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 第一章 第一场梦(1)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裴老师,你还好吗?」 女声打破秒针的节奏声,裴晚曦回过神来,视线从手腕上的錶移开。 见女人正注视着她,她赶紧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有些走神了,陈老师,您请继续。」 女人一手托着隆起的肚子,神色有些尷尬,「不好意思,一次交代这么多给你,辛苦了吧?」 「不会的,您客气了,这本就是我应该理解的。」裴晚曦笑着摇头,她就是个实习老师,哪有什么辛不辛苦的。 女人松了口气,继续刚才的话题,「这班孩子我带了一学期,里头资质不错的人不少,就是需要耐心引导。」 「刚和你提的那孩子比较特殊,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和同学交流比较少。」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相片,是高二十二班的学生团体照。 「听说他家里条件不是很好,我本打算去家访看看实际情况的,这孩子资质不错,很聪明,我不想让他因为学校的人际关係,影响了学习。」 裴晚曦点头,视线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顿在集体照最后一排的角落。 少年长得挺高,样貌在青春期的男孩中算是出挑,只是神情较阴沉,校服也有些泛灰,看起来不怎么爱乾净。 「照理来说,漂亮的孩子在学生堆里人际关係应该是不错的,可他却是个意外。」 裴晚曦仔细看着那个男生,以他的站位和女人的形容来推断,看来他人际关係没处理好,被同儕孤立了吧? 「您之前有找其他同学问过吗?」 「班长有来找我告了不少他的状,说他不配合早自习,也不怎么配合交作业,身上还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也找他谈过几次话,可他每次就站在那,一声不吭,有时候吧,我耐心耗尽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女人苦笑着说,拿出几张数学试卷递给裴晚曦,「你看,这些考卷都是他的。」 裴晚曦接过瞧了瞧,这五张考卷清一色全是五十七分,恰好卡在及格线前的边缘。 常理而言,这不算好的成绩,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少年所有的错题都控制在选择、填空以及简答的前一到五题等基础题上,至于后头的难题,他的解题过程却比参考答案还俐落准确。 裴晚曦看呆了,「这??他是故意的?」 故意每张卷子只做难题,还将分数都控制在五十七分?? 这个人也太奇葩了吧! 见女人面露为难,裴晚曦如临大敌地倒吸口气,看回照片角落的男孩。 他冷色的下垂眼因为她的私人情感抹上几分桀驁,搭配他原有的阴沉,倒别有一股神秘的气质。 这样的人若好好培养,一定能为学校、为社会,做出一番好成绩的。 视线落在试卷上的姓名栏,裴晚曦咽了口唾沫,看向女人,「我之后去他家看看。」 走出办公室时刚好是第二节下课,裴晚曦抱着一叠资料路过厕所。 忽而,几个男生从厕所衝出,裴晚曦闪避不及,手里的卷子飞了一片天—— 「喂!你们!」 还没来得及追究,几个男生就像见鬼似地跑远了,裴晚曦皱起眉,只好自认倒霉地蹲下来捡。 「真是??」 岂料收拾到一半,馀光却出现一双有些破旧的黑色球鞋。 裴晚曦一愣,抬头看去—— 视线从球鞋一路往上,到黑色长裤、微微泛灰的校服衬衫,最后落在那张漠然的面容。 盯着那双阴翳的下垂眼,裴晚曦微微张唇,呆住了。 眼前这位少年,肯定是她见过最不上相的人。 那张集体照角落里的冷酷男孩,比不上面前走来的人一分。 他比她想像中的还要高,照片中略显平面的脸蛋也稜角分明起来,唯一不变的是毫无表情的面庞。 他的皮肤是不健康的惨白,薄唇却是难有的艳红,冰冷溢满内双的眸子,微垂的眼角有着不寻常的青紫。 裴晚曦仰头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才回神。 