是有些真心的,那个中秋夜后他才明白,哪怕是在南边居住的时候,容玘对明熙也不曾有过半点真心。 容玘娶明熙,不过是为了利用明熙的医术为他医治眼疾。 如此心机深重、如此薄情寡言,莫怪明熙会离他而去。 次日他再瞧明熙,她似是已忘了前一夜自己曾说过什么,他亦只装作不曾听见过什么,免得勾起她的伤心事。 没成想到了今日,容玘还会再纠缠着明熙。 叶林此言一出,容玘登时心惊,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他本就聪慧,又自幼在宫中长大,在北国当了数年的质子,后来又因着眼疾的缘故在南边过了三年忍辱负重的日子,心机远非旁人可比,寻常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可让他领会出好几个意思来,何况叶林这话本就意有所指。 叶林又道:“还请殿下放过明熙,还明熙一个清净。” 该说的话已说过,叶林不欲与容玘多纠缠,朝容玘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容玘留在房里,越往深处想,心中越是慌乱无措。 *** 才下楼用了早膳,忽而就下起了雨,雨势渐大,到了晌午前,已变成倾盆大雨。 驿馆的院子里泥泞不堪,谅必别处更是难行,如此情形下,众人皆知怕是不能赶路了。 叶林与楚明熙商议了一番,决定暂且在驿馆再多逗留一日,先瞧瞧明日雨势如何再做打算。 起初天色还算明亮,楚明熙除了有些烦闷何时才能启程回京,旁的倒也没觉着什么,待雨势渐大,瞧着屋内光线昏暗,心底便开始生起些许恐惧。 她不敢再耽搁,匆匆点燃了烛灯。 室内一下子亮堂起来。 楚明熙捏紧手中的烛台,隔着雨雾朝窗外看。 她有怕黑的毛病,因着这层缘故,她比旁人都更在意天色如何,是以这几年来她早已练就了观色辨天的本事。 瞧这雨势全然没有停息的预兆,恐怕不到夜里雨不会停。 她别开视线不忍再瞧,推开门下了楼。 她拦住驿馆里的一个伙计,开口道:“可否劳烦你再给我寻些蜡烛过来。” “客官放心,小的这就去拿蜡烛。” 楚明熙早前是吃过下人做事不用心的亏的,怕伙计忙了别的事会忘了此事,禁不住又提醒道:“不拘是什么蜡烛,便是桐油也成,还请尽快把烛火送我房里来。” 伙计虽不明白她大白天地讨要烛火是为了何事,却也瞧出她的急迫感,忙点头应道:“客官您放心,小的忙完了手中的事就给您找蜡烛去。” 楚明熙长出一口气,转身回了自己房里。 昨日她一回房,石竹便瞧出她有些不对劲,分明是她自己胆小落下的病根,却每每连累石竹跟着担忧,今日之事她不想再让石竹瞧出些什么来。 心里存着心事,便没留意到近旁还有别人。 容玘本就比任何人都更在意她,见她面含忧色,方才又主动跟驿馆的伙计讨要蜡烛,犹嫌不足,特特又再叮嘱了伙计一番,说是桐油也使得。 先前还在江州的时候,他便知道她烛火用得比别人都多得多,也见她用过桐油。 那会儿他虽忧心此事,却总以为她是为了早日医治好染了时疫的那些病人,日日熬夜钻研医书,而今江州的时疫早已解决,她总不可能仍是为了熬夜看医书。何况她只在驿馆待一两天,待雨停后便会离开,照理是用不了那么多蜡烛的。 第115章 容玘走到窗前,抬眼望着窗外。 入目的景致镀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雨点敲在窗格上发出哔啵的声响,被大雨打落在地上的粉白花瓣零落满地,不过片刻便被污泥染尽,早已辨不出它先前的洁嫩模样。 天 色阴沉得不见—丝光亮。 容玘心念微动,快步上楼。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从内打开。 许是他多心,楚明熙的面色瞧着分外苍白。 他凝视着她,喉咙干紧,先前的种种迹象逐渐串成了一条线。 他想起昨晚他送她回来的途中,琉璃瓦灯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那会儿她突然怕得厉害,他将她揽入怀中时,她浑身都在颤抖。 自重逢后,她分明是不喜他靠近的,可那时候她却连他抱着她都不曾察觉到,直到李泰提着灯笼赶过来的时候,她才恢复了平静。 如今细细想来,只能是那个时候发生的某件事吓到了她。 今日下了大雨,天色阴沉,她又跟驿馆的伙计要了不少蜡烛。 脑子里渐渐冒出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他视线定住在她脸上,踌躇再三,终是问出了口:“明熙,你是怕黑么?” 楚明熙肉眼可见地面色一僵。 她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容玘心中又生起了几分疑惑。 此次江州闹疫病,明熙人在湖州,原是可以避开这些的,她却心系江州染了时疫的病人,特意带着她的药方来了江州。 一同对抗时疫的这段时日,她更是处处不让须眉,面对种种艰难从未有过任何埋怨和不满。 无论是面对感染上疫病的患者、还是诸位大夫当众质疑她的药方,甚至有人故意设局污蔑她对他下//毒的时候,她都不曾退缩过,没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丝毫的惧怕。 她那样勇敢的人,竟会怕黑。 怕到她就算睡着了,他灭了烛火也会叫她吓得心神不宁么? 他心中的疑虑忍不住就问出了口:“明熙,我记得从前你并不怕黑,而今你怕黑,可是有什么缘故么?” 话音落地,室内静了一下,落针可闻。 她似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眸光微闪,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没能来得及分辨她眼底汹涌着何种情绪。 她视线越过他望着别处,短促地笑了下,低低地道:“让殿下见笑了。” 答非所问,显然并不打算跟他多提此事。 那日她上山采药,被困在漆黑的山洞里,整整一夜听着洞外野兽发出的咆哮声,自此留下了惧黑的毛病。 她从未跟容玘提起过此事。 以前她不说,是不想他为了她而忧心。 后来她得知他为何会娶他,对他心灰意冷,那时候她就在想,她幸好没跟他提过此事。 提到了又如何,至多会因此缘故让他对她多一份愧疚。 她莫名有些想笑,鼻头却泛起一点酸,眼眶变得有些热,似是有眼泪要夺眶而出。 容玘在一旁默默地打量着她,见她脸上有着薄薄的悲怆,心中越发慌乱无助。 *** 到了申时,雨势渐渐变小了些。 惠昭睡过晌午觉,呆坐了良久,觉着房里实在憋闷得厉害,见石竹去了楚明熙的房里迟迟不回来,便将石竹叮嘱她莫要乱跑的那些话抛之脑后,一个人跑到廊下,仰头望着氤氲的雨帘。 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有几只鸟儿在叽叽喳喳地打闹,院子里的花树被濯洗得格外青翠。 惠昭一时就看着出了神。 “你怎地一个人跑出来了?” 惠昭回过神来,侧目看向同样站在廊下的容玘。 “有点无聊。” 平时好歹还有卿姐儿跟她一道玩耍,便是回了家中,娘亲也会陪着她玩。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娘亲总避着大家独自一人待在她房里,竹姨跟她说,娘亲身子还没好全,叫她莫要去打扰娘亲。 她问竹姨娘亲哪里不适,竹姨偏又说不出来半分来,只推说让娘亲一个人待着就行,娘亲她自己就是大夫,再歇息片刻便好了。 容玘想着她还是个孩子,驿馆又是人来人往的地方,生怕楚明熙见不到她人会忧心,忍不住劝道:“你快回去罢,不然你娘亲该担心你了。” “我想陪着娘亲的,可是竹姨不让。” 容玘眉头微拧:“这又是为何?” 石竹待明熙一向忠心耿耿,又深知明熙疼爱昭姐儿,哪会拦着昭姐儿不让她见明熙,昭姐儿恐怕是误会了什么。 “竹姨说了,娘亲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不许我在一旁闹她,其实昨晚娘亲身子便有些不适,我是在竹姨房里过的夜。” 容玘登时就想起今早他在楚明熙房里时,曾听见惠昭问起楚明熙身子可好些了,还埋怨石竹睡着时会打呼噜,闹得她睡不好觉。 明熙不是病了,而是怕黑,只是她不愿吓着孩子,才哄得孩子去了石竹房里过夜。 容玘朝惠昭勉强笑了笑:“你快回去罢,你娘亲若是到处找不着你,更该担心了。” 惠昭抬起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叔叔好生奇怪,每说一句话总离不开娘亲,先前卿姐儿还时常跟她说,她爹爹待她娘亲如何如何好,如今看来,显然是叔叔待娘亲更好一些。 第116章 “昭姐儿问过娘亲了,你不是我爹爹。” 容玘眼底的光芒黯淡下来,少顷,才垂眸抿唇道“嗯”了声。 惠昭别开视线,仰起头望着天色,轻轻叹了一声。 见她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容玘心里分明还有些沮丧,却被她逗得勾了勾唇角,一丝极淡的笑意浮在脸上。 “我本来也可能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 惠昭眉头微蹙,看着他的眼睛时,脸上的神色有些许苦恼:“你一路跟着我们去京城,是为了娘亲罢?” 容玘喉头艰涩,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都瞧见了,你坐的马车一路上跟着我们,还跟我们住同一个驿馆里,哪就那么巧你也刚好要在这时候去京城?” 她自顾自地断言道,“你肯定是为了娘亲才跟着我们的。” 容玘不再否认,微微颔首:“你很聪明。” “叔叔,你别再跟着我们了,昭姐儿看得出来,娘亲不喜欢你跟着。” 娘亲什么都没跟她说,但她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她怎可能瞧不出来娘亲不喜叔叔。兴许娘亲身子不适,也是因为看到叔叔一路跟着阴魂不散的缘故,不然娘亲总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又该作何解释? 容玘笑得苦涩,抬眼看着天色,眼底有着一抹掩不住的哀戚,用轻得不能更轻的声音道:“是么?” 先前还在身侧的惠昭早已回去了。 雨水滴答滴答顺着檐角落下,天色渐亮,屡屡光线从云雾中透出。 明日应当就会雨停了罢…… *** 这场雨直到深夜时才完全止住。 天气说变就变,昨日才下过一场大雨,翌日过了辰时,天放了晴,空中满是微蓝泛白的颜色,晴亮的阳光照进来,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因下雨的缘故被困在驿馆不能启程,这会儿见天气晴朗,一时半会儿应是不会再下雨,叶林和楚明熙想着皇上的圣旨已下,不好再继续耽搁下去,便收拾了一下行李,吩咐马车夫套上马车便动身了。 惠昭一坐上马车,便撩起车帘朝外张望,许是觉着哪里不对劲,嘴里‘咦’了一声,又扭头朝另一头望去。 楚明熙见她上了马车便不安生,两眼还眨巴眨巴地到处乱瞧,看着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便凑近了低声问她:“你这是在找什么呢?” 惠昭正觉着纳闷,一路都跟着他们的容玘突然就不见了踪影,被楚明熙如此一问,才要答话,骤然想起楚明熙平日里总有些不待见容玘,就连她这个孩子都瞧出些端倪来,便不想弄得楚明熙心中不快,只摇了摇头回道:“没什么。” 昨日她叫叔叔莫要再跟着他们,免得娘亲见了不高兴,叔叔大抵也是听进去了罢。 第62章 第陆拾贰章 病因 不提惠昭这边如何揣测, 只说李泰这厢亲眼瞧见楚明熙一行人等坐着马车离 开了驿馆,容玘还丝毫没有任何动静,想着再拖延下去, 恐怕快马加鞭也追不上他们,便顾不得旁的,推门就进了房里。 才进去,便看见容玘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 他心下着急, 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咱还不动身么?楚大夫他们可是走了有一会儿了。” 容玘仍看着窗外纹丝不动:“你叫苏木一路护着他们, 别叫他们发现苏木的存在。” *** 楚明熙一行人到了京城, 找了一家干净稳妥的客栈住下,惠昭初来京城,又因着体弱的缘故,自那年楚明熙带着她在湖州住下后,她从未离开过湖州,而今出了一趟远门, 瞧什么都觉着新鲜,回了客房后仍是精神得很,拉着楚明熙问了半宿的话,直到后半夜方才觉着困倦,被楚明熙哄着睡下了。 几人在客栈住了几日,想着住在客栈里终究有些不自在,便找了中人赁了一栋宅子住下。 才回到京城,容玘便又病倒了。 扶着容玘躺下, 李泰也没敢太声张,叮嘱下人好生看顾着些,自己去请了容玘最信任的常太医过来。 常太医给容玘把了脉, 过了会儿却皱起了眉头,沉吟许久之后才道:“依微臣判断,殿下这病应是操劳太过,且肝气郁结。” 李泰急了,忙凑近床榻前问道:“常太医,卑职是个粗人,听不懂您说的那些,您只说殿下这病好不好治。” “此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因心病而起,当解开心结方为要紧,喝再多的药也是无用。” 常太医看着容玘素来朗俊白皙的脸上透着病态的红,平日里的精气神眼下全无,仿若变了个人一般,忙躬身问道:“敢问殿下,殿下近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么?” 他给殿下看诊多年,虽则殿下早前曾患有眼疾,但殿下常年注意保养,眼疾痊愈后又一直勤于习武,身子骨比寻常人强健得多,而先前在湖州中的毒素也已尽数清除,照理不该是这副病恹恹的样子。 容玘蹙眉阖眼地靠在迎枕上不作声。 他是太子,常太医再如何得他信任,见他不愿开口,便也不敢强逼着他说话,转眸见李泰站在一旁,便又低声问起了李泰:“李侍卫,你可知道殿下近来有何烦心事么?” 李泰踌躇着,偷觑容玘的脸色。 常太医心下愈发着急。 对殿下逼不得,从李侍卫的口中总得逼出几句话才行。 “李侍卫,医者最怕病人有所隐瞒。你瞒着不说,是想看着殿下继续病着么?殿下的病情若是因此被耽误了,你我二人便都是罪人!” 第117章 李泰心里其实是猜到些原因的。 殿下此次回京,被楚大夫弄得心灰意冷,途中又有点水土不服,胃口也变得极差,每日都吃不下什么饭菜,强撑着一口气回到京城,回了东宫就病倒了。 常太医不比旁人,是殿下素来信得过的人,不若与常太医实话实说了罢,毕竟什么事都没殿下的身子要紧。 李泰心一横:“前些日子殿下见到了楚良娣,可楚良娣她……”他悄悄瞄了一眼容玘,见容玘肩膀轻颤着,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才起了个头便又不忍再继续说下去。 常太医听得此话,又惊又喜地道:“这孩子竟还活着么?” 早在容玘还在南边养病的时候,常太医便跟着他去了南边,后来楚明熙和她外祖父顾苍梧来了府里,在他们的医治下,容玘的眼疾逐渐有了起色,常太医也因此跟他们外祖孙二人有了接触。 常太医佩服楚明熙的医术、欣赏她的医德,同样也感动她为容玘的付出。 几年未曾有过她的消息,他总以为她命丧河中,而今才得知她还活着。 他叹了口气,不无动容地道:“还活着就好。这孩子也是命苦的,从前曾吃了那么多的苦,也不知如今她怕黑的毛病可好些了没有。” 容玘骤然睁开双眼,猛地掀被而起:“常太医,你刚才说什么?” 适才他听常太医说的前半句话还不觉着有何异样,待听见常太医提起楚明熙有怕黑的毛病,他登时察觉到不对劲。 他两眼盯着常太医:“你知道明熙她怕黑?” “回殿下,正是如此。微臣记得楚大夫这怕黑的毛病已有几年了,哪怕是在大白天,只要屋里的光线略微昏暗些,她便害怕得厉害。 “当初微臣见她如此怕黑,心想着她是医者,医者心系病人固然是好,却也不能光顾着医治旁人,自己的毛病也不该疏忽了才是。 “怕黑这毛病虽说不至于让人丢了性命,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若是能治好,总归尽早医治好才是,年纪轻轻的,落下病根一直拖着不治总不是个办法。” 容玘看着常太医,明知不该抱有期望,仍是忍不住问道:“常太医,明熙这怕黑的毛病容易医治么?” 常太医捋了捋胡须:“此病乃是心病,开了方子也并不十分管用。都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心结解开了,这病方能有医好的可能。” 容玘了然。 原来明熙她果真怕黑。 难怪无论是在江州还是在驿馆的时候,她那样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还总跟人讨要蜡烛。便是无蜡烛可用,也要点上桐油才能安心。 他声音沙哑:“常太医,明熙这病已得了几年,除却你,还有别人知晓此事么?” “具体有多久微臣也不甚清楚,不过微臣记得,早在居住在南边那会儿,明熙便得了这怕黑的毛病。这孩子实是太懂事了,总瞒着人不愿叫别人为她忧心,若非微臣也是大夫,只怕明熙连微臣也瞒过了。” 容玘心里堵得难受。 听常太医话里的意思,明熙怕黑的毛病已有几年,亏他还与明熙当了三年的夫妻,他却丝毫没瞧出来她怕黑。 他忽而就想起从前他去她屋里过夜,她的屋里总有一支蜡烛彻夜亮着直到天明,如今细细想来,恐怕是她的贴身丫鬟生怕烛火灭了会叫她害怕,便时刻留意着屋里,及时换了新蜡烛点上。 她瞒着众人是真,但他不比旁人,她真要瞒过他,只怕也不是容易做到的,只能说当初他并不如何在意她。 他目光缓缓瞥向站在床榻前的李泰,吩咐道:“去把忍冬叫来罢,孤有话要问她。” 忍冬捏着帕子,垂首立在床榻前。 “忍冬,明熙她有怕黑的毛病,你可知道此事么?” 忍冬面色微变,如实禀道:“夫人她怕黑的,每夜都要点上蜡烛才能安睡,一刻都离不得烛火。” 容玘脸色本就难看,此言一出,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 明熙病了几年,他却直到今日才得知,叫他如何不气,偏偏他又不知该怪谁。 有一回他曾问她怎么睡了还不熄灯,她却回说烛火灭了总有些睡不着觉。 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却视而不见。 他死死盯着忍冬,厉声问道:“你既是知道明熙她怕黑,为何不一早就向孤禀明了此事?” 忍冬冷不丁被他呵斥了一句,羞愧得面皮紫涨,自觉对不住楚明熙,往事兜头涌上,忆起楚明熙从前遭受的那些委屈时,眼眶又是一阵发酸。 她心里替楚明熙觉着不值,回话时语气不由得跟着尖锐起来:“奴婢有错,不该不向殿下禀明此事。”她抬眸望向容玘,“不过殿下自己就从来没发现过什么么?” 容玘被她问得一噎。 忍冬见他迟迟不作声,有些不屑地撇了下嘴,“也是,奴婢还记得夫人离京前最后发病的那回,殿下刚好带着人搬去了东宫,夫人没那福分跟着殿下一同过去,被丢在了悠兰轩,夫人就算发病,殿下自然也发现不了。” 李泰吓得目瞪口呆,全身都打了个哆嗦。 忍冬这丫头,为了夫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想想她面前的这人是太子殿下。 他怕忍冬真惹急了容玘,厉声喝道:“忍冬!” 忍冬别过头去,心里虽仍旧有些气,却也醒悟到自己方才失了 第118章 礼数,若殿下当真怪罪下来,她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局促。 过了半晌,容玘才开口道:“继续说。” 他语气还算平静,只是脸色依然苍白如纸,无半点血色。 “当初殿下将夫人留在悠兰轩,底下伺候的那些丫鬟婆子便起了旁的心思,认定夫人在殿下面前失了宠。那些丫鬟婆子是惯会捧高踩低的,见夫人失了势,便开始怠慢起夫人,虽不曾短缺过我们悠兰轩的吃穿用度,但总要奴婢和石竹姐姐催上几回才将东西送来。 “奴婢先前并不知夫人怕黑,还是那日奴婢提醒石竹姐姐,说屋里的蜡烛不够用了,石竹姐姐听了心下着急,说是等不得他们再送蜡烛过来,当即就差了小厮十风去外头买蜡烛,用的还是夫人自己的银子。 “那日刚好下着大雨,十风为着避雨在外头耽搁了一夜,到了次日早上才带着蜡烛回来,石竹姐姐本就心疼夫人受了一整夜的苦,再闻到他一身的酒气,知他定是去哪儿胡混去了,差点就跟十风闹起来,后来想着夫人处境艰难,若真闹起来夫人的脸上也不见得好看,更不会有人给夫人作主,这才不跟十风多计较,夺过蜡烛回了屋里。” 容玘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宫里出来的人,当猜到高门大户的下人都是如何见风使舵的,他却将明熙撇下丢在了悠兰轩,任凭她在悠兰轩独自存活。 若非他如此待她,那些丫鬟婆子又怎会伺候得如此不尽心? 长久的静默后,他哑声开口道:“忍冬,你可知道明熙是什么时候有的恐黑症?又是因何缘故得的此病?” 忍冬才强压下去一些的怒气又顷刻涌上。 夫人怕黑的毛病已有几年,从前殿下不闻不问,而今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这才想着问起从前的那些旧事。 殿下现下知道心疼夫人了,早干嘛去了? 她心中有气,说起话来就不免有些阴阳怪气:“奴婢愚笨,奴婢只是个下人,夫人怎会跟奴婢提这种私/密事。若非石竹姐姐见奴婢待夫人还有几分真心,怕是石竹姐姐也不会跟奴婢提到此事。” 李泰见她越说越失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走近几步低声提醒道,“你只说重点便是,莫要提旁的不相干的事。” 忍冬怒瞪他一眼,终是顾忌到容玘是她主子,她再如何替楚明熙打抱不平也只是个下人,只得强忍住怒气回道:“奴婢也不清楚夫人是何时得了这怕黑的毛病,奴婢只隐约记得当年夫人从山上采药回来后,便开始夜夜点灯才能睡下。” 容玘喃喃道:“从山上采药回来后?!” 第63章 第陆拾叁章 责罚 容玘浑身冰凉, 面容瞧着有些扭曲:“你说的是哪回?” “就是夫人腿脚受伤那回,您后来发了话,再不许夫人去山上, 您难道忘记了么?” 容玘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双眼:“你确定是那回从山上回来后,明熙才得了怕黑的毛病么?” “奴婢只记得夫人是从那之后才彻夜点了蜡烛才能安睡,从不许旁人将烛火灭了。从前值夜的大多都是石竹姐姐, 只偶尔才轮到奴婢值夜,夫人也从未跟奴婢提及过她怕黑一事。奴婢会知道这些, 还是石竹姐姐那日被十风气得狠了才跟奴婢吐露了几句, 奴婢又亲眼瞧见夫人那晚怕得厉害,这才知晓了此事。殿下若要奴婢给一句准话,奴婢并不敢担保。” 忍冬退下后,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一阵风灌入窗外,惊得烛灯火苗乱晃,容玘惨白的脸半隐匿在阴影里, 叫人瞧不清楚分毫。 静默良久,容玘忽而问道:“李泰,明熙她为何从未跟孤提起过此事?” 李泰张了张嘴,神色迟疑。 容玘抬眸看向李泰,李泰低垂着头,踌躇片刻才回道:“许是不想让太子殿下听了担忧罢,毕竟……” 一猜到楚明熙落下怕黑之症的缘由,他又急急闭上了嘴。 楚大夫得病的日子实在太过巧合, 前脚才为了殿下去过山上采药,后脚就有了怕黑的毛病,叫他如何不往那边多想? 那次楚大夫被困在山上足足一晚上没能下山, 他是个男人,又是个武艺高强的粗人,自是不觉着如何害怕,可楚大夫只是个女子,山上总有野兽出没,叫她如何能不怕。 楚大夫为殿下落下了此病,殿下直到几年后才得知真相,殿下的心里怎会好受。 容玘牵起一抹苦笑:“你退下罢。” 屋里一时只余下他一人。 他定定地望着烛火,眼底有愧有悔,亦心疼楚明熙曾经受过的那些苦楚。 他再也按捺不住,掀被下了床,径直朝外走。 方才常太医和李泰被容玘命令退出内室,但想着容玘还在病中,加之容玘又才得知楚明熙因着他的缘故落下了怕黑之症,难保心里不多想,常太医和李泰委实放心不下,便留在外间一直守着,这会儿见容玘突然下床走动,瞧他这光景,似是还打算出门,两人赶忙将其拦下。 二人之中终究是常太医更懂医术,由他出面来劝总归比李泰管用,他迈步上前,耐心劝道:“殿下,您还病着呢,当留在府里好生静养着才是,还是莫要到处走动的好。” 容玘脚下不停:“你们莫要再拦着,孤回来后,自会听常太医的劝,好好养病。” 常太医瞥向李泰,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赶紧进劝几句,断不能由着殿下拖着病体到处跑。 第119章 李泰到底跟随容玘多年,比之常太医更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气,明白眼下这情形,便是拦了也拦不住,只得对常太医道:“常太医,殿下的身子殿下自己心里有数,不若还是让殿下出一趟门罢。” 常太医蹙起眉头,怒其不争地扫了他一眼:“你说得倒是轻松,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般身子强壮?万一殿下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么?” 哪怕真是为了讨好殿下,也不该拿殿下的身子开玩笑! 李泰脸上堆着笑:“常太医,您方才自己也说了,殿下这是心情郁结所致,心病还须心药医,您就让殿下出门罢。殿下的心结了了,只怕比喝几大壶药都管用!” 殿下的病,说到底还是因楚大夫而起,他一个旁人听了楚大夫的遭遇尚且心里不好受,何况是殿下呢,恐怕殿下心里愈发难受得紧了。 常太医知道再劝也无用,看了一眼已走出院子的容玘,催促道:“那你还不快跟上,难道是要殿下一个人出门么?” 李泰应下,抬脚追了上去,寻思着容玘还病着,赶紧将马车夫叫醒,命他立刻套上马车。 天还未亮,一阵阵的马蹄声在寂静无人的街上回荡,惊动了住在附近的狗儿,一声声吠叫声传来,此起彼伏。 容玘靠在车壁上,两眼失神地看着车帘,似要将它盯出个洞来。 明熙为了治好他的眼疾落下了怕黑的病根,至今都还未医治好,而他那时候还撇下她搬去了东宫,让下人误以为她失了他的宠。 若非那小厮存着怠慢她的心思,又怎会在外头留宿了一夜才买蜡烛回来,害得明熙担惊受怕地过了一整个晚上。 他带给她的伤害,光是他已得知的便有那么多,那些他尚且还不知晓的,更不知还有多少。 马车停在楚明熙住的那条巷子口时,天际才泛起鱼肚白,巷子里静悄悄的。 容玘到了此刻才醒悟到自己来得太早,怕楚明熙还睡着未起,便强忍住没立刻上前敲门,只耐心地等在门前。 过了半晌,周围渐渐有了响动,有人忙着出门摆摊做生意,有人挎着篮子去买菜。与门前的容玘擦身而过时,有人好奇地瞥他一眼,随即又脚步不停地去忙各自的事。 又过了片刻,“吱呀”一声响起,大门被人打开。 容玘见出来的人正是楚明熙,忙开口唤道:“ 明熙。” 楚明熙不自觉地蹙蹙眉,屈膝行过一礼:“殿下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明熙,我听忍冬说了你怕黑的事。” “殿下若是要说从前的事,民女先前便已说过,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楚明熙笑容很淡,转瞬即逝。 容玘急得上前几步:“明熙,我知道你不想再听我提起从前的那些事,往后我也不会再提,可有些事,我想你知道。 “当初我们起了争执。你说的话都对,是我被你说得无地自容,觉着脸上挂不住,我迫切地想要你顺从我的意思,不跟我再闹下去。我丢下你一个人搬去了东宫,想着不如先冷你一段时日。” 楚明熙沉默地抿紧薄唇。 “那时候我就是这般的自以为是,以为你被我冷落过后,理当能冷静些,待你完全冷静下来了,你就能明白,在这府里没了我的庇佑,你的日子就会变得苦不堪言。只要你跟我服了软,你依旧还能和从前一样,有我在一旁护你周全,给你该有的体面,没人敢再欺负你分毫。 “我没让你跟着我一同搬去东宫,我一心只想着要你吃个教训,却没想过府里的下人会以为你失了宠,分明是我犯下的过错,却无端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楚。” 容玘窘得脸通红,几乎有些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他自诩温柔敦厚,眼下却将他最隐秘、最不堪的那一面尽数剖于她的面前。 他不想再瞒着她,只想把从前的那些事都跟她解释明白。 无论她是否还会怨他恨他,他都要跟她说清楚。 *** 容玘回了东宫,看着窗外默默出神。 过了半晌,他回过身来,命人将忍冬叫来他书房。 他静坐在书案前,看着忍冬问道:“明熙眼下人就在京城,你可愿意与她见上一面?” 忍冬听了喜从天降,生怕容玘心生悔意,忙不迭地点头道:“奴婢愿意的,奴婢愿意的。” 前些日子李泰去了一趟江州,回来后曾私底下跟她提起过,说他在江州遇见了夫人,江州的时疫也多亏了夫人相帮,最后才化险为夷。李泰还跟她说,分别几年,夫人至今仍惦念着她。 夫人还活着,这已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没成想夫人现今人就在京城,何况今日殿下还问她可愿意跟夫人见上一面,她又怎会不愿意。 容玘唤来李泰:“李泰,你即刻去安排一下,让忍冬这两日就去见明熙罢。” 李泰做事利落,次日一早,忍冬便坐着马车去见楚明熙。 楚明熙和石竹见了忍冬,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忍冬见她俩都活得好好的,心里分明是高兴的,却又忍不住捂住嘴巴哭了出来。 李泰知道她们三人定有很多话要说,识趣地悄悄退下,回东宫向容玘复命去了。 楚明熙拉着忍冬的手坐下,忍冬抬眼看着她,问起她的近况,楚明熙也一一作答,间或石竹也在一旁补充几句。 几人说着话,一时忘了压低嗓音,倒把原本在里间睡晌午觉的惠昭给吵醒了。 第120章 惠昭揉着眼睛下了床,走到外间,见到一个面生的女子正与她娘亲亲亲热热地聊着家常,上前扯了扯楚明熙的衣袖:“娘亲,这位姨姨是谁呀?” 忍冬见吵醒了孩子,登时住了嘴,楚明熙将她抱坐在膝上,笑着道:“这是你冬姨。”随即又对忍冬道,“这是咱昭姐儿。” 惠昭素来不怕生,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望向忍冬,奶声奶气地朝忍冬唤了声‘冬姨’。 骤然见到这么个孩子双手环在楚明熙的脖子上喊她娘亲,忍冬心下惊讶,几乎就要开口问楚明熙,昭姐儿可是她跟容玘的孩子,好在她理智还在,知道楚明熙待容玘大不如从前,且很多话也不适合当着孩子的面细问,这才强忍着没问出口。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石竹便抱起惠昭去洗漱,忍冬才凑近楚明熙低声问道:“这孩子是您跟殿下的女儿么?” 楚明熙含笑的嘴角凝了一息,摇了摇头:“昭姐儿的事我不能多说,但昭姐儿并非殿下的孩子。” 忍冬见她面色有些不快,便也不再问了。 到了申时三刻,叶林从外头回来,喝了茶略作歇息,楚明熙便叫下人摆饭上桌,她不喜被规矩拘着,拉着忍冬同坐在饭桌前吃饭。 因心里存着疑惑,这顿饭忍冬吃得有些心神不宁。 今日她细细瞧过,总觉着楚明熙不像是嫁过人的样子,才见到叶林回来时,起初她还以为叶林是楚明熙的夫君,待听见两人之间说的那些话,再听到惠昭见了叶林叫他舅舅,便明白叶林和楚明熙并非夫妻,而是楚明熙的哥哥。 如此一来,忍冬反倒更有些弄不明白了。 事关楚明熙的私/密事,她不好多问,想着楚明熙现如今过得很好,这才是顶要紧的,心里便又释然了。 到了亥时,忍冬也没有要告辞回去的意思。 石竹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忍冬,你这么晚还不回去没事么?” 她倒是希望忍冬能一直留下来,奈何忍冬是东宫的婢女,总不如寻常人自在,若是只管留在此处再不回去,怕是要被管事妈妈责罚。 忍冬笑嘻嘻地看着楚明熙:“只要夫人不赶我走,我呀就一直待在夫人这儿不走了!” 楚明熙心下欢喜,弯了弯唇:“那敢情好,我跟石竹还巴不得你能留下来住呢。” 无论容玘是怎么跟忍冬说的,但忍冬向来知道分寸,忍冬既然说能留下,定是得了容玘的首肯。 这晚楚明熙三人睡在了同一张炕上。 她们许久未见,当初又是在那样悲痛无奈的情形下被迫分离,几年来虽见不了面,却仍惦念着彼此,今日一见,饶是夜已深了,总觉着有着叙不完的话。 为免扰了惠昭睡觉,三人说话时将声音放得极轻。 忍冬侧过头来看着楚明熙:“十风那人,您还记得么?” 楚明熙蹙了蹙眉,尚未记起此人是谁,睡在身侧的石竹已愤愤然道:“你好好地提起他做什么?当初我差他去买蜡烛,也不知他去哪鬼混了一夜,直到次日早上方才带着蜡烛回来,想到他那天的样子我就来气!” 楚明熙听了此话,才想起忍冬口中提到的十风是何人。 忍冬忙道:“你们有所不知,前几日殿下得知十风从前做下的那桩事,命人将他杖毙了,尸身被人扔去了乱葬岗。何止是他,我听说那些留在悠兰轩的一众丫鬟婆子也没能逃得了责罚。 “我特意打听过,在悠兰轩好好当差的下人都无事,此次被责罚的,皆是当初轻慢过夫人的那些丫鬟婆子。哼,活该,谁叫她们当初当差不尽心,嘴还贱得很,但凡那时候给自己、给旁人留给余地,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石竹听了拍手叫好。 虽说责罚来得迟了些,总归比不来的好。 第64章 第陆拾肆章 求娶 石竹和忍冬闲聊了几句, 忍冬又记起一事,对楚明熙道:“您留在悠兰轩的那些医书,我时不时就会打扫整理一番, 还时常拿出来晒晒太阳去去潮气。” 楚明熙颔首笑道:“忍冬费心了。” 烛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将她柔美俏丽的面容衬得愈发温婉。 楚明熙沉吟了片刻,又道:“不若你瞧着哪日方便,把那些医书都给我罢。上回离京我带着医书有诸多不便, 此次回湖州,我便将医书一同带回去。” 忍冬听了登时一愣, 不由得奇道:“您还要回湖州?您不准备留在京城住了么?” 楚明熙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我家在湖州, 现如今只是暂住在京城,待过些时日,我自然是要回家的。” 忍冬想起近来总听 到上上下下私底下在传闻,说容玘不日便会再娶楚明熙进门,她总以为此事已是铁板钉钉了,何况楚明熙又来了京城, 此事便瞧着更有几分真了。 可眼下听这话里的意思,楚明熙竟是再过不久就要回湖州了。 想起容玘先前是如何责罚十风和悠兰轩当差的那些人的,忍冬便知道,容玘这是在给楚明熙出气呢,可楚明熙是打定了主意要回湖州的,容玘与楚明熙成亲一事,岂不是没影了么? 忍冬才要再问几句,待忆起几年前楚明熙因着容玘的缘故在悠兰轩受的那些委屈, 便只得打消了念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石竹不知她心中所想,她们又刚好提到了悠兰轩的一众丫鬟婆子,便开口问道:“忍冬, 当初我们离开京城后,可有人为难过你么?” 第121章 忍冬挺起胸膛,硬气地道:“谁敢为难我呀!” 石竹心下稍定,又道:“那你现如今在哪儿当差?” 姑娘早就不在悠兰轩住了,也不知道自姑娘离京后,忍冬会被拨去哪处当差。 “在悠兰轩啊。”忍冬抿嘴笑了笑,“不然夫人留在屋里的那些医书我哪还能碰到呢。” 忍冬虽笑着,楚明熙听了却心生愧疚,道:“那你每月拿的月银,岂不是比在东宫当差少得多了么?” “我本来就是夫人的人,自是不会去东宫去当差,更何况我几番拿话怼殿下,时间长了殿下定是瞧着我就来气,哪还会拨我去他跟前当差?” 自夫人离开后,这几年来每回都是殿下着人叫她过去问话,旁的日子她从未再见过殿下,饶是这唯一的几回,李泰也总是在一旁咳嗽几声,暗示她在殿下面前少说几句,可事关夫人,叫她如何忍得了。 就她这样的刺头,她还是少主动往殿下面前凑的好,不然兴许小命都难保。 楚明熙和石竹皆是被她唬了一跳,石竹忙道:“你这丫头也是疯了,竟连殿下也敢顶撞么?” 忍冬不屑地撇了撇嘴:“为何不敢?!从前殿下对夫人做得了那些事,我为何说不得?” 楚明熙听了又是感动又是焦心,伸手握住她的手柔声劝道:“忍冬,你替我打抱不平,我感激不尽,但往后你若是实在气恼,心里骂骂便好,莫要再嘴上顶撞他了。殿下那人性子虽平和,不会轻易就动了怒,可他到底是太子,听你如此说他,心里总归不舒坦,到时候万一记恨上你,你岂不是太吃亏了么?” 她叹了口气,一脸关切地望着忍冬,语重心长地道,“何况殿下跟我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连我自己也都快忘了,你也莫要再一直记在心里平白给自己添堵,长期以往,于你的身子也不好,万一为此而病了多不值当?” 忍冬素来听楚明熙的话,且这席话处处为她着想,她想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便点了点头,笑着道:“我听夫人的。” 楚明熙的脸僵了一下,忙道:“我不是什么夫人,往后别再这么叫我了。你跟石竹一样,叫我姑娘便好。” 忍冬乖顺应下:“姑娘说的是。我不回去当差了,我就想跟着姑娘,一辈子服侍姑娘。” 楚明熙愣了愣,待回过神来,忽而觉着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忍冬待她好得没得说,虽只服侍了她几年,却跟石竹一样忠心耿耿,忍冬这脾气,倘若继续留在容玘,一次两次容玘还不至于跟她多计较,但时日长了,忍冬到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更何况她自己,也不舍得跟忍冬分开。 早前是没法子可想,眼下倒是可以试一试。 因还不确定容玘是怎么个想法,楚明熙便没跟忍冬事先透个底,免得叫忍冬白开心一场,只谎称自己明日有事要出门一趟,将忍冬、石竹和惠昭都留在了家里。 *** 次日早上,李泰听下人来报,说楚明熙现下就在门外,道是有要事要跟殿下商议。 李泰到底是在容玘身边贴身伺候的心腹,深知而今在容玘眼里,楚明熙的事就是顶要紧的事,不待通传,便将楚明熙请进了书房内。 容玘见楚明熙主动来找他,一时只觉得意外,好在他性子内敛深沉,心中再如何惊喜,面上倒瞧不出什么来,请楚明熙坐下,又命人端来了茶果。 容玘握住茶壶替她斟了杯茶,李泰也是识趣的,快步出了书房,留下二人好好叙话。 楚明熙不欲多逗留,接过容玘递来的茶盏,直截了当地道:“民女有一事想求,还望殿下能答应民女。” 容玘面容有一瞬凝滞,顿了两息才道:“你但说便是。” “民女请求殿下,可否让民女将忍冬留在民女身边。” 楚明熙见他嘴角噙着一抹淡而微涩的笑,疑心忍冬早先冲撞他的那些话终是让他有些记恨在心,心里不免有些没底,生怕他作难,便禁不住替忍冬辩白道:“忍冬她向来待民女极好,民女想留她在身边。” 容玘凝视着她,认真地道:“从前她便是你身边的人,你若是觉着她好,以后便让她服侍你罢。” 他唤来李泰,命李泰将忍冬的卖身契找来,李泰领命而去,不过片刻,便又拿着忍冬的卖身契进了书房。 容玘将卖身契递给楚明熙,楚明熙接过忍冬的卖身契小心藏入袖中,略松了口气。 有了这张卖身契,往后忍冬便可与她和石竹一道回湖州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再不必忧心忍冬会得罪了容玘。 她抬眼看着容玘,嘴角不由弯出一个弧度,诚心实意地道:“多谢殿下。” 容玘对她笑了笑。 若是将忍冬给了明熙便能让明熙心里高兴些,那便让忍冬跟着明熙罢。 而今他再跟明熙多解释从前的事都于事无补,还不如为明熙多做些事,只要明熙一直能像今日这般开开心心的,叫他做什么他都甘愿。 *** 容玘洗漱过后又匆匆换了身衣裳,便进宫向皇上述职。 皇上放下手里的折子,抬眼打量着立在面前的容玘。 见到容玘前,他怒火填膺。 亏他最信任他这个儿子,结果这儿子却被湖州那边绊住了脚,放下手中的要紧事迟迟不愿回京。 这会儿见了容玘,听他细细道明江州疫情的始末缘由,再想起容玘在江州受的苦楚,一时又心软了些,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 第122章 无论如何,此次多亏有容玘在,江州的事才能顺利了结。 他颔首感叹道:“此番幸而有你在,江州的百姓才能躲过一劫,朕深知你的不易,到时候自会论功行赏,必不会亏待了你。” 容玘忙恭恭敬敬地道:“这是儿臣职责所在,儿臣不敢讨赏。” 皇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微笑着道:“你不居功自傲,朕甚是欣慰。” 父子俩就江州疫情一事又略微交谈了几句,容玘忽而开口道:“此次江州的时疫能顺利解决,其实是多亏了明熙鼎力相助,自行研制出一张药方子。儿臣和诸位大夫靠着这张药方,才能医治好江州那些染了疫病的病人。” 皇上眉梢微挑。 前些日子便有大臣向他禀过江州的事,道江州的堤坝被毁,后面爆发了一场时疫,得亏民间女大夫楚明熙研制出的药方子,方才让江州上上下下度过难关。 “你说的事朕已有所耳闻,朕也已着人传了圣旨给楚大夫,待楚大夫进了宫里,朕定会重重有赏。” 说话间,容玘已后退一步,撩袍直接跪了下来,朝坐在上首的皇上 叩了一个响头。 皇上疑惑地道:“你这又是为何?” “儿臣心悦明熙,求父皇下旨赐婚儿臣,让儿臣能娶楚明熙为妻!” 言罢,他又一连叩了几个响头,态度卑微而执拗,似有一股求得皇上应允他的请求他才作罢的势头。 皇上被他唬了一跳,才要命他起身,转而又忆起三年前他险些就迎娶楚明燕进门,立楚明燕为太子妃,为给足楚太傅和定南侯府颜面,他还特意下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容玘,不由地道:“你说你要娶楚明熙为妻?你当知道,你娶了她为妻,她便是你的正室。” “父皇圣明。儿臣想娶明熙,让她当儿臣的正妻。” 皇上面色一黑:“你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为妻,那楚明燕又当如何?两人都是正妻,莫非你是想让她们二人都当你的平妻么?” 平妻平妻,简直是胡闹! 容玘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斩钉截铁地道:“儿臣不会娶楚明燕。儿臣只想娶明熙为妻,往后儿臣的身边也不会再有旁的女子!” 