视线停在他眼尾的瘀青上,脑海浮现出方才和陈老师的对话,以及刚才匆匆跑过的男生,他们是一起从厕所出来的。 裴晚曦在内心小心求证,大胆推测——这孩子被校园暴力了。 她皱起眉,选择拐个弯询问:「你和刚才出来的人认识?」 少年闻言,垂下头,仔细端详起她。 虽是从上至下,但裴晚曦并未感受到半分敌意。 「他们刚才打你了?」她追问。 少年稍愣,眼底的冰山竟融化些许。 捕捉到他眼底的情绪,裴晚曦有些惊喜——原来不是个难亲近的孩子吗? 然而念头刚落,少年的脸色却转瞬回冷。 他没回答,仅缓慢地摇了摇头,却咬紧下牙,眼底全是不甘。 低头俯视她,少年蹙起眉,「你是谁?」 感觉他们以这种角度对话会削弱她作为老师的威严,裴晚曦尷尬地呵笑两声,看向他胸前的三字刺绣。 「那个,能不能先帮我收拾一下东西,这位——」裴晚曦抬眸,直视他冷淡的双眼,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孟乘渊同学?」 第一章 第一场梦(2) 裴晚曦说完,孟乘渊愣了很久,才蹲下身,帮她一起捡散落在地的文件和考卷。 校服衬衫凑上西装外套,裴晚曦低头拾着卷子,总觉身边隐隐会飘来一股酸味——看来这就是同学们口中的怪味了。 她偷偷瞟了眼孟乘渊,他的侧顏很沉静,极为认真地替她收拾纸张,再交给她。 不小心碰到她指甲的那刻,少年指头一颤,迅速收回手。 「对、对不起。」 他的声音小而沉,不细听很难听清楚,这点以后一定要帮他改正,裴晚曦想。 「弄脏你的指甲了。」 少年顶着发红的耳根站了起来,裴晚曦也抱着文件起身。 孟乘渊仍垂着头,裴晚曦注意到他的目光依然锁在她的指甲上,那是她週末刚涂的渐变樱桃红,衬着白白的肤色,看起来俏皮可爱。 「没事,别在意,也没有弄脏啊。」裴晚曦朝他笑,努力让自己显得亲切些,儘管她也才二十三岁。 「一起去教室?」 孟乘渊这才抬眼看向她,晦暗的眸子掺着困惑,似乎还未猜透她的身份。 这傻孩子。 裴晚曦笑叹口气,晃了晃手上的资料,「你们班导师请了產假,我是你们的代课老师。」 「老师?」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喊她老师,裴晚曦觉得新奇,朝孟乘渊翻开胸前的职员证,拇指却刻意盖住了后头两个字。 「我姓裴,全名上课告诉你,所以要好好听课喔。」 目光定在她的证件上,孟乘渊停顿许久,点了点头。 感觉有和这孩子成功交流的感觉,裴晚曦勾唇,拍拍他的胳膊,「走吧,一起去教室。」 孟乘渊却僵住身,条件反射地往后退步,「不、不了。」 「嗯?」 「我身上不好——」 「叮铃铃——」 铃声打断他低哑的声线,裴晚曦拉过孟乘渊的胳膊,双眼笑得弯弯的。 「好啦,这下子你不想跟我一起进去都不行囉。」 那时的裴晚曦走得很急,没注意到很多。 时隔多年忆起,她仍认为那是她的失职,也是她的遗憾。 除了没看见四周青少年讶异或疑惑的目光,也没注意到那双犹如深潭的下垂眼。 带着血丝,和周围同样的惊诧,却含着一丝不可忽视的感激。 以及,难以察觉的悸动。 「大家好,想必各位同学都接到了消息,因为你们班导师要准备生產了,所以下学期会由我暂时代理你们的班导师。」 穿着小碎花裙的女人在讲台上说着,转过身,拿起一截短短的白粉笔。 「我的名字叫??」 教室载浮着专注的浮尘,角落的男孩子第一次没有趴在桌上睡觉,而是从抽屉拿出昨日被扔进生态池的数学课本。 他翻开最乾净的那一面,捋了捋皱摺,与讲台上的女人同时写下了三个字—— 「裴晚曦。」 ? 放学时分,裴晚曦从教务处要返回班上,途中路过生态池,看见池里有几张不应出现的垃圾。 她知道班上一些男孩子会乱丢东西到生态池,边叹息边拾起,捡完后直起腰桿正打算离开,却有两抹湛蓝飘到眼前。 夕阳照在清透的水面上,两隻闪烁着蓝光的蝴蝶头对着头,张开翅膀,一动不动地随着水波漂浮,很安详,且美丽。 裴晚曦站在原地,莫名看了那两隻蝶很久,才转身离开。 来到高二十二班,她在后门探了探头,发现角落坐着一个少年,正低头不知在捣腾什么。 代班已经两週了,孟乘渊对她的态度不算冷淡,裴晚曦想着是时候将家访提上日程,也好给陈老师交代。 「孟乘渊?」 听到她的声音,孟乘渊肩膀一抖,诧异地扭头看来,眼睛瞪得圆圆的。 像是一隻受惊的小兔子。 裴晚曦没注意到少年的表情,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没来得及收起的纸圈,忽而顿住,「欸?」 