皇上错愕地看着他,心里将他骂了个遍。 他说得倒是轻松,去了一趟江州,转头说不娶楚明燕就不娶了,也不想想此事一旦照着他的意思办,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端。 “你确定你想清楚了么?” 容玘一字一句道:“儿臣对明熙的心,日月可鉴!” 皇上抬手指了指门外,给他剖白分析个中的厉害关系:“先前你打算娶楚明燕,朕连圣旨都下了,只因你皇祖母突然病逝,你为你皇祖母守孝,楚明燕为着你的缘故,等了你足足三年,蹉跎芳华。 “全京城的人皆知她是你未过门的太子妃,而今她又过了姑娘家最好的年华,你却言而无信。不说你在外头的名声会变得如何,你可有想过她会落入何种境地么?” 容玘眸光一滞,脸部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经此一事,他定会遭到楚太傅和定南侯府的记恨,往后在朝中,他势不能再指望他们相帮,或许他们还会暗中使绊子,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还有他在朝中和百姓心中努力经营多年才积攒起来的好名誉,也会因此而受损。 他不是没犹豫过。 可他的心由不得他犹豫。 他若是娶了楚明燕,哪怕楚明燕只是他的平妻或是良娣,他和明熙这辈子都再无可能。 “从前是儿臣糊涂,做下了许多错事,儿臣自会亲自登门拜访,向楚太傅和定南侯说个清楚。无论楚家和定南侯府到时候如何责难儿臣,儿臣都绝无怨言。” 他伏身叩了几个头,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发颤,“儿臣只愿娶明熙,求父皇成全儿臣,让儿臣得偿所愿!” 皇上看着跪在地上的容玘,语气淡淡的,周身却陡然平添了几分威压:“此事稍后再议。” 他乃九五至尊,一言九鼎,他早在三年前就已下了赐婚的圣旨,岂能因着容玘的几句话就随意改了圣旨? 他偏头瞧了瞧窗外。 太阳下山,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你起来罢。这些时日你母后很是挂念你,待会儿你得了空,便去一趟凤仪宫瞧瞧你母后罢。” 第65章 第陆拾伍章 赏赐 不提皇上如何定夺容玘和楚明燕的退婚之事, 只说楚明熙得了皇上下的圣旨,坐着马车准备进宫。 楚明熙看着威严壮丽的宫门,掀开车帘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几年未曾来过, 恍如隔世。 她深吸了口气,从马车上走下来。 跟着宫人一路来到御书房门前,宫人见她前来觐见皇上,赶忙进去通传, 少顷,便请她进了殿内。 楚明熙端端正正地行过礼, 皇上看着她, 想起前些日子容玘曾求他赐婚,说要迎娶楚明熙,旋即又忆起楚明熙的父亲楚景予。 皇上的心情登时变得有些复杂。 当初楚景予一举高中进士甲科第三名成了探花,长公主对他一见倾心,求到他跟前扬言要嫁给此郎君,岂料他跟楚景予道明此事, 楚景予却婉拒了他,说自己不想辜负自己心悦的女子,此生也只会娶那位女子为妻。 泼天的恩宠,却被一口回绝,叫他如何不恼? 第123章 那年他一气之下将楚景予贬去了外乡任职,那处乃是个穷乡僻壤之地,在那里苦熬几年,若是有福分再升职回京, 那便是楚景予的造化。 如若没那福分,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不该将皇室的颜面如此践踏羞辱, 怨不得旁人。 不过几年,楚景予便死于当地的那场灾祸。死者为大,他早已没了当年的报复之心,而今楚景予的女儿楚明熙更是在江州的时疫一事上立了大功,他心存感激,想着总该赏赐她些什么,同时也让天下百姓知道知道,皇恩浩大。 皇上赐了座,待楚明熙坐下,方才道:“此次你在江州立了大功,论功行赏,朕特封你为齐熙县主。” 他本就想要赏赐楚明熙些什么,何况三年前容玘为了保住楚明燕的名誉不得不娶楚明燕,楚明熙因此被贬妻为妾,他身为男人却也不傻,试问世上怎可能有女人心甘情愿一辈子看着主母的脸色,当个命如纸薄的妾室呢? 当初容玘在南边养病多年,楚明熙陪伴在侧整整三载,待容玘一片真心,而今他很愿意给楚明熙一些尊荣,也算是答谢她当年的恩情。 楚明熙当即跪下谢恩:“谢皇上。” 去江州医治染了时疫的病人只是出于本能,医者仁心,并非为了博取县主之位,不过能被封为县主,到底是皇上给的体面,她没必要拒绝,有了皇上亲口给的县主名号,往后也必不会有人敢随便欺负了她和她的家人。 皇上摆了摆手:“你先别急着谢恩,另外朕还想再下一道赐婚的圣旨。” “赐婚?” 皇上颔首笑了笑:“朕赐婚于你,让你嫁给太子,你意下如何啊?” 楚明熙秋水横波的眸子随着这句问话冷了下来。 她垂睫不语,过了片刻复又下跪叩头。 “齐大非偶。民女谢过皇上,但民女斗胆,还请皇上能收回赐婚的旨意。” 皇上冷不丁吃了个软钉子。 他瞧得分明,楚明熙态度虽温和,话却说得坚定不移,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显然是铁了心地不愿嫁给容玘。 看着伏地叩头的楚明熙,他不免就想起了那日容玘也曾向他磕头,苦苦哀求他赐婚于他,准他迎娶楚明熙为妻。 能嫁给太子当太子妃,那是多大的体面,旁人想要肖想也肖想不过来,谁承想楚明熙却会拒绝他。 她倒不怕惹他动怒。 果真是她父母亲的女儿! 皇上不由开始疑心,想着楚明熙许是跟楚景予一样,是当真有了心悦之人,所以才对他失了敬畏之心,壮胆谢绝他的赐婚,宁愿得罪他也不愿委屈了自己的意中人。 她不愿嫁给容玘,那便不嫁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总不能强人所难。 他不想再犯同样的错,免得到时候无法收拾残局,终于缓和了神色,语气平和地道:“楚大夫可是有了心悦之人了?” 楚明熙愣怔过后,只得打个马虎眼,含含糊糊地敷衍道:“皇上英明。” 到底是女儿家的私/密事,皇上也不好再追问下去,赐婚一事只能作罢,下了一道圣旨正式封楚明熙为齐熙县主,另外又赏了好些西域进贡的珠宝和黄金百两,命宫人好生送楚明熙出宫。 御书房外,刚好遇见站在门外候着的容玘。 容玘眸色一凛,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 一个多时辰前他从李泰口中得知楚明熙今日进宫觐见皇上,他怕她在宫中被人为难,便急急进了宫,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被内侍拦在了御书房外。 这一等,便等了良久。 他不知皇上跟她说了什么,只是看楚明熙脸上的神情,倒不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他心下稍定,才要开口跟她说些什么,她已挪开目光,抬脚与他擦身而过,跟着宫人向前走。 容玘怅然若失地回过身去,默默目送她离开。 *** 楚明熙离开 御书房后,皇上听宫人来报,说容玘现下就在门外。 皇上略一沉吟,便猜到了他的来意。 他命宫人将容玘叫进御书房,直等到宫人端来了茶点,他屏退左右,捧着茶盏不慌不忙道:“楚大夫才刚来过,你谅必也见到她了罢?” 皇上冷不丁提起楚明熙,又从皇上的脸上分辨不出分毫的喜色,容玘的心立时就乱了。 他深知楚明熙是个有分寸的,照理不会得罪皇上才是,奈何楚明熙天性纯善,皇室中人又哪个是心思简单的,他到底没有十足的把握。 容玘敛着眉目,垂睫屏息:“回父皇,儿臣碰巧在书房门外见到了她。” “嗯。你可知道今日朕跟她说,不日朕会给你们下旨赐婚。” 容玘心跳得飞快,心里七上八下的,紧张得都快要蹦出嗓子眼。 “朕不愿硬逼她,便问了楚大夫的意思。她却跟朕说,齐大非偶,还请朕收回旨意。” 容玘神色悲喜莫辨,原本高高悬着的那颗心落了地。 有些失落,亦感到理所当然。 皇命难违,先前明熙的父亲又曾因着赐婚一事狠狠得罪了父皇,照理明熙该知道得罪父皇会落到何等下场。 纵然如此,明熙仍是不肯嫁给他,宁愿为此触怒父皇。 由此可见,明熙不愿跟他再有瓜葛的心思有多坚定。 容玘心头一紧,生怕皇上因此恼恨上楚明熙,忙撩袍跪下,言辞恳切地道:“父皇,儿臣跟明熙相识多年,自认比旁人都熟知明熙的性子,她心思单纯,却难得的一心为国为民,还望父皇能看在明熙救了江州黎民百姓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 第124章 皇上看着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案。 气氛陡然凝滞。 容玘见他目光幽沉,意味不明,看不透他心中所想,终是忍不住急道:“父皇,从前是儿臣对不住明熙,怨不得明熙不愿嫁给儿臣,并非明熙不识好歹,还请父皇能体谅她的难处,莫要怪罪明熙。” 皇上眉梢不自觉往上扬了扬,只觉得有些意外。 他这个孩子素来城府颇深,并非外人认为的那等温柔敦厚,加之又曾在北国当了数年的质子,后来又因着眼疾在南边居住多年,是以他总有些看不透容玘的心思。 倒是今日一时情急,被他轻易就瞧破了他的心思。 果然人是不能有软肋的,一旦有了在乎的人,哪怕再深藏不露,也总难免会露出些破绽来。 皇上抬手在半空中虚点了两下,含笑着道:“你啊你,朕岂是你以为的那般心胸狭隘?” 容玘只愿娶楚明熙为妻,认真算起来,其实于他利大于弊。 同为楚太傅的孙女,楚明燕背后的势力可比楚明熙大得多了,而今容玘不肯娶楚明燕,一来容玘不至于势力壮大,二来外头的人也不会在背后议论容玘是个背弃原配的薄情之人,来日容玘若真娶了楚明熙,夫妻俩破镜重圆,焉知不会成为全京城的一段佳话? 皇上此言一出,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容玘微微松了口气,忙躬身告罪道:“儿臣不敢。儿臣言辞不当,倒叫父皇误会了。” 皇上感叹道:“看来你对她倒真有几分真心,只可惜人家不愿嫁给你。你与其担心朕是否记恨她,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做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容玘伏地拜了下去:“父皇说的是,儿臣受教了。” “起来罢。动不动为个女子下跪,你也不怕别人见了笑话你!” 容玘缓缓站起身:“儿臣惭愧,让父皇见笑了。” 皇上看着他,又道:“你也先别急着高兴,朕瞧着楚大夫似乎已有了心悦之人。” 容玘脸色登时一白。 *** 到了当日晌午后,先是皇后得知了此事,过了两日,便有人递了消息给楚家,说是楚明熙进宫觐见皇上,皇上因着江州时疫一事赏了她好些珠宝黄金,还下了圣旨封她为县主。 赏赐些稀世珍宝便也罢了,卫氏是定南侯府的嫡女,从小被当成掌上珠一般娇养着长大,自是用惯见惯了好东西,可楚明熙竟被皇上封为齐熙县主,委实让卫氏吃惊不小。 先前楚老夫人和卫氏听闻楚明熙还活着,楚老夫人倒还不觉着如何,只心里有些埋怨楚明熙,想着果真是顾家养出来的孩子,真真是个白眼狼,三年从未踏足京城便罢了,竟也不知道托人捎个消息过来。 卫氏听了宫里传来的消息,气得连午膳也吃不下。 楚明熙活着,居然还得了皇上的封赏成了县主,这是多大的体面哪,叫她如何不气! 齐熙县主…… 皇上倒是体贴,还特意挑了个这么个封号,是生怕他们不知道皇上有多看高楚明熙么? 早前楚明熙遇难身亡,太子殿下不顾大婚在即亲自去了停尸房给她下葬,后来又恰逢太后薨了,殿下为着给太后守孝将婚期朝后拖延,那时候她便已百般地不乐意,只因不敢得罪殿下和皇后,便也只能顺了他们的意。 第66章 第陆拾陆章 退婚 楚明熙一行人自来了京城后, 才刚赁了一栋宅子草草安顿好,眨眼间便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下得极大,直到昨日才堪堪停住。到了今日早上, 天终于放了晴,打开屋门一看,四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湖州鲜少下雪,便是偶尔下一场雪, 也是雨夹雪居多,落到地面上不过几息便化成了水。 惠昭的老家是时常下雪的, 只是她还是个生下不足几个月的女婴的时候, 楚明熙便抱着她回了湖州,那么小的孩子哪记得什么,是以自出生后,仔细算起来,惠昭还是头一回见到外头下大雪。 乍然见到如此雪景,把她喜得连早膳也没心思吃, 直闹着要去院子里堆雪人玩。 大雪初晴,天彻底冷了下来。 天寒地冻,楚明熙和石竹想着路不好走,何况惠昭身子弱,赶路本就辛苦,连大人尚且容易身子不适,何况是个身子弱的孩子,假使惠昭真在路上冻着病着了, 只怕更难办。 两人找到叶林,与他商议了一番,想着再过一个月便是除夕了, 索性在京城再多待些时日再启程回湖州。 惠昭玩雪人玩得不亦乐乎,又是头一回来京城,乐不思蜀,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余下几人也不忍败了她的兴致,便更坚定了在京城再住一段日子的想法。 今岁虽赶不及回湖州过年,幸而他们几人仍在一处,辞旧迎新,总该好好过个年才是。 几人合计了一番,特意挑了个还算暖和的日子,坐着马车去街上置办年货。 想着惠昭身子弱受不得寒气,临出门前,楚明熙和石竹二人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远远看过去,惠昭穿得跟个圆滚滚的汤圆一般。 因要过年,米面、菜蔬、果品、酒、鸡鸭鱼肉自不可少,买了这些食用之物,又买了些红纸和灯笼,预备裁了红纸贴对联。 除却这些,过年时穿的新衣裳自然也少不了。 容玘负手而立,看着从铺子里走出来的楚明熙。 第125章 前些日子他便已通过心腹打听到她的住处,却总踌躇着不敢上门打扰她。 那日皇上跟他说,明熙不愿嫁他,是因她已有了心仪之人。他留意她许久,知她身边除却她的师兄叶林并无其他亲近之人,因着这缘故他并不十分相信皇上的话,可是往深处想,眼下的情形反倒更让他觉着无望。 她宁愿在皇上面前说谎,也要拒绝皇上的赐婚。 今日她穿着一身嫣红色的衣裙,牵着身着红色棉袄的惠昭行走在街上。 与她相识几年,他几乎从未见过她穿红色的衣裳。 红色本是个有些挑人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丝毫不让人觉着艳俗,反而比平日多了几分明艳动人,衬得她的肌肤也愈发白皙如雪 。 他见到她的同时,楚明熙也瞧见了他。 被她发现了踪迹,他也没必要再躲闪,索性迈开步子朝她走来。 她垂下眼睫,朝他屈膝行礼。 容玘瞥了眼站在身后提着东西的石竹和叶林,视线又落回到楚明熙的脸上:“你们可还要去哪儿么?” “我们这便回去了。” “那我送你们回去。” “多谢殿下的好意,不过不必了,民女本就是坐马车过来的。” 容玘一时噎住。 他知她不愿承他的情,不敢再强求,默默跟着楚明熙走到停在一旁的马车前。 见她掀起车帘,毫不留恋地转过身欲要跨上马车,他忍不住低声道:“明熙,今日你很漂亮。 话才说出口,他便生了一丝悔意,觉着自己不该唐突了她,兴许会惹得她愈发不喜他,可心中偏又隐隐升起一股子索性说了畅快的冲动。 楚明熙背脊一僵,不过一瞬,便又佯装出没听见此话的样子坐进了马车。 车帘又落下,将他们二人生生隔开。 车夫调了个头,挥起马鞭,少顷,马车便驶离了大街。 容玘目送马车缓缓走远,怅然若失。 楚明熙靠在车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垂下眸子,一身的红色便映入眼底。 前几日她给惠昭买了一件红色棉袄,惠昭见了欢喜非常,日日都要穿着它出门,前几日她又曾见到楚明熙买了身红色衣裳准备过年,便嚷着要她也穿上红色衣裳。 她不忍拒绝惠昭,便答应了惠昭,没成想今日却在街上遇见了容玘,更孰料他还夸她漂亮。 她鼻尖发酸,有些逃避地将视线从衣裳上挪开。 她终于等到他夸她一声漂亮。 他不明白,而今她已经不在乎他对她说什么了。 *** 卫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容玘回京后头一回来楚家,便是为了跟楚家退婚。 除却卫氏,楚家余下几人也脸色皆难看得紧。 楚太傅是一家之主,一家之主尚未发话,众人心中再不满,也不敢抢着先开口说什么。 楚太傅左手捻着胡子,面上已经是一片铁青,明知眼前这人是太子殿下他得罪不起,还是没能压住心中的怒气,忍不住开口道:“殿下说要退婚,这对我们楚家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罢?” 他在朝中多年,哪会看不出来当初在太后的寿宴上,他的大孙女原是掉入了旁人设的局,又因着被人撞见落入容玘的怀里,为保住名节才不得不嫁给容玘。 这门婚事,是得了皇后的首肯,皇上还特意下了圣旨,岂能容得了容玘说退婚便退婚! 和容玘联姻,于他傅家固然有利,但他也不是非容玘不可,临了他的大孙女等了容玘三年,却只等来了容玘的退婚,这不是生生在打他们傅家和他的脸么? 卫氏气得几乎咬碎银牙。 前些日子她听闻殿下和楚明熙在江州共同对抗时疫,那会儿她心里便忧心着殿下会不会对楚明熙旧情复燃,只是殿下并未登门要求退婚,她便总还抱有一丝念想,寻思着就算是楚明熙回来了,至多也就是回到三年前的情形。 当初楚明熙医治好殿下的眼疾,有着如此恩情,殿下仍是将楚明熙贬为良娣,没道理两人只是一起面对一场疫病,局面便会大为改变,再如何,殿下也顶多会让楚明熙当个平妻。 让楚明熙与明燕同为平妻共侍一夫,她虽替自己的宝贝女儿觉着不平,却也无法可想。 今非昔比,楚明熙在江州立下大功,还被皇上封为县主,她心中再如何不喜楚明熙,也不好明着跟皇上对着干,殿下若真娶了她们二人为平妻,就眼下的情形来看,也算是最妥当的法子,何况她再不平又能如何,皇家的婚事也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她已然退让了一步,由着楚明熙跟明燕分宠,太子殿下却不体恤楚家的难处,直接跑来楚家说不娶明燕了。 她的女儿哪个郎君嫁不得,却在太后的寿宴上中了旁人的奸计,帝后和太子殿下分明都已认下明燕和殿下的婚事,最后却叫明燕空等了一场,生生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偏偏日后再有人提起此事,人人也只会称赞一声殿下对原配不忘旧情。 明燕苦等他了三年,花一样的年纪,却被殿下蹉跎了最好的年华,不提此事闹开来后,全京城会在背后如何笑话明燕、笑话楚家和定南侯府,只说明燕如今这个年纪,又是被男方退了婚,往后还能指望她嫁什么好人家? 若最后楚明熙与他重归于好,或许还会留下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没人会再记得,当年那未过门的太子妃楚明燕。 第126章 凭什么? 明燕受的那些委屈又算什么? 卫氏怒视着容玘:“殿下,您要退婚,可有替我们明燕着想过么?您可知道这亲一旦退了,明燕在这京城还如何立足?您是要明燕被所有人耻笑才甘心么?” 卫氏早已忘了君臣之礼,可她仍觉得难解心头之恨,厉声质问了良久。 容玘背脊僵硬地挺直着,硬着头皮听她训斥。 来之前他便有了心理准备,知道此次要求退婚,定会被楚家责难,故而是被楚太傅还是卫氏质问,与他并无甚分别。 卫氏喘了口气,才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帘子一挑,楚明燕已扶着丫鬟的手从外步入厅堂。 众人一惊,目光齐刷刷地朝她望去,卫氏见惊动了自家女儿,怕将她气着了,倒不用人再劝,自己便先住了口。 楚明燕声调平静无波:“殿下既是要退婚,那便退婚罢,臣女和殿下的婚约就此解除。” 语落,屋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卫氏回过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明燕,你是疯了么?” 一旦退了亲,殿下是男人还不至于被人道什么闲话,身为女人,明燕定会镇日受流言所扰,叫她如何舍得? 楚明燕扫了眼在场的诸位,最后将目光投向了楚太傅:“祖父,可否容孙女跟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楚太傅挑眉问道:“你确定要如此么?” “孙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楚太傅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罢,但愿你日后不会后悔。”他瞥向众人,挥了挥手,“走罢,让他们二人好好说话。” 卫氏兀自不肯,抬脚朝楚明燕跟前走近几步,被其夫君强行扯住,拉着她离开了厅堂。 楚明燕静默片刻,方才问道:“殿下今日过来,是为了明熙妹妹才来退婚的罢?” 容玘颔首,不过一瞬,他便又察觉到不妥,忙又开口道:“今日孤来退亲,完全是孤一个人的意思。” 楚明燕对上他的视线,他深邃的眸中尽是忧心。 事到如今,他还挂念着他们楚家是否会因此为难明熙。 “既然如此,当初殿下又为何会答应贬妻为妾,殿下就不觉得如此会委屈了明熙妹妹么?” 楚明燕的这番话,可谓是一针见血。 容玘被她问得面容陡然一窘,少顷,才轻叹道:“孤眼盲时,看不清这世界。后来眼疾好了,却看不清自己的心了,倒还不如瞎了。” “那如今殿下可看清了么?” 容玘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虚空中,一贯冷清的眸子里染上些许温柔,静默许久,才又道:“她很好,很好。” 第67章 第陆拾柒章 公主 声音落得极轻, 似是喃喃自语一般。 楚明燕觉着酸楚,心中亦生出几分羡慕,又不免替堂妹感到高兴。 她看着容玘, 忽而唇角上扬:“那就还望殿下能善待明熙妹妹,莫要辜负了她,否则今日臣女所受的一切委屈,便没了任何意义!” 回了屋里, 丫鬟将屋门阖上,偷觑楚明燕近来略显憔悴的脸, 眼泪险些落 了下来。 “姑娘, 您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殿下既是拖累您苦等了几年,您便死咬着不肯退婚,旁人又能拿您如何?哪怕是闹到皇上和皇后娘娘面前,也是殿下有错,无论这门婚事退或不退,咱楚家终究是占着理的。 “今日您为了成全殿下和二姑娘允了殿下退婚, 外头的人却不知姑娘行事大度,只会想起姑娘是被退了亲事的那一个,到时候还不是姑娘落人耻笑?” 楚明燕不以为意地道:“他们说他们的,我过我的。若是谁的话都要去在意,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丫鬟急得跺脚:“姑娘,话不是这么说。此事分明与姑娘无关,凭什么要姑娘来承担后果?奴婢替姑娘觉着不值!” 楚明燕见丫鬟一心为她打算,不由笑了一下:“那若换作是你, 你又当如何?” “奴婢倒认为,姑娘不该如此轻易就放过殿下,就该让夫人多说道几句, 若是能说服殿下娶了姑娘,那便最好了,哪怕最后仍是要退婚,好歹也能骂一通解解气。” 楚明燕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心悦明熙妹妹,哪怕众人能逼得殿下娶了我,嫁给一个心里有了旁的女子的男人,这日子终究也是无趣,倒还不如解除婚约,让我们二人各过各的,焉知哪日我不能嫁给一个也真心待我的男子呢?” “姑娘,您说得倒是轻巧,可殿下终是耽搁了您三年,一旦被退了婚,往后姑娘再要结亲,怕是也不容易啊。” “那也比扒着人不放强啊,若最后硬逼着殿下娶了我,世上只会多一对怨偶,于他于我,都无任何益处。你当知道,命中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再强求也是枉然。” 那会儿若非殿下和她定下亲事,明熙妹妹或许还不至于心灰意冷地远走他乡。 虽不是她使的计才谋来的这门亲事,当初她得知了这门婚事后,心里却也是愿意嫁给殿下的,哪怕知道因着她的缘故,明熙妹妹被贬为良娣,她仍是没生出过退婚之意,心想着待日后她嫁入东宫,她定会待明熙情同姐妹,必不会让明熙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而今她才明白,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明熙无缘无故被贬妻为妾,心里怎可能不委屈不痛心? 还好她醒悟得还不算太晚,只求他日殿下能劝得明熙回心转意,如此她也算是弥补了她当年的过错。 第127章 *** 宫人内侍齐齐跪了一地,皇后目送皇上离开凤仪宫,直到瞧不见皇上乘坐的龙辇了,才转身回了殿内。 她扶着炕桌,颓然坐了回去。 玘儿去求了皇上赐婚,允他迎娶楚明熙为妻,还在皇上面前直言他此生不会再另娶旁的女子,临了玘儿竟还亲自登门去楚家要求退亲。 一桩事接着另一桩事,事先竟不曾向她讨过任何主意,直到皇上今日来了凤仪宫,她才通过皇上的嘴得知了玘儿退婚的消息。 先前玘儿说要为太后守孝三年,楚家便已心中百般不愿,只因玘儿是为了遵照祖制行事,他们便也不好多议论什么,总归皇家还是认楚明燕这个太子妃的,只需等了三年一过便可成婚。 到头来楚家却只等来了玘儿的退亲。 无论事后是将退婚的缘故推在玘儿的身上,还是推在楚大姑娘的身上,京城关系盘根错节,焉知哪日玘儿向皇上求娶楚明熙的事不会传到他们的耳中,到了那时候,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后抬起头,吩咐道:“去,把玘儿叫来本宫这里!”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容玘步入凤仪宫。 皇后将宫人们遣了出去,看着他劈头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儿臣自然知道。” 皇后眸色如火:“和楚大姑娘的婚事事关重大,你居然也不想着事先进宫跟本宫商议一番,就这么跑去楚家退了你跟楚大姑娘的婚事。你可知道,如今这么一来,从今往后你非但不能再指望楚家和侯府的相帮,还会被他们记恨上。你这个太子之位,到底还想不想坐了?是不是你以为你已被封为太子,你便能一直安然无事地坐稳了太子之位?” 枉她早前以为他冷静稳重,总为此引以为傲,却不料他行事会如此不计后果,当真是昏了头了。 “儿臣自己做下的事,儿臣自会承担。” “你自会承担?”皇后重复了一遍,直问到他脸上,“你如何承担?” “儿臣自有定夺,不劳母后费心。” 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着,待呼吸略微平息了些,才又道:“你老实跟本宫说,你退了和楚大姑娘的婚事,可是为了娶楚明熙?” 容玘抬眸看着她:“儿臣正有此意。” “你个糊涂东西!”皇后咬牙怒骂了一句,见他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揉了揉隐隐发痛的额角,道“本宫跟你说不明白。” 她转了念头,偏头吩咐立在一旁的,“单嬷嬷,着人去将楚明熙召来宫里,本宫要亲自问问她。” 容玘心头一紧。 他兀自记得明熙头一回进宫见母后,母后送了一支步摇给她,明熙不知宫里的弯弯绕绕,还笑盈盈地拿起步摇给他看,以为母后送了步摇给她便是真心待她好,殊不知她手中的那支步摇,远远比不上母后后来赏给楚明燕的那支步摇。 纵然明熙已被父皇封为县主,母后可能仍是不喜明熙,不喜明熙背后没有母族的势力,没法助他在朝中站稳脚跟。 “母后,此事是儿臣做的,一切也因儿臣而起,您叫明熙过来是为何?” “我为何叫她过来?!你既是不听劝,本宫自然只能叫个能让你明白事理的人过来问话。” 容玘神色痛楚地望向皇后:“母后,从前儿臣被送去北国当质子、被人算计加害成了瞎子,被逼着去南边避世、在江州被人暗中下毒险些丢了性命,饶是这样,儿臣也从未开口求过您什么,儿臣更不奢望母后为儿臣做什么。” 皇后的脸扭曲了一下:“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容玘直挺挺地跪在她的面前:“儿臣别无所求,儿臣只求母后能容得下明熙。” *** 日子过得飞快,似乎前几日还在忙着置办年货,眨眼就到了元宵节。 楚明熙、叶林、石竹和惠昭听着外头的鞭炮声,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前吃元宵。 惠昭自幼生长在湖州,湖州虽说也是个好地方,繁华程度总归不如京城,听人说京城的上元灯节比别处都热闹,惠昭就起了兴致,扑进楚明熙的怀里撒娇,一直闹着说要去街上瞧花灯。 惠昭开了口,楚明熙,叶林和石竹自是没什么不答应的。 好容易来一趟京城,下回还不定会不会再来京城呢,而今又刚好赶上京城的上元灯节,怎么说也得带着惠昭去见识一下。 惠昭见她娘亲应允了她,怕去的晚了瞧不见热闹了,连碗里的元宵也顾不上细细品尝,只急急地朝嘴里塞,才吃了一口,便嚷着说“烫,烫!” 楚明熙哭笑不得,赶紧喂她喝了些温茶,帮她去去嘴里的烫,见惠昭面色略微好些了,仍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让娘亲看看可好些了么。” 惠昭朝她伸出舌头给她看,抬眸看向她,眼里还含着泪光,显然刚才是真烫着了。 石竹在一旁道:“小傻瓜,那元宵虽从锅子里捞出来有一会儿了,也不能照你这么吃啊。” 惠昭钻进楚明熙的怀里,吸了吸鼻子,只觉得更想哭了。 楚明熙搂住她,一壁朝石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再说了免得真气着了孩子,一壁轻轻拍抚惠昭的背脊:“昭姐儿,你慢点吃元宵,咱不着急,灯会没那么早结束呢。” 过了上元灯节,楚明熙便和叶林把回湖州的事提上了日程 。 第128章 天气虽仍有些寒冷,但到底比早前好了许多,只要一路当心着些,便没什么大碍了。 才粗粗定下启程的日期,便有人递了帖子上门,楚明熙看着帖子上头的字,一时有些愣怔。 石竹跟她主仆情分深厚,向来没什么尊卑之说,见她愣愣地盯着手中的帖子,只觉有些不对劲,便凑上前去看了眼帖子,才瞧见那是长公主府里送来的帖子。 石竹跟着楚明熙多年,倒也识了不少字,起初她还以为楚明熙近来被皇上封为县主,长公主有意与她相交也说得过去,岂料看过帖子后,才知长公主竟是为了看诊一事。 石竹眉头微蹙:“姑娘,您觉得该去么?” 楚明熙将帖子收好:“自然是要去的。” 长公主在帖子里写着,她身体抱恙,听闻楚明熙医术高明,便指名要她上门给她看诊治病。 长公主身份尊贵,是皇上的亲姐姐,又指名了要她过去,她根本就拒绝不了。 石竹见她面带担忧,低声提醒道:“姑娘,奴婢就怕她来者不善。” 石竹心里不免有些懊悔。 早知今日会来这一出,他们就不该留在京城过元宵节,若是一早就启程回湖州,哪怕长公主仍是送了帖子过来,好歹还能有借口说他们远在湖州,待他们折回京城,也好些时日过去了,都道贵人多忘事,焉知到了那时候长公主是不是已将此事抛之脑后了呢。 而今他们人还在京城,纵然再寻由头拖延,到底也拖不了几日。 她自小便在姑娘身边服侍,长公主跟楚二爷的事,她也曾有所耳闻。京城的大夫何其多,便是宫里头的太医也多得多,长公主就算真得了什么病,哪就非得要姑娘给她治病了。 说来说去,肯定跟楚二爷的事脱不了干系。 石竹的顾虑,楚明熙同样也有。 当年长公主心悦父亲楚景予,父亲却因婉拒了皇上的赐婚狠狠得罪了皇上,莫说皇上记恨了许久,估计长公主的心里也是极不痛快的,而今见了她,又怎可能会待见她。 虽说此事已过去了许久,父亲和母亲又去世多年,照理长公主早该忘了此事才对,只是今日没来由地收到长公主着人送来的帖子,她一时间倒真有些不确定了。 楚明熙沉吟片刻,回了帖子,约定了具体哪日她会登门拜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总不能为了张帖子就乱了手脚,一辈子躲着长公主不见罢。 到了约定的日子,楚明熙换过衣裳,将惠昭托给叶林和忍冬照看,带着石竹坐着马车去了公主府。 长公主一早便命下人候在大门外,见楚明熙来了后,便有人在前头引路,领着楚明熙和石竹去见长公主。 才进了屋,楚明熙便瞧见容玘竟然也在,正坐在长公主的身旁与她说着话。 第68章 第陆拾捌章 恩怨 楚明熙顿觉纳闷, 容玘怎么就那么巧挑了同一天过来,少顷,便又觉着容玘本就是长公主的侄子, 两人同在京城,长公主又病着,容玘会登门拜访也实属正常。 明熙敛裙行礼,长公主叫人搬了绣墩让她坐下。 屋中燃着檀香, 轻烟袅袅升起。 长公主坐在上首榻上,默默审视着楚明熙, 眼里淬着见惯风浪的精明。 下人送了茶点进来, 楚明熙顶着长公主投来的目光,只规规矩矩地坐等着长公主先开口。 长公主端起茶盏,翘起尾指拨弄着茶末,偏头看向容玘:“你也来了有些时候了,回去罢。” “我才来见姑母,姑母就赶我走么?” “好了, 知道你孝顺,改日你再来罢。” 长公主下了逐客令,容玘不好再赖着不走,缓缓站起身,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楚明熙,目含担忧。 长公主扯唇一笑,轻嗤声落入容玘的耳中,让他瞬间回过神来。 他收回目光默默离开。 长公主搁下茶盏, 朝楚明熙微挑了下眉毛:“听闻楚大夫医术精湛,不若也替本宫瞧瞧罢。” 楚明熙应道:“是。” 长公主把手递了过来,楚明熙将手指搭上去, 不过片刻便微蹙起眉头,反复确认了两遍脉象,抬眼看着搁在迎枕上的那只手腕。 手腕白得耀眼,也细瘦得厉害。 长公主知她已探出端倪来,朝她淡然一笑:“本宫的病,楚大夫可有什么法子可想么?” 楚明熙神色几经变换。 来之前她本以为长公主身子无恙,只因当年父辈的恩怨找了这由头将她叫来府里,临了她却发现,长公主果真得了病,病得还不轻。 无论父辈之间有着何种恩恩怨怨,她首先是医者,然后才是父母亲的女儿。 楚明熙顶着长公主投来的目光,凝眉沉思。 长公主是皇族宗亲,谅必早些时候就已寻过太医乃至于神医给她诊治过,就长公主的情形来看,她的病显然已拖了一段时日,长公主身子金贵,没道理自打病了之后,只找了她这么一位大夫。 长公主的心思并不好猜,她不能不谨慎着些。 心中有了计较,楚明熙站起身,斟酌着措辞道:“民女医术不精,还请长公主容民女再仔细斟酌斟酌。” 为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她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长公主眉头微挑,嗤笑一声:“楚大夫医术不精?!这话旁人信的,本宫却是不信的。”她拿起帕子抿了抿嘴唇,“不仅如此,本宫还听闻前些日子江州的那场时疫,多亏有楚大夫相帮才得以度过难关,皇上还因此封了楚大夫为县主。” 第129章 楚明熙听出她话里的嘲弄意味,愈发确信了先前的猜测。 京城里的大夫数不胜数,长公主却偏偏派人找她过来,说到底还是为了借着看诊的由头找她的茬。 “方才民女也说了,民女需要再仔细斟酌斟酌。”楚明熙深吸了口气,终是将后半句话说出了口,“长公主若是不喜,还请长公主另请别人医治罢。” 她知道此言一出,定会冲撞了长公主,但她也明白,长公主既是已存了故意作难她的心思,倘若她再一味忍让,长公主势必只会更加嚣张无所顾忌。 长公主和立在一旁的郝嬷嬷听了皆是一愣。 屋里的一众侍女垂手敛息,生怕下一刻长公主就动了怒责罚众人。 长公主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 眼前这位楚大夫如此胆大,什么话都敢说,实属出乎她的意料,倒是歪打正着地对了她的脾气。 她掀起眼皮瞥向楚明熙,蓦地笑了起来:“你倒有些个性,跟你母亲倒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长公主虽在笑,楚明熙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鄙夷。 她没能按捺住心中的怒意,忍不住道:“民女有一事不解,还请长公主能替民女解开疑惑。” “何事不解?” 楚明熙腰背挺直,掷地有声:“长公主身份尊贵,自是不缺名医和太医医治,长公主却找了民女过来。敢问长公主是当真信了民女的医术,还是因父辈的恩怨才找了民女过来?” “若是前者,如何?”长公主弹了弹裙摆,眸中含笑,“若是后者,你又当如何?” 楚明熙仍不卑不亢地道:“若是前者,民女自当尽心尽力。若是后者,恕民女便不在此浪费时间了。上一辈的事,民女不清楚,更不好插手,但无论如何,民女的父母亲已去,无法再替自己辩解,民女相信,长公主人品贵重,也不是那等爱欺负人的人。” 她心知今日这话定是将长公主得罪得狠了,可她仍决意将话说个明白。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她便受尽了羞辱,难道时隔几年,她来了京城仍是要受此折磨,连带着她的爹爹 和娘亲也要跟着被人折辱么? 总之她无愧于心,并不欠长公主什么。 长公主不怒反笑,心里反倒愈发敬重楚明熙。 她将手中的茶盏搁回炕桌上,微微颔首:“好,你都给本宫戴了高帽子,本宫自然不能再欺负你。自明日起,你隔日来一趟公主府给本宫医病罢,假若你真能将本宫的病治好,本宫重重有赏!” 待下人将楚明熙送出去,郝嬷嬷见长公主伸手撑着额角,知她多半是头疾又犯了,打眼色示意屋里的余下几人退下,上前替她轻轻揉着额角。 见长公主脸色略微红润些了,她不由苦劝道:“公主,您的病找哪个医治不好,为何非得找楚大夫?甄太医先前也说了,您的病主要是心情郁结所致,并非因为旁的缘故,您时常看着楚大夫在您跟前晃悠,公主您心里不觉着更不舒坦么?” 适才她听长公主说了,长公主叫楚大夫隔日来一趟公主府替她医治,隔三岔五地与楚大夫相见,长公主这病还能好得起来么? 她若是不劝劝长公主,这公主府里的其他人更没这胆子敢劝说几句了。 长公主偏头看向郝嬷嬷:“嬷嬷说的这些,本宫何尝不知呢。”她轻叹口气,神色悲凉,“从前本宫总是想不明白,那楚郎君为何敢得罪皇兄,宁愿去那穷乡僻壤之处,也执意要娶他的小青梅为妻。假如他当初当了本宫的驸马,他至于死在他乡么? “今日本宫见了楚大夫,倒是略微有些能明白了。” 郝嬷嬷听了此话,余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长公主这心病已是多年前留下来的老毛病了,其间寻了多少太医和所谓的名医,皆无药可治。不是他们的医术不高明,而是长公主首先得将心放宽了,然后才是服药,此病方能治好。 方才长公主说今日见了楚大夫,从前想不明白的那些事倒略微有些能想明白了,就是不确定楚大夫能不能为长公主解开心结,如若她真能让长公主想开些,长公主这病就有盼头了。 郝嬷嬷正暗自琢磨着,下人进屋来禀:“公主,世子现下正在外头,说要给您请安。” 长公主略一蹙眉,挥了挥手道:“本宫乏了,叫他回去罢。” 郝嬷嬷见下人欲要退下,赶忙在一旁委婉地提醒道:“公主,世子对您一片孝心,您当真不见他么?” “本宫看到他那张脸就心里不舒坦,便是见了,本宫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反倒还不如不见。” 郝嬷嬷深知其内的缘由,明白她话中之意,在心底轻叹了一声:“公主,世子毕竟和驸马不一样。”她一壁说着,一壁小心翼翼地端详长公主的脸色,却见长公主已缓缓阖上眼皮假寐起来,看她这模样,显然是再如何劝也听不进去分毫了。 郝嬷嬷遂也不再劝说,寻思着总不能让个丫鬟将世子爷打发走,好歹她亲自去跟世子爷说,免得世子脸上越发不好看。 郝嬷嬷移步外间,便听得身后传来长公主的声音:“叫他身边的那几个丫鬟给他煮些梨子汤喝!” 郝嬷嬷哪还会有什么不明白,当即垂头应命。 世子爷这两日有些咳嗽,长公主定是从哪个下人的口中知晓了此事,是以才会这般叮嘱她。 第130章 长公主分明是在意世子爷的,偏偏因着驸马爷的缘故冷落了世子爷。 公主这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也不知世子爷能不能猜到,对长公主多一些体谅? *** 楚明熙出了公主府,才走到马车旁,便听到身后有动静传来,转身望过去,容玘已快步跟了上来。 昨日容玘听心腹来报,说长公主着人递了帖子给楚明熙,指名要楚明熙上门为她看诊。 长公主的性子他并非完全不清楚,加之长公主和楚明熙的双亲之间还有过一些恩恩怨怨,他担心长公主会委屈了楚明熙,便特意赶来了公主府。 起初他曾想过要不要劝楚明熙寻个由头直接回绝了长公主,奈何一想到他跟楚明熙的关系已远非从前的那种关系,他便是劝了,她多半也不会听。 何况长公主若真起了故意为难她的念头,她拒绝得了一回,也搁不住长公主来找她第二回或是第三回。是以他今日一早就来了公主府,结果楚明熙才进了屋里,他便被长公主赶出了屋子。 他细细打量着楚明熙,斟酌着措辞问道:“皇姑母她可有为难你么?” 楚明熙摇头:“殿下多虑了,长公主并不曾为难过民女。” 话落,她不欲与他多言,侧身从他身畔走过,被等在马车旁的石竹扶着上了马车。 他是否特意在此处等她出来,又为何会等她,她不愿去多想,也不该去多想。 车帘掀起又落下,容玘隔着车帘听见她向车夫吩咐道:“回去罢。” 车轮压过石板,逐渐驶离了容玘的视线。 耳中听着车轮轱辘压过地面的声音,楚明熙阖上眼,靠在车壁上小憩。 出了闹市,过了半晌,马车悠然驶入楚明熙所住的巷子里,行走中的马车缓缓停下,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车帘掀开,楚明熙步下马车,未及走进自家宅门,迎面就遇到了一个人,待看清来人是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她心头一紧。 卫氏见她终于回来,想起自己今日为着眼前这个她自来瞧不上眼的侄女被人堵在宅门外等了良久,本就阴沉的脸变得愈发难看。 当年沉船,楚明熙命大没死便也罢了,去了湖州不与他们楚家再有干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偏偏她要多事去插手江州的时疫之事,后来还因此立了大功被皇上封为县主。 皇上才给了她些体面,她便骄纵了起来,连着她宅子里的人也学了她这一套,见了亲戚上门也不知让人进去,反倒叫她在宅门外等了这半天。 她是定南侯府的嫡女,她嫁的夫君是楚太傅的嫡长子,堂堂的礼部尚书,放眼真个京城,哪户人家敢这般怠慢她? 