只见一个结构特殊的纸圈套在少年的手指上,被扭转成犹如波浪的弧形。 裴晚曦睁大眼,惊喜道:「你在做莫比乌斯环?」 孟乘渊一愣,竟不似平时的寡言回应她:「老师知道这个?」 「当然,什么问题啊,我可是数学老师呢。」 裴晚曦笑弯了眼,孟乘渊却未再应,只是侧着身子点点头,将纸圈收进抽屉里。 瞧他又安静下去,裴晚曦瞳孔兜了个圈,「孟乘渊,你这週末有空吗?」 「嗯?」 「是这样的??」裴晚曦搓了搓手,迅速凑了个谎,「学校要我写一个关于你们班的家庭报告,我这不是才刚代你们班嘛,只和你熟一点。」 「要不,你招待我去你家一趟?」 孟乘渊抬起头,看着她的笑容沉默片刻,神色很淡,「不可以。」 没料到他会那么俐落地拒绝,裴晚曦一愣,随即抽开他前面的椅子坐下,直视他,「你想想再回答我。」 孟乘渊停顿几秒,又回:「不可以。」 「我是老师,我说可以就可以。」裴晚曦皱起眉。 少年闻言,眉头也蹙起几分。 拿起收拾好的书包,孟乘渊忽而站起,一下子就高她许多,由上而下地睨着她。 裴晚曦怔住,仰头盯着他,气势瞬间灭了个乾净。 「你自己都决定好了,为什么要问我?」孟乘渊冷声道,神态不像个十七岁的孩子,倒比她还像个大人。 见孟乘渊说完,转身便离开教室,裴晚曦赶紧起身追上他,「喂,我这不是处于尊重——唔!」 第一章 第一场梦(3) 空荡荡的走廊上,面前的男孩子忽然煞住脚,裴晚曦反应不及地撞在他背上,发出闷闷的吃疼声。 她摀住鼻子,皱着脸抬头,看向转身面向她的少年。 「喂??你停脚步前能不能先预告一下?」 孟乘渊抿着下唇,面色依旧冷淡,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很久。 眼瞳的波光轻晃,少年的手抬了抬,又迅速被他压下。 他在想什么? 裴晚曦没看懂,却也没问,满脑只想完成家访任务,朝孟乘渊揪起眉,「你就看在我之前帮你教训了欺负你的人,也帮帮我嘛。」 裴晚曦所言不假,上班第二天,她就把班上欺负孟乘渊的几个男生揪了出来,在办公室凶神恶煞地叫他们对孟乘渊说对不起。 虽然那几个孩子向他道歉时,孟乘渊还是一脸冷漠,看起来什么也不在乎。 可下一节的数学课,裴晚曦在发卷子时特别注意了孟乘渊,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分明就是被感动了! 于是下课前五分鐘,她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桌面,意有所指地啟唇:「我知道高年级有些学长会欺负低年级的同学,这些学长后来都被教官收拾了,我希望我们班上也不要出现什么校园暴力。」 「现在小小年纪就不懂人格尊重,长大能有什么出息?」 「要是被我发现班上还有这种事情发生,我逮到一次就收拾一次!」裴晚曦说完,视线投向教室最角落,朝孟乘渊扬起唇角。 意思就是——我这个老师一定会保护你的! 对上她的目光,少年耳根一红,头又低了下去。 见孟乘渊似乎也忆起她的公开宣言,神色有些动摇,裴晚曦趁胜追击,「我要是完成不了报告,就要被扣薪水,薪水没了我的实习估计也完了,然后就要和这间学校saygoodbye了。」 孟乘渊似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听完她这串胡扯的卖惨,皱起眉,眼底毫无怀疑,「你要是没有完成这个会被赶走?」 「对啊。」裴晚曦大言不惭,反正他就是个小孩子,哪懂工作这些条条框框。 她仰头期待地看着他,而孟乘渊顿了半天,神色复杂,像在衡量着什么。 许久,他才敛了敛神色,「后天可以。」 裴晚曦心一喜,兴高采烈地朝他笑,「谢谢!」 见她绽出笑容,孟乘渊脸颊泛红,唇边也慢慢漾起微笑。 左手拽着肩上的书包带,他抬起右手掩上唇,隐隐弯了眸子。 他看着她笑,面庞散去寒意,模样十分温和,眼中依稀映着光点。 裴晚曦笑容微僵,不知何故,微弱地失了神。 孟乘渊低头看了她一下,随即扭头继续迈步。 天色渐暗,馀暉斜照整个教学楼的走廊,光藉风牵起了少年的发丝。 一时间,世界彷彿被罩上一层雾蓝色的滤镜。 他的身形不算好看,甚至有些清瘦,但走在风中,竟有种清风道骨的滋味。 少年在长廊的身影逐渐朦胧,二月的寒风拂来,将这一刻冻结在时光中,如同一场冷色的梦。 「滴答、滴答??」 裴晚曦站在原地,望着孟乘渊愈走愈远的背影,耳际响起有节奏的滴答声。 