她心生不满的同时,楚明熙也在打量着她,脸色苍白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如常。 当初从卫氏口中得知了容玘为何会娶她,才让她对容玘完全死了心。 她虽知有意欺瞒她的人是容玘,卫氏不过是将内中的实情告知于她,照理她便是要恨,也该只恨容玘才是。 可卫氏当初向她道出实情时,分明是存了恶意,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将她伤得遍体鳞伤。 她不是完人,她也会恨。 楚明熙不欲跟卫氏再多啰唆什么,自是不会请她进屋叙话,只是站在马车旁冷声问道:“楚夫人是有什么事么?” 第69章 第陆拾玖章 真话 卫氏本就因为等了她良久憋了一肚子的气, 这会儿见她神情淡漠,又只唤她楚夫人而非大伯母,一口气差点没有能缓过来。 “几年不见, 没成想你还是从前那副没规没矩的样子,果然是从小就没了双亲,没人好生教养过,见了长辈, 也没有半分晚辈该有的礼数!” 楚明熙本不欲与她多纠缠,只是这会儿听见她又用那种鄙夷的语气提起她的父母亲, 她不想再惯着卫氏, 面容平静无波地道:“楚夫人,容我提醒你一句,我如今是齐熙县主,不是从前那个任你欺辱的楚明熙,你嘴里再敢不干不净一句,你大可试试!” 卫氏只觉着颜面扫地, 气得连手指头都止不住地发颤:“齐熙县主?!你好大的架子!”她抬起发颤的手指指着她道,“你说我欺辱你?!你这话说得委实可笑,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何时欺辱过你?” 她眼珠转了转,恍然道,“哦,我道是何缘故,你至今都还记恨着我, 只因当年我跟你道出实情,说太子殿下原是为了利用你的医术才会娶了你进门。我分明是好意提醒你,免得你继续蒙在鼓里而不自知, 到了你嘴里,倒成了我欺负你!” 卫氏向来嘴上不饶人,“我不过是跟你说了真话,你自己心里受不住,不愿再被人蒙骗。你远走高飞倒也罢了,若真是如此,我还高看你几分,偏偏你都决意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惹出些事来,好让大家误以为你遇难身亡,勾得殿下对你生了愧疚之心,害你堂姐被耽误至今!” 她哪还有看 不明白的,男人都一个样儿,生前也不见得待枕边人多好,一旦得知了枕边人的死讯,便对她心生愧对,摆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来。 卫氏冷笑一声,新仇旧仇一齐涌上心头:“从前我倒是小瞧了你,你看着年纪轻轻,心思倒深重。这一招你倒当真是玩得溜啊,不愧是你母亲教出来的好女儿,难怪你父亲当年能为了你母亲不惜得罪了长公主!” 坐着马车匆匆赶来的容玘刚好听到了这番话。 第131章 他上前几步将楚明熙护在身后,冲着卫氏喝道:“闭嘴!” 他天性温文儒雅,待人处处周到叫人寻不出半点错处,现今他面笼寒霜,怒瞪卫氏的眼神中全是阴狠。 卫氏见来人是他,视线略微朝后移了移,瞧见楚明熙被他护在了身后,忆起被白白蹉跎了三年岁月的楚明燕,一时只觉着又气又悲痛。 卫氏愤慨不已,容玘这厢心里纠成一团乱麻。 那日在驿馆,叶林便警告过他,道于他而言,楚明熙已没了任何可利用的地方,他又何必再纠缠着她不放。 那时候他心里便隐隐生起些许不安,疑心叶林许是已猜到他当初为何缘故娶了明熙,只是他到底存了一丝侥幸的心思,以为自己只是心虚之下误解了叶林的意思。 退一步来说,哪怕叶林真是这么想的,或许叶林会因不忍伤了明熙的心而一直瞒着明熙。 而今他才得知,明熙几年前便已从卫氏的口中知晓了此事。他并不清楚卫氏是从何处打听到的此事,可无论如何,终是没能瞒住明熙。 那会儿明熙待他一片真心,满心满眼都是他,他根本不敢去细想,明熙知晓了他娶她的真实缘由后,心中会有多悲痛。 先前一些他总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间就有了答案。 难怪明熙当初义无反顾地想要离开他、离开京城,哪怕后来在江州重逢,她也总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多看他一眼。 也莫怪父皇下旨说要赐婚于她的时候,明熙分明早已知晓她的父亲当年曾因赐婚一事惹恼过父皇,却仍是不惜得罪了父皇也要拒绝父皇的赐婚。 明熙不是不怕父皇的责罚,而是哪怕再怕父皇的降罪,都不愿再跟他有丝毫的牵扯。 容玘倨傲地望着卫氏,一字一顿地道:“李泰,掌她嘴!” 李泰立时会意,走近前来,甩手就是一个耳光。 李泰动作极快,卫氏还没来得及从第一个耳光的疼劲儿中缓过来,李泰大手一挥,又是几巴掌接连打了上来,一时间只听得见清脆的掌嘴声。 脸上剧痛阵阵袭来,卫氏只觉耳中轰鸣,所有的话语尽数被堵在了喉咙里。 容玘手指微抬,李泰停下手中的动作,卫氏伸手捂住肿起的半张脸,怒目瞪视容玘。 “孤从不出手打女人,不过楚夫人若是再来纠缠明熙,孤必不轻饶!” 卫氏捂着肿起的脸,见他将楚明熙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面色阴沉得可怕,想着他到底是天潢贵胄,何况他已去楚家退了婚,万不会再顾及楚家的颜面,她继续留在此处只会自讨没趣,心里再如何愤怒也不敢太过造次,只能勉强忍下气掉头就走。 余下楚明熙和容玘二人静默无语。 时间一点点流逝而去。 容玘喉结微动,只觉得喉咙都有些干痛。 今日他掌卫氏的嘴,说到底也是卫氏冒犯明熙在先,卫氏自取屈辱,活该受罚。 可卫氏再如何,他到底没法否认卫氏说的那些话皆是事实,卫氏固然不该招惹明熙,那他这个当初实实在在骗了明熙感情的人,与卫氏相比更是罪孽深重,又怎可轻松放过? 有过从前那些事,他又该如何说,才能叫她信了他的话? 他定了定神,抬手虚虚扶着楚明熙的后背:“明熙,先进屋罢。” 楚明熙抬眼看他:“殿下,卫氏说的那些可是真?当初您当真是为了利用民女的医术才娶民女的么?” 当初卫氏跟她道明容玘因何缘故才会娶她,她信了卫氏的话,可她到底从未亲口问过容玘。 她并非想要再跟他有什么,可他近来的种种行为,总叫人没法相信他如卫氏口中形容的那般处心积虑。无论事实如此,她总该再问问她,不想因着旁人说的几句话随便冤枉了他。 楚明熙骤然抛过来的问话,令容玘瞬间回神。 容玘望着她,面露迟疑。 他很想跟她说,而今他是真心心悦她,无论有没有父皇的赐婚圣旨,他都想娶她为妻。他对她的情意,不掺杂半点私心。 他骗了她那么多年,她还会再信他分毫么? 楚明熙眼眶不由发酸。 “殿下就连跟民女说这么一回真话也不行么?” 容玘无力地闭了闭眼,牙关紧咬。 “当初我娶你,的确是存了利用你的心思。” 从前的错事已做下,他再想狡辩或是欺瞒也是枉然。 楚明熙凝望着面前的男人,心里的纠结矛盾说不出口。 是她叫他讲真话的,她也一早就知道卫氏当年说的句句属实,可眼下听到他亲口承认了此事,为何她心里还是这样难过? 她深吸了口气,转身而去。 既然问了,就该承受真话带来的痛楚。 痛过便痛过罢,剜去腐肉哪有不痛的道理。 腐肉总归还是要彻彻底底地剔除掉,往后才会长出新肉。 *** 自那日后,容玘回去后细想了许久。 他知道他的答复伤了她的心,可事到如今,他不敢、也不想再瞒她任何事。当初既然做下了那样的事,他就该有勇气承认。 而今他也看得明白,真心喜欢一个人,不是嘴巴上说说,而是处处为她着想,实实在在地为她做一些事,哪怕最后她仍是不愿跟他重归于好,起码他尽了力了。 头一桩事,便是帮明熙医好她怕黑的毛病。 第132章 这日下了早朝,容玘便回了东宫,将李泰和宋砚都叫到他的跟前,神色郑重地来回看着他们二人。 “有一桩很重要的事要你们两个去办。” “殿下,您请说!” “去找一位能医治怕黑之症的大夫!” 李泰和宋砚皆是在容玘身边跟随数年的心腹,只是宋砚虽更聪慧,武功却远不如李泰,是以很多事情,容玘只能交代李泰去办。 寻名医一事,两人都可去做,且他们二人分头去找,或许还能省下不少时间。 李泰那日便已从忍冬的口中得知楚明熙落下了怕黑的毛病,因事关楚明熙的私事,容玘不许他跟任何人提起此事,故而宋砚并不知晓内情,听了不免觉着有些疑惑,幸而他在容玘身边多年,又素来是个谨慎寡言的性子,知道不该问的事就不问,只躬身应下。 容玘沉吟片刻,又嘱咐道:“务必要快,一旦有了消息,即刻差人来报!” *** 自那日从公主府回来后,楚明熙便按照跟长公主约定好的,隔日就去一趟公主府给长公主治病。 这日她来得略微早了些,才进了院子,便遇见了站在门外等着向长公主请安的蔡世子。 前几日她来的那回便见过蔡世子,因着长公主只育了这么一个儿子,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猜此人是否是长公主的儿子,待听得长公主身边的下人唤他一声‘世子’,她便越发明白自己猜对了。 下人见楚明熙来了,忙进去通传,无论长公主心里是如何不喜楚明熙的,明面上倒也不故意为难她,不过片刻,便命人将楚明熙请进了屋里。 楚明熙见蔡世子仍站在屋外,不着人进屋替他通传一声,里头的人也不请他进去,有些不解其意,但想着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便也没去插手此事,佯装没留意的样子步入屋内。 长公主见她来了,抬手指着桌上 的梅子酥:“瞧见这碟梅子酥么?本宫那个太子侄子今日一早就来了本宫这儿,嘴上说着是为了见本宫,本宫想着这梅子酥做得不错,特意叫厨子多做了两碟出来想让他尝尝,结果他连话也没跟本宫说上几句,这点心更是没吃过一口。本宫看啊,他哪是来看望本宫的,分明是借着这由头为了见你一面才是。” 楚明熙对此未置一词,只垂首看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 长公主手腕撑在下巴上,好奇地道:“你当真一点儿不在意阿玘了么?” 她眉头挑了挑,明显有些不信,“本宫记得从前你可是陪着他在南边待了整整三年。怎么,莫非你们俩只能有难同当,却不能有福同享么?”她捏着帕子摁了摁额角,继续道,“前些日子本宫可是听闻阿玘已亲自去楚家退了亲,还道非你不娶,本宫若是你啊,就会毫不犹豫地嫁给阿玘了。” 她定定地打量着她,“如此,你早前付出的那些真心也不算白费了,可你倒是古怪,不想着利用眼下的局势,反倒还晾着他,你不会以为他就这么一直苦等着你回头,一辈子不娶妻罢?” 楚明熙眉头微蹙,抿住嘴唇没有言语。 “他虽是本宫的亲侄子,照理本宫不该道他的不是,但本宫知道,本宫这侄子性子看似温柔敦厚,其实骨子里是有些薄凉的。”长公主抬眸望着窗外,唇瓣微牵,透着几分嘲讽的意味,“何况这世上的男子,又能有几个是好东西?哪怕今日是真心待你,待这股热乎劲过了,便也抛之脑后不在意了,你再这么晾着他,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楚明熙站起身,敛裙屈膝行了一礼:“民女谨记长公主的教诲。” 长公主自嘲地轻嗤一声:“你该在意的是阿玘会如何,光谨记本宫的教诲又有何用!” “民女和殿下,云泥之别,实不般配!”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长公主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忽而想起一人,眼里的黯然一瞬而逝。 “你父亲当年但凡在皇兄面前如你这般拿这套说辞婉拒皇兄的赐婚,而非一口拒绝地丝毫不留余地,皇兄兴许还未必会记恨上你父亲。你父亲不去那穷乡僻壤之处,或许现如今还能活得好好的。” 那样年华正好的郎君,浑身的光芒遮都遮不住,最后却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异乡。 长公主虽施了粉黛,仍是盖不住她浑身的颓然气色。 楚明熙望了她一眼,分明与她还隔着些距离,却能深切感受到她心里的悲痛。 她忽然就不想再跟她多计较什么了。 自双亲双亡已过去数年,长公主却至今还记着当年的事,听长公主方才话里的意思,长公主似是还替父亲感到惋惜和难过。 如今被困在此处的,是一具碎了心的躯壳。 感情这种事,会让人觉着甜蜜欣喜、同样也能惹人伤心。 第70章 第柒拾章 多雨 楚明熙起身告辞的时候, 已到了未时。 长公主房里的侍女带着她走过曲折幽长的回廊,穿过园子。 入春后,天气一日暖似一日, 原本素净的园子里长出了嫩绿的柳条,在明媚的阳光下越发明翠。 府里规矩森严,无论是廊下执帚还是抹拭栏杆的丫鬟婆子,干活时皆是鸦雀无声, 只在瞧见楚明熙走过时,垂首朝她行礼。 楚明熙起初还未察觉到什么, 待一路上遇见的下人多了, 心里不免划过一丝诧异。 第133章 她犹记得头一回来公主府的时候,府里的下人待她态度有礼,挑不出什么错来,却不至于恭恭敬敬到今日这般地步。 她有些疑惑,想起到底是公主府的事,与她这个外人并无甚关系, 便也没再去在意,缓步朝前行走。 行至半路,远远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哭闹声,楚明熙和侍女皆是脚下一顿,双双朝那边望过去。 来公主府这么久,这还是楚明熙头一回见公主府里的人失了规矩,但瞧身边那个侍女的神色,显然也是鲜少遇见这样的事。 待走得近了, 已听得见那女子在哭哭啼啼地道:“奴婢那日一时糊涂冒犯了楚大夫,奴婢已知道错了,求长公主饶过奴婢这一回罢, 往后奴婢再也不敢对楚大夫失了尊重了。” 女子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向站在面前的管家磕着头,仰起头时,额头上已泛起了红色。 楚明熙听得那人口中提到‘楚大夫’三个字,不由放慢了脚步,那女人又伏地磕头下去:“求求您,求求您在长公主面前替奴婢求个情罢,奴婢再也不敢造次了。” 管家面露不耐:“你再闹,若是给长公主知晓了,可就不是派你去刷夜壶这么简单了!” 女子似是被他的话吓住了,肩膀不停地颤抖着,不敢再闹,捂住嘴小声啜泣着,生怕越发惹得管家厌烦。 楚明熙眸光闪了闪,认出此女子本是长公主身边贴身伺候的侍女,她头回来公主府时曾怠慢过她。 那日她心中虽气,却也无奈,想着此处是公主府并非自己家中,长公主又极不喜她,照着长公主的心思,兴许还巴不得有人怠慢她,她便是闹开来了,长公主也不会为她主持公道,她不过是自讨没趣,白白给人看热闹罢了。 是以她不曾在长公主面前提起过此事,也不知事后长公主是从何处知晓了此事,竟罚了这侍女,将她贬去刷夜壶,地位一落千丈,其中不知要受多少委屈,也难怪这侍女会哭着求到管家面前,盼着能再回到长公主身边当差。 坐上马车,石竹少了先前在公主府里的顾忌,低声感叹道:“长公主这人看着漫不经心的,可下人一旦犯了错,她责罚起下人倒有点手段。 “姑娘您方才瞧见了么?那求饶的侍女瞧着眼熟,奴婢记得前几日她曾对姑娘不敬,这几日奴婢还觉着纳闷呢,那侍女怎地不在长公主屋里伺候,原来是被罚去刷夜壶了。” 石竹性子比忍冬沉稳,可每每见有人委屈了她家姑娘,她便忍不住要生气,比欺负了她自己还要气。早前因为知道她们是在公主府,她便隐忍着没闹开来,但心里总憋着一股怨气,今日见了那侍女受了罚,她心里只觉着说不出的畅快。 “奴婢觉着呀,长公主这人其实也还好,想来定是因为姑娘是长公主请来的客人,长公主再如何,也断不会容忍她府里的下人欺负姑娘。” 楚明熙深以为然。 跟长公主相处得久了,她倒比先前看得更清楚了些。 长公主这人,虽则因着爹爹和娘亲的缘故有些恨她,但到底泾渭分明,心里还是有些护着她的。 “其实仔细想想,长公主也是个可怜人。”楚明熙眼帘微垂低声嘀咕了一句,只是石竹就坐在身侧,仍是被石竹听见了。 石竹忙道:“她可怜?!那姑娘你岂不是更可怜?世上那么多男人,她为何非得看中楚二爷?这便罢了,楚二爷跟她的事,她为何过了这么久都还要瞧姑娘百般不顺眼,父辈的事跟姑娘有何关系,那是姑娘能做的了主的事么?” 长公主奖罚分明不假,可每每总要拿话挤兑姑娘两句,说到底都是因为长公主爱慕楚二爷的缘故,这跟姑娘又有何关系,叫她如何不气恼? 楚明熙闭目轻叹,没再多言。 *** 容玘去楚家退了婚后,过了没多久,全京城的人便都知道了此事。 不提那些原先艳羡楚明燕的高门贵女是如何在背后笑话她的,也不提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先前她们便已猜到这门亲事会黄,太子殿下上门要求退亲,不过是早晚的事。 而今只说楚明燕的母亲卫氏气得几日吃不下饭,瞧谁都不顺眼,府里的下人但凡犯个一丁点儿的小错,平日至多被她嘴上训两句,换作是眼下,便会被她命人打一顿板子拿来解气,更严重的,还会找了人牙子过来将犯错的下人发卖了 去。 是以一众下人都夹紧了尾巴做人,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触了她的霉头,就连她的夫君楚大爷也不愿面对她的那张怨妇脸,只觉着烦不胜烦,原本该来她屋里歇下的日子,他也特意寻了由头避开,留宿在了姨娘屋里。 卫氏见他是个靠不住的,心中的愤懑更甚,过了几日便回了一趟娘家定南侯府,见了她嫂子,便忍不住与嫂子埋怨起此事来。 她嫂子郭氏当年仔细算起来也算是高嫁了,自进了夫家总小心翼翼地做人,便是见了这位已嫁了人的小姑子,也是不敢得罪分毫,后来见小姑子的夫家在朝中得势,便巴结得愈发厉害,是以卫氏虽是个心眼小容不下人的性子,跟郭氏倒是格外合得来。 卫氏恼红了脸,埋怨道:“你说这算是什么事,既是不愿娶了我家明燕,一早便该退了这门亲事,偏只拿替太后守孝说事,倒叫明燕白等了三年,好好的姑娘家哪等得起三年,这不是在害我家明燕么?” 第134章 郭氏也不插话,只静静地坐在一旁由着她说,见卫氏住了口,方才笑着道:“总归是太子,咱便是受了这委屈也不好多说什么。罢了,你也别再恼了,气坏了身子也帮不了燕姐儿。要我说,不若赶紧替燕姐儿寻门顶好的亲事才是正经。” “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这会儿叫我上哪儿去给明燕寻一门好亲事。” “你也是气糊涂了。你难道忘了么,再过些时日咱侯府便要办一场赏花宴,到时候下个帖子给你们楚家,请你和燕姐儿一道来赴宴,咱在赏花宴上给燕姐儿相看个如意郎君,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卫氏想了想,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主意虽好,只是再如何中意,那如意郎君的家世再如何尊贵,总比不过容玘这位太子殿下。 眼下这情形,也只能将就着挑了,总不能叫明燕一辈子就这么耽误下去当个老姑娘罢,何况能被定南侯府请来赴宴的郎君,家世再如何,大抵也差不到哪里去。 心中有了计较,卫氏看着郭氏点了点头:“那明燕的婚事便有劳嫂子费心了。” *** 今日又是楚明熙前来公主府看诊的日子。 正是多雨的时节,楚明熙忙完了手中的事,才要起身告辞,一阵雷鸣声响起,少顷,外头便下起了雨。 雨势渐大,瞧这势头,怕是到了晚上都未见得能停下来。 长公主瞥了眼屋檐垂下的雨滴,淡淡地道:“既是下雨了,那你们主仆二人便留在府里过夜罢。” 楚明熙才要开口婉拒,长公主已将目光投向楚明熙,丹唇轻启,“本宫府里再小,难道还住不下你和你丫鬟两个人么?” 楚明熙与她相处这些日子,已熟知她的脾气,知她面上冷淡,心眼却是好的,正犹豫着要不要就此承了她的情,长公主又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他不在,你放心住下便是。” 只一瞬,楚明熙便明白她口中的‘他’指的是容玘,遂也不再推辞,点头回道:“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看着她,又道:“阿玘他去了郊外的浮玉山,今日定是赶不回来了。” 楚明熙愣怔了一下,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刚过巳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她在京城待的时日不久,但也曾听人提起起浮玉山,道是那山乃是一个清幽之地,却因着山头陡峭,前前后后不知多少文人雅客想去那清幽之地一游,最后都跌了跟头回来,实实在在爬到山上的人,几乎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晴朗之日尚且难爬,何况今日还下着大雨。 长公主打量着楚明熙,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你是在忧心他?” 楚明熙收回思绪,朝长公主摇头回道:“长公主说笑了。” “呵。”长公主不置可否地轻嗤一声,“要本宫说,很该让他吃些苦头才是。” 楚明熙垂下头,眼帘遮住眸中神色。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片刻,楚明熙便起身道:“那民女这便先回屋去了。” 长公主唤来她屋里伺候的一等侍女,下巴微扬:“你送楚大夫去她屋里歇息罢。” 前脚几人出了屋子,后脚长公主就将郝嬷嬷唤来跟前嘱咐道:“你过去看着些,咱这府里总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有你盯着,他们万不敢放肆的。” 郝嬷嬷赶忙应下,一壁又禁不住叹道:“您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待楚大夫是这样,待世子爷也是这般,他们都不知您的好,也就老奴最清楚您的脾气。” 长公主懒洋洋地往大引枕上一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真是年纪大了越发爱碎碎念,不过是叫你过去看一眼,便惹来你那么多废话。” 楚明熙这厢才在屋里坐下歇了口气,见长公主身边的郝嬷嬷进了屋里,以为长公主身上又有哪处不适,才要起身,郝嬷嬷已快步上前,堆着笑脸虚虚按着她的肩膀坐下:“楚大夫快坐下罢。” “嬷嬷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郝嬷嬷回头朝跟在后头的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走上前来:“公主想着楚大夫许是要用蜡烛,便差老奴送蜡烛过来了。” 楚明熙看侍女竟送来了好些蜡烛,委实没料到长公主如此体贴入微,忙颔首道谢:“有劳长公主和嬷嬷记挂。” “楚大夫客气了。” 郝嬷嬷环视四周,“楚大夫还缺什么,尽管跟老奴说。” “多谢嬷嬷,明熙什么都不缺。” “楚大夫若是需要什么,便是老奴不在跟前,也尽可差下人去取,若是下人伺候得不尽心,楚大夫千万别自己委屈着,只管跟老奴说一声。” 楚明熙又谢过郝嬷嬷,郝嬷嬷细细打量了一眼屋里的每个角落,见该有的东西都有,一时倒真不需要再添补些什么,便又扭头叮嘱先前带着楚明熙过来的侍女:“你今日便留在此处服侍楚大夫。” 郝嬷嬷回了长公主屋里,长公主一见了她,便开口问道:“蜡烛已送去了么?” “送去了,那些蜡烛尽够用了。老奴还将珊瑚留下服侍楚大夫了,那丫头做事稳当,又是您屋里的人,有她在,府里的人也断不敢乱来。” “那便好,你做事本宫一向放心。” 她看着窗外潺潺不休的雨势,忽而笑了笑:“我那侄子也是个傻的,从前一年半载都不见他来本宫这里一趟,而今却巴巴地天天来本宫府上,可不就是怕本宫让楚大夫无端受了委屈么,倒难为他天天过来陪本宫聊家常。他早前何尝跟本宫这位姑母这般亲近过,日日来本宫这里,亏他也坐得住!” 第135章 第71章 第柒拾壹章 药人 事关太子殿下, 郝嬷嬷待长公主再如何忠心,也不敢议论半句,只将话题转到楚明熙身上:“老奴瞧着楚大夫人倒是极好的, 先前又在南边跟太子殿下有过那些情分,也难怪殿下到如今都还对楚大夫念念不忘。” 长公主斜睨了她一眼:“念念不忘?!”她冷笑一声,“他是本宫的亲侄子,可本宫瞧着他跟旁的男人一样, 骨子里都有些爱犯贱。当初明熙那样全心全意地待他,也没见他如何, 现今明熙摆明了是对他死心了、不要他了, 他倒知道悔了。要本宫说啊,他活该受如今这些苦!” 郝嬷嬷深得长公主的信任,但再如何,也没那胆子跟着长公主一道议论太子殿下的事非,只得在一旁道:“老奴瞧着,殿下如今事事替楚大夫着想。” 长公主哼笑了声:“你啊你, 罢了,本宫也不勾着你说他的不是了。本宫那傻侄子旁的不说,起码还知道悔过自新,仅此一条,阿玘就比本宫那短命的驸马胜了百倍,本宫瞧着,明熙从前的眼光虽不如何的好,总比当初的本宫可要眼光亮堂得多了。” 郝嬷嬷听了心头一紧。 她服侍长公主多年, 深知长公主每回提到驸马爷便要来气,拿旁的事来劝说都无用,只得柔声宽慰道:“公主, 驸马爷虽算不上是什么好人,但到底给公主留下了世子爷。” 长公主眼神微变,抬眼瞥向郝嬷嬷:“若非如此,你以为本宫为何还愿意给他留块坟地让他安息?他配么!” 楚明熙用毕晚膳,又去了净房沐浴,出来时发梢上还滴着水珠,石竹赶紧拿起巾帕替她擦拭。 楚明熙坐在软榻上,凝视着微微晃动的暖黄烛光出神。 今日天色还没变暗的时候,郝嬷嬷便无故送来好些蜡烛,她难免不去多想,总疑心长公主或许是知道了些什么,却又着实想不通长公主是如何知晓她怕黑,需要比旁人多用蜡烛,所以才命郝嬷嬷送蜡烛过来。 坐在榻脚上的石竹停下擦拭头发的动作,忽而道:“郝嬷嬷这蜡烛给的倒是多。姑娘,您说长公主是不是知道您怕黑,所以才一下子给了您那么多的蜡烛?” 楚明熙略微有些惊诧地偏过头去。 到底是服侍她多年的贴身丫鬟,竟也跟她想到一处去了。 她向来不瞒着石竹什么,坦言道:“我也是这般猜想的,可我并未跟长公主提起过此事,照理她不该知道此事才对。” 石竹一时也被问住了。 长公主虽时常说些不中听的话,瞧着倒是个面冷心热之人,长公主那性子也不像是个爱打听别人私事的人。姑娘既是没跟长公主提起过姑娘怕黑,长公主又是从哪得知的呢? 石竹想了想,又道:“姑娘,您说会不会是太子殿下跟长公主说起此事的?近来殿下每隔几日便会来一趟公主府,光是咱们便遇到过他好几回了,殿下是长公主的亲侄子,跟长公主提到此事也不奇怪啊。” 楚明熙垂眸抑住眼底的情绪,语气听起来平淡无波:“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罢。” 石竹“嗯”了一声,将巾帕收拾干净,又麻利地铺好了被褥。 楚明熙走到窗前,仰头望着氤氲的雨帘出神。 外头的雨声依稀更急了。 *** 容玘的确如长公主所说,带着他的心腹李泰和宋砚去了浮玉山。 他出门时天还黑着,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已远远可以瞧见那座山就在眼前。 马车停在山脚下,容玘掀帘下了马车。 一路爬到半山腰,天公不作美,突然就下起了雨。 起初还只是下雨,过了一会儿就又刮起了大风,李泰手中撑着的伞根本不抵事,不过片刻,容玘便给雨水浇了个湿透,衣裳的下摆处止不住地向下滴着雨水。 宋砚素来比李泰谨慎,见了这雨势心知不妙,忙开口劝道:“殿下,不若咱们改日再来罢,这山本就不好爬,今日又下着大雨,恐怕要比平日更难爬了。” 这座山搁晴朗些的日子尚且没几个人能爬上去,何况是大雨天,山路湿滑,万一殿下有个好歹,他们便是死一百次都不够啊。 其实昨日瞧过天色后,他便觉着这几日怕是会下雨,曾劝过殿下过些时日再来此处,但殿下执意不肯,只说时间紧,他等不了。 容玘抿住嘴唇:“你不必再劝,孤心中自有分寸。” 李泰比宋砚更多知道些内情,朝宋砚默默摇了摇头。 殿下已打定了主意,今日不上山,明日也定要闹着上山的,宋砚能劝阻殿下一回,难道还能劝得了第二回么? 三人顶着大雨继续爬山,过了几个时辰,三人中身子最弱的宋砚渐渐体力不支,被另外二人抛在了后面,容玘心下着急,也顾不上宋砚情形如何了,仍脚下不停地往上爬。 这两日恰逢倒春寒,天本就冷,寒意顺着雨水渗进体//内,身上再被冷风一吹,仿佛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 李泰是习武之人,身子倒还受得住,容玘前些时日才在江州中过毒,又在回京城的路上因忧思郁结病了一回,李泰不免有些焦心,朝他投去的目光中透着担忧,容玘却浑然未觉得冷。 几人跌跌撞撞地爬到山顶时,已跌了数不清的跟头,容玘下摆处泥水斑驳,那身月白色的衣裳已脏污得不能看了。 李泰是三人之中情形最好的那个,见容玘形容狼狈,走路都有些不稳了,便上前扶住容玘,待瞧见陆神医的徒弟,便请他替他们进屋通传一声,说他们有极要紧的事要见陆神医。 第136章 三人被徒弟请进屋里,陆神医坐在桌前冷眼睨向三人,瞧出容玘才是他们当中拿主意的那个,视线最终停留在他的脸上。 “老夫很忙,你们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容玘等人从未见过言辞如此粗鲁之人,一时被他说得愣了一下,宋砚想起陆神医是李泰找到的人,偏头朝他丢了个眼神,似在问他,‘你从何处找来的人,怎地说话如此粗俗不堪?’ 容玘率先回过神,上前拱了拱手:“某的一位好友落下惧黑之症,此病拖了几年尚未治好,某听闻陆神医擅治心病,所以特来求陆神医能出手医好她的心病,某感激不尽。” 陆神医冷哼一声:“感激不尽?!你以为陆某会稀罕你的感激么?” “某会予重金答谢,陆神医若有旁的要求,也可尽管跟某提,某自当尽量满足陆神医的心愿。” 陆神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方才道:“你既能找到这里来便该知道,我医人向来有个条件,我一不求财,二不求权。我替人治病,前来找我医病的人就须得当我的药人!” 李泰和宋砚俱是吓得眼皮一跳。 药人?! 李泰来之前便想过神医都是有些怪脾气的,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陆神医何止是言辞刻薄,行事更是刁钻。 陆神医见三人一声不吭,又道:“若是做不到那便离开,无需在此继续浪费你我时间。” 李泰心一横,上前一步:“李某愿当陆神医的药人!” 他答应了陆神医开的条件,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岂料陆神医听了竟沉下脸,抬手指着容玘:“是他找我给人治病,药人就该他来当才是,谁又要你来瞎掺和?” 李泰被他说得语塞,顿了顿才道:“你只说了你要有人当你药人,为何又指名要我家公子来当?是我还是我家公子来当药人,于您又有何分别?” “是我定下的规矩,自是该按我的规矩来。你们既然不愿,现下就可走人,爱治不治!” 一旁的宋砚怕事情闹到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得忍着怒气堆起笑脸:“陆神医,不是我们不想谨遵您的规矩。实不相瞒,我家公子并非寻常人,药人万不能叫我家公子来当,还望陆神医能行个方便。您若愿意,我和李泰都可当你的药人,您一下子便得了两个药人,岂不是更好么?” 宋砚是容玘最信任的幕僚,到底比李泰睿智,也比李泰能屈能伸,心想着陆神医是得罪不起的,太子殿下的身子也不容胡来,所以才会有此提议。 陆神医非但没被他说服,反而气得花白的胡须一抖一抖,重重拍了下几案跳起身:“这位公子既是不愿自己付出代价,那陆某也断不会帮他给人治病,几位速速下山,此事休要再提!” 宋砚和李泰见他当场翻脸,登时乱了手脚,皆不明白陆神医为何非要殿下当他的药人,殊不知陆神医多年前曾遭到其最信任的人的背叛,被那人当作了牺牲品,是以他此生最恨的便是这种替旁人受过的事。 宋砚和李泰甘愿替他们的主子当药人,一心只想护着主子周全,无端戳到了陆神医心头的那根刺,陆神医忆起从前的旧事,自然没好脸色给他们看。 李泰见说服不了陆神医,无奈之下只得坦言道:“陆神医,您有所不知,我们公子乃是太子殿下。是药三分毒,您要殿下当药人,万一殿下的千金之躯有个好歹,您我都担当不起啊。” 陆神医神色不变,目光冰冷:“便是皇上又如何?而今是你们来求我相助,我管你们是皇亲国戚还是什么,到了我这里,规矩便由我来定,你们若是不喜,赶紧离开此处便是。” 他坐回桌前,拿起一旁的书卷不疾不徐地翻着书页 ,摆明了不欲再与他们多言。 宋砚和李泰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不畏惧皇室族人的硬茬子,偏偏他们又有求于人,一时倒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两边正僵持着,容玘已躬身恭恭敬敬地道:“还请陆神医能帮孤这个忙,孤愿意当您的药人。” 他天性高傲,虽擅于隐忍,却并不习惯对人低声下气,哀求的话他说不太出口,可看着陆神医的眼中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祈求之色。 陆神医手握书卷,拿眼瞭他一眼:“你自己当药人?” “是。” 宋砚和李泰在一旁急道:“殿下,您千万三思啊。” 容玘抬手止住他们:“你们不必再劝,孤心意已决。” 陆神医将书卷丢在一旁,目光带着冷嘲:“丑话说在前头,是药三分毒,我可不担保这药吃下去没任何问题,万一正如你的心腹所说,你吃出什么毛病来,你的命能否保住,我概不负责!” 容玘眉尖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他旁的都不怕,就怕吃了陆神医的药会如从前那般,眼盲不能视物或是落下别的什么毛病。 身为储君,是断不能有任何残疾的。 他忍辱负重数年,机关算尽,方才坐上今日这个太子之位,若陆神医的药真吃出些什么来,先前付出的种种,便会前功尽弃。 他心中只犹豫了一瞬,便抬眼看着陆神医,轻缓而坚定地点了点头:“孤答应的事,自是不会反悔,也请陆神医能信守诺言,早日帮孤治好明熙的心病。” 陆神医听名字似是个女子的名字,面露诧异:“明熙?!殿下要陆某医治的,竟是一位女子么?” 第137章 太子这样的皇族宗亲,从来只会把权势放在眼里,又怎会为了一个女子甘愿让自己犯险? 容玘颔首道:“正是。明熙是孤的妻子,还请神医尽心医治,早日医好她的病。” 若能完全治好明熙的病根那便最好。若是不能,哪怕只是减轻她的心病,让她能少受些罪,那也算是值了。 第72章 第柒拾贰章 得罪 下朝后, 楚大爷阴寒着一张脸回了楚家。 卫氏正在屋里挑选过几日赏花宴上要穿的衣裳,身边的几个丫鬟婆子知她近来因着太子退婚之事心里不痛快,便想尽了法子逗她开心, 昧着良心夸说这衣裳穿在她身上,瞧着像是二八佳人。 卫氏心眼小,却也是爱听马屁的,被几个丫鬟婆子逗得露出点笑意来。 几人正说笑着, 楚大爷掀帘进了屋内,冷眼瞪着屋里的下人:“都给我出去!” 一众下人吓得神情剧变, 连衣裳也不及收拾, 赶忙退出屋子,只留姜嬷嬷在屋里,楚大爷见她杵在跟前不走,立时喝道,“还不快滚出去!” 姜嬷嬷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去偷觑卫氏的脸色。 卫氏暂忍下这口气, 挥了挥手道:“你且先退下罢。” 屋里只余他们夫妻二人时,卫氏方才道:“你这又是在抽什么风?” 楚大爷撩袍坐下:“还不是因为你多事,害得我上朝时被人参了一本!” 卫氏听说他被参了一本,先是惊慌不已,待想起自己无端受他闲气,又悲从中来,只替自己觉着不平。 “你在外头受了气,就回来找我出气, 那日太子殿下来我们家退亲,怎不见你挺起腰杆子与他对质?你光会对我撒气,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你还敢提太子殿下, 你是认为自己闯下的祸还不够多么?”楚大爷抬手指了指屋门方向,“你道今日我在朝上为何会被人参了一本?他们说我对妻子管教不严,才会任由妻子在外抹黑长公主的清誉。长公主是谁,她可是皇上的亲姐姐!” 卫氏气得跳下炕:“这话分明是冤枉我,我好端端地去抹黑长公主的清誉做什么?这样的无稽之谈,你居然也信!” “你个蠢货!你以为我因何缘故会被人参一本?长公主的事只是个借口。你也不想想,我在朝为官数年,素来小心翼翼,我能得罪别人什么,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做下的蠢事!” 卫氏听得是容玘那边的人,张了张嘴欲要争辩几句,楚大爷又开口道,“退亲的事原是殿下对不住咱楚家,哪怕他明面上不说,但私底下他对楚家总归抱有一丝愧疚,往后也会因此缘故补偿楚家几分,你却偏要在这节骨眼上去找明熙。 “你去欺负明熙,就等同于在得罪殿下,咱楚家原本还占着理,如今被你这么一搅和,反倒变得没理了。你也不去细想想,殿下不在意明熙,能来咱楚家退婚么?若非你多事去找明熙晦气,殿下能对我出手?” 不提退亲一事还好,一提此事,卫氏就气得脸色发白:“我为何不能找那丫头?若不是因为她,我的明燕能白等殿下三年么?” 楚大爷心里其实也是心疼自己女儿的,只是他顾及的人和事更多,为了他的仕途、为了整个楚家的将来,楚明燕便是受些委屈,也只能受了。 “说来说去明燕今日会落得如此境地,也是被你所连累,当初若不是你去跟明熙说那些刺心话,明熙能离开京城么?后面能闹出那么多的事来? “我劝你还是消停些为妙,而今我好歹还保住了官位,明燕还能靠着我这位父亲和楚家另寻一个过得去的夫家嫁过去。若是哪日我丢了官,明燕便只能低嫁,到了那时候你可别后悔!” 卫氏气得双目圆睁,身子止不住地打颤:“明燕还是不是你的女儿?你为何要赌咒自己的女儿?她嫁得不好,于你又有何好处?” 楚大爷不怒反笑,只是唇边那抹笑冷嗖嗖的看着瘆人:“明燕有你这么一个愚蠢的母亲,是她倒霉。我可把话撂这里了,明燕的婚事还在其次,若是你再敢招惹明熙,且因此影响到整个楚家,可别怪我不念我们的夫妻情分!” *** 雨点砸在窗棂上面,楚明熙听着单调的雨声,渐渐有了睡意。 许是郝嬷嬷送来了足够的蜡烛让她放心不少,分明不是在自己家中过的夜,楚明熙倒意外地睡了个好觉。 一夜无梦,睁眼醒来时,已近辰时。 天还阴着,好在昨日下了一整天的雨总算是停了。 才回到家中,一个小小的团子就猛地扑进了她的怀里,嘴里一叠声地叫着:“娘亲,娘亲。” 楚明熙吓了一跳,以为惠昭遇到了什么事,抬眼看见站在对面的叶林朝着她苦笑:“你昨晚没回来,昭姐儿想你想得厉害,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今早天才亮就又起来了,跑到门前好几回,就是想知道你何时回来。” 楚明熙垂眸看着窝在她怀里的惠昭,心疼得厉害。 昨日决定留宿在公主府,她便着人送了口信给叶林,道是今晚不回家里去了,叶林也定是跟惠昭提起过此事,可在孩子眼里,孩子只知道自己是想念娘亲的,旁的事情并不能十分理解。 她抬手轻轻摩挲着惠昭的头发,低声哄道:“是娘亲不好,往后娘亲不会再在外头过夜,娘亲再不会丢下昭姐儿一个人过夜了。” 惠昭胖乎乎的小手扒着她的胳膊,声音细细软软的:“昨日雨下得大,昭姐儿知道,娘亲最怕下大雨了。昭姐儿不怪娘亲昨晚没回家,昭姐儿只是太想娘亲了。” 第138章 楚明熙摩挲她头发的动作一顿,强忍着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这几年来,她虽在惠昭面前百般掩饰,不想让孩子察觉到她怕黑以免吓着了孩子,但惠昭显然还是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自己何德何能,能拥有如此乖巧懂事的女儿。 她背转过身去,悄悄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口气又回过头来:“娘亲记得昭姐儿最爱放风筝,后天咱去街上瞧瞧街上可有什么特别好看的风筝。若是有,咱多买几个带回湖州玩好么?” 惠昭眼睛弯成了月牙,掰起手指开始数数:“好,昭姐儿要两个风筝,不对,昭姐儿要五个风筝才行。” 楚明熙亲了一下惠昭的额头:“行,昭姐儿要多少个,咱就买多少个。” *** 次日是去公主府看诊的日子,楚明熙不得空 ,再过了一日,她便带着惠昭,与石竹和叶林一道出门逛街。 京城到底是繁华之地,无论是吃食还是用来消遣玩耍的东西,比别的地方总归多了些新鲜玩意儿,惠昭挑花了眼也打不定主意。 逛了好一会儿,楚明熙的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路逛来,她总觉着有人似是在暗中盯着他们,她特意将帕子遗落在地上,借着蹲下拾帕子的机会偷瞄周围,却无甚不妥。 她心想许是自己多心了,只因出门在外便总有些放心不下,瞧谁都觉着有几分可疑。 一行人一壁走着,一壁寻找卖风筝的铺子,叶林忽而指着前方:“我记得前面那条巷子里好像有一间卖风筝的铺子,我瞧那铺子里的风筝花样繁多,倒是可以挑上一挑。” 惠昭拉着楚明熙的手嚷着道:“娘亲,那我们快过去看看罢。” 几人转入那条小巷子里,方才在街上还是人群熙攘的,一进了巷子里,便瞬间冷清安静了不少。 石竹和惠昭左看右看,前前后后皆是住家,巷子里哪有什么铺子,石竹才要问叶林可是记错了地方,叶林已飞快转过身去,几步上前伸手揪住躲在暗处的一个人,厉声喝道:“你是谁?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想要做什么?” 楚明熙起初还以为自己多心了,见这会儿叶林当真将跟在他们后头的那人揪了出来,赶忙将惠昭护在了身后。 叶林怕那人要逃,手上使了十足的力道,那人疼得肩膀一缩,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众人定睛一看,此人竟是个女的,年纪不大,瞧着比楚明熙和石竹也就大了不到五六岁的样子。 叶林愣了一下,才要开口再问,一旁的楚明熙已表情凝住,惊呼出声:“是你?!” 叶林偏头瞥向她:“明熙,你认识她?” 楚明熙薄唇紧抿着,只拿眼瞧着对方,叶林见她如此,便也不再问她,重新移目到那女子的脸上。 他打量她许久,眉头渐渐蹙起。 他分明是不认识她的,却总觉得对方的眉眼看上去莫名的眼熟。 此人衣着普通,容貌比楚明熙是差远了,却比寻常女子要清秀得多,无论是身手还是通身的气质,怎么瞧都不像是走江湖的人,也不知这一路跟着他们是为何缘故。 正疑惑间,楚明熙已开口道:“叶林哥哥,你带着昭姐儿和石竹先回去罢,我跟她说几句就来回去。” 叶林略一沉吟,终觉着有些不妥,心想着不若将惠昭交由石竹带回家中,他留在此处保护楚明熙。 两人对视一眼,楚明熙瞧出他的打算,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赶紧走,她自有把握能应付眼前的局面。 叶林素来知道楚明熙是个有分寸的人,便也不再迟疑,抱起惠昭掉头就走,一壁还叮嘱石竹赶紧跟上。 待几人走得不见人影了,楚明熙回头望向对方,也不同她绕弯子了。 “你大老远地跑来京城,是为了来找惠昭的么?” 一句话问得对方鼻尖泛酸,默了半晌才将就要溢出喉头的哽咽压下。 “原来她叫惠昭么,是个好名字。” 第73章 第柒拾叁章 模糊 那女子见楚明熙只盯着她瞧, 又开口道,“其实那时候我曾偷偷回村子里去找过你和孩子,却从旁人口中得知你已带着孩子离开了村子, 我虽难过从此再也见不到孩子了,却想着你待孩子那样的好,定不会舍得丢下她不管。” 她心里的悲苦,跟谁都不能说。夫家本就不喜她生了个女儿, 还是个常年需要用汤药细养的孩子。 她无奈将孩子抛下,夫家竟无一人在意过此事, 可她总想着, 她的女儿就住在那个村子里,她哪日若是实在想念得紧了,或许还能偷偷去瞧上孩子一眼,没成想楚大夫却带着孩子走了,去了哪里,没人知晓。 楚明熙见她眼眶通红, 只觉得滋味难言。 一别数年,她没想过还会在京城再遇见昭姐儿的亲生母亲。 女子抬手拿衣袖擦了擦眼泪:“前些日子我在街上见到你们,没想到一晃眼,孩子竟已长得这般大了,若不是见到了你,我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 楚明熙看着她,眼底盛满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同情、有愤怒, 亦有恐惧。 当初钟氏抛下昭姐儿,或许也有她不得而为之的难处,但她终是硬着心肠丢下了才几个月大的昭姐儿撒手不管, 而今她又过来找她,打的是何算盘? 难道是要逼着昭姐儿知晓当年的真相,得知自己是被她生母抛下的孩子么? 第139章 楚明熙气她的狠心,也怕她是为了从她手中夺回昭姐儿。 无论做出什么,受伤的总归会是昭姐儿。 楚明熙咬紧牙根,声音不自觉地透着一丝凌厉:“那你现在过来找我们,又是要做什么?” 对方先是一愣,不过几息,便又意识到楚明熙为何会有此举。 “楚大夫,您误会我了,我并没有想要做什么。孩子生来就身子弱,那时候若非你好心收留了孩子,这些年没有你细心看顾着她,只怕孩子她早就没命了。” 直待登上马车坐下,楚明熙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一路都有些心神不宁,石竹虽瞧出点异样来,却猜不透是何缘故,只好拿起今日买回来的风筝逗惠昭玩,免得惠昭去扰楚明熙。 下了马车,石竹抱着惠昭去吃零嘴,跟在后头的叶林见四下无人,方才问道:“今日那女子是昭姐儿的什么人么?” 楚明熙停下脚步,满目错愕地看着他。 叶林本就疑心那人跟惠昭有些关系,待瞧见楚明熙眼中的神色,愈发坚信了心中的猜测。 “她就是昭姐儿的母亲,是么?”他点了点头,“难怪我瞧她总觉着有些眼熟。” “前几年她老家遇上旱灾,她夫家眼瞧着日子过不下去了,便将她卖了换了些银两,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幸而遇到了一位心善的夫人将她赎了身。她感念那位夫人,便跟着夫人一道来了京城。那夫人见她擅长女工,人品又是个靠得住的,便叫她替她打理她名下的一间绣品铺子。 “前几日她碰巧看见我们几人在街上买东西,她将我认了出来,也猜到了昭姐儿就是她当年抛下的女儿。” 叶林起初听了还有些同情对方,他年幼的时候也是因家乡闹起饥荒才不得不跟着他祖母逃难到湖州,不免对她有些同病相怜。 当初还是多亏楚老爷好心收留了他,才让他有了个安身之地,否则他当年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惠昭的生母是可怜不假,但明熙又有何过错? 这几年来明熙是如何用心照看惠昭的,他比谁都清楚。 他眉头凝起,连嘴角也噙了怒意:“莫不是她以为,她现下有了落脚处,日子安稳了,手里也有了几两银子,她便可以要回孩子了么?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若人人都如此,那这世上也大可不必再有心善之人了,含辛茹苦地将孩子带大,到头来竟成了在替旁人养孩子。 楚明熙摇了摇头道:“她今日也跟我说了,她原先只想跟在我们的后头多看昭姐儿几眼,并没打算对孩子做什么,只是后来被我们发现了她的行踪。” 叶林到底是在江湖上游走过几年,阅人无数,与人打交道时总抱有几分防备之心,怕楚明熙轻易被人哄骗了去,好心提醒道:“话 虽如此,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我还是多提防着她些为妙,免得她对昭姐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到时候我们后悔也来不及了。” *** 夜色深沉,家家户户都在月色中沉寂下来。 白日里逛了大半天,惠昭用过晚膳后就有些困得睁不开眼,洗漱过后,楚明熙就抱着她躺在了床上。 惠昭打了个哈欠,习惯性地钻进她怀里睡着了。 许是白日里见到了数年未曾见过的人,这夜楚明熙竟破天荒地梦见了惠昭的亲生母亲钟氏。 梦里的钟氏全然不是几个时辰前她见过的温婉模样,朝楚明熙伸出双手,表情近乎狰狞地欲要从她手中抱走惠昭。 楚明熙霎时慌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拼命朝后退缩,嘴里不停地呜咽着:“你不能带她走,不能带她走!” 钟氏的力道大得惊人,远非她可比,楚明熙慌乱地看着她的双手已扣在了孩子的胳膊上。 “娘亲,昭姐儿疼!” 惠昭的呼喊声瞬间让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楚明熙愣愣地看着被她紧抱在怀里的惠昭,眼神渐渐多了几分清明,松开手,上上下下打量着惠昭:“昭姐儿,给娘亲看看,是不是娘亲弄疼你哪儿了?” 惠昭摇了摇头:“昭姐儿不疼了。” 她看着楚明熙,目光忽然定住,“娘亲,你哭了么?”她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替楚明熙擦去脸上的泪珠,嘴里还不忘哄着楚明熙,“娘亲,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楚明熙看着她,她分明还是一副懵懂稚幼的模样,却又有着超出年龄的懂事。 惠昭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脑袋埋在楚明熙的肩窝上蹭了又蹭,“娘亲不哭,竹姨跟昭姐儿说过,梦里的事都是反过来的。” 心里酸涩得难受,泪水在眼里打转,楚明熙仰起头,强行将泪意憋了回去。 她果然还是太自私了。 当初她收养昭姐儿,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想法,觉着这孩子被人抛弃着实可怜,小小年纪还生着病,只想着竭尽全力能让孩子从此过上无病无灾,不愁吃穿的日子。 现如今昭姐儿的生母找上门来了,她却割舍不下自己对昭姐儿的感情,生怕昭姐儿的生母将孩子带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不是因为她心中担忧确有此事,又怎会做这么个梦呢? 昭姐儿越是待她贴心,她越是无地自容。 钟氏当年固然有错,不该狠心地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抛下,可她甚至连问都不敢问昭姐儿一声,昭姐儿是愿意继续当她楚明熙的女儿,还是愿意回去找自己的生母。 第140章 楚明熙闭上眼,将脸颊贴在惠昭的脸颊上,眼泪无声落下,又被她悄然抹去。 *** 从陆神医那边回来后,容玘将李泰唤到跟前,要他去找一位玉雕师,说是要拜师学艺。 再过一个月便是楚明熙的生辰,容玘想送她一支他亲手雕的玉簪子当她的生辰礼。 周师傅便是李泰找来的玉雕师。他名声好,手艺好,更难得的是口风严实。 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歪头睨着容玘,一脸的不信任:“你要跟着我学手艺?” 容玘上前作揖,态度谦和地道:“正是。” 要李泰寻找玉雕师的时候,他便嘱咐过李泰,不可对任何人暴露他的身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是以周师傅只知这位新徒弟是位家境不错的公子,想要拜师学会雕刻之术,为自己心悦之人亲手雕刻一支玉簪子,更多的便不清楚了。 周师傅一双眼只打量着他,沉吟不语。 眼前这位公子模样俊雅,美如冠玉,身子也略微文弱了些,看着就是个没吃过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他总有些担心他吃不起那苦。 他冷哼了一声,道:“我丑话可说在前头,我是看你真心想要学艺才同意教你,但匠人不比旁的营生,首先就得耐得住性子吃得起苦,你若是觉着受不住着些,趁早便歇了跟我学艺的心思,出去后也别跟人说你是我收的徒弟,没得坏了我名声!” 李泰见他如此出言不逊,怕下了自家主子的颜面,迈步上前才要喝住对方,容玘已手臂微抬将他拦下,朝他摇头示意他退下,对着周师傅不疾不徐地道:“前辈放心,晚生定会好生学艺,必不会嫌苦嫌累。” 周师傅说话不客气,但手艺精湛的高人,大多都有些古怪脾气在身上,倒也不足为奇,总归能教他学会雕刻玉簪子,旁的他自不予多计较。 周师傅见他一派端重持礼,虽仍有些疑心这徒弟吃不了那苦,但好歹人还算沉得住气,心里便高看了他一眼,到底没再泼他冷水,只颔首道:“你知道便好。” 自此容玘便日日来周师傅的院子里学艺,李泰跟随在侧,看着容玘进进出出,白日里跟着周师傅学艺,夜间也不早早歇息,只一心坐在桌案前拿着玉料雕刻。 夜色深沉,院子里一派静谧,月色落下,像镀了一层银霜。 李泰掀帘走了进来,风凉凉地灌入屋中,怕容玘受凉,他走到窗下将只开了一条缝的窗子完全阖上。 他靠近桌前,借着昏黄的烛光瞧见容玘苍白的脸。 自那日答应给陆神医当药人后,殿下每隔几日就要服下一颗陆神医给的药丸,殿下并未跟他说过什么,但光瞧殿下的脸色便可猜到,这药多吃了似是对身子不大好,偏偏这几日他还日日看到殿下忙着雕玉簪子,总要忙到子时才歇下。 他将烛火挑亮了些,又另外点了一支新烛,顺势偷偷瞄了眼容玘手中的活儿。 是块水头极好的玉,已隐隐绰绰地刻出个形态,瞧着像支玉簪子,只是雕工算不上多精巧,总有些不如外面买的簪子看起来漂亮。 他斟酌着用词,免得自家主子难堪:“殿下,卑职瞧着京城里的银楼也不少,首饰品种繁多,打造得也精致。还有宫里的师傅,那手艺更是没得说的。” 他服侍殿下多年,殿下身边除了楚大夫从未有过旁的女子,殿下在意楚大夫,这发簪八成就是要送给楚大夫的。 楚大夫本就因着从前的事对殿下心灰意冷,殿下再送个雕工不如外头买的精致的簪子给她,楚大夫岂不是心里更要不痛快了? “你不必再说,孤自有考量。” 李泰见他执意如此,心下不忍,想着近来容玘日日夜夜都在忙着雕刻玉器,又不确定陆神医给的药丸是否会闹出什么病痛来,禁不住劝道:“殿下,这雕刻的活儿太伤眼,这会儿夜已深了,烛火总不如日光亮堂,您仔细伤了眼睛,不若明儿再做罢。” 容玘扯开唇角笑了笑:“送东西,总该有点诚意。” 他是真心想要送一份礼物给明熙,前几年他错过了明熙的生辰日,好在今岁刚好赶上。 从前他虽则也送过一些东西给明熙,可那些都是他吩咐下人去准备的,他自己并不曾在礼物上花过半分心思。 当初明熙想要送给皇祖母的那个药枕,不也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么? 她能为了他做这些,他亦可以。 容玘用指腹轻轻拂过手中那支尚未完全成型的簪子,思绪渐渐飘远。 那年他和明熙成亲,他知自己对她存了利用之心,婚事也操办得过于从简,心里觉着有些愧对她,于是他在新婚的次日,送了一支名贵的簪子给明熙。 明熙似是很喜欢他送的那支簪子,他把发簪簪进她盘起的乌发中时,她声音里溢出的欣喜之意,他至今都还记得。 他们成亲三载,她一直都小心地珍藏着他送她的那支发簪,却鲜少见她戴过,他知道,她是舍不得戴。 等发簪刻好了,他就把簪子给她送去,他还要跟她说,不必再心疼之前他送她的那支发簪,她想戴,就戴,不喜欢了也无甚要紧,他还可以送她许多。 李泰想说句什么又无从劝起,给容玘换了杯热茶,又垂首退了出去。 容玘捧起茶盏抿了口茶去去困意,又拿起才刻了一半的发簪。 视线落回到玉簪上时,眼前忽然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又眨了眨眼眸,努力想要看清发簪上的雕花。 第141章 眼中的簪子仍有些模糊不清,他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放回妥帖之处,心想,或许李泰说的也在理,烛火总不如日光亮堂,还是等明日天亮了日头好些了再刻罢。 第74章 第柒拾肆章 扫兴 因在朝上被人参了一本, 与卫氏争执了一番后,楚大爷和卫氏的关系愈发不比从前,原先每月定好该来卫氏房里的日子, 如今也已见不到楚大爷的人影了,听身边服侍的姜嬷嬷跟卫氏说,楚大爷近来都歇在吴姨娘的屋里,瞧这光景, 他竟是丝毫无所谓卫氏颜面上好看不好看。 见自家夫君是个靠不住的,卫氏便越发把期望放在了她娘家身上, 早前她嫂子郭氏跟她提起赏花宴的时候, 她兴致并不高,奈何楚大爷那日曾说,若太子殿下再有任何针对楚家的举动,明燕往后怕是会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卫氏听了心慌,自然在意起这场赏花宴, 想着兴许能在宴会上替明燕相中一个好夫婿。 她开始数起日子,翘首以盼,眼瞧着日子一日□□近,左等右等都没等来侯府递来的请帖。 到了赏花宴当日,一早起来后,她将立在门外等着回话的管事妈妈晾在一旁,偏头吩咐姜嬷嬷:“你快去打听打听,侯府可有差人送请帖过来。” 姜嬷嬷怕旁人信不过, 亲自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后跟卫氏禀报,定南侯府那边尚未送来请帖。 卫氏疑心可能是她自己记错了日子, 便又不确定地道:“我怎么隐约记得侯府办的赏花宴是在今日,还是我将日子给弄混了?” 姜嬷嬷忙回道:“您记得没错,老奴那日在侯府听的真真的,赏花宴就设在今日。” 卫氏眉头凝了凝,不过片刻,紧拢成一团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是了,定是嫂子寻思着她们是亲戚,关系本就亲厚,且先前又已口头上约好了此事,此事便是铁板钉钉,嫂子自是认为没必要再递什么请帖。 卫氏连府里的庶务也没心思管了,命丫鬟赶紧去跟楚明燕说一声,叫她挑一身漂亮些的衣裳与她一同去侯府赴宴。 待卫氏自己换过衣裳,丫鬟又匆匆跑了回来,说是她已劝了几回,楚明燕却执意不肯去,丫鬟没了法子,只能回来向卫氏讨主意。 自从那日容玘前来退亲,楚明燕整日待在自己屋里看书练字,只晨昏定省时才能见她一面。 卫氏略作沉吟,心想毕竟退亲一事才过去没多久,赏花宴上的女眷见了楚明燕,未必不会在背后议论些什么,与其让楚明燕听了心里不好受,不若还是留在家中落得清净,总归有她把着关,定能在宴上挑个好夫婿,何况时间不等人,她这会儿出门,也才堪堪来得及赶上侯府的赏花宴。 卫氏带着姜嬷嬷去赴宴,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姜嬷嬷扶着卫氏下了马车,郭氏身边的张嬷嬷和郭氏远远瞧见她们主仆二人来了侯府,郭氏附耳嘱咐了几句,张嬷嬷点头应下,快步朝卫氏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张嬷嬷向卫氏行过礼,飞快瞥了瞥周围,声音压得低低的:“楚夫人,您今日怎么过来了?” 卫氏不解地道:“不是嫂子前些日子邀请我和明燕前来赴宴的么?” 张嬷嬷面露尴尬,勉强扯起一抹笑:“您瞧瞧老奴这记性,倒是忘记差人捎个口信去楚府了,今日有点不方便,还请楚夫人先回去罢。” 卫氏两眼紧盯着张嬷嬷,总觉着事情有些不太对劲,想着张嬷嬷不过是个奴才,便也懒得跟张嬷嬷站在门外瞎扯些没用的,越过她径直朝前走,打算跟她嫂子要个说法。 郭氏正站在不远处迎接前来赴宴的宾客,见卫氏竟丢下张嬷嬷直朝她这边走来,面色变幻莫测,敛了笑容,目含怒意地瞪了一眼张嬷嬷,分明在怨她办事不得力。 卫氏见她如此神色,心中的疑惑更甚。 郭氏见卫氏已到了跟前,不愿给旁人白白看了笑话,脸上重堆起笑,带着卫氏去她屋里,两人一壁走着,卫氏一壁还能听到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她怎么来了?” “早知她会来,我今日便不来赴这个赏花宴了,真是晦气!” 卫氏耳尖,听到那些人的议论,只觉着一团棉花堵在心里头憋闷得很。 进了屋里,她声音中带着恼怒:“嫂子,你这到底是何意思?” 郭氏彻底没了顾忌,先前还勉强保持的笑容立时收了起来:“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么?我没着人送请帖去你那儿,便以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临了你不体谅我的一片苦心,还非得跑来侯府自讨没趣。外头现在说什么的都有,你这又是何必?” 郭氏的一席话,仿若在卫氏的脸上打了好几个响脆的耳光。 卫氏这会儿也已明白过来,面色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她从小到大,从未受过今日这般委屈,当即也不愿再忍,不由得怒道:“我夫君在朝上被人参了一本便罢了,此事原是有人故意报复,我娘家又跟此事有何关系?娘家办场赏花宴,为何旁人都能来,我身为侯府的女儿却不能来?” 郭氏深觉此事不能善了了,索性也撕破脸道:“没关系?!你可知道因为你的缘故,侯爷也被人寻了错处。你若是个识相的,就赶紧离开,莫要扫了大家的兴!” 适才有宾客说见了卫氏觉着晦气,郭氏现下细细想来,此话虽难听却在理,若非因为卫氏得罪了太子殿下,楚大人和侯爷也必不会被她连累到。 第142章 卫氏没料到自己的父亲也被牵连到,心中愈发记恨容玘,只是她心气甚傲,她自己能心中埋怨,旁人却说不得。 她以为郭氏素来与她交好,心里很是看重她,便又不平地道:“区区一个赏花宴罢了,你至于为了那些宾客扫不扫兴而赶我走么? “更何况那日原是你自己请我来赴宴的,我府里事忙,本不耐烦来赴这种赏花宴,只是想着再如何总该给你个面子,到头来你倒好,反倒为着个赏花宴嫌弃上我了,可断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郭氏被她的一通话说得不怒反笑,神情中尽是嘲讽:“你当然是不在乎什么赏花宴,你家燕姐儿早前可是差点当上了太子妃,前程远大着呢,我们侯府跟你自然比不了!” 旁的还好说,现今卫氏最听不得的便是‘太子妃’这三个字,偏偏郭氏说话的时候,特意在“太子妃”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气得卫氏像是被戳到了伤疤一样,原本就面色难看的一张脸被刺得更无血色。 郭氏冷笑一声,还要再添补几句,侯夫人殷氏也闻讯赶来了,卫氏见了自母家亲,张了张嘴欲要在殷氏面前道郭氏的不是,殷氏已没好气地瞪了卫氏一眼,道:“你还没闹够么!先前因为你的缘故连累了楚大人,仔细算起来那也是你们楚府的家事,我们侯府自然插不了手,今日你又来侯府闹事,你是不是要闹到侯府也跟着倒霉才甘心哪!你当明白,假使侯府也被你连累到,侯府诸位姑娘的亲事少不了都要跟着遭殃!” 卫氏是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自己的母亲会帮着嫂子,还当着嫂子的面斥责她,一时颇有点反应不过来。 殷氏见她还杵在侯府不走,忙又催道:“你赶紧走罢,难道还要继续留在这儿徒惹旁人看咱侯府的笑话么!” 郭氏察言观色,在一旁朝下人吩咐道:“送客!” 竟是半点颜面都不愿给卫氏留了。 前来赴宴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卫氏顶着众人对她上下打量的目光,下巴微微扬起,强撑着离开。 隐约间,还能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议论着什么,她不愿再去细听她们在说些什么,想着总归不会是什么让人听了心情愉悦的好话。 *** 午后,容玘在书房处理政务。 下人上了热茶,容玘欲要端起茶盏时,一时失手,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手背立时被烫红了一片。 李泰吓了一跳,赶忙找出药膏抹在他的伤口上。 他离书案近,方才他瞧得分明,容玘会失手摔了茶盏,并非因为他手没拿稳,而是他伸手端茶时眼睛看岔了地方。 李泰心念微动,目光扫了过去,瞧见容玘手上未被烫着的肌肤白得莫名,衬得青紫色的血脉愈发显眼。 容玘素来长得白皙如玉,可近来这白却透着些许病态,让人瞧了心惊。 李泰隐隐有个猜测,却又不敢细想下去,生怕自己当真猜中的真相。 这种不好的感觉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心里有了揣测,李泰便比平日里更加留意了些。 *** 楚明熙走出屋子,抬头便见前来跟长公主请安的蔡世子。 来公主府的时日久了,楚明熙时常能见到他,蔡世子应是已从下人的口中得知她便是来府里为长公主治病的楚大夫,每回总朝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个招呼,倒是比旁的皇室中人多了几分谦和。 楚明熙向他行过礼,才要离开,蔡世子忽而将她喊住:“楚大夫,可以和我聊几句么?” 楚明熙点头应下,两人沿着回廊往上,转过假山,进了一个亭子在石桌前坐下。 此处视野宽阔,府里的人一眼就能瞧见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亦能马上察觉到是否有人靠近此处,自不必担心所说的话会被旁人听了去。 两人相对而坐。 沉默了片刻,蔡世子方才开口道:“母亲病了数年,多谢楚大夫愿意前来医治,如今母亲的病已大好,多年来的心结也已解开,我感激不尽。” “民女是医者,自当要为病人尽心尽力,世子不必客气。” “往后楚大夫若有什么需要相帮的,尽可找我,我定会鼎力相助。” 她知他是诚心诚意说的这番话,嘴角向上弯了弯:“多谢世子。” 容玘站在下面远远望着亭子里的二人。 男人俊朗,女人俏丽,年纪也相仿,隔着一张石桌相对而笑,瞧着竟有几分像是一对两情相悦的恋人。 心口痛得厉害,身上其他各处也跟着疼了起来。 眼中的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好似有人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轻纱,只留给他一道朦胧的身影,无论如何眨眼都瞧不清楚。 *** 容玘向长公主告辞预备回东宫。 行至马车前,他脚下被绊了一脚,幸而李泰就在近旁,及时伸手将他扶住,这才没让他摔倒在地。 李泰定睛一看,也不知公主府里的下人是怎么当差的,地上有了碎石子也没叫人及时打扫干净,险些就害得容玘摔了个跟头。 他从地上收回视线,眼睛瞟向容玘的脸,容玘目光呆滞,失神的眸子愣愣地看着虚空,脸色苍白如纸。 碎石子不算小,照理殿下不该瞧不见才是。 李泰心里打起了突突。 一回还能说是巧合,连着几回都是如此,叫他如何不多想? 难道殿下的眼睛…… 第143章 第75章 第柒拾伍章 看开 多亏楚明熙悉心医治, 长公主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往后长公主只要放宽了心,便再无大碍。”楚明熙沉吟一瞬,又继续道, “不过为稳妥些,民女另外还会开一张药方子,长公主可按着这药方子服药,长公主若是嫌药苦不愿喝药, 不喝也可。” 为长公主医病这些时日,她大致也算摸清了长公主的脾气, 长公主不喜被人拘着, 硬逼着她再继续服药,长公主怕是不会听。何况汤药本就苦,世上哪里真有人爱喝药,既是喝与不喝都可,倒不如先提醒长公主一声。 长公主耳聪目明:“你接下来是不准备再来我府里了么?” 离别在即,她不愿在楚明熙面前再以‘本宫’自称。 “是。” 长公主见她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想起楚明熙初来府上那会儿,因着她母亲顾氏的缘故,她很是不待见楚明熙,与她说话时时常对她冷嘲热讽以解心中的怨气,谁知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今日得知楚明熙不会再来,她一时竟觉着有些不舍。 明熙这孩子,若说她畏惧权位, 相处这么久,她却从不曾巴结过她这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可若说对她这位长公主心里也是怀有怨恨的,明熙到底不曾放任她的怨恨影响了她的医术, 她久治未好的旧疾的确是靠着明熙的医治方才痊愈。 “明熙,你可知道全京城有这样多的大夫,我为何偏偏选中了你么?你医术精湛不假,可这世上医术高明的大夫何其多,并不缺你这么个人。” “民女不知。” 长公主自嘲地笑了笑,道:“其实我找你来替我治病,起初是因为对你有些好奇。我想知道,我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楚郎君,他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样的。你是你母亲的女儿,我叫你来我府上,其实也是想要通过你,来猜猜你父亲心仪的那个女子大概是何样子。” 长公主到底是皇族众人,向楚明熙展示着其内心最不愿让人窥见的那一面,神情还是一贯的风轻云淡。 “当年楚郎君因赐婚一事得罪了皇兄,被贬去那穷乡僻壤之地,我心下不忍,赶在他启程离京前去找过他。那日我还跟他说,他若是愿意娶我为妻,我可以容下顾氏,与她同为平妻共侍一夫,我还会去求皇上收回成命,让他留在京中,有我在一旁护他周全,他自不必再被贬去那偏远之地,或许还会在朝中仕途通坦。” “结果他却一口拒绝了我,还道他此生只会有顾氏这么一位妻子。”长公主分明是笑着说的,喉咙却在发涩,“我已让了步,甘愿与另一个女子同为平妻,我还许他大好前程,他却仍是不愿。试问世上怎有如此不知好歹的人? “其实一开始我是恨你母亲的。我恨她,可我同样也羡慕她。我想了好久,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如你母亲。倘若真要说我哪里是不如你母亲的,那便是我运气差了几分,没能赶在你母亲之前先认识你父亲。” 她从小到大都是骄傲的、自信的。 旁人不敢奢望的东西,她触手可得。 这是她的家世、她的容貌给她的底气。 她唯一一次动了芳心,却在她心悦之人那里碰了壁。 楚郎君先认识的顾氏,从此他的眼里再也容不下旁的女子,这样的情形,叫她如何甘心? “后来我着人去那边打听了一番,当地条件疾苦,哪哪都远不如京城,你父亲又自小是在京城长大的,我总以为他会受不得那里的苦楚,早晚会寻了法子调回京城。 “我以为他会后悔那日拒绝了我,可我却听人说,他在那边过得很幸福,还跟他的妻子有了个女儿,旁人眼中的苦,于他而言却丝毫不算什么。 “后来我也想开了些,我贵为长公主,何必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你父亲再如何,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模样比寻常人更俊俏些的探花郎罢了。为了争口气,我千挑万选了一位郎君,我的驸马比楚郎君长得还要俊雅,更难得是他对我还十分温柔体贴。” “我以为我终于赢了一回,我比你母亲嫁得更好,活得也更幸福。”长公主低头苦涩一笑,“我真是天真啊,等我那驸马死后,我才发现他从前待我的好全都是假的。他一早就背着我金屋藏娇,没人知晓这个秘密。我自诩聪慧,多年来竟一直活在一个谎言之中。” “我刚得知你父母亲死讯那会儿,我甚至还曾感到庆幸。那时候我忍不住在想,幸好我当初没嫁给楚郎君,后来我才知道,你母亲死得虽早,却比我过得美满多了,楚郎君直到临死前,还一心想着护着你的母亲。” 楚明熙神色几经变幻。 任凭是谁,听到旁人如此议论自己父母亲的早逝,心里终究是不快的,可听到后面,再瞥见长公主眼底含着泪光,她竟又有点同情长公主。 不止是同情,她对长公主还有些感同身受。 年少时的第一 眼,便对一个男子一见倾心,中间隔了数年,仍叫人难忘却。偏偏那男人又是那样的情深意重,而她所嫁的驸马又绝非良人,让她至今耿耿于怀。 从前的她,又何尝跟长公主没有几分相像。 “长公主,民女斗胆劝一句,从前的事早已成为过去,无论是好还是坏,都还是早早忘掉的好。您总纠结于往事,对您自己、乃至于对蔡世子,其实都不利。” 第144章 长公主回望着她,平时那样骄纵跋扈的一个人,眼中却透着无助和脆弱。 楚明熙鼻尖发酸,心中的疼惜更甚。 “民女今日劝长公主这些,是因为民女从前也曾为情所困。民女那时候跟长公主一样,甘愿为了心悦之人付出一切,总以为真心必会换来真心,等到受了情伤被他所辜负,却又总是耿耿于怀,让自己变得狼狈而可笑,反倒叫身边真正在意自己的人见了心中难过。 “世上并非只有情爱,还有那么多新奇有趣的人和事值得去结识、去尝试,还望长公主能看开些,放下过去,也是放过自己。” 前来公主府登门拜访的容玘,恰好在门外听见了这番话。 长公主望着楚明熙的目光里,头一回带着些许温柔:“跟你相处这么些日子我才明白,不是我比你母亲认识楚郎君更晚一些我才输给了你母亲,而今我才知道,纵使我们俩同时认识楚郎君,楚郎君仍旧只会心悦你母亲。 “你跟楚郎君长得并不像,你的性子和容貌大抵是随了你母亲罢。你虽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分明是不喜我的,或许心里还有些厌恶我,可再如何不待见我,你还是尽心尽力地医治好了我的病。” 长公主长叹了口气,“可笑的是,明明是我叫你来我府里给我治的病,我先前竟还提防着你,以为你记恨我在你面前道你父母亲的不是,趁着治病之便在我的汤药里做手脚。我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输给你母亲,我输得不冤!” 楚明熙凝望着她,心生敬佩。 世上有多少人能有长公主这样的气度,如此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败给了情敌。 今日长公主能对她这般坦坦荡荡地道出心里话,说明时隔多年,长公主到底是放下了当年的心结。 如此,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楚明熙起身告辞,到了时辰,蔡世子遵照每日的规矩前来向长公主请安。 蔡世子站在门外等了片刻,进屋通传的侍女便又走了出来:“世子爷,长公主请您进去。” 蔡世子日日前来请安,这还是数年来头一回长公主放他进屋请安。 蔡世子抬起头瞧了眼天色。 乌云已散,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 长公主的病已好,楚明熙心里安定下来,心想着前些日子他们就打算回湖州,便又跟叶林和石竹还有忍冬重提此事。 叶林和石竹早已归心似箭,京城再如何繁华,总不比他们的家乡湖州住着舒服自在,何况叶林心里还存了些私心,容玘,还有惠昭的生母都在京中,他总忧心这二人会伤害到楚明熙,一旦他们回了湖州,便可远离了容玘和惠昭生母的纠缠,尤其是惠昭的生母钟氏,湖州离京城甚远,她再如何舍不得惠昭,也没那闲钱跑来湖州找惠昭。 楚明熙和叶林他们将行李收拾停当,又跟中人约好了日子将赁下的这栋宅子退了,只等着后日一早便坐马车启程离京。 临行前,公主府着人送来一块长公主亲笔题词“医者仁心”的牌匾,一同过来的郝嬷嬷还带了好些赏赐过来,一行人挑着一箱箱的东西,浩浩荡荡,惹得周围的街坊邻居也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叶林和楚明熙谢过郝嬷嬷,将来人放在院子里的箱子粗粗收拾妥当,才坐下喝口茶歇息片刻,便瞧见忍冬进了院子,一脸的喜色。 石竹戏谑道:“你这又是得了什么稀罕的好东西,笑得像朵花似的?” 忍冬挑了挑眉:“我方才听见个好消息,说是楚大爷和他夫人翻脸了,楚大爷还嚷着要休妻,楚大夫人的娘家也容不下楚大夫人,楚大爷说要将她送去寺庙里静养,楚大夫人死活不肯去,楚家正闹腾着呢。” 石竹听了大喜过望,拍手叫好:“倒真真是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卫氏那人从前做了那么多的恶事,而今总算有人收拾她了!” 早前卫氏仗着自己有楚家和侯府撑腰,对姑娘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还说了好些恶心人的话,这仇她一直记着。 卫氏没了楚家和侯府这两座靠山才好呢,如此,卫氏便是心中再恨姑娘,也不敢随意起甚坏心思。 现如今不必她们出手,卫氏自己就有了该有的下场。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话果真是有些道理的。 两个丫鬟你一句我一句的,楚明熙仰起头,看着深邃碧蓝的天空发愣。 卫氏那人确实算不上是好人,先前也过了多年的风光日子,反倒是近来,短短数日大伯父和定南侯就都接连在朝中被人弹压,看着倒像是得罪了什么人,且那人在朝中还有着不小的势力。 她疑心此事或许跟容玘有关,可细想了一下,却又觉着她当是多心了。定南侯和大伯父在朝为官,朝中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怎么就断定定是容玘对他们出手呢? 如此一想,楚明熙便也不再深究此事,转身回了屋里。 到了后日一早,叶林和马车夫将前一晚就拾掇好的几口箱子放上了马车,忍冬和石竹背着包袱,楚明熙抱着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惠昭,出了宅门朝马车那边走。 上了马车,楚明熙似有所感,抬手掀开车帘朝左侧方向看去,瞥见钟氏不知何时来了此处,正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与她对望。 钟氏见她已发现了她,牵起嘴角想笑一下,只是笑容还未来得及荡漾开来,眼眶便已泛了红。 第145章 楚明熙将惠昭交给石竹照看,下了马车走到钟氏跟前。 钟氏将捧在手里的包袱朝楚明熙面前递了递,唇边的笑容透着几分苦涩:“多谢楚大夫照顾昭姐儿多年,我无以为报。我没什么可送给孩子的,也就绣工还能看看,这几日我为昭姐儿亲手缝制了几件衣裳,还望楚大夫能收下衣裳转交给昭姐儿,都当全了……全了我对她的一片心意。” 说到最后,她已有些泣不成声,抬手捂住了脸,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楚明熙鼻子一阵发酸,伸手接过包袱。 她心里的确曾怨过她狠心丢下了孩子,也怕她会将孩子从她手中夺走,可今日看到钟氏这般模样,她心里也并不好过。 世上的女子本就过得艰难,但凡钟氏当初有法子可想,又怎会将惠昭丢下。 她未曾生养过,把惠昭养在身边几年,是实实在在跟孩子处出了感情,钟氏当初虽狠心抛下了孩子,惠昭到底是她十月怀胎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今知道孩子要离开京城去了别处,经此一别,钟氏想要再见上惠昭一面,只怕是难了。 没法跟孩子相认,往后连偷偷瞧上孩子一眼也做不到。将心比心,换做她是钟氏,心里定然也是舍不得的。 楚明熙掏出帕子递给钟氏:“往后你也定要好好的。” 钟氏别过头把眼泪擦干,深吸了口气,抬眸朝垂下的车帘瞥去最后一眼,眼中是浓浓的不舍:“楚大夫,时辰不早了,路途遥远,你们还是赶紧启程罢。” 两人道了别,楚明熙坐上马车,马车夫一甩缰绳,马车缓缓朝前行走。 楚明熙撩起车帘,抬眸望向那处角落,钟氏依然站在原地未动,目送他们离开。 第76章 第柒拾陆章 别过 惠昭靠在楚明熙的肩膀上, 看着车外奇道:“娘亲,你在看什么呀?” 楚明熙扶住她的肩膀,柔声地道:“那是娘亲的一个朋友, 知道我们今 日启程离京,特意过来送行的,她还送了好些衣裳给你。” 惠昭喜出望外:“给昭姐儿的么?” “嗯,就在旁边那个包袱里, 你自己打开看看可还喜欢么。” 孩子都是喜欢礼物的,不待楚明熙再说第二遍, 惠昭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 一双大眼睛盈盈发亮:“好漂亮的衣裳啊。”她抬头看着楚明熙,“娘亲,我这两日就能穿么?” 楚明熙视线落在包袱里的那些衣裳上,心里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先前因为要给长公主治病,回湖州的日子一直没能确定下来,连他们自己也是这几日才商议好今日启程, 钟氏自然也是这几日才得知的消息。 这些衣裳,绝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缝制好,看这情形,钟氏很早就开始缝制这些衣裳了。 兴许早在缝制衣裳的时候钟氏便已猜到,惠昭迟早都会离开京城,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差别罢了。 复杂的心情伴着马车的轱辘声慢慢平复下来,行驶了几盏茶的工夫,便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听声音竟是直奔他们这边而来。 楚明熙还未及有所反应,惠昭已起了好奇心,抬手挑起车帘, 通过缝隙露出她那张圆圆的脸蛋,惊喜地道:“娘亲,是叔叔过来了。” 楚明熙愣怔住,才要细想惠昭口中提到的叔叔指的是谁,隔着车帘已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喊了一声“明熙”,随即便听见叶林命车夫将马车停下。 马匹“嘶——”地一声长吼,马车停了下来。 楚明熙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拨开车帘走下马车,骑在马上的容玘也跟着跳下马匹,只是不知是何缘故,他此番动作没了平日里的利落和潇洒,瞧着甚至还有些狼狈。 隔着些距离,二人眸光交汇。 过了片刻,容玘扫了眼停在一旁的马车,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脸色:“明熙,我们去那边说话好么?” 楚明熙跟着他走到了另一头,许是容玘腿脚有些不灵便,他步子跨得极慢,脚下还有些不稳。 楚明熙嘴唇微翕,出于医者的本能习惯性地欲要问他可是腿脚受了伤,转念又想起他们早已不是从前的那种关系,若是问了,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便又立刻打消了询问他的念头。 容玘望着楚明熙,内心挣扎几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 “明熙,你还是要回湖州么?” 楚明熙淡然一笑:“殿下,民女的家在湖州,民女自然是要回湖州的。” 容玘的心重重一沉,喃喃地重复道:“家……” 他跟她在京城的那个家,在她眼里早就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难怪她先前过来找他,与他商量说要将忍冬要了去,他想着她素来跟忍冬关系亲厚,便允了她此事,还将忍冬的卖身契一并给了她。 今日他才明白,她一早就起了回湖州的念头,她不忍跟忍冬分开,所以才会向他讨要忍冬,带着忍冬一道回湖州。 她尚且不舍得跟忍冬分开,却能狠得下心将他丢下。 他凝望着她,她背后是细碎的阳光,强烈的叫他不敢直视。 他垂下眼帘扯唇笑了笑,过了几息才又抬眼朝她望来:“明熙,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殿下,民女该去的地方是湖州,而您该留下来的地方,是京城。” 她在湖州有她想要医治的病人,而他在京中,亦有他要做的事业。 第146章 她神色坚定,一席话也说得明明白白,容玘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从今往后,她会在湖州常住下来,再不会回京城。而她也不愿嫁给他,不愿为了他留在京城。 他望着她,定定的眸光忽而有一瞬的动摇。 他很想问她,倘若他愿意离开京城在湖州住下,她是否就肯再给他一次机会。 思索间,楚明熙又朝他施了一礼:“民女跟殿下就此别过,还望殿下往后为天下百姓当一位好太子。” 在江州的时候她便看得出来,他不是她的良人,却是一位心系百姓的太子,往后还会是一位深知民间疾苦的帝王。 容玘满腔的话语尽数化成了无力的悲戚。 他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得从袖中掏出两盒东西,不由分说地朝她手中一塞。 她疑惑地抬起眼:“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这些东西你拿去。” 她伸出手,作势要将盒子递还给他,他脸色登时变得煞白,不自觉地将手收紧,指甲掐得他掌心生疼。 “明熙,往后我们多半没机会再相见了,这两盒东西还请你务必收下,就当……”他喉咙哽了一下,后半句‘就当是圆了我的心愿’到底没勇气说出口。 楚明熙知道再婉拒下去便有些矫情了,只得将盒子收下,耳中听得容玘又道,“你上车罢,路上多加小心。” 一阵强风吹过,他的声音变得渺远而不真实。 楚明熙上了马车,车轱辘再次响起,马车缓缓朝前驶去。 车帘严严密密地垂着,生生隔开了他和马车里面坐着的那个人儿。 