「滴答、滴答??」 「裴晚曦!要十一点了!」 一道怒吼打入耳膜,裴晚曦瞬间从床上弹起,反射性从枕头边捞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现在明明才十点!」她吼了回去,身体却已经开始穿衣服。 不过一会儿,房门被人打开,裴华信裹着披肩走了进来,「十点十点,你和人家景屹约的是十一点半,让人家等多不好!」 扫了眼她刚穿好的黑色长裙,女人满目嫌弃,「你穿这一身黑的干嘛?是要去奔丧啊?」 裴华信嘖嘖两声,掠过她走到衣柜,熟悉地取出一件红色小洋裙,「穿这才像样,给你买的裙子里我最喜欢这条。」 「还有,你记得喷我上次去法国给你带的香水,保你把薛景屹迷得神魂颠倒的。」 女人说着朝她走来,裴晚曦被动地接过裙子,愣愣直视她黝黑的双眼。 「赶紧换上,我等等给你搭发型,对了,还有包和鞋子??」 任由母亲的碎唸在房中漂流,裴晚曦目光发散,脑海浮现梦中那双微弯的眸子。 那双眼睛逃离了虚幻的梦境,早数不清是第几次,闯入她的现实。 这是裴晚曦六年来反覆做的一个梦。 每次都是这个开头,却从来没有后续。 孟乘渊,那个称她为老师的少年—— 在那个与风纠缠的暮色下,背过她走向走廊的另一端,就再也没有回头。 ? 「小姐。」 被裴华信仔细妆点一番,裴晚曦本来不迟到都迟到了,下了计程车已是十一点五十分。 她急匆匆地走在街上,却突然被人叫住。 裴晚曦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貌似年过花甲的老奶奶坐在地上,身前是用红布简单形成的小摊贩,上面摆放着各样水晶饰品。 裴晚曦有点愣,看了看四周,指向自己,「??您在叫我吗?」 见老者微微一笑,眼角挤出皱纹,裴晚曦以为她要向她推销,「不好意思,我没有兴趣——」 「小姐,别担心。」 「神给他的宽限快结束了,你很快就不用再烦恼了。」 裴晚曦一愣,「什么?」 老者却没理会她的困惑,拇指滚着手上的水晶串珠,长叹口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啊,看在你和他的命都太苦了,就不收你钱了,好心提醒你几句。」 「我们的神啊,可不是个善茬。」 「自私、善妒又唯我独尊,想得一物就得拿等值的东西来交换,否则一切免谈,你可要先做好准备喔。」 挟着雪点的寒风阵阵吹来,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流,看着地上朝她笑的老奶奶,裴晚曦被她说得不明所以,怔在原地。 见她傻住,老人无奈地笑叹口气,「你啊,现在肯定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反正到时候,嗯??大概是明年一月,等到那个人消失后,你就知道了。」 似乎想到某个有趣的画面,她眼尾的笑纹更深,嗓音兴奋起来,「直到那些信物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你就会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莫及,慌得像隻小兔子似的,跑来找我抱大腿了,哈哈哈??」 见她失声大笑,裴晚曦认定这位老人精神不太正常,防备地尷尬一笑,转身要离开,「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我先走——」 「啪!」 手腕被她猛地拽住,裴晚曦瞪大眼,再扭头,老者脸上的笑意已消失得一乾二凈。 「我现在说的话,你要一字不漏地,好好记住。」 她瞠目,注视裴晚曦,话音缓慢而篤定,竟莫名有种一语成讖的感觉,「在危在旦夕时,你要虔诚再虔诚地祈祷——」 「可能神听到你的祷告,深受感动,就会帮你改写命运了。」 被她如此凝视,裴晚曦唇瓣翕动,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裴晚曦倒抽口气,试图挣脱,老者却提前松手,将一张泛黄的纸片塞进她手里,「今天能遇上我,真是算你走运。」 「我以后就不在这了,这是我的住址,拿着吧,你以后会用上的。」 「我??」盯着她神叨叨的笑容,裴晚曦简直莫名其妙,拿着纸条不知该说什么。 可下一秒,她扫了眼手腕上的錶,还是咬牙先把纸塞进口袋,扭头就奔向街的另一端。 第一章 第一场梦(4) 「你好,我叫裴晚曦,是一名大学数学系助教,今年三十一岁,未婚。」 十分鐘后,裴晚曦在咖啡厅落座,憋着喘息,向对面的男人扬起甜美的笑容。 男人盯着她看了会儿,勾起唇角。 「你们做老师的,记忆力应该没有那么差。」他垂眸,端起手边的焦糖玛奇朵。 昨天刚下了初雪,这杯热咖啡却未生出白雾,看来他等了挺久的。 「我觉得这样会比较正式点。」裴晚曦笑了笑,拿起服务生刚送上的义式浓缩,「到您介绍了。」 薛景屹看着她笑,眸中是她熟悉的温润。 半晌后,他无奈地笑叹口气,配合地理了下领带,说话间伸出手,「既然要正式——」 桌上的右手被他握住,男人用拇指轻摩她的手心,裴晚曦感到他的指腹有层薄薄的老茧,应是常年拿手术刀所致。 「你好,裴晚曦小姐,我叫薛景屹,我是安山医院的脑神经外科主管医生,今年三十四岁,很高兴认识你。」 道出最后一字时,薛景屹紧了下她的掌心,属于他的温度瞬间导来她这里。 这和她与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完全不一样的—— 七年前,她在离开机场的路上发生了车祸,随后被送进医院。 当时眼前是一片犹如圣光的白茫,诡譎的杂音充斥她胀痛的脑袋。 裴晚曦已经忘记她当时在病床上躺了多久,只记得甦醒时她浑身被纱布包住,脖子、脑袋都用了特定的医疗器具包围,剩下能使用的五感因药物而削弱,隐约听见有人在夸讚这是一场医学奇蹟。 再进入记忆的,是钝钝传入耳里的脚步声。 那声音和其他人的步伐不同,很是稳重,裴晚曦因长年专攻数学培养出的科学脑犯了,在剧痛间判断,她的主治医师应该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病人的生命指数是多少?」 喔,猜错了。 清亮而富有磁性的声嗓传来,裴晚曦用馀光看向走来的男人,他貌似刚吃完晚餐,只套了件白大褂,内里是一件粉红色的衬衫。 粉红色?看来她打扰了这位医生的约会。 裴晚曦还暗忖着,男人却侧首看来,与她撞了个对视。 他无疑是个俊美的男人,白皙的肌肤、枚红的唇、小巧的鼻、内双的眼微微下垂,眼底清澈透亮,给人一种纯良无辜的感觉。 但裴晚曦知道,他一定不是个纯良的男人,毕竟粉色衬衫可不是一般的纯良男人愿意穿的。 见她盯着他瞧,男人勾起唇,一双下垂眼染起明媚。 瞬间,后脑像被电击般抽疼了下,裴晚曦皱起眉。 她目视他将手里的圆珠笔插回胸前口袋,向她走来,手指落在她的眉间,指尖有些凉。 他低头注视她,倾下身,裴晚曦以为他要向她解释一番她的病情,谁知他却向她笑了。 男人的声音明亮,一字字清晰地传进她耳里—— 「您好,裴晚曦小姐,我是安山医院的脑神经外科医生,我叫薛景屹。」 听他说完,裴晚曦顿时放心了。 这医生说话慢悠悠的,看来她一定小命可保。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 裴晚曦细细打量了番薛景屹,他的眼睛果然有些红血丝。 「既然坐了红眼航班,怎么不先去休息休息?」 薛景屹低笑,收回握着她的手撑起下巴,直勾勾地盯着她,「我听说裴老师的母亲正赶忙物色女婿,我这不就赶紧回国报名了吗?」 「怎么?」裴晚曦笑了,却避开他的视线,「无国界医生那里没有美女医生?」 「那你可小看这个组织了。」薛景屹指尖点了点桌面,「在游歷的这五年来,我可是大饱眼福。」 「衣索比亚的rebecca,因为特别爱玩水,所以晒得一身健康的古铜色肌肤,魅力十足。」他说着,撑起身子往椅背靠,开始说起他的一次次艳遇。 「瑞士的zoe,她的金色长发撩人得很,每次路过她身边,她的头发都会从我的肩膀滑过,像水一样。」 「日本的美奈子更是我见过最活泼可爱的女性,还有委内瑞拉的alethea,大眼睛翘鼻樑,每次见到她都是心情愉悦。」 「最重要的还有一位——」 「您这是去集邮了吧?」瞧薛景屹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地介绍来自世界各地的美人,裴晚曦忍不住打断他,语气有些烦躁。 见她搅动起咖啡,却没再喝,薛景屹笑问:「裴小姐这是吃醋了?」 「那您还真是想多了。」裴晚曦冷颼颼地回。 她确实只是单纯好奇,明明电视里的无国界医生应是环境艰苦,他说得这般悠间自在还真是离奇。 「我以为我说那么多你会吃醋,毕竟??」薛景屹直视她,一点也不害臊地笑道:「虽然我们曾经无疾而终,但当时的感觉应该是真实浓烈的。」 