容玘立在原地凝望着马车,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 她还是走了,他对未来的所有企盼,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容玘伸出手,奋力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 广阔的原野一望无际,马车终于不见其踪影。 容玘收回目光,无视他过来时骑的那匹马,神色透着几分落寞,偏头吩咐李泰:“坐马车回去罢。” 楚明熙放下车帘,面容隐在车厢的阴影当中,叫人瞧不出她脸上是何表情。 许久,她才反应过来手中还握着离别前容玘塞到她手中的那样东西,睫毛微颤了下,垂眸望去。 是两个小匣子。 她将其中一个匣子搁在一旁,伸手打开另一个匣子。 里头放着些药丸。 她神色一凛,指尖拈起其中一颗药丸放到鼻尖下闻了闻,眉头微微蹙起。 她将药丸放回匣内,转而又拿起另一个匣子,轻轻一掀将其打开。 匣子里躺着一支玉簪子。 晶莹剔透,水头十足。 坐在一旁的惠昭眨了眨眼,惊呼道:“好漂亮的簪子!” 碧绿的玉质闪烁着璀璨透亮的光,簪子上刻着清新秀雅的花纹,是楚明熙最喜欢的兰花。 楚明熙的思绪一下子回溯到那年还住在南边时,容玘在新婚次日早上送她的那支发簪。 指腹轻轻拂过玉簪子上的花纹,她将手中的簪子放回匣子里,移开视线。 她瞧得分明,她手中的这支玉簪子,做工远不如从前他给的那支簪子精致。 坐在近旁的石竹也瞥见了她手中的玉簪子,知道这簪子当是适才容玘送她的首饰,轻声地道:“这簪子水头倒是极好,就是瞧着不像是宫里头的手艺。” 忍冬伸长了脖子看了看,欲要说什么又觉着有些不妥,便没作声。 楚明熙恍若未闻,“吧嗒”一声,匣子被她轻轻合上。 *** 惠昭今日起得早,又正是贪睡的年纪,没了初来京城时东张西望的新鲜劲儿,只缩在楚明熙的怀里呼呼大睡。 坐在马车里的几人怕扰了她休息,一路上都没怎么开口,周遭只响起一声又一声单调清脆的马蹄声。 到了驿馆门前时,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如血,天边笼罩着一重橙红的霞光,余晖挥洒下来,照得马车也带着一层霞光。 马车稳稳停下,楚明熙抱起惠昭,忍冬先跳下马车,扶着楚明熙下了马车,石竹和叶林伸手取出放在马车上的行李。 在马车上坐了许久,众人早已累得腿脚发麻,匆匆用过饭后就回了各自的房里,简单洗漱了一番便歇下。 楚明熙躺了半晌,半点睡意也无,瞥了眼已沉沉入睡的惠昭,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拢好帐子,捧着匣子坐在桌前。 今日在马车里她并不曾细瞧过,只拿起药丸粗粗闻了一下,现下仔细看过后才发现,匣子里除却药,还塞着一封书信。 她略一沉吟,抽出书信将其展开。 字迹极其眼熟,书信是容玘所书。 他在信中写着,匣子里的那些药丸可医治她的怕黑之症。良药苦口利于病,望她能按时服药,他还在信中细细写着她当每隔多少日吃下一颗药丸。 楚明熙从书信上收回视线。 烛火微微跳动,星星点点的火苗映在她的眼底。 在桌前呆坐片刻,她回过神来,将书信折好塞回匣子里,阖上匣子,起身将匣子放回原处。 次日一早,惠昭还沉睡着未醒,楚明熙起来才洗漱过,门外就有人敲起了门。 楚明熙打开房门,抬眼看见站在门外的竟是个眼生的少年郎,瞧他样貌,年岁至多十八岁。 第147章 她才要开口问他是何人,少年郎已急急道明来意:“楚姑娘叫我好找,我师父给的那些药得吃。除却吃药,还请楚姑娘随我去咱浮玉山上小住一段时日,配合我师父给你医治。” 他赶路赶得很急,分明是还有些寒冷的初春时节,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汗。 一席没头没脑的话语,叫楚明熙听得云里雾里,待听见对方提起‘浮玉山’三个字,隐约觉着莫名的耳熟,似是前些日子曾听长公主跟她提起过,待回过神来,担心他们的说话声扰了惠昭的清梦,便跨出客房几步,阖上房门与来人说话。 住在隔壁客房的叶林听见楚明熙这边闹出的动静走了过来,听了少年郎说的话,立时问道:“你师父可是陆神医?” 少年郎擦擦头上的汗,视线从楚明熙的脸上转移到他脸上:“正是。壮士认识我师父么?” “几年前,某在福建的时候,曾和陆神医一道喝过酒。” 叶林回到湖州前,曾在外边游历过几年,他医术高明,救死扶伤,身上又带着一种侠客才有的桀骜不驯。那年他途径福建时,因机缘巧合结识了陆神医,两人皆觉着对方颇对自己的脾气,把酒言欢,一见如故。 少年郎打量叶林的目光中登时多了几分亲切:“您可是叶先生么?我听师父提起过您好几回。” “陆神医现如今竟来了京城么?” “是。师父眼下就住在京城郊外的浮玉山上。” 叶林又跟他闲聊了几句,见两人关系略微熟络了些,一些先前不大好开口询问的话便能问出口来了。 “实不相瞒,你适才劝我家妹子服用你师父给的药丸,可我家妹子与陆神医并不相识,陆神医这药……” 他跟陆神医到底只是萍水相逢,一道喝过几杯酒的交情,在福建别过后,两人已有几年不曾见过面,也不曾写过半封书信,何况今日陆神医的徒弟来找的人是明熙,来之前并不知他跟楚明熙是义兄妹的关系。 药能治病,亦能害人。 为谨慎起见,这药他总得问个清楚,更遑论他对陆神医的行径早已有所耳闻,陆神医并非是个慷慨送人药的大夫,他便更要多问几句才是。 少年郎明白他心中所虑,忙笑着道:“叶先生尽管放心,此药乃是太子殿下从师父那边要来的药丸。” 此言一出,叶林登时就想起昨日启程前容玘曾赶来送行,只是那会儿容玘将楚明熙拉到一边说话,他隔得远并不晓得他们二人说了什么,只恍惚瞧见楚明熙拿着两个小匣子上了马车。 如此说来,匣子里的东西便是容玘从陆神医那边要来的药丸。 少年郎见他未置一词,以为叶林认为他记错了人,忙又开口道:“真是殿下问师父要的药丸。我记得很清楚,那日刚好下着倾盆大雨,殿下和他两个侍卫爬到山顶求见师父的时候,人都被雨水淋得湿透。” 楚明熙听了心中凛然一窒,脸色微变。 那日突然下了大雨,长公主就劝她在公主府里住下,许是长公主疑心她怕在府中遇见容玘会觉着不自在,便主动跟她说,容玘去了郊外的浮玉山,定不会赶在今日来公主府。 原来容玘去浮玉山,是为了帮她寻药。 第77章 第柒拾柒章 说服 楚明熙转身回了房内, 捧着药匣回到门前,面露歉意:“实在抱歉,倒累你白跑一趟, 还请你回去跟陆神医说一声,这病我不治了。” 叶林和少年郎听了皆是一愣。 叶林眉梢微抬:“明熙,你不想治好你的病了么?” 少年郎也跟着急道:“楚姑娘,这药你得吃啊, 你有所不知,殿下为了说服师父同意给他这药, 他都……” 说到此处, 他方觉自己一时多嘴险些说漏了嘴,赶忙闭上嘴只瞧着楚明熙不做声。 叶林来回看着楚明熙和少年郎,想着此事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定夺,又不愿随便替楚明熙回绝了陆神医的徒弟,便笑着道:“可否请你先在驿馆歇息一晚,容某和我家妹子再商议商议。” 少年郎寻思着眼下也只能如此, 点头应下,另寻了一间客房住下。 叶林和楚明熙回了房里,两人在桌前相对而坐。 静默良久,叶林忽而开口道:“可否给我瞧瞧殿下给的那个药盒么?” 楚明熙将装了药丸的匣子朝他面前推了推。 叶林取出药丸细闻了片刻,又展开容玘写的那封书信看了一遍,将药丸和书信小心地放回匣子里,抬眸看向楚明熙。 “明熙,你真不吃陆神医给的药么?我跟陆神医当年曾在福建一起喝过酒, 此人在江湖上名扬四海,一是因为他在医治心病方面颇有一套,二是因为他脾气古怪, 从不将权贵放在眼里,他给的药可谓是一药难求。” 明熙即便嘴上不说,她心中的顾虑他大致也能猜得到,可再如何也没有明熙的病要紧,何况从前明熙曾替殿下医好了殿下的眼疾,两厢相抵,也可算是互不相欠。若明熙还是觉着亏欠殿下,至多来日他再另外想个法子还个人情给殿下便是了。 楚明熙如实回道:“我不想欠他人情,更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她想治好自己的怕黑之症不假,可说她矫情也好,骂她不识抬举也罢,她只想跟他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 “明熙,你再考虑考虑。” “叶林哥哥,我主意已定,你莫要再劝我了。” 第148章 叶林明白再劝也无用,扶着桌面起身道,“好,那我这就去跟陆神医的那徒弟说一声,叫他赶紧回去罢。” “多谢叶林哥哥。” 叶林摆了摆手,走出房门,径直去找陆神医派来的那个徒弟。 他将药匣子交给少年郎,道:“烦请小师父把药还给陆神医,叶某感激不尽。” 少年郎看着叶林递到他面前的小匣子,心知这里头定是陆神医给容玘的药丸,神色又惊又急:“这药当真不吃么?叶先生不能再劝劝楚姑娘么?” “我妹子心意已决,小师父还是带着这盒药赶紧回京罢。” 少年郎急得脸涨得通红:“可殿下他……” 叶林听了心念微动。 他记得他在江湖上曾听闻陆神医定下过一条规矩,任凭是谁,都甭想跟他乱攀交情,前来讨药的人唯有答应当他的药人,方能从他手中得到药。 他收回思绪,跟对方确认道:“据闻陆神医每回给人药,都要前来寻药的人当他的药人,此事可是真的么?” 少年郎忙道:“所以我才会要楚姑娘服下师父给的药,还请叶先生能多劝劝楚姑娘。” 他虽 未直接道明,但光听这话,叶林心中便已有了猜测。 容玘能说动陆神医,只能是因为他答应了陆神医的交换条件。 叶林忆起容玘和楚明熙从前的那些往事,所有的话语皆化成无奈的一叹。 “小师父,你带着药回去罢,此事不必再提。” 不提叶林他们这边如何行事,只说那日启程离京时,暗卫苏木便一路暗中护送楚明熙一行人,瞧见他们在驿馆住下,还躲在暗处听到了叶林和陆神医小徒弟之间的谈话。 得知楚明熙不肯服用容玘从陆太医那里要来的药丸,苏木深知此事要紧,赶紧用信鸽给容玘捎去了消息。 李泰站在廊下,远远便瞧见飞来一只信鸽,他心道苏木那边定是有什么消息要禀明容玘,忙截住信鸽,从绑在信鸽腿上的小竹筒里倒出一张纸片。 他拿着纸片进了书房,躬身禀道:“殿下,苏木那边刚来了消息。” 容玘伸手接过纸片,目光从纸上扫过,满目错愕。 李泰正暗自琢磨苏木那边递来了什么消息能叫自家主子如此惊诧,容玘已抬脚出了书房,一壁吩咐道:“赶紧备上马车,孤要出门。” 李泰得了命令,待准备妥当,便吩咐车夫驾着马车一路疾行。 楚明熙几人坐的马车停下时,惠昭还以为他们又到了驿馆,骑在马上的叶林半眯起眼,见容玘和李泰竟从京城一路追到此处,松开缰绳,从马上跳了下来。 楚明熙和石竹隐隐觉着时辰不对,才要撩起车帘朝外张望,便听见车外传来叶林的声音:“叶某见过殿下。” 坐在车里的石竹和忍冬面面相觑。 楚明熙咬住下唇,拨开车帘跳下马车,一抬眼,就对上容玘投来的视线。 目光交汇,容玘嘴角勾起,无奈地笑了一下。 叶林等人自是明白容玘是为了楚明熙专程赶来,忙退至一旁,让楚明熙和容玘单独说话。 容玘望着楚明熙,眼眸深沉,低低叹了口气:“明熙,你可否听我一句劝,用下陆神医给的那药么?” 从苏木那边得知消息后,他只觉得无力而颓败,哪怕亲自赶来了此处,他也无十足的把握能说服楚明熙。 “殿下是因为觉得亏欠民女么?” 容玘端详她平静的面容,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他对她的感情,绝非亏欠那么简单。 他欣赏她、心悦她,除却这些,他对她亦有信任、疼惜和愧疚。 他对她的感情浓烈而复杂,叫他如何说得明白? “殿下不必觉着亏欠民女,当初是民女自己一时糊涂,不该只身一人上山犯险,但此事跟殿下无关,殿下不必再为民女做什么。” 他定定地望着她。 他深信她说的都是她的真心话。 偏偏她越是这般说,越让他心中揪痛难言。 从前她那样在乎他,他却将她对他的情意毁得一干二净。等他察觉到自己心悦她,一切早已为时已晚。 他只想自己能变得好一点,不敢奢求能再次让她钟意他,好歹能让她对他产生一点点的信任,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而今他才发现,她不是不再在意他,她甚至都谈不上怨他恨他。 不怨不恨。 不是对他心灰意冷到了极致,她何至于会有这样的反应? “民女还要赶路,和殿下就此别过。” 见她要走,容玘把心一横,上前走近了两步:“明熙,不为了我,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女儿,惠昭她也担心你,你去山上好好治病,好么?” 不得不说,容玘的这番劝说,字字说在了楚明熙的心上。 她可以不在意他,却不可能不在乎惠昭,她不想惠昭为了她的病担忧。 怕黑的毛病虽不致死,却也给她带来了诸多的不便,而今有一位医术了得的神医愿意为她治病,又为何拒绝医治? 先前拒绝陆神医的医治,说到底也只是为了不想欠容玘任何人情。 楚明熙回视着他。 随之而来是长久的沉默。 容玘的心高高悬起。 静默良久,她才颔首回道:“好,民女会去山上治病。” 第149章 心上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见她终是想通了,容玘稍稍松了口气,才高兴了一下,下一刻便听到她的声音响起,“无论民女的病最后能否治好,民女都欠殿下一个人情。从今往后,殿下也无需再认为亏欠民女。” 容玘眸中的光瞬间黯然下来。 她话中的意思他岂会不明白。 她会答应他前去山上治病,不过是想借由此事跟他互不相欠,与他再无瓜葛。 他天性聪慧,有着旁人没有的洞察力,从前他不是不懂楚明熙的心思,只是他那时候并不在意她,便也没费心神去猜度她是如何想的。 而今他愿意去猜想她的想法,可每回都被她伤得心痛不已。 他闭上晦暗的眸子,随即又睁开双眼颔首道:“好,一切听你的。” 无论怎样,好歹已说服明熙接受陆神医的医治,跨出这一步,明熙的心病才有望治好,旁的他便不该再去在意。 如此……也好。 楚明熙朝他行过一礼,转身登上马车。 车轮咯噔咯噔地发出响声,李泰见楚明熙一行人已先行离开,来到容玘跟前,低声提醒道:“殿下,该回去了。” 容玘神色茫然地瞥向他,抬手在半空中胡乱抓了两下,李泰看到他手伸错了地方,忙靠近些将他扶稳。 叶林勒住缰绳的动作一顿,总觉着容玘的样子瞧着比平日狼狈了许多,打量容玘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疑惑。 想起楚明熙她们坐的马车已跑得有些远了,他不及再作耽搁,压下心中的不解,提起缰绳,马匹飞速追了上去。 马车很快驶离,叶林骑马跟上,而后消失在一片午后的阳光之中,只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马蹄印。 *** 楚明熙一行人回了京城,用了几日在城中安顿好一切,见诸事安排妥当,楚明熙才去了郊外的浮玉山找陆神医医病。 陆神医前些日子便从容玘和徒弟的口中得知楚明熙怕黑,他自己鲜少下山走动,却也深知浮玉山不是寻常人能爬的山,想着叫楚明熙上山下山寻他医治终是不妥,到时候别弄得她怕黑之症没被治好,反倒连累她的病情愈发严重,便破例空出一间屋子,命徒弟将屋子收拾干净了让楚明熙住下。 山上的屋子统共就那么几间,除却陆神医师徒二人自己住的还有楚明熙住的那间屋子,余下的两间屋子便是陆神医师徒二人用来堆放药材和摆放医书的,实是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供人下榻,忍冬他们几人便只好在山脚下另外赁了一栋宅子居住。 自己爬过浮玉山,方才明白外头的传闻没有丝毫的夸张,楚明熙深知这座山不好爬,心中再如何不舍跟惠昭分开,到底还是忍痛与孩子道了别,无论惠昭如何撒娇表示不愿跟她分开,总不肯让惠昭上山来见她,同时还不忘劝说石竹和忍冬二人也不必山上来看望她,只留在山下用心看顾好惠昭便可。 一行人中,唯有叶林身子骨最强健,且难得的是身上还会些功夫,叶林便每隔几日就会来山上跟楚明熙见上一面,与她道明惠昭她们几人的近况,顺道再瞧瞧楚明熙在山上过得好不好,间或还会给她带来一些她素日里爱吃的吃食或其他所需用物,家中的几个女眷倒也因此少了些牵挂。 上山的次数多了,叶林跟前来看望陆神医的容玘偶遇过几回,只是两人交情仍是寻常,纵然是碰巧遇见了,也只是彼此略微颔首一下便又擦身而过,从不曾停下来交谈几句。 近来容玘的眼睛愈发模糊不清,只是他早前便许诺过陆神医当他的药人,便依旧按着约定的日子上山来见陆神医。 这日来到浮玉山,行至半山腰时,容玘眼前忽而一阵发黑,脚下一个没站稳,重重跌了一脚,整个人收势不住,直直地朝下滑去。 一旁的李泰吓得魂飞魄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飞身过去死死抓住容玘才没让他继续往下滑。 容玘这一跤跌得极重,袖口处沾上一大块黑糊糊的泥巴,满地的碎石和枯枝将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衣裳划破,脸颊上和脖颈处亦不能幸免,生生被划出好几道红痕,看着尤为骇人。 李泰脸色苍白如纸:“殿下,您伤着哪儿了?” 视线落在容玘的左腿上时,他心头猛地一缩,睁大双眼惊恐地望着容玘那已被血水浸透的裤脚。 李泰赶紧蹲下,伸手将裤管卷起,露出裤管下血肉模糊的一片,他细想片刻,不记得曾在这座山上见到过小溪,只得将就行事,掏出干帕子一点点抹掉容玘伤口处的血迹,随后又问容玘要了块干净帕子替他包扎好伤口。 “殿下,您莫急,卑职这便背您下山。” 容玘咬牙撑起尚可行动的右脚,摇了摇头。 只动弹了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他的额头上和脊背处便疼得沁出一身汗。 李泰服侍他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形容憔悴,连站都站不稳当,更何况是爬山。 殿下这是伤了左脚,连右脚也不想要了么? 他心下着急,也顾不上是否失礼了,只大声吼道:“殿下,您都伤成这样了,难道还要再硬撑么?” 容玘抬头望了眼山顶处,敛去眼里的失落:“孤只是想看一眼明熙。” 第78章 第柒拾捌章 体会 李泰急得满头是汗:“殿下, 您纵然再挂念楚大夫,也不急在这一时哪。这浮玉山咱前前后后都来了多回,也并非每回都能赶巧遇见楚大夫。总归楚大夫近来都住在山上, 哪日想要见她都能见得,您便是想要见她,好歹也等您腿脚好些了再去看她,成么?” 第150章 容玘久久不语, 李泰明白一时半会儿也劝不动他,便又想了个折衷的法子, “殿下, 要不您且坐在此处稍等卑职片刻,卑职这就去山上瞧瞧楚大夫过得如何。” 见容玘神色有些松动,李泰忙又继续找补道,“殿下,您伤了腿脚,哪怕强撑着上山, 待咱到了山上,恐怕时辰也不早了,楚大夫多半已歇下,咱总不好扰了楚大夫歇息罢,不若就让卑职一个人去罢,一来一回地总归要快一些。” 容玘微微颔首:“如此也好。” 李泰巴不得听到这话,见自家主子允了此事,便扶着容玘坐在一旁的石阶上, 也不敢多耽搁,抬脚便朝山顶快步而去。 容玘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愣愣地眺望着山下。 自从成了陆神医的药人, 他每隔几日便要来山上见陆神医,这条上山之路他早已熟悉至极,今日静下心来细瞧,方知此处竟是这般苍凉。 周遭寂静得可怕,整座山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人。 时间在无声中缓缓流逝。 过了许久,远处响起一阵猴子的叫声,依稀还混杂着其他野兽发出的动静。 容玘忽而就想起了那年楚明熙曾被困在山洞里一整个晚上没法下山,一张脸霎时变得青白。 那日明熙跟他一样,腿脚也受了伤难以行走。他堂堂一个男子,伤了腿脚无法下山尚且会觉着无助,更何况是明熙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被困在山上独自一人过了一夜,耳中听着山上猛兽的吼叫声,她的心中又该有多惧怕。 心底某处像是被人用力地扯着,一抽一抽地疼。 李泰怕容玘等得心焦,几乎是小跑着下的山,容玘听得他的脚步声,扭头朝他望来,两人对视一眼,李泰咧嘴一笑,才要加快脚步,便瞧见容玘的脸上竟露出了防备之色。 李泰愣了一下,压下心中的疑惑走近几步,直至跑到容玘的跟前,容玘才神色变缓,迎着他投来的目光问道:“明熙她可还好么?” 李泰眉头紧蹙,心里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偏又说不上来是何缘故,待听见容玘问起楚明熙,注意力便被他的问话转移过去。 方才他上山,并不曾见到楚明熙,只是他深知容玘很是在意楚明熙,下山前便特意找了陆神医的徒弟询问了一番。 “殿下您放心,楚大夫一切安好。” 他话说得含糊,好在容玘也没在意,扶着一旁的树干站起了身。 李泰忙上前搀扶住容玘:“殿下,卑职背您下山罢。” “不必,孤自己能走。” “殿下,您的腿……” “你扶着孤下山便可。” 主仆二人各持己见,到底有尊卑之分,李泰也不敢硬着来,只得从了容玘的意思,扶着容玘的手臂缓缓往山下走去。 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两人迎面遇见了正往山上爬的叶林。 叶林和容玘见到彼此,两人心中的滋味皆着实难辨,可到底不是陌生人,不好装作不认识,只礼节性地略微颔了颔首,不曾交谈只言片语便已擦身而过。 叶林顺着石阶走了几步,忽而又察觉到些异样,迟疑着停下脚步回头举目,瞥见李泰两手搀扶着容玘的手臂,一步步缓步下行,容玘走得蹒跚,颇有几分腿脚不灵便的模样,当是摔了腿脚受了伤的缘故。 叶林到了山顶处,见了楚明熙本想跟她道出容玘受伤一事,只是与她言语间,楚明熙却一字不提容玘,叶林一时便有些拿不定主意。 此番明熙能有幸得到陆神医的医治,虽则多亏了容玘帮忙,但恩是恩,情是情,楚明熙既是已不再在意容玘,他又何必在明熙面前再提及容玘,没得反倒多事。 叶林将带来的吃食递给楚明熙,道惠昭和石竹她们每日都吃得好睡得好,劝她不必忧心,两人又闲话了一番家常,瞧着日头渐落,楚明熙怕天色再暗下去不容易下山,便催着叶林早些回去,叶林便也不再耽搁,叫楚明熙留在屋中不必送他,自行推门离开。 才走了片刻,远远便瞧见陆神医身边的那小徒弟正站在药庐门口扫地,叶林上前几步,笑着招呼道:“小师父忙着呢。” 小徒弟收起手中的扫帚,回礼道:“叶大夫。” “我师妹平日里有劳小师父和陆神医照顾了。” “叶大夫客气。” 两人略微寒暄了几句,叶林想起上山途中曾巧遇容玘,便开口问道:“今日太子殿下来过了么?” 徒弟摇了摇头,道:“殿下并不曾来过,不过殿下身边的李侍卫倒是来过,是几个时辰前来的山上。”徒弟仰起头看了看天色,似是想起一事,“哦,对了,李侍卫今日还问起了楚姑娘。” 叶林眉梢微挑:“哦,他问起我师妹?问的何事?” “李侍卫问起楚姑娘在山上过得可还习惯,若是短缺什么也尽可与他说。” 叶林神色莫名,知道这些定是容玘差李泰过来打听的,容玘和楚明熙之间的恩恩怨怨也绝非他能左右,遂也不再多言,就此谢过徒弟告辞下山。 *** 容玘和李泰走走停停,等终于走到山脚下时,容玘的脸色已惨白得不成样子,李泰赶紧扶他坐进马车,快马加鞭赶回了东宫。 宋砚见容玘受了伤,如临大敌一般,和李泰二人一左一右搀着他进了屋中,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在床榻上躺下。 第151章 宋砚与李泰合力换下容玘身上那条染了血的裤子,宋砚瞥了眼容玘脚上的伤口,心下纷乱。 伤得倒不算如何厉害,只是容玘给陆神医当药人,他们三人特意将此事瞒过了所有人,便是连皇后娘娘也不曾知晓。 而今容玘腿脚受伤,论理是该叫太医过来一趟的,纵然常太医是个知根知底口风紧的,他们有把握常太医不会多嘴将此事告知旁人,但太医来的次数多了,总归有些不妥,三皇子一党虽已不成气候,但四皇子一党耳目门路众多,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瞧出些什么端倪来,或是拿此事做文章,到底于容玘不利。 宋砚正想着对策,容玘双眼无神地缓声道:“不必叫太医过来,你们二人替我上些药,包扎一下便可。” 宋砚和李泰寻思着也无其他好法子可想,且主子已发了话,他们不敢拂逆容玘,忙点头应下。 李泰是个粗人,本 是习武出身,于包扎伤口一事上很有几分经验,之前在山上只想着早些背容玘回来,并不曾细瞧过,这会儿细细验看容玘腿脚上的伤势,知他并不曾伤到骨头,心里便已松了口气。 他赶紧打了一盆热水过来,绞了帕子替容玘清洗伤口,清洗间甚至还能从伤口处挑出一些细碎的小石子和泥沙,看得人触目惊心。 待清洗干净,李泰又在伤口上洒了些金创药,宋砚拿着纱布走上前来,在容玘的伤口处缠绕了一层又一层。 两人包扎妥当,天色渐暗,外头已掌起了灯。 容玘阖眼睡下,宋砚和李泰长舒一口气,悄声退至外间,宋砚低声问道:“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才去了一趟浮玉山,殿下便受了伤回来?” “殿下在山上跌了一跤,我一时没来得及扶住殿下,才叫殿下腿脚受了伤。” 宋砚瞪了李泰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也不在一旁看着些,殿下身子金贵,怎么就摔得这般厉害?早知如此,我很该随你们一道上山才是。” 李泰自认保护不周,垂首挨训。 宋砚叹了口气,终究不忍再怪罪他:“罢了,此事也不能全怨你,下回再去浮玉山,不若我与你们一道上山罢。有我们二人护着,到底稳妥些。” 李泰嘴上应着,被他如此一提醒,转而又想起一事。 殿下素来性子谨慎,无论是与人打交道,还是平日里食衣住行,皆是这般行事。 他兀自记得那日他们三人头一回上山去见陆神医,那日恰逢下着大雨,地面湿滑,他们又是头一回爬浮玉山,走得十分狼狈,殿下虽举步艰难,到底不曾摔倒过。 今日天气晴朗,前几日也皆是晴天,况且此前殿下已来来回回爬过好几趟浮玉山,这条路早已是走惯了的,照理殿下不该摔上一跤才是。 一旦深究下去,他便又想到了别处。 何止是今日,近来殿下时常脚下不稳,他已亲眼瞧见过好几回。 除却这一点,另外还有好几个蹊跷之处也叫人心中难安。 他心底多了些许惶恐,偏头问宋砚:“宋先生,您觉不觉得殿下近来……”话说了一半,便又止住。 宋砚在殿下身边多年,他再疑心谁,都不会疑心他对殿下有二心,可这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虽暂时未瞧出哪个有可疑之处,可到底不能担保如宋砚一般值得信任。 都道隔墙有耳,倘若殿下的身体状况当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那他便得慎之再慎,否则殿下先前做的那些努力便都白费了。 第79章 第柒拾玖章 遇刺 随着江州的时疫结束, 三皇子一党也被连根拔起,该斩首的被送去了刑场、该抄家和该流放的也尽数被抄家流放,便是那些早前曾起过支持三皇子心思的大臣们, 也立时打消了这念头,一心只想着跟三皇子一党完全撇清关系,以免被无故牵连到。 现下这个局势,倒叫向来隐藏得极深的四皇子开始蠢蠢欲动。 先前容玘在南边养病的时候, 他总有些不屑地心想,一个瞎子能成什么气候, 不足为患。 皇上虽不曾立四皇子为太子, 但也不曾表露出有意要立三皇子为太子,是以四皇子并不十分着急。 后来容玘回了京城,不过数日便又再次坐上太子之位,这两年多来,四皇子心中着急,却也一直隐忍不发, 想着三皇兄只会比他更沉不住气,他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后来容玘被皇上派去江州控制时疫,他人在京城,也并非全然不知江州那边的情形。江州疫情严峻,容玘被困在江州,只怕是凶多吉少,更何况三皇兄早已派了自己的人去了江州,三皇兄对容玘下手, 不过是时间早些晚些罢了。 他不必自己动手,只消坐享其成就好。 没成想三皇兄却是个没用的废物,没能铲除容玘不说, 竟然还被容玘一党扳倒,从此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近来皇上的身子越发不好,而容玘又因在江州对抗时疫一事立下大功,不仅太子之位坐得极稳当,满朝文武也愈发信服容玘,尽管楚太傅和定南侯不再支持容玘,但众人皆知他们是因退亲一事记恨上了容玘,便也不愿趟这浑水,想着皇上此病怕是难再好了,这天下早晚是容玘的,便急急站队容玘一党,如此日后他们的仕途也能走得更顺畅些。 如今这局面,叫四皇子如何不急? *** 容玘发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 第152章 旁的症状还能勉强捱住,最让他忧心的,却是他的眼睛。 近来他时常视线模糊,眼前分明站着个人或是摆着一件物品,可他抬眼望出去,却只能瞧见一片淡而虚幻的影子。 不好的感觉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担忧得夜不成寐,总害怕哪一日他又会如从前那般不能视物。 他知道造成他眼睛模糊的,多半是陆神医给他的药。 换做是从前,他兴许就停了陆神医给的药,或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会答应陆神医提出的交换条件。 而今他却不能停止服药,纵然知道他是因为用了此药才会有眼疾复发的可能,他也依然不敢停药。 若是停了,明熙的病又当如何医治? 陆神医脾气古怪,说一不二,他根本就不敢赌。 宋砚与他临窗而坐,说话时将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卑职听人来报,四皇子已在伺机而动,您出门时定要格外小心,依卑职之见,不若再另外添些护卫近旁保护您罢。” 他是容玘的幕僚,早在容玘去南边养病前,他就按照容玘的吩咐在四皇子的府里偷偷安插了自己的眼线,那时候纵然是他们自己,也不确定容玘能不能治好眼疾,眼线潜伏在府中的时日已久,饶是心机深重的四皇子也不曾疑心过他们安插的那些人。 “恰恰相反,孤现下该做的是撤走一部分的护卫。” 宋砚眉头锁紧:“这是为何?” “你只听从孤的安排便是,旁的无需多问。” 无论他再如何费力掩饰,眼疾一事早晚会被人发现,不若就将计就计让四皇子派来的刺客对他行刺。 只有做下错事,四弟才会在父皇和旁人面前露出马脚,而他也能顺理成章地告假在府中养伤,不必再去上朝。 *** 容玘安插的眼线果然消息灵通,过了几日,四皇子命人刺杀容玘,待容玘身边的护卫发现情况不对时,容玘已然受了伤,浑身是血地被护卫送回了东宫。 此事惊动了帝后,帝后二人得知容玘被人行刺,皆派了自己身边的亲信来东宫探望容玘,还叫了太医院院使给容玘瞧瞧伤势,另外还送了好些滋养身子的补品,叫来人劝他静心养伤。 容玘靠在大引枕上,态度谦和地谢过太医院院使和帝后派来的那几个人,来人见他面色苍白,知他此次受了重伤,身子定是虚弱得很,便也不再扰了他清净,躬身告退。 容玘才阖眼欲要躺下,李泰已进了屋内,附耳低声禀道:“殿下,皇上已对四皇子起了疑心。” 容玘双眸睁开又阖上。 “四弟和三弟不同,这些年来,他一直隐藏得极好。” 若非因为此次的事,父皇也不会对四弟起疑。 容玘唇边凝了一抹轻嘲。 四弟也有今日。 那年他被人偷偷下了毒害他双目失明,旁人介认为下//毒之人是三弟,他却知道,是四弟对他下的手。 他明知是四弟对他下的毒,却苦于没法证明此事是四弟所为。 四弟隐藏得太深,他一直寻不到他的破绽,如今三弟一党败落,父皇又生着病,四弟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马脚。 四弟终究还是心急了些。 李泰在一旁请示道:“殿下,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容玘双眼微阖:“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 李泰退下,容玘静静地靠在床头。 父皇那人生性薄凉,可四弟此次残害的是自己的亲兄弟,父皇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行为。 父皇倒不是为了他这个儿子,而是为了父皇他自己。 四弟能为了太子之位对自己的哥哥下/毒手,焉知日后不会为了帝王之位对父皇起了害人之心? 经过此次的事,若父皇再顺藤摸瓜查明当年的下/毒之事,未必不会查到四弟的身上。 能解多 年前的心头之恨,论理他是该高兴的,可如今再回过头来看,他对报仇、乃至于对父皇坐的那把龙椅,似是远远不如从前那般执着了。 说来也是奇怪,而今他的心境变得出奇的平静。 自从那年被送去北国当质子,除却在南边居住的那三年,数年来他一直提防着所有人,从未踏踏实实地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一刻不在算计、不在谋划。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厌烦透了。 *** 因容玘在家养伤的缘故,皇上便免了他上朝。 容玘虽是将计就计,可那日的的确确是被刺客刺中一剑受了伤,便日日留在家中静养。 他不四下走动,李泰一时倒也瞧不出什么来,不料这日一早,容玘才起床,眼前骤然一黑,耳边盘旋着嗡嗡噪声,直直倒在了地上。 李泰被吓得不轻,赶紧上前将他扶起,见他仍是昏迷不醒,只得将他弄到床榻上躺下。 一通忙活,直过了一个多时辰后,容玘才幽幽醒转过来。 守在床前的李泰和宋砚心神一松,异口同声地道:“殿下,您可算是醒了。” “殿下,您可还有哪处觉着不适么?” 容玘翻身坐起来,两眼瞥向宋砚,吩咐道:“李泰……” 李泰和宋砚心头猛地一颤。 容玘望着宋砚所在的方向唤出李泰的名字,他们心里总觉着有些不妙。 李泰前些日子便疑心容玘的眼睛有些不大好了,只是猜疑归猜疑,却不敢再细想下去,生怕自己越是怕什么便会来什么。 第153章 他不信邪,顾不上是否唐突,抬起右手在容玘晃了晃,容玘却两眼一眨不眨的,他这会儿仔细瞧了才发现,容玘目光呆滞,竟颇有几分从前眼盲时的样子。 李泰吓得脸色一白。 他收回手,胡乱搓了把脸。 他心底一片冰冷,屋中又响起容玘的声音:“屋里太黑,怎不叫人将蜡烛点上?” 李泰咽下一口口水,连日来的惶恐不安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他心乱如麻,下意识地扭头瞥向宋砚,宋砚显然跟他想到一处去了,两人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惧意。 李泰垂在身侧的手指颤抖了几下,想跟容玘道明真相,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先前他虽已瞧出些端倪来,心中仍抱着一丝侥幸,认为陆神医给的那药虽则伤到了容玘的身子,但总不至于害得他双目失明,今日却发现,他最害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容玘目光茫然地环顾周围,见他们二人迟迟不作声,忽而想到了什么,轻声笑了一下。 李泰和宋砚想着终是陆神医给的药丸才害得容玘落到如此境地,旁人做不了什么,陆神医定会有什么法子可想,两人一合计,宋砚留下照看容玘,李泰则骑马去了郊外的浮玉山。 李泰快马加鞭,匆匆爬到山顶,求到了陆神医的面前。 陆神医沉默许久,方才道:“我一早便提醒过你们,是药三分毒,殿下答应服药前便已知晓这一点,你如今过来找我讨个说法又是何必?” 既是答应当他的药人,便该有承担后果的打算。 李泰忙道:“陆神医,某并非想要跟您讨个说法,某只想求求您,给殿下医治一下殿下的眼疾吧。” “我是治心病的,又不是治眼疾的!” 李泰是个见惯了刀光剑影的粗人,连死都不怕,可眼下听到陆神医对医治容玘的眼疾也没任何法子,他愣是急得眼泪都快迸了出来。 他直愣愣地跪了下去,俯首道:“陆神医,殿下从前便已眼盲过,受了好多旁人难以想象的苦楚,他不能再有事啊,求求您救救他罢。” 陆神医闭上眼叹了一息:“我都说了,我擅治心病,你却叫我替他医治眼疾,治不好不说,没得反倒耽误了他的病情。” 李泰早已将他视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知陆神医无甚把握,仍是跪在地上苦苦向他哀求。 陆神医被他弄得无可奈何,只得站起身,叫上他的徒弟,和李泰一道去见容玘。 李泰和陆神医师徒二人步入屋内,宋砚听见外间传来动静,拨开帘子快步走了出来,见李泰说动陆神医来了此处,心下一松,面上才露出些喜色来,待瞥见李泰眼中的颓然根本掩饰不住,手脚登时一片冰凉。 他不及多想,只得先带着陆神医移步内室。 容玘正躺在床榻上,听见他们几人的脚步声,空洞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向虚无。 他早前在南边便是今日这般模样,李泰心知他不能视物,心中的悲苦更甚。 他默了一下,方才道:“殿下,陆神医来了。” 容玘半坐起身,有些焦急地道:“陆神医,可是明熙有事?” 陆神医和李泰还有宋砚皆是一愣。 他们总以为他见了陆神医,先会问起他自己的眼疾,不成想他一上来就问起楚明熙。 陆神医在炕沿上坐下,抓过他的手腕仔细替他把过脉后,缓声道:“你瞎了,你知道么?” 容玘一张脸苍白得几近透明,但总算还保持住冷静,微微颔首。 陆神医眉头一挑,抱臂而坐:“你后悔么?” 第80章 第捌拾章 眼疾 李泰和宋砚心头一紧。 陆神医问殿下这话, 不是在殿下的伤口上撒盐么? 容玘倒不曾动怒分毫,垂眸沉吟,不过两息, 便又抬起一双失神的眸子:“没去想过。” 他轻笑了一声,“神医过来,原来是为了我的病。” 眉梢舒展,这才放下心来。 *** 陆神医虽来了东宫一趟, 却也没能帮到什么,只确定了容玘的确不能视物, 略微坐了片刻便又带着徒弟回去了。 求陆神医医治无果, 李泰顾不上是否会走漏了消息,只得找了他和容玘最信任的常太医来府中。 两人径直走到容玘所居的院子里,门窗紧闭,屋里却安静得可怕。 常太医跟着李泰越过屏风来到床榻前,待看见倚靠在床头上的容玘,常太医的眉心不由紧了紧。 方才一路过来的途中, 李泰什么话都不愿多吐露,只催促着要他快些去瞧瞧容玘,他见李泰行事隐秘,便也没多问,只偷瞧李泰的面容,见他难掩忧心,心里便已隐隐猜到容玘的情形恐怕有些不容乐观,这会儿见容玘目光落在虚空之中, 眼里尽是虚无,常太医吓得登时停下了脚步。 常太医侧目看着李泰,才要开口问些什么, 容玘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李泰,是谁来了?” 李泰忙躬身回道:“殿下,是常太医过来了。” 容玘唇角微微扬起,却无端给人一种自嘲的意味。 到底是几年不曾闻声辨人,从前常太医时常来他府中,那会儿他一听便可猜到来人是常太医,而今他哪怕听出来人的脚步声有些耳熟,终究是无甚把握。 “常太医,有劳了。” 常太医神色几经变换,愣愣地将药箱搁在桌案上:“殿下客气了。” 第154章 常太医两眼微阖,来回把了几遍脉象,确认容玘果真是双目失明,一时也拿不准如何宽慰他才好,只得先开了张药方子劝他好生将养着,递了个眼色给李泰,示意他们去屋外细说。 两人到了门外,常太医方才道:“殿下怎么好端端地看不见了?前些日子殿下的身子不是还好好的么?” “常太医,您就别问了,只求您能将殿下的眼疾早些医治好,李某在此先谢过您了。” 常太医见他如此,疑心此事或许事关宫中秘事,一个不慎便会脑袋搬家,便也识趣地没再追问下去。 “殿下的病,老夫自当尽心尽力。” 李泰躬身道谢:“多谢常太医。” 常太医摆了摆手:“谢倒是不必。只是老夫有一事不解,你们为何不找明熙帮忙医治?” 李泰愣怔了一下。 “前几年殿下得了眼疾,便是明熙治好了殿下的病,殿下的身子没人比明熙更清楚,明熙那孩子行事又是极细心妥帖的,且医术也精湛,而今殿下情形如 此,不若还是找明熙过来瞧瞧的好,岂不是比另外寻一些不知底细的大夫来得靠谱?” 李泰只暗暗叹气,眉目隐有忧愁。 正是因为要帮楚大夫治好怕黑之症的缘故,殿下才会答应陆神医的无理要求,成了陆神医的药人,因着吃下那些药丸,才害得殿下两眼不能视物。 那陆神医哪是什么名医,在他看来,妥妥就是个江湖骗子! 李泰送常太医出去,回到院中仰头望着天色。 适才他没答应常太医的提议,可心里到底是有些被说动了。 仔细想想,常太医说的也有道理,假使真找来一位不知底细的大夫给殿下治疗眼疾,且不说那大夫是否当真擅治眼疾,到时候少不得会耽误殿下的病情,与其这样,倒还不如直接找楚大夫。 找楚大夫医治,本就把握更大,更遑论楚大夫嘴巴也严实,断不会把殿下眼盲一事泄露出来,且楚大夫也不是任何一个皇子或嫔妃那边安插过来的人,于情于理,找她医治都是最稳妥的一个法子。 只是如何说动殿下让楚大夫过来医病,倒真真是有些难。 ***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的光景,容玘的眼疾依旧无任何起色,对外只宣称是养伤,众人不知内情,只当是他遭到刺客行刺受了重伤需要静养,倒也不曾往眼疾那边猜想。 无人起疑自然是好,可容玘的眼疾治不好到底是一桩大事,且不管是什么病,往往都是时间拖得越长久越难治,李泰一边尽心照顾着容玘,一边暗自发愁。 李泰想着从前楚明熙毕竟帮容玘治好过眼疾,心一横,索性瞒下容玘,悄悄上山去找楚明熙。 楚明熙近来就住在浮玉山上,由陆神医给她医治心病,听李泰说容玘不能视物,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殿下怎么好端端地会失明,他在江州中的毒不是早已清除干净了么?” 李泰不敢跟她道出陆神医的事,先前叶林虽猜到些实情,却特意瞒过了楚明熙,是以乍然得知容玘眼盲,倒叫她忆起容玘在江州被人偷偷下/毒一事。 李泰见她猜错了方向,一时冲动,容玘给陆神医当药人一事险些就脱口而出,得亏他理智还残存几分,记起容玘先前便已明确叮嘱过他,不许他跟楚明熙透露一星半点,他今日过来求楚明熙医治容玘的眼疾,已然违抗了容玘的命令。 帮殿下寻一位大夫治病,殿下或许还不会怪罪他,若是因此叫楚大夫心里不好受,殿下绝不会轻易饶恕他。 楚明熙沉吟几息,抬起头道:“劳烦稍等片刻,我这便收拾收拾跟你一道过去。” 她实不想再跟容玘有何瓜葛,但医者仁心,容玘双目失明,不久前又刚遭到刺客行刺受了伤,她到底不忍见死不救。 