「薛医生,过了五年,我都肯接受相亲了,你觉得我还可能会执着于过去吗?」裴晚曦觉得好笑。 「所以我这不是又举着爱的号码牌过来排队了吗?」薛景屹朝她挑眉,眼梢掛着风情,十分迷人。 裴晚曦与薛景屹四目相对着,脑海纷飞出六年前与他相处的每个瞬间,又或者说——在一起的每个瞬间。 忘了提,当年出车祸的她狗血地失去了所有记忆,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病人,而薛景屹是她重生后除了母亲,第一个认识的人。 自然而然地,裴晚曦开始依赖他,学习说话、学习走路、学习用筷子??都得感谢他。 大多数女人对帅气温柔的男性都没有抵抗力,裴晚曦理所当然也是如此。 很快的,在某个春日的午后,斜落的夕阳渲染了天际和草地,当暮色落在两人相牵的双手时,裴晚曦并未退缩,也没有不适。 于是她看着那双柔和的下垂眼,缓缓地,用薛景屹教她的方式,握紧他的手。 薛景屹是她的初恋,在她记忆中——当然,是全新的记忆中。 「rebecca是我在战火中捡到的拉布拉多,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在非洲,它总能找到又溼又脏的泥巴池滚来滚去,然后屁颠颠地朝我跑来,每次我都受不了牠的味道。」 薛景屹开口,见裴晚曦没吭声,垂头笑了笑,「zoe是一条金毛,应该是在战争里和主人走散了,我们看见牠时牠浑身都是血,唯一的特徵是牠金色的毛,又滑又顺。」 「美奈子是来自单亲家庭的小姑娘,她的父亲常常来衣索比亚出差,就带上了她。」 「后来遇上战乱,她的父亲死在了叛军的枪下,她没能找到日方的大使馆,就留在了我们的队伍,这位小姑娘话很多,每次看见我就嘰哩呱啦地说一大堆。」 「至于alethea,她确实是个美人,不过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被压在石板下,救出来时她的左腿已经坏死了,需要截肢,好在她心态很好,没有丧失生活的斗志。」 薛景屹云淡风轻地说完,拿起咖啡,抿了口。 焦糖玛奇朵是他喜欢的咖啡,看来他嗜甜的习惯没有变。 裴晚曦有点呆,「后面两个我能理解,但前面两个的国籍,你是怎么猜到的?」 「编的。」 嗯,他的确是老样子,满嘴跑火车。 「不过还有一个是真的,我没说完。」薛景屹放下杯子,抬眼看向她,「最重要的,还有一位。」 「她来自a城,但她不是医生,她是一名数学老师。」 薛景屹注视裴晚曦,眸子载满柔和的笑意,后话覆盖咖啡厅内的轻音乐,传到她耳里—— 「裴晚曦,我在等你。」 第一章 第一场梦(5) 她当时是怎么和薛景屹分手的呢?裴晚曦开始回想。 原因也许很多,但无庸置疑的一点是她太做作了,明明他是个那么好的男人。 「你有答案了吗?」薛景屹问,眼底的笑意逐渐化为紧张,面色却仍从容淡定。 说实话,五年过去,她还没有。 裴晚曦记得五年前的那天,她和薛景屹正准备进行情侣之间的最后一步,地点是她的公寓。 那夜下着雨夹雪,薛景屹藉故留在她家。 窗外雨声很大,掩盖住电视机传出的声音,她与他挤在小小的沙发上,一起盖着一条毛毯,肩膀紧贴肩膀。 「你要吃东西吗?」 「不如我去煮点泡麵——」隐约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裴晚曦有些紧张,撑起身子正想离开,薛景屹却拽住她的手腕。 裴晚曦回头,发现男人正看着她,眸中的柔情在幽暗的光下格外显眼,「是饿了,但我不想吃泡麵。」 「我们吃点别的?」 前头的电影还在播放,在男主角和女主角背对背分离的那一刻,薛景屹站起身,瞬间比她高出半个头。 他伸手,大掌揉上裴晚曦的耳朵,而后低头,吻上她的唇。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五个吻,却与前几次的不同,交缠得热烈,带着浓浓的慾色。 本能使然,裴晚曦不禁抬手搂住他的背,薛景屹的手也覆上她的腰肢,从衣衫下缘潜了进去?? ——老师。 有道暗哑的男声打入大脑,一瞬间,裴晚曦心口疼了下。 脑海忽然冒出一双眼睛,眼角微垂,是和薛景屹相似的内双眸子,瞳面却是犹如深渊的闃黑。 裴晚曦皱起眉,更卖力地吻薛景屹,努力想将那双眼自脑海擦除。 可当时,她还不知那双眼睛,要缠绕她的一生。 ——老师,你不能忘了我。 