跟着李泰进了内室,透过垂下的细纱帘帐,隐约能从帘帐外瞧见一道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楚明熙踌躇不前,深吸了口气,才开口轻唤:“殿下?” 她声音落得很轻,容玘却立时醒了过来。 容玘近来总闭眼躺在床上,旁人瞧着总以为他还睡着,唯有他自己清楚,他真正睡着的时候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清醒着。 他并不后悔他为了从陆神医的手中拿到药瞎了眼睛,可到底感到有些寝食难安。 是眼盲给他带来的不安。 容玘通过嗓音辨认出来人是楚明熙,一时只觉得难以置信。 他眨了眨眼,拼命想要再瞧一眼她的脸,眼前却依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他小心翼翼地半坐起身靠在床头上,睁着一双无神的眸子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试探着问道:“明熙,是你么?” 楚明熙低低地“嗯”了一声,说不上来心里是何滋味。 忆起自己前来此处的目的,她压下情绪,仔细察看了一番,来来回回把了两遍脉象。 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殿下,您先歇着罢。” 容玘张了张嘴,最后又勉强笑了笑,道:“好。” 楚明熙不敢回头,顶着他投来的目光走出内室,全身僵硬得厉害。 到了屋门外,楚明熙抬眼看向李泰:“李侍卫,殿下怎么中毒了?” 适才她给容玘把脉,发觉他中了毒,此次下的毒/药偏又和先前在江州时中的毒不一样。 第155章 李泰点了点头。 “殿下是在何处中的毒,又是何人下的毒?” 前些日子容玘还来找过她,劝她去浮玉山上找陆神医医治她的怕黑之症,那会儿他分明还是一副身子无恙的样子,怎地才数月不见,容玘又被人下了毒双目失明。 李泰目光有些躲闪:“楚大夫,您就别再问了。” 楚明熙脸色一沉:“此毒极其复杂,我并没有把握能替殿下解了这毒,可倘若不早些解毒,等到毒素尽数遍布全身,那便真的回天乏力了。到了那时候,殿下的眼睛很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就是这样,你也还是不愿跟我说真话么?” 李泰心里一惊。 相处几年,他深知楚明熙性子实诚,楚明熙从不会拿谎话吓唬人,连她都对容玘的眼疾没什么把握,旁人便更不用说了。 他帮不了楚明熙太多,总不好再瞒着她什么,免得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困难。 他心一横,索性如实相告:“楚大夫,此事说起来都是陆神医惹出来的祸。前些日子殿下上山求陆神医给些医治心病的药丸,陆神医不肯,道谁来求他都无用,殿下无奈之下,便只好答应了陆神医提出的交换条件,成了陆神医的药人。” 楚明熙瞳孔猛缩:“殿下当了药人?!” 那位陆神医的确有一些怪脾气在身上,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料到,容玘竟会甘愿当陆神医的药人。 “正是。陆神医见殿下答应当他药人,就给了殿下一些药,也不知陆神医在那些药里放了什么东西,殿下才吃了一段时日,身子便有些不好了。先前卑职便瞧着殿下眼睛似是有些不灵便,这事也怪卑职,卑职先前总存了些侥幸的心思,以为是自己多虑了,临了那药还是害得殿下两眼失明,若早些来找您医治,兴许殿下的情形还不至于如眼下这般。” 李泰怨自己一时糊涂,不该心存侥幸以为容玘不会有事。 陆神医给的药能是好的么,但凡那药吃了没事,陆神医又何至于找不到人给他当药人。 他更怨自己不该一味听从容玘的命令,只想着瞒过楚明熙,生怕楚明熙得知容玘为了她的心病成了陆神医的药人而心里不好受。 时间拖得太久,容玘体内的毒素兴许早就蔓延全身。 他越想越害怕,忍不住急道:“楚大夫,殿下这眼疾还能治么?” “你还记得殿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陆神医给的药么?” 日子是长是短,给人造成的影响也尽不相同,她总该问清楚才行。 李泰回想了一下,才回道:“是六月初二。” 楚明熙凝眉沉思。 她对这日子有些印象,她记得那日曾下过一场大雨,直到深夜时分雨才堪堪停住,长公主留她在公主府留宿一晚,当时长公主还跟她说,容玘去了浮玉山,不会来公主府做客。 后来她在回湖州的路上,陆神医的徒弟追了过来,说陆神医要她去山上配合他医治她的心病,那日陆神医的徒弟也曾提起过,容玘曾冒着大雨上山向陆神医讨要给她治病的药丸。 而今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容玘为了拿到药丸医治她的怕黑之症,不惜当了陆神医的药人。 楚明熙胸口堵得喘不上气来,心底尽是旁人没法体会的复杂情绪。 他两眼不能视物,又是因为她才会如此,她作为医者,自不能袖手旁观,她分明不愿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可到头来他们仍是纠缠不清。 “李泰,你先回房好生看顾殿下,余下的,容我再另外想个法子。” 楚明熙出了东宫,径直去了浮玉山。 陆神医抬眸看着被猛地打开的房门,眉头微 拧:“你这女娃子,怎么进我屋里都不知道先敲下门?” 楚明熙直奔主题:“你到底在给殿下吃的那些药丸里放了什么东西?” 陆神医放下手中的药丸:“你要打听这些做什么?” 医者素来对自己的药方讳莫如深,哪怕楚明熙是他的病人,他也断不会向她透露分毫。 “你可知殿下吃了您的药后不能视物,他……”说到此处,楚明熙声音已有些发颤。 当初若她不答应医治,容玘岂不是就白白牺牲了么? 第81章 第捌拾壹章 病因 容玘是太子, 帝后和满朝文武又怎会容许一个眼盲的皇子坐上太子之位。 已被封为太子又如何,从前容玘不就已经当过几年的废太子了么,焉知此次不会再被皇上废去太子之位? 陆神医哼了一声:“女娃子, 你难道对他余情未了么,不然你那么心疼他做什么?” 果然女娃子就是心太软,看到自己的情郎眼瞎了便心疼得很,也不想想从前她那好情郎做过些什么。 “那也不是理由让你给他下/毒, 我自然要知道你的药里究竟放了何物,如此我才好替他医治眼疾。” 陆神医被她说得耳朵一红。 他原本也只是想有个药人为他所利用, 并非如楚明熙所说蓄意对人下毒, 更遑论他也不认为他给的药丸能让人中了剧毒致使两眼失明。 他轻咳了一声,板起脸道:“女娃子,你这话就说得有些不中听了。我又没给他下毒,你自己也是大夫,你当知道,是药三分毒。何况我将药丸给他之前, 便跟他说得清清楚楚,叫他想清楚了再答应我,我又没逼着他,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第156章 楚明熙见如今这情形下,他还只顾着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气得坦言道:“你做事没担当,一见惹了祸了就只知道推卸责任。” 陆神医自打在江湖上得了神医之名后,便没人敢再对他不敬, 每回见了他,巴结他还来不及,哪会如楚明熙这般怼他, 这会儿见楚明熙揭了他老底,一席话戳得他面皮紫涨,实将他气得不轻。 “你这女娃子,看模样温温柔柔的,怎地嘴皮子这么不饶人,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楚明熙有些不屑地道:“此事不劳你费心。” 陆神医叉着腰直嚷嚷道:“这哪是我推卸责任!我从医数年,江湖上哪个不知我的名号,谁见了我不尊称我一声陆神医。” 见她一脸鄙夷,他忙又继续道,“放眼看去,早前多少人都当过我的药人,我给的药丸不说吃了完全无事,但至多也就有些小病小痛,哪会如太子殿下这般,不过吃了几颗药丸,便生生瞎了眼睛,分明是殿下自己身子弱,焉知不是殿下自己的缘故才会如此?” 楚明熙听他仍在狡辩,张了张嘴欲要出声,陆神医已抬起手指摇了摇,“我若没记错,早先殿下便已瞎过一回,还是你细心医治了许久才医好了他的眼疾。你仔细想想,他那样的底子,不管吃不吃我给的药丸,眼疾复发都算是寻常,这事可真赖不到我头上!” 楚明熙被他说得一时愣怔住。 跟陆神医争论无果,楚明熙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天际传来阵阵雷声,回屋不过两盏茶的工夫,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她坐在窗下,仰头望着氤氲的雨帘出神。 陆神医有句话她是信的,他是逼迫容玘当他的药人不假,但跟陆神医相处了这么些时日,他这人再如何放浪不羁,也不至于阴险到在药丸里放毒。 容玘眼盲,兴许问题真不出在陆神医给的药丸上。 容玘早前中过两回毒,其中一次还是他在江州对抗时疫的时候被人下的毒,当时宁太医和她虽竭力给他解毒,可他的身子里可能仍残留着未能清除干净的毒素,只是表面瞧着余毒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影响,否则宁太医和她也不至于以为已解了他的毒。 如今陆神医叫容玘服下他给的药丸,陆神医药丸里的东西和先前残留在容玘体内的毒素相加在一起,容玘的病情便难免有些失控了。 *** 几日后,陆神医带着他的徒弟,坐着马车搬来东宫住下。 自打确认容玘再度失明,李泰和宋砚便专程去了一趟浮玉山,道容玘不宜走动,实不能再来见陆神医,两人求陆神医行个方便,若实在要把容玘当药人,不若搬去东宫住下。 李泰和宋砚并没能说服陆神医,陆神医在浮玉山自在惯了,叫他去东宫居住,他哪受得了这拘束,可前几日他才被楚明熙抢白了一顿,他嘴上虽不愿承认,认定了是容玘自己身子不争气,心里到底还是有愧,便也没好意思再叫容玘来见他,只略微摆了一会儿谱,便收拾了东西来府中住下。 搬入府中后,他每日都会观察容玘这位药人情形如何,以方便记载在册,待住了一些时日,发觉东宫厨子的厨艺远非别处的厨子可比,他旁的都好说,于吃食上面却是顶挑嘴的一个人,时常还会主动去找厨子讨教一番,把厨子哄得恨不得把毕生所学的菜肴都一一做好了端到他面前品尝。 日日有美味佳肴养着,他乐得反倒不愿回浮玉山住了。 楚明熙见陆神医居然来了东宫住下,难掩错愕。 陆神医的怪脾气她是见识过的,无论家世如何显赫,谁来请他下山出诊他都一概推脱不去,大有一辈子窝在山上老死的架势,而今李泰他们竟能说动陆神医离开浮玉山来东宫居住,实属不易。 陆神医视线从她背在肩上的药箱掠过,禁不住促狭一笑:“你这女娃子,嘴上还说着如何不在意太子殿下,你今日怎么就跑这儿来了?” 楚明熙知他惯爱打趣人,办正事要紧,故而也懒得理会他,直接越过他往客堂走。 陆神医跟着追上来:“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可是被我说中你的心事了?我道为何这几日你总不来山上找我治病,合着你跑这儿来给那小子治眼疾来了。你可得听我一句啊,那小子的眼睛需要医治,你这怕黑的毛病更得治!” 楚明熙见他误会大了,放慢了脚步解释道:“陆神医,并非是我在意殿下,可无论如何,殿下到底是为了治好我的心病才得了眼疾,于情于理我都该帮殿下治好眼疾才是。” 陆神医微一挑眉:“当真?你真不在意那小子了?” “自然是真。” 陆神医心中油然生喜,抚掌大笑:“不在意那小子更好,如此你还能一心一意地钻研医术。你往后就当老夫的徒弟罢,老夫那小徒弟人虽是个顶老实的,只可惜天分实在不高,老夫瞧你倒是有些天分,不若拜老夫为师罢。” 这女娃子是个难得的学医好苗子,悟性高不说,且心系病人,做事也极细心妥帖,这些年前来浮玉山拜师的人不少,但能入他眼的不过寥寥无几。 陆神医忙又道:“你是顾老头的外孙女,谅必人品也算靠得住,你若真愿意当老夫的徒弟,老夫便也不藏私了,往后定会将老夫毕生所学的心病疗法全套传授给你。到时候莫说是你自己了,便是旁人有了心病,也能找你医治,岂不是好?” 第157章 楚明熙的脸色明显有了松动, 不得不说,陆神医脾性虽古怪,但凡他想说动谁,句句都能说动那人的心思。 楚明熙早前就想根治好她这怕黑的毛病,若能从陆神医那里学到几分,哪怕只是学到个皮毛,也必然受益匪浅,尤其是那些患有心病的女病人,因要顾忌世人的看法,不便出门找男大夫治病,假使真有个女大夫能为她们医治,她们就不必再受那久病不治之苦,如此,倒真真是一桩于所有人都有利的 事。 陆神医见楚明熙不言不语,以为她仍在迟疑不决,心里不免就有些恼了:“嘿,你这女娃子,老夫愿意破例收你为徒,旁人想要这福气还盼不到,你居然还不答应,是不是觉得顾老头比老夫医术强?老夫老实跟你讲,顾老头虽有几分真能耐,但比起老夫来,他可是差得远了!” 他抬眼睨了睨她,“你不信?!你自己出去打听打听,江湖上谁见了老夫不恭恭敬敬叫老夫一声‘陆神医’,你祖父再如何厉害,到底只挣了个‘顾大夫’的名头。” 若说前一刻楚明熙还在踌躇着要不要就此拜陆神医为师父,待听了此话,从陆神医的话里头品出几分奚落她外祖父的意思,心中本就有些不喜,且从医者当以医人为主,陆神医却只想着在外头挣个虚名,在名声上与人攀比高低,此举绝非为医之道。 她立时打消了跟陆神医学医的念头,有些不屑地道:“我外祖父哪比你差得远了?我外祖父医术比你高明不说,人品也比你高洁。不说旁的,只说药人一事,我外祖父就绝不会逼着人当药人,更不会让药人吃出些什么毛病来。” 陆神医被她气得瞪眼吹胡子,欲要开口辩白几句,可到底楚明熙这话实不算冤枉他,难免有些底气不足,一时也没脸再声辩什么。 楚明熙走进院门,陆神医实在不舍放弃她这棵好苗子,跟在后头忿忿不平地道:“顾老头是你外祖父,老夫再如何本事比他大,你跟他连着血亲,你心里自然更偏倚他,瞧他处处都是好的。” “老夫也不跟你争这些没用的,往后,你就会知道老夫的医术高不高明,到了那时候,你就算来磕头求老夫当你师父,老夫也不见得愿意!”他拂了拂袖子,负手便走。 *** 陆神医在楚明熙那里碰了个软钉子,气得连晚膳也没用上几口,到了次日,见了楚明熙面上仍淡淡的,似是心中仍有些不快,楚明熙也由着他去,陆神医的脾性她并非全然不知,他再如何气恼,到底从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了他的医术。 陆神医自己恼了两日便也好了。 楚明熙日日都按时服用他给的药,但他行医数年,自然明白他的药虽好,想要彻底医治好心病,总归还需解开心结。 陆神医抱臂靠在椅背上:“明熙,你到底因何缘故得了这怕黑之症?” 他总该先了解她当初到底因为何事留下怕黑的毛病,方能对症下药。 楚明熙面色微变,手指紧拽着医书的一角沉默不语。 陆神医见她如此,凝眉轻斥道:“你这女娃子,当真不知轻重,这种事怎好瞒着老夫不说,你这怕黑的毛病到底还想不想治好了?” 楚明熙跟他相处了这些时日,深知他这人嘴巴上不饶人,心眼却不坏,纵然她不愿拜他为师,他为着此事恼了几日,到底是盼着她的病能早日好的,怕她会忘,日日都命他徒弟过来叮嘱她切莫忘了喝药。 她自己同为医者,如何不知心病还需心药治,陆神医想要知道她因何缘故落下病根,她若是不将此事说个明白,叫他还如何替她医治? 明知自己该如何做,可心口处只觉得酸苦麻痛,几番踌躇,仍是说不出口来。 半晌,她抬眼看着陆神医:“陆神医教训的是,是明熙糊涂了,还请陆神医多多包涵。” 陆神医一生未娶,这些时日来内心已有些把楚明熙当作了自己的外孙女,这会儿见她言辞诚恳,却绝口不提她从前到底受了何种苦楚,便也有些心下不忍,不舍再拿话训她,更怕再勾起旧事惹得她伤心,便没再提起此事,略微坐了片刻便回去了。 到了掌灯时分,陆神医用过晚膳漱了口,他身边的小徒弟举步跨入稍间,垂首回道:“师父,太子殿下方才差人过来,说您若是方便,还请您能过去一趟。” “来人可有说是为了何事么?” “不曾。”小徒弟踌躇了一下,“师父,要我过去问问是何事么?” 陆神医将帕子往手边一放:“罢了,问来问去甚是麻烦,还是老夫直接过去罢。” 陆神医带着徒弟去了容玘屋里,挑开帘子,绕过屏风进了里间。 李泰见他们师徒二人来了,忙提醒道:“殿下,陆神医过来了。” 容玘吩咐人上了茶,又端来了些点心,李泰抬手挥退守屋中的下人,连陆神医的小徒弟也被他劝着退至门外,只留容玘和陆神医在房中。 陆神医端起茶盏,低头欲饮茶碗中的茶水,耳中听得容玘问道:“明熙她近来可好些了么?” 陆神医不由发笑:“巴巴地叫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明熙现下就住在府中,你直接问她不就行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容玘被他说得语塞,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他一早便想打听楚明熙的心病是否已有好转,可总不敢问她,生怕给她造成压迫感,想着陆神医定然是知道她的情形的,所以才特意找了陆神医过来问问。 第158章 陆神医见他神色窘迫,倒也没再打趣他,想起至今没能从楚明熙的口中得知当年的事,索性问起了容玘:“你可知明熙是为了何事有了心病么?” 他才问出口,容玘的面容便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团。 第82章 第捌拾贰章 动怒 陆神医只是试探着问了问, 想着楚明熙和容玘相识多年,或许会知道一二,可他到底不确定明熙的病是否跟容玘有关。 愣神间, 容玘已开口道:“当年我眼盲久病不治,明熙去采药,不小心崴伤了腿脚,被困在山上无法下山, 被迫在山洞中躲了一夜,整晚都能听见山上野兽的咆哮声。自那日后, 明熙便落下了怕黑之症。” 陆神医几乎气得倒仰:“殿下身边那么多身手了得的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竟连个姑娘也护不住?上山去采药,派哪个去不得,非得让个小姑娘去?” 到底是皇子,就连身边的奴才也比旁人尊贵,打量明熙只是个平头百姓便能随意差遣了是么。 “明熙她是独自一人上的山,出门前也不曾跟旁人提起过此事, 因着这缘故,我身边的侍卫便没跟她一道去山上。若是事先知晓此事,我定不会让她如此孤立无援。” 陆神医冷笑一声:“殿下倒是推得干净。她一个人上的山,她是傻么?” 楚明熙的事让陆神医忆起了从前的伤心事,历经数年,每每想起他当年被人背叛过,至今仍叫他难以释怀,看着容玘的时候不免多了些许怒意。 他站起身, 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你怎就不去细想想,明熙比寻常人聪慧许多, 行事又谨慎,照她那性子,她又为何要瞒着你和众人一个人上山,做那吃力又犯险的事儿?” “你小子当真猜不到缘故么?”陆神医走到床榻前站定,“明熙定是怕早早跟你提起此事,万一事后没能在山上采到药,你小子便要失望了。明熙她心疼你,舍不得你有一丝一毫的失望。” 陆神医虽不问世事,他身边那小徒弟却时常会跟他提上一嘴,那会儿容玘来浮玉山求他给楚明熙医治心病,他想着堂堂太子殿下,却为了个女子甘愿当他的药人,一时起了些疑惑,便叫小徒弟去打听了一番,方才得知几年前楚明熙曾被容玘贬妻为妾,容玘还差点就娶了楚明熙的堂姐为正妻。 陆神医是个护短的性子,心中替楚明熙觉着抱屈,忍不住道:“明熙是个痴情女子,只可惜所托非人。难怪那日老夫曾问她因何缘故落下这怕黑的毛病,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愿说。老夫还怨她不懂事,而今细细想来,哪是她不懂事,换做是老夫,这辈子都不想再回想起这种事来!” 为了这么个负心汉,当真是不值啊。 容玘被陆神医说得面露羞愧,后悔的情绪压在他的心口,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这些时日来明熙就在府中帮他医治眼疾,他内心深处分明知道她只是为了还清他的恩情,并非因为她还心悦于他。明知此事无关乎情爱,可他偏偏就是没勇气主动劝她离开,放她自由。 有时候他也想过,倘若一直就如当下这般眼瞎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还有明熙在身边。 他甚而奢望过,从前明熙是那样心软的一个女子,尤其是对他,现如今看到他双目失明,会不会因此对他起了怜惜之情,或许等他们相 处的时日久了,她还会对他回心转意。 他明知他不配,却仍是免不了对此抱有一丝希冀。 陆神医今日这番话,让他无地自容。 *** 太子被人行刺,此事实乃大事。 帝后二人得了消息后大为光火,不过两人因何缘故动怒,却各有各的原因。 皇上面色极寒,抬手一挥,叠放在书案上的折子尽数被他挥落到地上。 皇上身边的曹公公战战兢兢地上前小声劝道:“皇上息怒,小心气坏了身子。” 御书房伺候的余下几个宫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上喘了好几口气,得亏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过了几息,总算稍稍平息了怒火。 那年容玘因在宫宴上喝下/毒酒不能视物,他分明知晓是何人下的毒,却不得不压下此事不许人再彻查下去。 他如此行径,实属无奈之举。 自己的儿子被人生生弄成了个废物,何止是皇后和容玘愤恨不已,他心中亦有恼怒。 惩治老四容琰和他的母亲贤妃并非难事,难就难在贤妃的娘家娄氏一族。 娄氏一族势力太过强大,他不能不谨慎着些。 也因此那时候容玘虽让出了太子之位去了南边养病三年,无论朝中的大臣如何进言,他总迟迟不愿再立储君。 他是皇帝,岂能看不出来老三容琅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他待容琅不同于旁的子女,不过是为了做给容琰、贤妃和娄氏一族看,他的心里未必没起过立容琅为太子的心思。 后来容玘眼疾痊愈回了京城,才过不久,他便立了他为太子。 此举是为了稳住局势,更是为了绝了娄氏一族的念头。 没成想他们依然贼心不死,见宁贵妃一党已被铲除,便又对容玘下手。 如今他的身子已远不如从前,他再如何不愿放手,心里也已接受让容玘继承他的帝位,容琰却丝毫不顾江山社稷,对容玘下了狠手。 容琰能狠下心肠欲夺自己亲兄弟的性命,是不是还会贪心不足,对他这个已到垂暮之年的父亲强行逼宫呢? 第159章 这些年来,他早已对娄氏一族深恶痛绝,而今他不愿再忍。既是容琰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主动递了个把柄给他,那他便借由此机会命人彻查此事。 容玘在四皇子容琰的府里一早就安插了眼线,是以皇上才有了动作,宋砚比其他人都更早得知容琰那边的消息。 “殿下,皇上已下了圣旨,娄氏一族阖家下狱,十二岁以上男丁被送去刑场斩首,年纪小的被流放去了关外,女眷则被充做官奴。” 容玘面色不变:“那位呢?” “皇上已下令将容琰贬为庶人,幽禁在万寿山。贤……娄氏还存了念想,跪在御书房门外向皇上求情,皇上非但没软下心来,还一并下令废了她妃位,打入冷宫。” 容玘阖眼闭目养神:“下去罢。” *** 容玘眼盲一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 先前受了伤,容玘便顺理成章地借着养伤的由头在府中静养,再没去上过朝。 刚开始那会儿,还不曾有人疑心,时日一长,皇后便开始觉着有些不对劲,倒也不敢声张,只暗中嘱咐她最信任的太医去东宫瞧一眼。 到底是皇后倚重的太医,容玘的情形根本瞒不了他,待皇后得知太医带回来的消息后,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她一晚上都没能阖眼,次日一早便亲自来了东宫,命侍人退下,只留她身边的单嬷嬷在房中。 皇后望着容玘苍白到近乎泛青的脸色,心口一阵绞痛:“玘儿,你之前还好好的,怎地突然就看不见了?” 容玘靠坐在床头,神色漠然。 皇后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兀自不死心地道:“当真是没法可治了么?” 容玘有些自嘲地牵起唇角:“只是瞎了,有何要紧?” 皇后攥着帕子,掩住脸低低啜泣。 前有三皇子一党败落,后又盼到四皇子被皇上找到了实打实的错处,她跟皇上夫妻多年,她深知皇上此回绝不会轻饶了容琰。 近来皇上的身子一直不大好,玘儿登基为帝,不过是时间早些或晚些罢了。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玘儿又瞎了双眼,依着皇上的脾气,难保玘儿不会再度成了皇上的弃子。 容玘静静地坐在床榻上,恍若未闻。 母后向来如此,每回得知他遭了什么祸事,嘴上说着如何担忧悲痛,到底也不曾真心为他做过什么,不说旁的,只说此回他在东宫养病已有近两个月的光景,也未曾见她亲自来瞧过他一回。 今日来东宫探病,看似在意他,说到底不过是忧心他又如从前那般不中用罢了。 母子二人心思各异地呆坐了片刻,皇后几番想要再说些什么,迟迟等不到容玘的回应,自己又着实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想起自己已出宫了这么大半天,该早些回宫去以免招惹旁人不必要的猜疑,便渐渐收了泪,确认已从她面上瞧不出什么不妥来,才由单嬷嬷扶着起身离开。 跨出门槛,便遇到等在门外的楚明熙。 她立在原地先是一愣,旋即又心下一松。 是了,她一时心慌乱了手脚,倒是忘了早几年容玘眼盲那一回,便是楚明熙给他治好了他的眼疾。 楚明熙医术精湛,又擅治眼疾,有她在,容玘的眼疾总有望医治好。 她有心想叫楚明熙给容玘好好医治眼疾,待回想起容玘和她从前对那姑娘的态度,登时又有些犹豫,拉不下颜面去跟楚明熙开这个口。 舍不下自己这张脸,偏又心知容玘的眼疾非同小可,早先付出了那么多,她怎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容玘退出太子之位。 踌躇间,李泰已走出来躬身请楚明熙进屋,皇后只得将滑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一旁的单嬷嬷察言观色,低声劝道:“娘娘莫要太担忧了,老奴瞧着楚姑娘是个好的,而今她既是在府中,八成就是过来给殿下医治眼疾的。早些年殿下的病便是她治好的,有楚姑娘在,殿下此番也定能药到病除。” 皇后微微颔首。 是了,皇上虽身子不大好了,宫里头到底有那些千金难求的珍贵药材日日拿药养着他,未必马上就去了,只需熬到容玘哪日眼睛好了,一切便无碍了。 *** 下人搬了绣墩过来,楚明熙坐下,抬眼打量容玘。 不过数日,他便已形销骨立,从前只是比旁人略显白皙些的脸颊已变得苍白如纸,无半分血色,整张脸瘦得都凹陷下去。 哪怕是在南边初见他的时候,他的模样也不曾如此狼狈过。 她收回思绪,对靠在床头上的容玘开口道:“殿下素来睿智,明知此举凶险,为何还要答应陆神医的交换条件当他的药人?” 容玘此番会双眼失明,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说服陆神医答应帮她医治心病才惹出来的事。 她是人,不是一块石头,明知他是为了她才会落到这般田地,心里怎可能一点感触都没有。无论先前他们之间有过何种是是非非,她总还是盼着他能过得好好的,不忍见他过得如此落魄。 容玘依稀闻到近旁有一缕极淡又熟悉的清香,听出她话中难掩担忧。 他抿唇笑了一下。 多日来,他的心底第一次萌生出了一丝希冀。 “明熙,你是在担心我么?” “民女是医者,莫说民女欠殿下一个人情,便是民女不欠殿下 第160章 什么,既然知道有人患了眼疾,民女也自会出手医治。” 容玘唇边依然挂着一抹笑,手指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攥住了被角。 他跟明熙相识数载,他比谁都了解她的为人。 她天性善良宽厚,又跟她外祖父顾大夫一样,悬壶济世,若换作今日是另一个人得了眼疾,明熙也必会过来替人医治。 换作是他,倘若今日得眼疾的是辜负过他的人,纵然他医术再高明,也定不会如明熙这般大度地替他医治。 他总不满母后对他没有几分真心,可说到底他也不比母后好到哪去。 他一直都是个表面温和儒雅,实则冷心冷情的人,否则怎会寒了明熙的心。 *** 皇后来了一趟东宫后,才过去几日,皇上也亲自来了东宫。 皇上和太监曹公公一前一后走进屋内的时候,楚明熙刚给容玘把过脉。 见皇上来了此处,心知皇上定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跟容玘说,她不宜杵在一旁,便屈膝欲要退下,皇上面容微冷,盯视着她道:“阿玘的眼疾,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楚明熙迟疑了一下,没有立时回话。 她向来不说没把握的话,何况问话的是皇上,更是当比平时多几分谨慎。 靠坐在床头的容玘生恐皇上为难楚明熙,记起从前他眼盲难以医治时,皇上曾对跪了一地的诸位太医怒火中烧,不由得插嘴道:“儿臣的眼……” 话才堪堪说了半句,皇上已摆了摆手,道:“你们先下去罢。” 楚明熙和叶林退至屋外,房中只余下皇上、容玘和曹公公。 皇上撩袍而坐,打量着容玘的目光中满是不赞同。 他这儿子,贵为太子,却为了给心悦之人,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个瞎子。 他近来身子已大不如从前,膝下虽有几个儿子,却无一人能堪重任,放眼望去,也唯有他这个嫡子够格继承他的皇位。 到头来容玘却不顾江山社稷,忘了自己身为太子该有的责任,为了些儿女私情,让自己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指尖敲着扶手,显示出他此刻的不悦。 静默片刻,他望着容玘冷声道:“原先朕总以为你比你另外几个弟弟明白事理,知道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到头来你却比他们更不知轻重。身为一国之君,首要的便是安民心平内患定江山。你倒说说,你行事如此轻率,叫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交付到你手中!” 容玘悟出他话里的意思。他以为他会惶恐、会不安。 从前他付出甚多,为的就是来日能登基为帝。 可今日听了此话,他却只觉得说不出的轻松。 “父皇是想如从前那般,因为儿臣眼盲不中用了,再逼迫儿臣主动让出太子之位么?” 过了大概几炷香的工夫,曹公公跟在皇上的后头离开了。 楚明熙仰头看了眼天际,近几日都是晴天,晴好的阳光洒下来,连树叶上都泛着碎金。 她从这番美景中收回目光,心里有些唏嘘。 叶林见她神色有些怅然,眉头微蹙:“明熙,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旁人总如何羡慕皇室中人,以为他们身份尊贵,无论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手,可如今看来,做皇子也没什么好。” 第83章 第捌拾叁章 若是 “方才皇上来探望殿下, 在房中略坐了片刻便回去了,来了也只是问我们可有法子医治殿下的眼疾,旁的一句话没有。说句大不敬的, 我总觉着眼下这情形,皇上似是要放弃殿下了。” 叶林静默无语,显然是默认了。 “我还记得那年我才三岁,恰逢夏天, 我嫌天热,觉着那酸梅汤好喝, 偷偷喝下两大碗才作罢。到了夜里我肚子疼得厉害, 娘亲从前曾跟外祖父学过些医术,知道我是喝了太多酸梅汤的缘故。 “照理我这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可娘亲知道归知道,她总还是担忧我,整夜未阖眼地守在我床前。爹爹也不放心我,明知次日一早还要去衙门, 总是不肯回屋歇息,一直陪在娘亲的旁边与她一同照看我。 “第二日我便好了,过了两日,我活蹦乱跳地跟个没事人似的,娘亲是脾气极好的,凡事都依着我,但她不愿我再受那苦,后来哪怕天再热, 也再不许我贪嘴喝太多的酸梅汤。” 那时候她人还年幼,心里有些不高兴,时常扑进她母亲怀里撒娇, 求母亲再让她多喝几口酸梅汤,她母亲对她仍是温温柔柔的,在此事上却总不愿松口。 后来她长大些了,又有了惠昭,自己当了母亲方才得知,当年母亲对她那种满满的爱意。 叶林颔首道:“我虽不是师父亲生的,但师父待我极好,吃穿用度都和你一般无二不说,还教了我医术,又给了我好些银两劝我去外面游历一番,哪怕亲祖父待自家孙子,也至多如此了。” 他和顾老爷没有一点儿血亲关系,可顾老爷待他的好,他一直都知道。反观容玘,无论是皇后还是皇上,待他又能有几分真心? 楚明熙和叶林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 容玘知道楚明熙在乎惠昭,把惠昭视作她的亲生女儿一般,他不忍她们母女二人分离,楚明熙前脚才在东宫住下,后脚他便着人去将惠昭,石竹和忍冬劝来东宫,让楚明熙每日都能见到她们。 石竹和忍冬到底是在王府里当过差的,从前对容玘心怀不满也是因为替楚明熙打抱不平,该懂的规矩还是懂的,而今得知容玘是为了治好楚明熙的心病才瞎了双眼,便更对容玘生起几分同情,想着他如今这样,心里必然不好受,便极少在府里乱走动,免得叫他撞见了更惹他心烦。 第161章 近来天气渐暖,正是百花盛开的时节,一园子的花花草草,叫人看了眼花缭乱。 惠昭是个调皮好动的,她知楚明熙眼下在京城养病,一时回不了湖州,母亲的病有望治好,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就是少了卿姐儿与她一同玩耍,难免觉着这日子有些苦闷无聊,一旦石竹和忍冬不在跟前,便偷偷溜去园子里玩耍。 在花园里摘朵鲜花、在草坪里扑花蝴蝶、在假山里钻进钻出,或是站在池塘前拿吃食喂食池子里的鱼儿,一眨眼一天的工夫就这么过去了,这样的日子倒也惬意,别有一番滋味。 这日她看着水中的锦鲤游来游去地争食,觉着脚站得酸疼,仰起头望了一眼日头,想着再过一两个时辰便是用晚膳的时候了,便伸手将粘在衣裙上的食物碎屑拂去,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便瞧见容玘正坐在轮椅上吹着风出神,轮椅后面还站着他身边的心腹,她先前曾问过容玘,容玘说那人叫李泰,是他的贴身侍卫。 容玘自从两眼看不清东西后,耳力就变得极敏锐,惠昭还未出声,他便已扭头朝她望过来:“昭姐儿,是你么?” 惠昭又惊又喜:“叔叔,昭姐儿还没开口说话呢,你怎么就猜到是昭姐儿?” 容玘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你的脚步声与旁人不同。” 惠昭走到他跟前,心情莫名的复杂。 容玘身形挺拔,比寻常人高了许多,早前她每回与他说话,总得仰起头来望着他,时间久了,脖子都有些酸,现下看到身形高大的容玘只能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才能出来走走,她心里总不免替他感到难过。 刚在东宫住下的时候,楚明熙和石竹她们都私底下提醒过她,道东宫不比自己家里,规矩多,她莫要到处乱跑,更不要一时鲁莽冲撞了东宫的人。 惠昭自然知道她们都是为了她好才跟她说这些,她又不笨 ,才不会傻到去得罪东宫里的那些人。 她能感觉得到,容玘其实是喜欢她的,一点都不讨厌她。 惠昭脚站得酸疼,便找了块离她最近的石头欲要坐下,李泰见了,忙快步上前拿袖子擦了擦石头。 惠昭笑嘻嘻地道了声谢,一屁/股坐下。 李泰退回轮椅后,内心暗叹。 难怪殿下喜欢这孩子,这孩子有时候比大她多岁的人都聪慧,且还是个爱笑的,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容玘开口道:“你方才在做什么呢?” “昭姐儿在喂池子里的鱼儿,它们嘴好馋,喂多少都嫌不够。” 李泰和容玘皆是一笑。 “那你下回少喂些罢,鱼儿是不懂这些的,旁人喂它们多少,它们就吃多少,吃撑了反倒容易出事。” 惠昭点头应下,坐着也不安生,两条胖乎乎的小短腿一晃一晃的。 两人一时又沉默下来。 容玘略一沉吟,憋在心里好久的话终是问出了口:“你娘亲这些日子戴的发簪是什么样儿的?” 他两眼失明,没来得及亲眼看一眼她的头上是否戴着他送她的那支玉簪子。 “你是说娘亲戴的簪子么?昭姐儿记不太清楚了。” 如今她和楚明熙同住在东宫,虽每日都能见上面,但母亲总是行色匆忙地来她屋里,与她一同坐在桌前用过饭后,便又匆匆忙忙地离开,她压根就没去留意母亲穿的啥,戴的啥。 “你再仔细想想。” 惠昭歪了歪头,细细回想。 “哦,昭姐儿记起来了,娘亲戴的就是平日里戴的那支木簪子啊。” “你确定没记错么?”容玘依旧是平日里的温润模样,声音里却带着点急切。 “嗯,我看得真真的,是支木簪子。” 容玘脸上带了丝黯然,不由得地道:“我送的簪子她不喜欢么?” “叔叔送的簪子么?”惠昭才问出口,便想起那日他们一行人离开京城,容玘给了楚明熙两匣子的东西,她瞧见其中一个匣子里放着一支顶精致的簪子,还是玉做的,簪子上面还刻着花。 那支簪子实在是好看,她只看了一眼便记住了。 容玘颔首。 惠昭托着腮:“没瞧见娘亲戴过那支发簪,娘亲大抵是不喜欢那支簪子的罢。” 她若是得了个自己喜欢的簪子,她怎可能舍得放在匣子里不戴,定是日日都戴着它的。 孩子的话,仿佛是把刀子在容玘心上重重捅了两记。 李泰恨不得上前堵上惠昭的嘴。 旁人不晓得他却是知道的,为了送楚大夫这支发簪,殿下特意跟师傅学了手艺,回了家后,还夜夜在灯下忙碌。 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生辰礼却不得人喜欢,殿下心里哪能开心得起来? 容玘心中有些许失落。 几人相对无言,过了片刻,惠昭忽而问道:“叔叔,你是不是很喜欢娘亲啊?” 容玘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羞窘,默了几息,才道:“你是听谁说的么?” 惠昭颇为自得地扬起下巴:“没人跟昭姐儿说这些,昭姐儿自己瞧得出来。” 若不是怕自家主子愈发窘迫,李泰几乎就要憋出笑来了。 果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叔叔不信么?早前卿姐姐的爹爹也送簪子给卿姐姐的娘亲,卿姐姐还总是跟昭姐儿说,她爹爹可宝贝她娘亲了,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娘亲。叔叔你每回来找我们,你的眼睛就总是围着娘亲转,昭姐儿可都瞧见好多回了。” 第162章 容玘心里分明还有些颓然,可这会儿听了惠昭的话,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 从前他总一味地哄骗明熙,生怕她瞧出他只是为了利用的医术,而今他当真对她动了情意,他纵然想要瞒着,他对明熙的心思却连个几岁大的孩童都瞒不过。 “叔叔,你那么喜欢娘亲,可娘亲为何就是不喜欢你呢?” 叔叔模样长得好,便是眼睛看不见了,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容貌。叔叔的性子也温和,待娘亲又处处上心,可娘亲总不喜跟他接触,连话也鲜少跟他说。 若是心悦他,娘亲又怎会是这种态度? 容玘默然无语,心底满是苦涩的滋味。 直到惠昭回屋前,他也没跟她解释是何缘故。 *** 容玘眼盲一事,到底算是一桩大事,莫说宫里的那些人,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公主也知晓了此事。 长公主选了个晴好的天气,带着郝嬷嬷前来登门拜访。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洒进来,折射出绚烂的柔光。 长公主才坐下,便对着容玘叹气道:“你说你这又是何苦?” 容玘神色如常:“没什么苦不苦的,有得必有失。” 长公主横他一眼,只觉自己专程来这一趟简直是多余。 “有得必有失?!你这话叫本宫如何信得!本宫记得你从前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你怎就确定明熙必然会因为此事跟你破镜重圆?” 长公主早前便瞧出容玘对楚明熙是用了心的,而今容玘竟还为了楚明熙的病甘愿当陆神医的药人,她嘴上虽跟郝嬷嬷埋怨容玘蠢不可及,堂堂一国太子怎能把自己的身子如此当儿戏,可内心深处,到底是有些动容的。 “本宫瞧着明熙那孩子性子虽温婉,却是个倔脾气,一旦她打定了什么主意,旁人轻易改变不了她,你可别以为你为她吃了些苦头,或是在她面前装个可怜,她便会对你软了心肠回心转意!” 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何况是明熙那样有主意的姑娘。 容玘温笑着道:“姑母倒是了解明熙,比孤还了解明熙。” 长公主嗤笑一声:“行了,你少拿话哄本宫,本宫可不会轻易被你糊弄了去,巴巴跑到明熙跟前替你说好话撮合你们。” 她指尖隔着虚空轻轻点了点,“你从前若是没做下那些对不起她的事,不必本宫撮合,依着明熙的脾气,她自己也早跟你和好如初了。” 容玘笑容微敛,眼底溢满悔意。 不必长公主出言提醒,便是连他自己,也无一日不在痛悔他曾对楚明熙做下的那些事。 早前他那样自以为是,总以为后悔是世上最没用的情绪,而今他明知多想无益,却仍旧时不时会去想,倘若能再给他机会让他重来一次,他定不会辜负楚明熙,更不会伤害她分毫。 长公主凝起秀眉,一脸正色地道:“阿玘,你可有想过,若是你一辈子眼睛都好不了,你当如何?” 第84章 第捌拾肆章 治本 此言一出, 容玘那张本就苍白的脸颊愈显惨白,白得近乎透明。 静默良久,他方才开口, 语气透出几分无奈:“我便只能放手。”他停顿一息,低低地道,“总不好一辈子都拖累她。” 想起自己的处境,他抑郁难言。 虽则先前明熙曾医好了他的眼疾, 眼下明熙又住在东宫,有她在, 总比旁的大夫医治来得靠谱, 只是治病这事变数太多,哪会有十足的把握,总该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假使他的眼疾当真一辈子都好不了了,连在房中走动都需有人在一旁搀扶着走,那他又怎好妄想着将她困在他身边一辈子。 他是真心喜欢她,是把她放在心上的那种喜欢。 