心脏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裴晚曦猛地推开男人。 心跳猛烈衝撞着胸膛,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垂着头,脑子一片混沌。 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止惹得愣住,薛景屹张唇看了她好一会儿,低下眸,抬手摸了摸下巴。 昏暗的客厅顿时陷入沉寂,许久,男人坐回沙发,双手交叉,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尷尬,「最近的恢復都还好吗?」 「好、好些了。」 裴晚曦回答,脑中却仍映现着那个人,那个只出现在她梦中的人。 他穿着微微泛灰的校服衬衫,额发有些凌乱地扫在眉梢,隻身站在空荡荡且一望无际的走廊,用那双深沉的眸子注视着她。 裴晚曦记得第一次梦见他是在二零一八年的四月,那时她的车祸后遗症快痊癒,也是她和薛景屹刚交往的那週。 当时她并未上心,直到第三次梦见他,她问了裴华信和她的十年闺蜜,她是不是认识一个男孩子?又是不是当过高中老师? 可是她们都摇头,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不舒服??怎么会舒服? 她的记忆里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他在这六年来,与她在梦中相会,不断干扰她的人生。 裴晚曦甚至怀疑她精神分裂了,她的第一人格和她的第二人格在她的梦中团聚。 可即使如此,既然都从鬼门关前走一遭了,以后的日子就必须好好过。 一定要翻过这个篇章。 「薛景屹,我既然答应和你相亲,就代表我想好了。」 「晚曦,你可以不用那么急着回答我。」男人语调稍快,似乎担心她只是一时兴起。 裴晚曦记得五年前那晚失败后,他们便陷入长久的尷尬,对男女相处之道再熟练的薛景屹,也是初次遇见这种情况。 男人主动求和,频频约会,製造一个又一个惊喜,她却总兴趣缺缺。 终于—— 「我们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聪明的人永远知道及时止损。 「嗯?」 裴晚曦回过神,只见薛景屹松开一直牵着她的手。 那也是个黄昏时分,但不是春天,是刮着大雪的二月。刚点亮的路灯混着雪花与夕阳洒在男人的眉眼上,朦朦胧胧的,裴晚曦看不清他是否难过、是否不捨,又是否失望。 「上面有个无国界计画,我想去试试。」 薛景屹侧过身,将两人的距离稍稍拉远,看向她,「时间是五年。」 「如果五年后你还没有答案,我会离开的。」 思绪自回忆抽离,裴晚曦看着薛景屹眨了眨眼,男人依然注视着她,薄唇微抿,眼底的紧张与期待一览无遗。 片晌后,她勾起唇,「我想重新开始。」 既然薛景屹信守承诺回来并主动示好,她也不必矫情。 而且,就像裴华信和她说的,薛景屹不仅性格温和、成熟浪漫,还是个医生,前途一片光明,与再过一年就能申请升等为副教授的她,是再般配不过的。 在薛景屹之后,裴晚曦也交往过几个男人,他的综合条件也是最好的。 更何况,她已经三十一岁了,是时候该认真勾勒她的第二人生了。 与其继续执着于虚幻的梦境,不如抬起追逐现实的目光——这才是成年人该处于的世界。 见薛景屹怔住,裴晚曦伸手握住他的掌心,扬起更灿烂的笑容,「现在是我,拿着爱的号码牌,等你接受我。」 「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薛景屹。」 乾净俐落,不拖泥带水——这也才是成年人该谈的恋爱。 第一章 第一场梦(6) 时隔五年的夜晚,这次的地点是薛景屹的家。 两人刚踏进电梯,裴晚曦就被薛景屹压在墙角,扑面而来的是他身上香味和体温。 男人的唇摩得她的耳朵发痒,裴晚曦忍不住笑,手搭上他的腰间,视线穿过他的肩膀,落在对面的监视器上。 「你不怕真人直播?」她挑眉。 「顾不了那么多,我吃六年素了。」语气带着闷笑,薛景屹说完,再度吻住她的唇。 裴晚曦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沦在与他的亲热。 或许就该这样,她想。 让一切过去,接受新的事物。 「叮——」 电梯门打开,他们缠绵着走出电梯、打开门、踢走鞋、脱掉外套?? 