既然喜欢, 就不会拖累她。 长公主心头五味杂陈,神色莫名地打量他半晌。 室内一时静得出奇。 容玘扯开唇角苦笑了下:“姑母不信我说的话么?” 长公主一双秀目在他脸上打量一番:“倒说不上信不信,只是本宫还以为,你会先想到你的太子之位。” 容玘愕然,不过一瞬便又反应过来。 是了,方才姑母问他,若是他的眼疾一辈子都治不好该如何,他竟第一就想到他和明熙往后会怎样, 却一刻不曾想过,满朝文武是否会接受一个眼盲的太子,往后他能否还在朝中立足下去。 *** 蔡 世子是陪长公主一道来的东宫。 长公主此次过来, 是为了容玘的眼疾一事。为免容玘觉着不自在,长公主便没叫蔡世子跟着她一同进屋,只叫他留在外面等她。 楚明熙瞧见他那颇为眼熟的背影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在公主府里。 她上前两步,有些迟疑地道:“是蔡世子么?” 蔡世子缓缓回过头来,见来人是她,唇角牵起一抹温和的笑:“楚大夫,好巧。” “蔡世子为何不进屋?” 蔡世子瞥了眼屋门,又收回目光:“母亲叫我在此等她。” 楚明熙明白长公主定是想跟容玘单独交谈,便也没进屋打扰他们,只站在屋门外,一时犹豫着要不要过会儿再过来,却又觉着就这么将蔡世子丢下未免有些失礼。 蔡世子眸中含笑地道:“多日不见,你近来可还好么?” 楚明熙点点头,想起一事,眉头又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第163章 蔡世子失笑,不由问道:“楚大夫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楚明熙目中微现愕然,少顷,便又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蔡世子聪慧过人,她的心思自是瞒不过他。 “实不相瞒,民女正在为两味药头疼。” “是否是缺药材了?缺的是哪两味药材?” “一味仙芝,一味雪兰,师兄也在帮着寻。” 蔡世子忙道:“公主府的库房里倒是有顶好的仙芝,不过雪兰却是没有。” 楚明熙才亮起来的一双眸子瞬间黯然下来,转念一想,又认为理所当然。 公主府里的好东西多得数不胜数是真,可雪兰岂是寻常就能得的。但凡是容易得的东西,她也不至于如眼下这般犯愁了。 蔡世子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温声宽慰道:“公主府里虽无此物,但我平日里倒是结识了不少人,楚大夫若是信我,我回去后就托人去找雪兰。” 楚明熙喜出望外:“真的可以么?”她摆了摆手,道,“民女怎会不信蔡世子?多谢蔡世子一片好心,愿意帮民女这个大忙,民女感激不尽。” 蔡世子见她开心得跟个孩子一般,随即也跟着唇角上扬:“等我真将雪兰弄来了,你再谢我也不迟。” 两人正说着话,容玘由李泰搀扶着亲自送长公主至屋门外,刚好听见楚明熙和蔡世子二人说的最后两句话。 他脚步微顿,面上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藏在袖中的双手已悄然紧攥成拳,呼吸不由乱了几分。 长公主似有所感,眸光在他脸上逡巡。 她这侄子啊,何时才能改掉他那不说实话的性子。 方才还说着假使他的眼睛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他便对明熙放手,绝不再拖累她分毫。 而今她儿子跟明熙还没什么呢,不过是站在一处说着话罢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儿,阿玘就已打翻了醋坛子,心里头还不知如何不好受呢。 长公主走到蔡世子跟前,偏头对楚明熙道:“楚大夫虽说已治好了本宫的病不必再来公主府,但既然同在京城,楚大夫也可经常来咱公主府坐坐,咱公主府里的那些下人旁的能耐没有,做的菜勉强还能入口。” 楚明熙知她素来是这性子,遂笑着应了声‘好’。 长公主将目光瞥向站在门槛处的容玘,叮嘱道,“时辰不早了,本宫也该回去了。阿玘,外头风大,你还是进去罢。” 楚明熙仰起头看了眼天色。 方才跟蔡世子商议着药材一事,一时倒忘了时辰,她想起还得再跟叶林一道琢磨琢磨她手中的那张药方子,便也不再耽搁,转身去找叶林。 李泰不知容玘心中所想,扶着他慢慢回了屋里,将他扶回床上,伸手在他背后垫了几个软枕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容玘阖上失神的眼眸,颓然地道:“你先下去罢。” 李泰应声退下。 房中安静得无一丝声响。 容玘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 他分明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楚明熙和蔡世子说说笑笑的画面,却生动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恍惚间,他耳畔似乎还响起楚明熙那难掩欢欣的声音。 他便是瞎了,也仍记得楚明熙高兴时,一双清澈的眸子就会弯成好看的弧度,叫人见了心情也不自觉地跟着愉悦起来。 方才他很想问她些什么,偏又不敢问。 过了许久,床头处传来一声极轻极浅的叹息声。 *** 书房中,容玘和陆神医相对而坐,阳光穿过窗柩斜斜地透进来,衬得容玘的一张脸苍白得几近透明。 “陆神医,明熙的情形可好些了么?” 陆神医瞥了眼容玘,自打容玘成了他的药人,容玘隔三岔五就会问上一问,向他打听楚明熙的病情是否已有好转。 陆神医“哼”了一声:“怕黑的毛病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根治的?更何况明熙那病又拖了几年才治,老夫是大夫,不是神仙!” 容玘并不在意陆神医的嘲讽,只听得楚明熙的病并不好医治,面上透着焦虑:“明熙不是已经在喝药了么?” 陆神医直截了当地道:“这又如何?喝药是为了稳定她的情绪,但她得的可是心病,心病总归还得心药医。” “陆神医准备如何医治?” 陆神医盯着茶碗中浮沉的茶叶,眼眸微眯:“而今首要的,还是得先找到明熙怕黑的症结所在。” “症结所在……”容玘声音极轻,仿若在喃喃自语。 “你先前说过,明熙是因为去山上采药,被困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听到野兽在吠叫才会怕黑,可老夫与女主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老夫总觉得女主不像是如此胆小之人。据老夫推断,让明熙心生恐惧的并非是山上的野兽,而是旁的什么。” “依陆神医看来,明熙怕的到底是什么?” 陆神医斜睨他,不答反问:“你觉得她怕的是什么?” 容玘垂下眼帘,默然无语。 陆神医放下茶盏,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无论是何缘故,老夫总得先试上一试才能确定。” 容玘听他打算放手一试,一颗心不由紧了紧,朝前倾了倾身:“陆神医打算怎么做?” “老夫思来想去,有几点可能是关键所在。 “一是当时明熙腿脚受了伤难以行走;二是她独自一人留在山上;三是她被困在漆黑一片的山洞里出不去;四是山洞外有野兽在吠叫。明熙怕黑,可能是这四者中的其中一个缘故,或是几个缘故相结合引发的心病。 第164章 “为今之计,只有先试验一番,一个个缘故排除过去,方能对症下药。” 容玘脸色又白了几分,一张本就苍白得几近透明变得愈发可怖:“陆神医到底打算对明熙做什么?” “老夫会用催眠之术询问明熙,以此来断定让她惧黑的真正原因是哪个。” “陆神医是准备叫明熙再重新回想一遍当时的情形么?”容玘咬紧牙关,隐忍着心中的怒意。 “这是自然。” 容玘深吸一口气:“此法不妥,孤不同意!” 他平时很是敬重陆神医,每回与陆神医交谈,言辞间十分客气,眼下却拒绝得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屋中本就低沉的气压瞬间更是冷凝了几分。 过了片刻,陆神医方才开口道:“不敢放手尝试一番,怎知管用不管用?倒是你,一味地瞻前顾后,你到底还想不想让明熙的病早些医治好?” 容玘听出他话中的不满,生怕惹恼了陆神医一气之下便不会帮楚明熙医治了,强行压抑住心中的不安,态度谦恭地道:“是孤一时言辞不当,还请神医莫要怪罪。” 陆神医见他如此,心里的火气登时消了少许,气一消,情绪便也冷静了下来,心知容玘也是因为忧心楚明熙,方会有此顾虑,倒也不愿再多怪罪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当知道,早前给明熙吃药,是为了消弭她因怕黑而给她心境带来的焦虑和紧张。” 他摆了摆手,又道,“详细的,老夫便是说了,你谅必也听不明白,你只需明白,吃药只能起到抑制作用,并不治本,现如今老夫是想要找到明熙怕黑的根本,并将其拔除掉,彻底根治好她的毛病。” 容玘本就信任陆神医的医术,听陆神医如此剖白,他更觉陆神医说得在理,可 再如何暗劝自己,到底还是忧心楚明熙会心生惧意,忍不住提议道:“陆神医,到时候可否让孤在一旁陪着明熙?” “你不懂医术,两眼不能视物,且身子又弱,恕老夫直言,你就算陪着明熙,也不见得能帮到她什么,别到时候反倒连累明熙分神照顾你。”陆神医将目光瞥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李泰,“与其你陪着明熙,那还不如叫殿下你的李侍卫陪着明熙。” 李泰听得陆神医将容玘贬损得如此无能,生恐勾起容玘心底的自卑,拧起眉头喝道:“还请神医慎言!” 陆神医未及出声,容玘已手指微抬止住李泰,朝陆神医恭恭敬敬地道:“陆神医所言极是,但还请陆神医能准许孤陪伴在侧。”他微微垂下头,声音低低的,“就当只是为了让孤能放心些。” 陆神医一向嘴巴上不饶人,却是个容易心软的,被容玘的态度弄得有些动容,挥了挥手道:“行吧,行吧,老夫也不拦着你,你想陪着明熙便陪着罢,到时候莫给老夫添乱便成。” 第85章 第捌拾伍章 催眠 此事事关楚明熙, 到了次日,陆神医便去见楚明熙,跟她道出他的打算。 楚明熙听了脸色一白, 忍冬和石竹听明白他的疗法,心中替她担忧,禁不住齐声道:“陆神医,这如何使得!” 陆神医见两个丫鬟哇哇乱叫, 其中一个忙不迭地扶着楚明熙坐下,另一个掏出帕子替楚明熙擦拭额角处的冷汗, 只觉得她们二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有些不耐地道:“有病自然得治。” 石竹忙道:“陆神医,可您这疗法,姑娘当真是受不得啊。” “你们两个丫头,光顾着心疼明熙,殊不知你们是在害明熙。你们心疼她一日,她的怕黑之症就多拖一日, 你们难道要她一辈子都这般么?” 陆神医抬手指了指屋门外,语气加重了些许,“老夫可告诉你们,老夫乃是神医,整日里忙的很,若非老夫看明熙有几分天分,真心想要收她为徒儿,老夫早就甩袖走人, 哪会耐烦窝在东宫待这么久?你们若是再犹豫不决,不表明个态度出来,老夫还就真不治了, 你们另请高明罢!” 忍冬和石竹被他的一席话吓得不敢吱声,局促不安地看向楚明熙。 楚明熙缓缓抬起头,朝陆神医望去。 她身为大夫,先前也曾给不少人医治过,而今轮到她自己,好歹也总该勇敢一回才是。 “还请陆神医别生气,我愿意按着陆神医的法子来治病。” 石竹脸上仍难掩担忧:“姑娘,您……” 一旁的忍冬未开口,可她眼中的神色,显然也是放心不下她。 楚明熙朝她们二人安抚地笑了笑:“你们莫要忧心,我相信陆神医的医术。” 陆神医面色缓和了些:“这才对嘛。老夫既然说了会帮你治病,必是有把握的。” 石竹见此事已成定局,遂又开口道:“到时候奴婢要留在屋中陪着姑娘。” 忍冬也跟着道:“奴婢也是。” “不行,老夫是要治病,又不是儿戏,哪能那么多人陪着。容玘那小子已说了他要陪着明熙,你们两个丫头就别跟着凑热闹了!” *** 楚明熙答应了此事,陆神医便也不再耽搁,带着徒弟在容玘的书房里略微收拾了一番,待楚明熙进了屋里,就叫她在贵妃榻上躺下。 楚明熙依言躺下,正疑惑陆神医下一步打算怎么做,陆神医已伸手取来一根黑色发带,将其绑在了她的眼睛上。 眼前登时漆黑一片,见不到一点儿光亮。 第165章 楚明熙肩膀无法抑制地轻颤了一下,她双手紧握成拳,暗劝自己陆神医只是在给她治病,而此处并非山洞里,周围并无野兽,忍冬和石竹也还在屋门外等着她,她定不会遇到丝毫的危险。 暗劝了自己一番,她薄唇微张翕动,又开始默默背诵从前在医书里读到的东西,好让自己心静下来。 许是此招有用,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她果真镇定了许多,不复刚被蒙上黑带时的慌乱模样。 屋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近旁忽响起一道男声,听着有些像陆神医的声音,却又不尽相同。 又过了一会儿,楚明熙只觉着浑身轻飘飘的,迷迷糊糊间,恍似身处一团云雾之中。 那道男声再度响起:“有看到什么么?” 楚明熙卷翘的眼睫颤动了两下,拼命想要看清眼前的景物:“很黑很黑,什么都看不到。” “那你可有听到什么么?” 楚明熙屏住呼吸,静听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道:“听不太清楚,不过远处好像有人在大喊大叫着什么。” “还能听见什么?” “有重物砸下来的声音。”她顿了顿,语气越发不确定,“周围很乱。” 那道声音不再追问周围的动静,转而又问起别的:“那你闻到什么气味了么?” 闻言,楚明熙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将气吐出,鼻尖轻微耸动了一下。 “是泥土的气味。很浓的泥土味。” “除了你,身侧还有旁人么?” 楚明熙点了点头:“有。” “你知道那人是谁么?” “是个好人。” 对方又追问道:“你为何认为那人是个好人?” 楚明熙未有任何迟疑地答道:“因为他护着我。” 对方又接着问道:“那你可有觉着害怕么?” 楚明熙摇了摇头:“不怕。” “那便好。” 陆神医一时没再开口,朝立在近旁的徒弟打了个眼色,徒弟事先便得了他的吩咐,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提着蝈蝈笼步入屋内,将几个蝈蝈笼逐一摆放好。 做完此事,他转头又去了院子里,抱着一个养着几只□□的水缸折回屋中。 原本还算宁静的屋里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蝈蝈和□□的叫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头昏脑胀。 陆神医从水缸上收回目光,瞥向躺在贵妃榻上的楚明熙:“天色已晚。” “嗯,天色已晚。” 陆神医拿起一根棍子,抬手轻轻敲了瞧她的脚,提醒道:“你脚受伤了,难以行走,不若在山洞里待一晚罢?” 楚明熙眉头微蹙着,神色倒还算平静:“好。” 陆神医等了片刻,默默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又问道:“山洞大么?” “不大,但有些深。” 陆神医脚步朝她挪近了些:“你怕么?” “不怕。” 陆神医微微颔首,伸手拿起一株药草轻轻放在贵妃榻上,转眸望向他的徒弟,徒弟会意,转身又走了出去,少顷,便牵着一只绑着绳子的狗儿进了屋里。 才进屋,那只狗儿便对着躺在贵妃榻上的楚明熙吠叫了几声。 坐在角落里久不出声的容玘心里陡然乱得不成样子,早把先前答应陆神医的话抛之脑后,鬼使神差般地站起了身,抬脚循声朝楚明熙这边走来,陆神医余光瞥见他这边的动静,怕他影响他的疗法,忙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凑近他的耳边近乎耳语道:“你若是不能配合,还请你立刻出去!” 容玘浑身一僵,面上有几分挣扎,手上用了些力道欲要挣脱开来,但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任由陆神医扣住他的胳膊不再动弹。 陆神医察觉到他的转变,松开他的手臂,容玘只迟疑了一瞬,便又回原处坐下。 陆神医没再耽搁,走回贵妃榻旁坐下,细瞧楚明熙的神色,见她脸色白了几分,神情中透着点紧张,搁在腹前的双手胡乱摸索着,似是想要抓住什么给自己壮壮胆,摸索间,她抓到那株被陆神医放在榻上的药草,她眉头微松,立时将其紧紧握住。 陆神医佯装不知地道:“怎么了?” “有狼在叫。”她一壁轻声回答道,握住草药的那只手将草药握得愈发紧了。 陆神医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扭头又朝徒弟使了个眼色,徒弟一手用绳子紧紧拴住那只狗,一手将一早就准备好的打狗棍轻轻搁在贵妃榻旁。 陆神医的视线挪回到楚明熙的脸上:“山洞里有根棍子。” 楚明熙左手紧握住那株草药,伸出右手朝周围摸索着,摸到打狗棍将其紧紧抓住。 陆神医在一旁适时提醒道:“很好,你手里现在有一根棍子了。若是怕狼,就用棍子把它赶走!” 楚明熙握住打狗棍在半空中胡乱挥打了好几下,左手却依然紧紧捏住那株草药不放。 陆神医下巴微抬,示意徒弟将那只狗儿带走。 屋里没了狗的吠叫声,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陆神医:“狼已经跑了。” 楚明熙长长舒了一口气,跟着重复道:“狼跑了。” 陆神医两眼紧盯着楚明熙,后者脸上的惶恐不安已然褪去了些许。 水缸里的□□和笼子里的蝈蝈还在叫唤。 静默良久,陆神医忽而又道:“夜深了,你又饿又累,腿脚还受着伤,要不要歇息片刻?” 第166章 “嗯,我要歇息片刻,养好精神。”她很乖顺听话,可握住草药的那只手仍是没有松开分毫。 陆神医心里已有了一丝猜测,侧目对徒弟又递了个眼色,徒弟去了院子里,提着一只鸟笼回了屋中。 鸟儿精神头极好,在笼中活泼地跳来跳去,欢快地啼叫着。 楚明熙显然心情没那么紧张了,原本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些许。 屋里除却一阵阵欢快的鸟叫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单调乏味的□□和蝈蝈声,再无任何其他动静。 过了几盏茶的工夫,楚明熙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进入半睡半醒状态。 陆神医悄然走近了些,轻轻抽走被她握在手里的那株草药,附耳嘱咐了徒弟一句什么。 徒弟领命而去,不过片刻,便又牵着绳子将先前的那只狗走了进来。 许是不习惯待在屋里,狗儿才被带进来,便又吠叫了几声。 楚明熙霎时醒了过来,淡淡的秀眉紧蹙成一团,面上逐渐显露出几分恐惧不安,手指不四处摸索着,分明已摸到了搁在一旁的打狗棍,她却浑不在意,手指仍乱动个不停近乎疯狂,面色惨白,就连唇色也血色全无,嘴里低声呢喃着:“不见了,怎么不见了?” 她的尾音已透着些哭腔。 容玘听见她快要哭了起来,巨大的痛楚将他席卷住,他不及思虑自己的举动是否会惹恼了陆神医,飞奔上前蹲下了身,伸手将楚明熙拥入了怀里,一旁的陆神医倒也没拦着,只站在原地打量着二人。 楚明熙浑身僵了僵,容玘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脊背,柔声哄道:“明熙,别怕,我在,我在。” 楚明熙伸手回抱住他的腰身,哭得愈发厉害,屋里一时只听得见低低的啜泣声。 容玘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才能叫她心里好受些,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别怕,我在,我在”,抬起修长的手指,摸索着触碰上她的脸颊,用指腹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 才刚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紧接着又有一串眼泪沁出眼眶,不住地往下落。 楚明熙仍哭得不能自己,低声呢喃着,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梦呓:“不见了,不见了。” 容玘听得鼻头一阵发酸,沾到他胸襟前的眼泪滚烫如火,烫得他的心灼烧般得发痛。 积攒了数年的惧意和担忧终于得以发泄,这一场情绪发泄耗尽了楚明熙的力气,哭了良久,她累得睡了过去,小脑袋软软地靠在容玘的胸膛前。 容玘双手揽住榻臂弯里的人儿,慢慢站起身,抱着她跨出门槛,在院子里等候着的石竹和忍冬迎上前来,容玘察觉到她们这边的动静,将怀里的楚明熙抱得更牢,只低声地道:“带孤去她屋里。” 石竹和忍冬不敢有异议,更不愿惊醒了楚明熙,在前头引路,时而轻声提醒一句,容玘在后头跟着,李泰在一旁护着,一路缓步而行,径直回了楚明熙房中,将她轻置于床榻上。 他半跪在床榻前,摸索着拉起衾被盖在她身上,细心地替她掖好被角。 忍冬和石竹将目光投向楚明熙,楚明熙双目紧闭,人还沉睡着未醒,眼眶依然红红的,眼角泪痕未干,鬓发微乱地黏在脸上,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静默半晌,他站起身,脸朝着石竹和忍冬所在的方向低声嘱咐道:“好好照顾她。” 交代过后,他越过守在床榻前的石竹和忍冬,转身离去。 回到书房的时候,陆神医正坐在书案前等着他。 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容玘的身影上镀了一层耀目的金边。 陆神医抬眼望向他:“小子,你发现什么了?” 容玘薄唇抿紧:“明熙熙怕的不是狼,更不是山洞。” 陆神医轻嗤一声,眉梢微挑:“脑子还不算太笨。” 第86章 第捌拾陆章 莫怕 先前他便猜到楚明熙并非那起胆小之人, 她真正害怕的定是旁的东西,今日一试,原本隐约就有的猜测便得到了证实。 陆神医起身走到窗前, 眯眼望着窗外:“明熙之所以怕黑,源于她父母亲的死。” 容玘眉头微拧:“她父母亲的死?!那她为何……” 陆神医猜到他心中所想,径直打断他的话头:“你是不是要问,明熙为何没在她父母亲刚去世那会儿得了怕黑的毛病?” “正是。” 早些年他便命李泰暗中调查过楚明熙的身世, 从李泰口中得知她还年幼时,其父母亲便死于一场泥石流引起的坍塌事故, 他虽没亲身经历过却也猜想得到, 当时周围定是黑暗一片。 陆神医转过身来,从窗前走回到书桌前:“那是因为明熙的父母亲虽去了,可临死前他们却拼死也要护着对方。换句话来说,他们死在了黑暗中,却能感受到光。” 陆神医拿起先前从贵妃榻上拿走的那株草药,垂眸看着药草, “然后我们再说明熙去山上采药腿脚受伤那件事。今日你应当也发现了,听到所谓的‘狼’叫声的时候,明熙心里慌乱,但终究还不曾到情绪失控的程度,她提起打狗棍把‘狼’赶走的时候,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握着这株草药,在她心里,这株草药就是她上山苦苦寻找的‘雪兰’。 “‘狼’走开后, 明熙尽管处于一片黑暗中,但我瞧得出来,她并不感到如何的害怕, 我便知道,她怕的不是黑暗,而是旁的东西。所以我叫我那徒弟又牵着那只狗儿回了屋中,‘狼’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我已拿走了她手中的‘雪兰’,当时明熙其实已摸到了她身边的打狗棍,但她却没去拿那根打狗棍把‘狼’赶走。 第167章 “明明‘狼’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明熙很勇敢,也很机灵,马上举起打狗棍赶走了‘狼’,为何到了第二次,明熙反倒做不到这些了呢?” 容玘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喉头艰涩不已。 “因为明熙她弄丢了‘雪兰’,她一心想要把‘雪兰’找回来。” 陆神医颔首道:“对,关键就在那株‘雪兰’身上。明熙不怕‘狼’、不怕夜晚独自一人被困在漆黑的山洞里,她唯一怕的,就是弄丢了她好容易在山上采摘到的那株‘雪兰’。” 他直直地盯着容玘,“‘雪兰’代表着什么?它意味着你小子的那双眼睛有治愈的希望。你现在明白症结所在了么? “那晚在雪山上,明熙担忧的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安危,当时她伤了腿脚寸步难行,山上又唯有她一人,洞外还有野兽出没,她应是想起了她的父母亲,她怕她如同他们一般就此丢了性命,她怕她再也回不去了,她怕那株‘雪兰’送不到你的手里,到了那时候,你的眼疾还 将如何医治?她那时候是那样在意你,她怎忍心让你一辈子都当个瞎子! “她所有的不安都源于你小子!” 这番话像是一道惊雷,登时在容玘的耳边炸开。 难怪刚才在屋中,明熙总在喃喃自语地说着‘不见了,不见了’。 打狗棍分明就在她的身旁,触手可及,她却连碰都没去碰那根打狗棍。 她不是不知道用打狗棍就能赶走狼,只是那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在意、要去做。 她哭得泣不成声,只因为她紧抱在怀里的那株‘雪兰’已经找不到了。 他在这一瞬间深刻感受到何为肝肠寸断。 *** 时间在众人的忙碌中缓缓流逝。 陆神医又对楚明熙进行了几次心理治疗,只是都没让容玘参与进去,不过容玘还是能察觉得到,楚明熙的病情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而今容玘已明白症结所在,诚如陆神医所说,明熙怕黑,那他就给她光亮。 近来的日子跟居住在南边的时候很有些相似,每日按时喝下汤药,汤药苦涩,哪怕是吃了蜜饯,舌尖仍是发苦,屋子里总有一股子药味久久不散。 他两眼不能视物,是白天还是黑夜,是晴天还是雨天,全靠李泰在一旁提醒方能知晓。 某日午后。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倾覆而来,原本还睡着的容玘被这些响动弄得骤然惊醒过来。 他不确定自己是听岔了还是当真外头下起了雨,索性摸索着下床,慢步行至窗前。 离得近了,已能听见雨点拍击在窗棂上头,一声紧跟着另一声。 他的心也跟着雨点的节奏不住地往下沉。 京城向来少雨,今年也不知是何缘故,下雨的次数格外多。 从前容玘在意的事太多,是以他从不在乎是晴天还是雨天,可自从得知楚明熙怕黑后,他便留了心,生恐哪一日就又突然变了天色下起雨来。 他转身便朝外间走,守在外间的李泰听见他发出的动静,人还没反应过来,容玘已两手摸索着到了门槛处。 李泰没时间再找蓑衣和斗笠,只来得及抓起一件斗篷便跟着追了上去,匆匆将斗篷给他披上,伸手搀扶着他走,一边嘴里还不忘嘀咕道:“这大雨天的,殿下您匆匆忙忙地是要去哪?” 容玘方才听雨声便疑心外面雨下得不小,待听见李泰这般说,脚步愈发加快了些。 李泰知道劝不住,苦着张脸:“殿下,您走慢点,慢点哪。” 容玘充耳不闻,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 雨点打在他的脸上,皂靴踏过水洼,溅起一阵阵水花。 为方便给他医治,楚明熙住的院子离他的屋子不远,走了一会儿便到了。 地面本就湿滑,他走得又急,到了楚明熙的屋门前,他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没能跨过门槛,幸而李泰动作还算快,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稳,手臂用力一抬,将他带进了屋内。 楚明熙正坐在桌前看医书,听得帘子响动,她放下手中的医书朝这边看过来,待看清容玘竟来了她房里,她讶然地睁大了眼睛。 “殿下,您……” 容玘循声朝她望来:“明熙!” 楚明熙一时愣怔住,不明白他在慌什么。 容玘朝她的方向又走近了两步,语气难掩焦虑:“下雨了。” 楚明熙方才恍然大悟,下意识地就又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的斗篷已被雨水浇得湿透,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角,衣裳的下摆被沾上数不清的泥水印子。斗篷半拢着,隐约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显然是刚才走得急,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一件,只胡乱在中衣外面披上了斗篷。 与他相识多年,她知他素来在意自己的仪容,这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狼狈。 容玘未听见她的答话,越发疑心她因这阴沉沉的天色心生惧意,摸索着朝她靠近了些,放软了声音哄道:“明熙,你莫怕,我陪你。” 楚明熙望着他失神的眸子,喉咙苦涩难言。 而今他双眼失明,并不能瞧见她脸色如何,可正因如此,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个神情变化,反倒更显真实,无半点掺假。 她毕竟不是一块石头,见他如此,心里不是一点感触都无。 第168章 楚明熙勉强保持住从容,佯装淡然地道:“民女无事。” 容玘没再多言,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长长舒了口气。 楚明熙垂下眸子,眸中的神色隐在半垂的羽睫之下。 她不愿再跟他有瓜葛,却也从不曾希望他过得不好。此次得知他是为了她的心病而眼盲,她更是心有不安,总觉着亏欠了他。 这还是他失明后她头一回觉着庆幸,庆幸他这会儿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否则凭他的聪慧,难保不会被他瞧出些什么端倪来。 心底的某一处有一股酸涩抑制不住地往外涌。 也许是感动,又或许只是怜悯。 她自己也辨不明白这种感觉为何而起。 她抚住胸口,深吸了两口气。 经历过先前的种种,她实不敢对他再有丝毫的在意。 无论是悸动还是同情,都不该有。 她抬眼瞥向容玘身后的李泰:“李泰,快扶殿下回去罢。” 容玘脸上的神情瞬间黯然下来。 她还在意着从前的那些事。他总以为如今他们的关系好转了许多,他不奢望她原谅他,但实是想不到她竟如此不待见他,便是多一刻都不愿跟他待在一处。 她不愿看到他,那他就识趣些,总不能仗着她的心善愿意留在东宫,便时刻杵在她跟前叫她见了心烦。 他勉强牵了牵嘴角,扯出一抹有些苦涩的笑容:“你叫下人多点几盏蜡烛,我先回去了。” *** 世子那边暂时还没什么消息,容玘的眼疾也没有丝毫的起色,楚明熙仍日日试药,时常到了深夜仍未歇息。 这日楚明熙又端了汤药过来。 此次她换了个药方子试试,是以容玘喝了药后,她仍坐在屋中等着,倘若他因换了新的药方子有什么难以预料的不适反应,她也好马上出手应对。 人到底不是铁打的,连着两日歇得晚,困意终于袭上来,她就这么坐在床前睡了过去。 容玘迟迟没听见她的动静,才要开口问她怎么了,不过几息,便听见她的呼吸声变得平缓绵长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下来。 容玘屏住呼吸。 他缓缓倾覆下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心底涌起一股想要跟她亲近的冲动,抬起手指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 手指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他怕她睁眼看见他在做什么,怕她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里流露出疏离和厌恶。 而今他才体会到,何为为情所困。 想听到她开心地笑,却又不喜她看着旁的男子笑,哪怕只是说话也不能够;怕自己的病拖累了她,偏又做不到潇洒地放她走。 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动作比脑子的反应快了两拍,他终是没能压抑住心中的情绪,如蜻蜓点水一般,啄了下她的唇瓣。 她的身上,依旧有着他记忆中的药香味。 理智终于回笼,容玘带着几分不舍退了回去。 他竟趁她熟睡着的时候偷吻了她。 他不由失笑。 他何时变得如此下作了? 他在她面前,从来算不上是位君子。 第87章 第捌拾柒章 对联 日子过得飞快,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秋末就已过去。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今年不同于往年, 楚明熙和叶林他们都回不了湖州,只能留在东宫过年。 几个大人要担忧的事太多,便是眼瞧着年关将近,心情也实在好不起来, 不像惠昭,到底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自那日下过雪后便高兴坏了, 她每年最喜欢的就是过年,日日都在掰着手指数日子,计算着哪日才到除夕。 她东宫里唯一的孩子,东宫上上下下皆知她是楚明熙的女儿,众人事先都得了李泰的叮嘱,知道容玘最在意的便是楚大夫, 只有讨好楚大夫他们的心思,哪敢得罪他们分毫,是以见了惠昭,总是对着她笑,尽心伺候着她,与她玩闹却是无论如何都没那个胆的。 没人跟惠昭玩耍,惠昭便越发喜欢来找容玘,哪怕只是在池边投喂鱼食, 或是坐在一处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日两人又见了面,容玘听见惠昭提到过年时 声音难掩欣喜,跟着弯了弯唇角。 站在一旁的李泰看见这一幕有些想笑, 鼻头却禁不住发酸。 惠昭是个很招人疼的好孩子,得亏她时常会跟殿下闲聊几句,不然就殿下眼下这情形,只能被困在轮椅上发呆,想要看看奏折或是练练剑都不能够。 “今年的团圆饭,你想要吃些什么?” 惠昭眨了眨眼:“昭姐儿也可以选几道菜么?” 她在自家家中,娘亲自然凡事都依着她,可这里到底是别人家中,总不好由着她胡来。 “你只管说你爱吃的,到时候厨子自会做了给你吃。” 惠昭到底是个孩子,眼里只有甜食,一口气道出了几道点心,每道都是甜口的。 容玘听了发笑:“多吃甜的怕是对你的牙齿不好,你若是想吃点心,不如选一些偏咸的点心罢。” 惠昭有些不服地嘟着嘴:“叔叔,你怎么跟娘亲一样,总不让昭姐儿多吃甜的。” “你娘亲是疼你,怕你吃了牙疼,到时候你就该吃苦头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惠昭踢了踢脚边的小草,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昭姐儿当然知道,可昭姐儿还是爱吃甜的。” 第169章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容玘忽而没头没尾问了一句:“你娘亲现如今长得是何模样?” 惠昭朝他投去疑惑的一瞥:“叔叔以前不就见到过娘亲的么,为何还要问昭姐儿娘亲长什么模样?” 容玘两眼失神地盯着虚空,面色微苦。 惠昭等了他片刻,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却听见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怕以后时日久了,我会记不住她的容貌。” 世上怕是没有哪位太子会像他这般多灾多难。 他劝自己,好歹他还记得他跟明熙从前的那些事,从那些回忆中品尝出一丝丝的甜,这样的日子,好像也就没那么苦涩了。 临了他才发现,他在黑暗中等了太久,他怕真有一天他会忘了她的模样,到了那时候,他唯一能抓住的那些往事,还能再给他留下什么? 惠昭歪头打量着他,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却不知因何缘故,听了总觉着心里也有些酸酸涩涩的。 其实叔叔待她还是挺好的,只是求她帮个小忙,她没道理不帮帮他。 “我娘亲她可漂亮了,眼睛大大的,还特别亮,像天上的星星,眼睫有这么长。”惠昭一边说着,一边还拿手比划着睫毛的长度。 她絮絮叨叨,将楚明熙的容貌描绘得有声有色,容玘被她一番孩子气的话语逗得险些笑出声。 “叔叔,你以前也是见过我娘亲的,你肯定知道,昭姐儿一点都没骗你。” 容玘颔首道:“你说得对。” 惠昭双手背在身后,得意地仰起下巴:“那是当然。” 容玘想起一事,默默出神。 他眼睛看不见了,可他知道,为了医治他的眼疾,楚明熙很是费了些心神。 她一向都是如此,他兀自记得在江州的时候,为了那些染上时疫的病人,她时常忙到深夜,便是偶尔得了空,她也从不闲着,总想着能为病人多出一份力。哪里缺人手,她就会前去帮忙搭把手,那段时日里,她也因此缘故消瘦憔悴了不少。 惠昭见他久久无言,歪着脑袋打量他:“叔叔,你到底在听么?” 他循声朝她望来:“你娘亲没瘦很多罢?” “瘦?!”惠昭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摇了摇头,道,“没有诶,倒是竹姨前些日子还跟娘亲说,说昭姐儿胖了好多,连才刚新做好的衣裳都快要穿不上了。” 她垂下头,伸手扯了扯身上有些发紧的衣裳,声音透着点心虚,“哪有胖好多,昭姐儿只是胖了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还不是叔叔这里的厨子太会做饭了,做出来的饭菜和点心都好吃得紧,她一时贪嘴多吃了两口才会胖的。娘亲从前也说过,她平日里就该多吃些,健健康康,个子长得高高的才好呢。 容玘唇角扬起一抹浅笑:“那就好。” 楚明熙忙完手中的事,瞥了一眼更漏,惊觉时间已有些晚了。 这些时日来她总忙着钻研药方子,不免就疏忽了惠昭,惠昭素来懂事,从不在她面前哭诉埋怨,可她到底有些对不住孩子,不该为了给容玘医治眼疾便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是她该去关心的。 她去了惠昭的屋里,只找着了坐在东次间埋头做针线活的忍冬,惠昭却不在屋中,石竹前几日就跟着叶林去了外地寻找所需的药材,约莫得再等两日才能回府。 她跟忍冬问起惠昭,忍冬说惠昭去了园子里,她本想跟着惠昭一同过去的,惠昭说她只是给池子里的鱼喂过食便回来,忍冬寻思着近来惠昭时常去池塘那边投喂鱼食,那条去池塘的小径,惠昭早已走惯了的,她给惠昭做的那件衣裳就快要做好了,惠昭对她做的新衣裳欢喜得很,早就问了好几回衣裳何时能做好,她便想着不若早些把新衣裳赶制出来,李泰又早在他们住进东宫前就叮嘱过府里的上上下下,不许任何人委屈了他们,便放心地由着惠昭一个人玩去了。 楚明熙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便叫忍冬留在房中,免得惠昭回了屋里找不到人,她自己则出了屋门去找惠昭。 她径直去了池塘,池边空无一人,她扫视一圈周围,竟连个洒扫的丫鬟婆子也没有。 她不免有些慌乱,急得到处找人,东宫守卫森严,按理不会发生什么事才是,可到底心系自己的女儿,生怕惠昭被什么人欺负受了委屈。 及至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娘亲”,她脚步一顿扭头望去,瞧见容玘正牵着惠昭的手,朝她这边缓步而行。 楚明熙紧张的心神登时一松。 惠昭见她特意过来找她高兴坏了,等不及容玘牵着她慢悠悠地过来,甩开他的手撒腿朝楚明熙跑了过来,嘴里还直嚷着:“娘亲,娘亲!” 楚明熙疾步迎了上去,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似嗔似怨地道:“都说了多少回了,慢点走,跑那么快做什么?” 惠昭看着她咯咯地笑:“因为昭姐儿想念娘亲嘛。” 楚明熙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你总有理,娘亲说不过你。”她牵住她胖乎乎的小手,“方才你去哪儿了?你冬姨说你去了池子那边,我怎么没瞧见你在池子那边?” “昭姐儿在池边遇到了叔叔。”惠昭扬起脸看着楚明熙,眼睛弯成了月牙,“娘亲,叔叔方才说,他会帮我们写对联,我们叫叔叔多写些对联好不好?到时候每扇屋门上都贴上对联,一定很好看!” 楚明熙沉默地听着,心里左右为难。 第170章 从前她便知道容玘练得一手好字,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他又惯来精益求精,他们分开的这几年,他的字定是比从前愈发苍劲有力了。 如今他两眼失明,叫他还如何写对联? 她正踌躇着该如何说才能说服惠昭打消了这念头,又不叫容玘听了心中多想,容玘已脚步缓慢地走近前来。 楚明熙见他今日没坐轮椅,李泰也不在身侧扶着他,恐他脚下不稳跌一跤,不自觉地快步走到他身旁,手刚抬起,不过一瞬便又落下。 习惯使然,方才恍惚间她竟以为他们还住在南边那会儿。 那时候他们刚成亲没多久,他眼疾虽已略有好转,但两眼依旧有些看不太清楚,每回在府中走动,她总陪伴在他身侧,主动扶着他的手臂生怕他摔着了。 她也是一时糊涂了,忘了眼下他们早已不是这样的关系。 她这厢正回想着从前的事,容玘仿若真能瞧见她一般,伸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头一根根收入掌心,凝眉朝她道 :“明熙,可否牵着我去书房写对联么?” 他掌心大而微凉,她猛地回过神来,用力挣了一下,趁他愣怔时飞快将手抽出他的掌心朝后退了一步,容玘不防她有此举,脚下一乱,左脚绊着右脚,险些朝后栽去,楚明熙想到他如今寸步难行,到底狠不下心任由他摔倒在地,朝她靠近一步,虚虚搀扶着他的手臂朝书房走,容玘察觉到她不喜他的碰触,低垂着头,乖觉地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免得更遭她厌恶。 两人心思各异地到了书房门前,楚明熙僵硬的身子才略微放松了些。 跨过门槛,她扶着他来到书桌前,行走间,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沁入他的鼻端。 容玘眸色微动,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想起了她当初刚来府上的日子。 那时候她每日跟在顾大夫的后面,一边学着医术,一边在旁边给顾大夫搭把手,鲜少与他搭话,后来他们成了亲,她面对他时仍时常会有些羞涩,但好歹跟他亲近了许多。 她性子天真烂漫,他们成亲后第一回过年,她想要贴对联讨个喜庆,偏又觉着她的字写得不够漂亮,便跑来他跟前,求他帮忙写一副对联。 他不忍拒绝她,便只好答应了她,她笑得弯了眉眼,也不用下人帮忙,自己跑到书桌前主动帮他磨墨。以为他没留意到她,她悄悄侧过头来,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写下对联。 写完对联,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对联出了书房。 过了片刻,他听李泰过来跟他说,她踩着凳子自己爬上去贴对联,两个丫鬟怎么劝她都不听。 他走出书房,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听她笑盈盈地跟两个丫鬟说:“对联当然要自己亲手贴上去才好,来年才能顺顺利利,心想事成!” 第88章 第捌拾捌章 吉语 他从未问过她, 她口中的‘心想事成’指的是何事。 那一年过年,因为身边有了她,府里总算有了些喜庆的样子。 过年, 向来是一家子喜气洋洋阖家团圆的日子,于他却不是。 先前在北国的那几年,何来的阖家团圆?后来他终于熬出头回了大梁,才没多久, 他就被奸人所害双目失明。 之后他便再没心情过年,只想着哪日才能回京, 夺回原本属于他的那一切。 明熙喜欢喜庆, 那便遂了她的愿,他能为她做的事不多,好歹不要扫了她的兴。 他跟她一道过了个喜气洋洋的年。 他兀自记得,跟她一同守岁的那个除夕夜,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跟他说:“玘哥哥,往后每一年除夕, 我都陪你一起过。” 她从未亲口跟他承认过她心悦他,仔细算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跟他说出这番近乎表白的话语。 当时她的神情,认真而恳切。 他唇角微勾,答得随意敷衍:“好。” 后来的第二年和第三年,府里每年过年时都热热闹闹,一团欢喜。 再后来,明熙走了后, 东宫再没了从前过年时的一派喜庆样子,没人再像她一样,陪着他一道守岁。 从前他只觉得住在南边的那段时日过得落魄又凄凉。 身为父皇唯一的嫡子, 无端成了个废人,被自己的父母亲所舍弃,只能躲在南边避世,给自己保留住最后那丝体面。 是以他总不愿去回想在南边养病的那段日子,而今再回想起来,南边那段淡泊温馨的日子只叫他怀念。 那时候他身边有个全心全意待他的人,不用跟人勾心斗角虚与委蛇,不再算计,也不必再计较得失。 那个人会为了他而哭、为他而喜悦, 楚明熙侧目瞥向容玘,他清隽秀逸的脸庞无一丝烟火的气息。 她两手交握,想叫他别写对联了,偏又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说辞,总觉着无论如何说,总免不了会伤了他的心。 倒不是她还心疼他,可到底相识一场,实在没必要为了对联一事在他的心口上捅一刀。 他分明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却不知怎么的就猜到了她的心思,嘴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我已答应昭姐儿了,答应她的事总不好食言。你放心,我定会把对联上的字写得漂漂亮亮的。” 她不好再劝,低头垂目,轻声“嗯”了一声。 容玘摸索着铺平书案上雪白的纸,朝着楚明熙所站的方向温声道:“明熙,可以帮我磨一下墨么?” 第171章 楚明熙抬起头,拿起一边的砚石开始磨墨,待砚台里的墨磨得差不多了,想着他行动不便,拿起一支蘸了墨汁的狼毫递塞到容玘的手中。 他握住狼毫,左手挽着衣袖,抬起右手腕,一勾一画地在雪白的纸面上游走。 楚明熙站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他,他写字时的神色十分认真,依稀还是从前的那副儒雅温润模样。 她不觉就恍惚了一下,多年前那个站在书案前写对联的男子与眼前人的身影仿若重叠在了一起。 她定了定神,挪开视线,目光落回到他身上,他如玉般的手上被溅上几个墨点,瞧着分外刺眼。 他素爱洁净,见不得身上沾染一丝一毫的尘土,而今他却看不见了,手溅上了墨汁而不自知。 胡思乱想间,容玘已写完了字,摸索着欲要将笔搁回笔架上,楚明熙伸手接过,将笔放回原处。 她垂眸看着他写好的对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从前他的字有多叫人惊艳她是知道的,而今他的字却是远不如那时候的了。 两眼都看不见了,写出来的字又怎可能跟从前的一模一样呢? 容玘等了片刻,纸上的墨迹已干透,依然没听见她有任何的反应。 他自嘲地笑了笑,试探着道:“是不是这几个字写得不够好?” 楚明熙收回目光,用力摇了摇头,想起他已看不见了,忙又回道:“没有,写得很好,就用这副对联罢。” 他近来耳力渐长,她虽极力隐忍着,他仍旧能从她的声音里分辨出一丝悲切。 一种酸涩微痛的滋味溢满他的胸腔。 他分明是想让她开心些的,否则也不会答应惠昭写对联,可到头来他还是惹得她伤心难过。 他觉着懊悔,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叫她心里好过些。 过了半晌,他忽而道:“明熙你知道么,我如今眼盲,旁人总以为我痛不欲生,觉得自己不该有此遭遇,其实说句心里话,我并不十分难过。” 楚明熙愕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不信我说的么?从前我眼明,可我却还不如一个瞎子看得明白。” 容玘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已没了方才的自嘲意味,却平添了些许温柔,“何况倘若不是我眼睛看不见了,你也不会愿意留在东宫陪着我。” 楚明熙被他说得眼皮一跳,怕他会错了意,更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忙开口辩白道:“殿下,民女只是为了治病而来,并非为了旁的缘故。” “我知道。” 她素来心善,又是个心系病人的医者,只是为了医好他的病才会被困在府中,这些她便是不说他也明白。 可哪怕只是出于善心,她的陪伴依然叫他贪恋不已。 “我知你并不喜日日面对着我。”他面上平静无波,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又展开,“你放心,我不会将你困在此处一辈子。以一年为期限,一年后你若是仍旧不待见我,无论我眼疾是否医好,你都可以离开。” 她气得脸涨得通红:“你以为我若是治不好你的眼疾,我就会丢下你不管了么?我若是这般,我成什么人了?” 再如何,他到底是为了医好她的心病才会双目失明,何况她只把他当作 她的病人,作为医者,总该先治好病人的病再离开。 仅此而已。 他竟笑了起来,唇边的点点苦涩已然变成了愉悦:“明熙,你终于愿意跟我‘你我’相称了。” *** 楚明熙自己都不记得她是如何回的屋里,看着下人们端着托盘进屋摆了饭,耳中听到忍冬叫惠昭坐下吃饭。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忍冬服侍惠昭洗漱过后,又抱着已困倦地睁不开眼睛的惠昭到了床上,替惠昭掖了掖被子,劝楚明熙也早些安置,便又去了外间值夜。 夜色深沉,眼看着已近子时,楚明熙依旧毫无睡意。 她想起白日里容玘写的对联,忽而想起一事,轻轻撩起细纱帘帐走下了床。 她拿出她离京那日容玘递给她的那个药匣子,抱着匣子来到桌前坐下,将其打开,从里头取出容玘塞在药匣子里的那封书信。 离开京城时,她一心想着快刀斩乱麻,跟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是以他写给她的这封书信,她只匆匆瞧了一遍便塞回匣子里没再打开看过。 今夜看了这封信后,她方觉自己忽略了太多东西。 早在书写这封信的时候,容玘的字迹已远不如先前那般工整,她到底跟他在南边住了三年,从前他字迹如何,她都是亲眼见过的。 她双目低垂,纤长的睫毛颤了颤。 原来那日他匆匆赶来给她送行的时候,他的眼睛便已经不大好了。 他一个字都没跟她提起,只将他从陆神医那里要来的药丸塞到了她的手中,那会儿她不愿吃那些药,从未想过药匣子里的药丸都是他用自己的康健换来的。 她以为她早已不在意他这个人、不在乎有关他的任何事,可眼眶仍是不受控制地酸涩起来。 她忍了又忍,手指紧紧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呜咽之声,眼泪还是忍不住簌簌而落,一滴滴落在信纸上,顷刻间就将纸沾湿了一大块。 她抬起手,将泪痕轻轻抹去,不过几息,信纸重又被新的泪痕打湿。 静坐良久,她终于平息好心情,将书信小心地折叠好,重新放回了匣子里。 第172章 *** 日子一晃便到了除夕夜。 府里到处张灯结彩,一大早起来,惠昭就穿上了新做好的大红色兔毛滚边小袄,衬着她粉扑扑的脸颊,瞧着格外喜庆可人。 外头又下起了雪,楚明熙和石竹她们几个躲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围坐在炕桌旁吃点心。 今日晨起后石竹突然来了兴致,道自己好些日子没下厨了,问楚明熙她们可要吃些什么,惠昭直嚷嚷要吃小酥饼,石竹便去小厨房做了些热乎薄脆的小酥饼,惠昭许久未曾吃过小酥饼了,石竹才将碟子端上桌,她一口气就吃了好几块,吃得嘴角上都沾着油光,楚明熙见了摇头苦笑,掏出帕子给她擦嘴。 “楚大夫在屋里么?” 听得门外有人找楚明熙,忍冬穿鞋下地,掀帘走了出去,将来人让到屋里。 佩兰上前行礼,楚明熙含笑着道:“这会儿外头正下着雪,你怎么倒过来了?” 李泰到底是外男,不宜往女眷的屋里跑,容玘便叫李泰细细挑了个做事稳妥的丫鬟,每回容玘有东西要给楚明熙或是给她递个话,便会差佩兰去楚明熙屋里跑一趟。 佩兰在一众丫鬟中模样不算拔尖,却是个稳重的性子,且做事细心熨贴,来的次数多了,不止是和楚明熙,跟石竹和忍冬也都处得极好,就连惠昭每回见了她,也总会亲昵地唤她一声‘兰姨’。 佩兰把端在手中的托盘递上前来:“楚大夫,今日是除夕,这是殿下命奴婢送来的福字和新年吉语。” 楚明熙伸手接过:“外头天冷,快坐下跟我们一道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佩兰笑着道了声谢,也不忸怩,依言坐下,坐在炕桌旁的忍冬提起茶壶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又给自己的茶盏里添了些茶水,还将点心碟子朝佩兰面前推了推:“这是石竹姐姐亲手做的小酥饼,你也拿一块尝尝罢。” 楚明熙将送来的福字和新年吉语打开一看,上面的字明显比前几日容玘写的工整多了,铁画银钩,很有几分容玘从前提笔写字时的遒劲有力模样。 楚明熙微微讶然,从字迹上收回目光:“这是殿下写的……么?” 佩兰抿嘴笑道:“是呢。殿下才将这些字写好,便催着奴婢赶紧送来给楚大夫您呢。” 靠在楚明熙怀里的惠昭眸子一转,跳下炕,迈着两条胖乎乎的小短腿跑到石竹和忍冬跟前道:“竹姨,冬姨,我们这就把这福字贴在门上罢。” 石竹和惠昭还有忍冬这厢正商议着贴福字,楚明熙抬起眸子望着佩兰,心中又惊又喜,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殿下的眼疾已好了?” 佩兰有些不确定地摇了摇头:“没听说殿下的眼疾已好了啊。” 殿下向来不喜丫鬟贴身伺候,只叫李侍卫在他跟前服侍,若非进出女眷房中实属不妥,李侍卫也不会挑中她给殿下跑腿送东西,是以殿下的事,她并不比旁人知道得更多。 楚明熙明白从佩兰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来,想起容玘的事唯有李泰最清楚,忙又问道:“方才你送福字和新年吉语过来的的事后,是李侍卫跟你一道过来的么?” 佩兰颔首称是。 楚明熙扭头望着窗外:“李侍卫他人呢?” “李侍卫他已经回去了,才刚走。” 楚明熙不及多想,穿上鞋子便掀帘而出。 跨过院门,抬眼瞧见李泰和容玘静静地站在院门前,正朝着她这的方向张望着。 楚明熙快步朝他走过去,本想问他是否已好些了,可眼瞧着离他不过十步远的距离,他仍是对她视若无睹,目光失神地越过她望着屋门,她眼神一黯,立时明白他的眼疾并没有好转,即将问出口的话语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原是她想得太轻巧了,眼疾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医治好的。 她眼睫微颤,忽而就想起他亲笔写下的新年吉语—— 年年有福,岁岁平安。 第89章 第捌拾玖章 过年 那是容玘的字迹, 她认得出来。 要将‘年年有福,岁岁平安’这八个字写得如此工整如同先前一般,定是摸索着练习了数遍方能做到。 他祝她年年有福, 岁岁平安,她又何尝不希望他亦是如此呢。 许是他在原地已站立良久,肩膀处略有些湿,风一阵阵吹过, 雪片扑簌簌地从枝头洒下,落在他的大氅上不过几息, 便又化成了雪水。 楚明熙视线停驻在他的肩膀上, 鼻中发酸。 这么冷的天,他傻站在此处又是何必? 她走到他面前,一时又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容玘察觉到她的脚步声,微侧过脸来,眉眼间多了些许温柔:“明熙, 是你么?” 楚明熙低低地“嗯”了一声,心里涌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滋味。 容玘扬起唇角朝她笑了笑:“方才我叫人送来的福字和新年吉语,你可还喜欢么?” “多谢殿下。” 她停顿了一下,又诚心诚意地道,“民女也祝殿下,年年有福,岁岁平安。” 容玘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多谢。” 互相祝福过后,两人一时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双双沉默下来。 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一阵阵迎面吹来,冰寒刺骨, 刮得人脸颊生疼。 容玘心里五味杂陈,无论再如何盼着跟她多相处片刻,到底还存有一丝理智,不忍叫她跟着吹冷风,忙劝道:“明熙,外头天冷,你快回屋去罢。” 第173章 楚明熙压下心中纷纷乱乱的思绪,低声应道:“好。” 她屈膝行了礼,转身就朝里走,步入院中,她停下脚步悄悄回头望去,容玘仍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楚明熙脚尖微转,欲要再折回去问他为何还不回去,转念一想,又觉着自己并无立场插手他的事,便打消了念头径直回了屋中。 方才她走得急,连斗篷也忘了穿上,乍然进了暖意融融的屋中,一冷一热的,反倒弄得鼻尖发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石竹她们几个正脑袋凑在一处商议着守岁一事,忽地听见一声闷闷的喷嚏声,齐刷刷地循声 望来,瞥见楚明熙正抬手捂着口鼻打喷嚏,瞧这情形,竟像是才从外头进来,几人一时有些疑惑。 到底还是石竹反应快,只愣了一下,便抓起放在架子上斗篷,上前几步披在了楚明熙的身上,忍冬也跟着从炕上跳下来,拉着她的手在炕桌旁坐下,触到一手的冰凉。 她小声惊呼道:“姑娘,您适才去了哪儿,怎地手这般凉?” 石竹不及问话,在一旁提起茶壶替她斟满杯盏,端起茶盏递给楚明熙:“姑娘,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楚明熙手里慢悠悠地转着茶盏,先前在外面还不觉着如何冷,这会儿被茶盏暖着双手,方觉手指早已冻得没了知觉。 忍冬也没闲着,捧着手炉走到她面前,将已变凉的茶盏拿走,把手炉朝楚明熙手中一塞。 楚明熙这会儿已渐渐缓了过来,弯了弯唇角,道:“这会儿我倒已不大冷了。” 忍冬见她唇色发白,鼻尖冻得通红,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娇嗔地横她一眼,道:“姑娘就爱逞强。也是奴婢不好,一个没留神,您就跑出屋子去了。外头还下着雪呢,您便是要去外头,怎么连个手炉都不拿呢?” 楚明熙抱着手炉的指头紧了紧。 她才出去了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便冷成这副模样,容玘在外头冒雪站了许久,他身子里的毒素又尚未清除干净,若是再因这天气冻着病倒了,少不得又要多一层麻烦。 她抬眼看着忍冬,将手炉递回到她的手中,吩咐道:“忍冬,你去院门外走一趟,帮我瞧瞧殿下这会儿是否可回去了。” 忍冬讶然:“殿下也来了咱院子么?” 楚明熙催促道:“快去罢。” 忍冬点头应下,才撩开帘子,想起一事,转身又回到炕前:“姑娘,若是殿下还没回去呢?” 姑娘总不喜跟殿下多接触,假使这会儿她出去见到殿下还在外头,她该是请殿下进屋来呢,还是不请他进来? 两边都不好得罪,她好歹先问个清楚再说。 “若是殿下还在,那你就劝他赶紧回去罢。” 忍冬才要应下,一旁的惠昭听见两人之间的话语,眨了眨眼道:“叔叔这会儿就在外头么?娘亲,今日是除夕,不若叫叔叔跟我们一同守岁罢,多几个人一起守岁不是更热闹么?” 兰姨今日也在,叔叔既然来了她们这里,叔叔身边那个又高又壮的李叔叔必然也一同来了,到时候他们一屋子的人围坐在一起守岁,说说笑笑,岂不是更好么? 除夕夜,本就是团圆和乐的日子。 她伸手抱住楚明熙的胳膊,顺势靠在她的怀里,撒娇着道:“娘亲,我们就请叔叔进屋来坐坐罢。” 楚明熙有些迟疑地瞥了眼窗外。 外头的雪下得愈发大了,风声呼啸而过,裹着雪片漫天飘洒,仅是坐在烧着地龙的屋里望着窗外的雪景,便已觉着一股寒气从脚底直沁心口。 “忍冬,若是殿下还在,便请殿下进屋来坐坐罢。” 忍冬远远便瞧见容玘和李泰一前一后地站在院门外,她还未走到院门口,容玘听见一串脚步声朝他这边靠近,轻盈如女子才有的脚步声,脊背僵直,心头一阵狂跳,眉眼明显多了一重柔色。 忍冬上前行过一礼:“殿下,外头天冷,请来屋里坐坐罢。” 话音刚落,容玘面色突变,脸上难掩失落之色。 站在容玘身后的李泰朝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忍冬到底在殿下府中当差多年,无论为了维护楚大夫嘴上如何不饶人,待殿下终是有几分忠心的。 容玘不答反问:“是明熙叫你过来叫我进屋坐坐的么?” 忍冬如实回道:“是昭姐儿听说您来了,说要请您进屋坐坐。” 容玘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了僵。 静默半晌,他扬起一抹苦涩的笑:“不必了,孤还得回屋喝药,就不打扰你们了。” 言罢,他转身离去,李泰赶忙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搀扶住,忍冬愣了愣,不便阻拦,又实在受不住外头的风雪,抱紧怀里的手炉快步回了屋中。 李泰扶着容玘缓步而行,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 殿下近来的行径越发让人看不明白,今日差佩兰送东西过来,原是只叫佩兰跑这一趟便可,殿下偏要跟着一同过来,来了又不进屋,只站在院门外朝着楚大夫的屋门发愣。 今日天极冷,又下着雪,殿下在外面等了这许久,他身子骨强健,人也几乎快要冻僵了,何况是余毒未清的殿下。方才好容易等来忍冬请他们屋里坐坐,殿下心里理当高兴才是,大好机会当前,合该顺着忍冬给的台阶下,殿下怎么就还拒绝了,拂了忍冬的一番好意呢? 树枝上挂着薄薄一层积雪,才下过雪的地面有些湿滑,他扶着容玘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小径上,到底没能按捺住心中的疑惑,禁不住问道:“殿下,昭姐儿她们叫您去屋里坐坐,大家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处守岁多好,您为何不去啊?” 第174章 容玘苦涩难当,眉目中有淡淡的无助。 忍冬跨过门槛,撩起帘子进了屋里:“姑娘,殿下方才已经回去了。” 楚明熙抿了口茶,无言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拿帕子替惠昭拭去粘在嘴角处的酥饼沫碎屑。 *** 今岁格外得冷,除夕后又接连下了两场大雪,雪粒子漫天,北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惠昭素来身子弱,楚明熙生怕惠昭在屋外着了凉,便哄她留在房中不许她出屋,为免她觉着无趣,便抱着她坐在软榻上跟她讲故事,惠昭听得津津有味,一时倒也不闹着去院子里玩雪了。 这日晨起后,天气倒比前几日暖和了些许,惠昭在屋中待了几日早就闷得慌了,用过早膳,便求了楚明熙允她去园子里玩耍。 楚明熙见外头还算暖和,跟忍冬还有石竹给惠昭套了厚厚的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又塞了个手炉给她,才带着她出了屋子。 在府里当差的一个丫鬟迎上前来,向楚明熙禀道:“楚大夫,蔡世子来了,说是有要紧事要找您呢。” 楚明熙抬眸望去,蔡世子已朝她这边行走而来,羊皮皂色靴子踩在雪面上沙沙作响。 世子见到她,开门见山地道:“楚大夫,我托的人找来了你要的雪兰。不是很大的一株,算不得好,你看看可有用。” 楚明熙闻言登时一喜。 这是这些时日来最叫人高兴的一个好消息。 先前跟蔡世子提到缺两味药材,蔡世子答应了会帮她,可她到底不敢抱有太大的念想,怎么都没料想到蔡世子竟能在如此迅速地寻到她需要的药材。 她自己也是大夫,她何尝不知雪兰千金难求,寻常人根本弄不到手,她甚至已在考虑,是否用别的药材给容玘医治眼疾。 蔡世子从袖中掏出一个匣子,递到她的手中。 楚明熙小心翼翼地捧住手中的匣子,虽竭力忍着,眼泪还是无声落下,手指也微微颤抖着。 她知自己失了态,忙别开眼,免得蔡世子瞧见她的狼狈模样,只是肩膀仍止不住地耸动,白皙的面色因心潮澎湃而微微泛红,到底没能掩饰住几分。 蔡世子见她怕被人瞧见她落泪,双手又捧着手里的匣子舍不得撒手,倒弄得她腾不出手来抹泪,只觉得她可怜又实诚,上前一步,掏出锦帕轻轻替她抹拭泪痕。 到底男女有别,才擦去她脸颊上的眼泪,他的手便又收了回去,退后几步与她隔开适当的距离。 楚明熙隔着泪雾瞧着他的眼睛,面容微窘:“叫世子见笑了。” 蔡世子眸中含笑地道:“能寻到雪兰,自然是该高兴的。” 陆神医站在园子的另一头望着此处,挑了挑眉。 今日天气暖和,他便叫李泰推着轮椅带容玘来园子里晒晒太阳,结果倒叫他碰巧看到了这一幕好戏。 他素来不同于其他大夫,行事恣意妄为,深知他脾性的人,时常在背后叫他老顽童。 他口中“啧”了一声,感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言不假啊。” 他侧目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容玘,一脸 的揶揄表情:“殿下,你不是说明熙是你妻子么?她当真是你妻子么,我怎么瞧着她跟你不像是夫妻。”他偏头朝蔡世子那边扬了扬下巴,“倒是跟那蔡世子更般配些。” 李泰听得心头一震,垂眸盯着地面,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容玘听了先是不解,随即又听明白了陆神医的话中之意,心中泛出些许惆怅。 蔡世子高大健朗,相貌又随了他父亲,当初若非因为蔡世子的父亲容貌出众,姑母也不会在一众郎君中选了他当驸马爷。 他惨然一笑:“明熙从前的确是我妻子,只是现如今已经不是了。” 不是他不想求娶,而是明熙已然不稀罕当他的妻子了。 他头一回生了自卑之心。 论家世背景,论年龄样貌、论人品,蔡世子都算得上是明熙的良配。 何况蔡世子不比旁人,到底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姑母嘴上虽硬,心里却是喜欢明熙的,假使明熙真嫁给了世子,也不至于在夫家受什么委屈。 陆神医上下打量他,轻嗤一声笑了笑:“你既是不喜明熙跟别的男人在一起,那你倒是做些什么把她给抢回来啊,在这边心里拧巴又有何用,真不怕她嫁给旁人么?” 见容玘脸上的神情更添愁绪,他心下了然,“你是觉着自己眼瞎了配不上她了?”他双手抱臂,朝楚明熙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明熙不已经在给你医治眼疾了么?明熙那女娃子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你怕什么呀。” *** 有了蔡世子找来的那株雪兰,叶林又带着一些他四处寻来的药材回了府中,楚明熙便按着她和叶林先前拟定出来的药方子煎了药给容玘服下。 皇天不负有心人,容玘的眼疾虽还未完全治好,但到底比先前什么都看不见好了许多,已能隐约瞧见一道影子了。 楚明熙和叶林学医数年,心里自然清楚容玘的眼疾有望痊愈,便是府里不懂医术的人,得了这消息也都高兴坏了。 东宫上上下下一团欢喜,楚明熙的心情肉眼可见地轻松了许多,容玘察觉到她的变化,却看破而不说破。 他一想到她心情愉悦,或许只是因为她想到自己能早些离开他,心情就不可避免地变得沮丧。 第175章 自那日在园中被陆神医戳到心窝子后,李泰见容玘意志消沉,一直有些郁郁寡欢,总待在自己房中不愿出去,他便在一旁劝容玘出去跟惠昭那孩子见上一面,也不见容玘有什么兴致,只懒懒地靠在床头发呆。 他劝了几回,见实在劝不动,便只能作罢。 他心知容玘因着眼盲的缘故在楚明熙面前感到自卑,总觉着自己远不如从前那般光鲜。而今容玘的眼疾又能治好了,叫他如何不喜。 虽则眼下还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道影子,但从前在南边便是这般,眼疾想要痊愈,不过是时间早一些晚一些罢了,到了那时候,容玘便又能和楚明熙在一起了。 不提李泰心中如何欢喜,近来容玘每日都在默默计算着日子,总觉着有一把刀高高悬挂在他头顶之上,病情略有好转,那把刀就朝他的头顶落下几寸。每晚躺在榻上,他便不由心想,又匆匆过去一日,而他能和楚明熙相处的日子就又少了一日,他的心情也就跟着愈发沉重起来。 他明知这样的想法不可取,他也时常暗劝自己,他不该将楚明熙困在他的身边的一辈子。 饶是这般劝自己,可只要一想到哪一日楚明熙当真会离开他,他就寝食难安,恨不得自己依旧是个瞎子,哪怕此生都再也看不见也无妨,只求能将楚明熙留在他身边。 容玘的眼睛有望治好,论理是一桩值得高兴的大喜事,可旁人总瞧不出来他有多欣喜,好在他一向性子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旁人倒也疑心不到别的地方去。 进入三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枯朽了一冬的草木复苏。 园子里各色花朵竞相开放,暖春的风拂过枝头,把花瓣晕染得更艳,枝叶茂盛,绿意盎然,处处春色尽显。 楚明熙小心翼翼地揭开缠在容玘眼睛上的纱布,轻轻地道:“殿下,您能看得见么?” 第90章 第玖拾章 看遍崇山峻岭,水木清华…… 容玘眨了眨眼, 原本模糊的视线一寸寸变得清晰起来。 他仰起脸,屏住呼吸,怔怔地望向站在床榻前的楚明熙, 神色悲喜莫辨。 数月未见,她的模样几乎没怎么变,云鬓轻挽,雪肤乌发, 头发上只插着一支木簪子,却分毫不减她的容貌, 双目亮如星子。 真要说有些许不同的, 便是她秀丽温柔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坚毅。 楚明熙迎着他的目光,红润的唇上绽出一抹清浅的笑:“殿下能看得见了,是么?” 他“嗯”了一声,语调温和,凝视着楚明熙的目光里偏又透着些紧张。 李泰欣喜若狂,一旁的叶林脸上也添了几分笑意。 楚明熙挪开视线, 走回桌前,将东西收拾妥当,提起药箱背在身上:“殿下先好生歇息罢。”话落,她转身出了屋子。 人已离开,屋里还隐隐留有一抹熟悉的幽香。 容玘浓睫微垂,缓缓攥住手掌。 不过半日,容玘眼疾痊愈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东宫。 楚明熙再次前来容玘房中的时候,已是十日之后。 这十日里, 容玘的脑子里闪过一百个念头,每时每刻都在期盼和绝望中苦苦煎熬,几次想要去她屋中找她, 又怕惹得她愈发厌烦了他,更怕听到他最难以承受的话,只能作罢,暗中向李泰打听她的近况。 楚明熙上前行礼,容玘见她终于来了他屋中,心跳陡然加速,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他让了座,又命下人端上了茶点。 楚明熙放下茶盏,直截了当地道:“殿下,您眼疾已好,明日民女便会离开东宫。” 容玘瞳孔紧缩,手指一颤,险些失手摔了手中的茶盏,脑海中有根弦轰然崩断。 连日来的惶恐不安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悬在他头顶上那把让他夜不能寐的刀,终究还是无情地落了下来。 心口疼得发颤,又莫名有些想笑。 他到底还是太自以为是,否则先前又怎会抱有一丝希冀,以为她会甘愿为了他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他憧憬的日子,大抵永远都不会有了。 屋中只余令人压抑的死寂。 容玘在感情和理智之间几番抉择,明知一切尘埃落定,他仍是强压下心中的情绪,兀自不死心地道:“明熙,我们真的……再没有可能了么?” “那年在海棠树下初见殿下。”楚明熙抬起水亮的眸子认真地瞧着容玘的脸,“我对殿下一见倾心。” “明熙,其实我……” 楚明熙弯唇他笑了笑:“殿下先让我把话说完,好么?” 表白的话语梗在喉头,被容玘生生咽了下去:“好,你说。” “我那时候就在想,殿下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怎么能看不见呢,后来我就想,我定要用我的医术医好殿下的眼疾,有朝一日,同殿下看遍崇山峻岭,水木清华。” 那时她年纪小,把一切都想得简单而纯粹,没有想过太多,只盼着能一直陪在他身旁,与他游历名山大川。 “后来殿下和我之间又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那些事,我纵然不提,殿下谅必也记得。” 容玘呼吸一滞。 “我承认,殿下如今待我很好,不瞒殿下,我的确曾动摇过、真心想过要不要跟殿下破镜重圆。 “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没法区分,这是因为我跟殿下生活了几 年,早已习惯了殿下的存在,还是因为我心悦殿下。” 第176章 她对他有过怨怼,后来看清了,又觉得自己幼稚而可笑。人生苦短,为何要为了些不值当的情情//爱爱浪费光阴? 重逢至今,他为她做了许多事。他在别人都质疑她的医术时支持她;在别人怀疑她下毒时力挺她;他找了神医治好了她从儿时便患上的惧黑症,还有许多许多。 楚明熙定定地回望着他,从他的眼底看出他的痛苦。 见他如此,她的心里也不好受。 “何况殿下和我之间的问题依然存在,您和我身份悬殊,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会是。更遑论您和我想要过的日子,我们渴望的东西,从来都不一样,从前我便经历过这些痛苦,我不想再经历一回。” 他们本就是云泥之别,并非是她妄自菲薄,而是这本就是不争的事实。哪怕他今日不在意这些,谁又能担保往后他必不会心生悔意? 眼下他或许是当真喜欢她的,可她没法相信他的爱能长久,她好容易才从过去走出来,她害怕自己再陷进去,重蹈覆辙,患得患失的滋味她从前便已尝过无数遍,她不想再变回以前那个可怜巴巴的楚明熙。 “我看得出来,殿下是位心系百姓的好太子,日后也定会是一位心系百姓的好皇帝。我不恨您,可我没法大度,从前的那些事给我带来太多的痛苦,至今我都没法忘记。” 她的心早已失望过多回,她不敢再冒险,生怕触痛了一身的伤。 年少时想法简单又单纯,情窦初开时,人往往都会变得太过执着,哪怕为了一个‘情’字撞得头破血流,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她恨过他、怨过他,后来她才慢慢释怀,试着与自己和解。 从前的事其实严格算起来也不全都是他的错,只因为她曾经心悦过他,他便也应该对她动心么? 不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呢? 眼泪从她脸上滑落下来,楚明熙吸了吸鼻子,别开脸,用手背飞快抹去,过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会尽力想办法去释怀、去跟过去的那个自己和解,所以请殿下不要再来找我,我和殿下就此别过,还望殿下往后身子康健,心想事成。” 容玘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的浓浓哀色。 身子康健,心想事成…… 没有明熙在他身边,他又怎会心想事成? 最令人绝望的不是她不爱他,而是她心中虽有他,却不信他。 他不怪她对从前的事耿耿于怀,当初是他伤她伤得太重、太深。 翌日天色才露微白,楚明熙未跟容玘辞别,就和叶林石竹他们带着行李离开了。 一阵忙碌过后,周遭又归于平静。 李泰掀帘进屋,见容玘负手立在窗前,对着窗外微微出神。 屋内静悄悄的,唯有清脆的鸟鸣声不时从窗外传来。 李泰来到他跟前,试探着问:“殿下,您要不去把楚大夫追回来罢。” 楚大夫才上马车没多久,倘若殿下这会儿便急急出门,骑上快马一路疾行,未必追不上楚大夫他们。 那日他忍着羞耻心躲在门后偷听了几句,听话中的意思,楚大夫心里分明还是有殿下的,而殿下又是极在乎楚大夫的,殿下眼疾又已痊愈,楚大夫虽说着要离开,但殿下多哄着些楚大夫,楚大夫未必不会心软。 楚大夫和殿下两情相悦,若是就此分别,岂不是可惜至极。 容玘神色凄然:“不必了。” 他是渴望跟明熙破镜重圆,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看到明熙有一丁点儿的痛苦。 *** 楚明熙在湖州本就名声极好,妇孺身上但凡有个病痛,便会前来仁安堂寻她医治,自从她去了一趟京城后,也不知是谁从某处打听到她治好了长公主久病难愈的旧疾,为此长公主还亲笔题词了“医者仁心”的牌匾赐于楚大夫,楚明熙愈发名声大振,前来仁安堂看病的人几乎要把门槛踏破。 楚明熙将医馆托付给了叶林和石竹她们,带着惠昭周游四海,间或在途中行一下医,为羞于找男大夫的女病人看病问诊。 这是她从前就有的心愿,而今不过是换了个人陪在身侧。 日子匆匆而过,转眼已是几年后。 深秋时节,枝头的桂花被雨水打落满地,鼻端轻嗅,仍是有一股股极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 前日下了一场大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处处望去一片蒙蒙细雨。 因着下雨的缘故,街市上不甚热闹,连带着下饭馆的人也少了许多。 这日,楚明熙得了空,带着惠昭去天香楼吃饭。 天香楼名声在外,哪怕是下着雨,店堂内也照旧坐满了食客。 楚明熙要了一间包间,跟着伙计上了二楼。 伙计将一道道菜端上桌,楚明熙夹起一块酱鸭才要塞入口中,耳中忽而听得隔壁的包间里有人议论道:“先帝怎会留下诏书传位于五皇子,五皇子今岁不过十二岁。” “话倒不是这么说,据闻,先帝临终前给当时的五皇子指了辅助大臣,由那几位大臣辅佐小皇帝执政。皇上是英明圣君,他挑中的大臣,大抵也错不到哪去。” 另一道声音跟着道:“怎地传位于五皇子,不是二皇子才是太子么?二皇子二十有六,且文武双全,又曾屡次立有大功,为何不是二皇子,反倒将皇位交予五皇子?” “你不知道么?前些时日二皇子主动让贤,无论先帝和如今的太后如何劝说,二皇子都执意如此,先帝无奈之下,只得另选五皇子继位。” 第177章 先前那一位又道:“这又是为何?” “皇宫里的事,岂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随便议论的?今日横竖左右无人,说了便说了,往后此事休得再提,没得反倒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二楼的包间隔音不好,隔壁包间那几人又正议论到情绪上头,声音委实不算小,楚明熙听得清清楚楚,她虽对此事深感意外,到底没深究此事,只举着筷子默默用饭。 到了夜间,楚明熙和惠昭在屋里歇下。 惠昭睡得极熟,如同个幼猫儿似的,间或发出轻轻的微鼾声。 月色光晕透过窗户映进屋里,楚明熙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发呆。 那日离开东宫后,她再未和容玘见过面,两人没有书信往来,她也没刻意去打听过他的近况。 她不再自苦,大多时候甚至不允许自己去想他,以及她和他的过往。正如那日她自己所言,她有她的日子要过,他亦是如此。 今日乍然在天香楼听闻他的消息,她面上再如何装作不在意,心里仍是不可控制地升起一丝波澜。 先帝驾崩,论理容玘当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临了却是年仅十二岁的五皇子容瑜继承皇位,且最叫人觉着诧异的,是容玘自请退位。 她心念微动,禁不住开始疑心自她走后,容玘又眼疾复发,否则容玘又怎会有此举动。 当初他初次失明,明面上他自请退位,实则却是先帝逼着他让出太子之位。容玘是个有野心的人,也是个为民的太子,他心系天下黎明百姓,若登上皇位,必然会是一位好皇帝。 一展抱负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为何会轻易放过。 过了几日,正如那日隔壁包间里的几位食客所言,年仅十二岁的五皇子容瑜登基为帝。 新帝继位,到底和平民百姓关系不大,街头巷尾只悄声议论了几句,便也不再在意此事,只一心一意地守着家人过自己的小日子,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百日内禁歌舞取乐,禁婚嫁, 街头巷陌一时间着实冷静了不少。 如此又平静地过了数日。 每到一处,只要楚明熙和惠昭觉着此处民风淳朴、景致怡人,楚明熙就会赁间小宅子与惠昭住上一段时日,闲时还会给一些女子看看病,或是留下医嘱劝病人好生调养身子,待哪日待了腻了想去别处游玩了,便又收拾好行李带着惠昭离开。 这样的日子,自在而充实。 夕阳西下,楚明熙一手牵着惠昭的手,一手提着才买回来的糕点和蜜饯,踩着霞光回家。 巷子里,青石砖墙旁站着一个人。 他立在巷尾的阴影里,瞧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认出他高大健硕,身姿挺拔。 那人似是也瞧见了她,身形微动了一下,似是要急急离开,却又觉着既是已被她瞧见了,索性也不躲开了。 楚明熙眉头微蹙,心中隐隐猜到一人,却又觉着不像。 她迟疑了一瞬,便迎面走了过去。 容玘两眼炯炯有神,容光焕发,身子骨倒比几年前明熙为他治好眼疾离京时精壮强健了不少。 那日在天香楼,隔壁包间的几人说容玘主动让出太子之位,才让容瑜捡漏登上了皇位,容玘身子无恙,照眼下这情形来看,他绝非因身体欠安的缘故主动让贤。 心绪纷乱间,容玘已朝着楚明熙走近两步,平静的表面下,蕴藏着涌动的思念。 “明熙,好久不见。” 楚明熙心念一动,忽而就记起她一路上都顺利得出奇,吃衣住行方面,俱不曾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还时常能遇见一些好心人,心善地帮上她和惠昭一把。 她以为是自己幸运,如今细细想来,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运气可言? 她迎上他投过来的目光:“你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我和昭姐儿,是么?” 他没言语,算是默认。 “你怎么不在京城?” “那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他静静凝视着她,眼底倒映着她的影子。 他又朝她走近了一步,“明熙,我只想陪在你身边。” 只要她答应,他会一直陪着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眼前的人,如同记忆中的那般温润如玉。 楚明熙鼻子一阵发酸。 她挪开视线,低低地道:“我要当游医,我还要走遍整个大梁。” 哪怕他为她放弃太子之位,此生再也当不了帝王,她也不会改变她的念头。 容玘上前牵起她的手,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一字一句,对她许下诺言:“我知道。你当游医,我就帮你背医箱。明熙,往后我们一起看遍崇山峻岭,水木清华。”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