裴晚曦呼吸渐促,脸颊泛起潮红,被男人托着后脑勺放在沙发上。 薛景屹并未开灯,裴晚曦在黑暗中看见水晶吊灯轻轻碰撞,发出细小清脆的声响,映着微弱的光。 她闭上眼,准备迎接他下一个吻。 ——老师。 心一跳,裴晚曦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薛景屹红红的耳根。 有难以言喻的痛楚自胸口扩散开来,裴晚曦倒抽口气,抬手揉上他的耳朵,彷彿这样能让她好受些。 翻身将男人压在身下,她脱去内衣,卸下长发,倾身凑近他的唇。 ——老师。 沙哑的声音再度浮现,裴晚曦眉头紧锁,发誓她再也不会退缩,也绝不会再妥协。 作对似的,她更热情地吻住薛景屹,细细含着男人的唇瓣和舌尖,温柔又缠绵。 内心却如打仗一般,坚决且顽强。 「叮铃铃——」 忽然,黑暗中发出与曖昧无关的声响。 身下搂着她的男人一顿,喘着气,用那双染着情慾的眸子看向她,「你的手机??」 气息同样凌乱,裴晚曦用馀光瞟向桌上的包,迟疑几许,推开了薛景屹。 那个瞬间,裴晚曦发现,她竟隐然松了口气。 午夜,裴晚曦被薛景屹送到楼下,总算结束刚才的一系列事情。 稍早她接起的电话是来自警局,说她的公寓进贼了。 站在公寓门前,裴晚曦看着脸色明显不好的薛景屹,努力憋笑。 男人虽生气被人打断,但也因是正经事找上门,不好发脾气,耐着性子陪她到警局办完手续。 裴晚曦开门后,见薛景屹作势要陪她进屋,赶紧拦住他,语带撒娇,「我累了,想一回去就倒在床上睡一觉。」 「那正好,我陪你。」 有他陪她还睡什么,裴晚曦只好努努嘴,拉了拉他的袖口,「我明天要上课,求求你啦——」 她拉长尾音说,踮起脚,亲了下他的脸颊。 被她这么操作即刻败下阵,薛景屹笑着看她,再说几句便离开了。 裴晚曦进屋后洗漱完,确定好明天的教材,已是凌晨一点。 精疲力竭地躺到床上,她闔上眼,准备入睡。 突然,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神经被刺激,裴晚曦倏地睁开眼。 ??难不成贼没走,还在她的房里? 后背冒出冷汗,她僵在床上,开始懊悔一小时前怎么不让薛景屹进屋。 沙哑的低喃从床底下冒出,紧接着,一个男人从她的床下爬了出来。 裴晚曦憋着呼吸,手指攥紧被子,心跳快得要撞出喉头。 她的大脑疯狂运转着,猜想这男人大概是个变态,应该会将她先姦后杀,也可能会用麻绳捆住她,然后勒索撕票。 反正无论何者,她明天一定会上新闻头条。 但她万万没想到,接下来的发展竟是这样。 那自床底爬出的男人站在床尾,背对着她,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有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裴晚曦瞇起眼,藉窗外的月光,依稀看见他后背长且狰狞的刀伤,大片鲜血从伤口涌出,在光影下闪烁。 裴晚曦心头颤了颤。 男人身形高大,还很清瘦,她总觉有些熟悉。 不知是哪生来的勇气,裴晚曦捏紧棉被,居然开口唤了他一声:「??先生?」 话音落下,卧室寂静几秒,男人终于发现身后有人,转身要看她,却在下一秒—— 「咚!」 男人忽然失控,倒在她的床上。 沉重的身躯压在身上,裴晚曦瞪大双眼,只见男人皱起眉,发出细碎的声音。 虽依旧大气不敢出,可见他貌似受了重伤,应该无力对她做出攻击,裴晚曦松了半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想从他身下爬出,可同时,男人睁开眼。 那双深沉如渊的眸子倒映出她的面容。 裴晚曦呆住。 下一秒,男人皱起眉,瞬间红了眼睛,身体发起明显的颤。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黑暗之中,他嘴里的呢喃逐渐明亮。 裴晚曦与他四目相对着,心脏再度猛烈跳动起来。 大脑嗡嗡嗡的,她唇瓣微张,呼吸颤抖。 她看见有泪水自男人的眼眶流下,而后他翕动唇瓣,让她无比熟悉的沙哑声线,穿越一个又一个梦境,清晰地掷入她耳里—— 「老师。」 第二章 第二场梦(1) 身为一位教育界初学者,裴晚曦抵达孟乘渊家后,不禁有些紧张。 她是初次去学生家里,为表善意,她还特地买了一篮土鸡蛋。 虽早知孟乘渊家在低收入户集中区,可到达现场后,当裴晚曦亲眼目睹四周掉漆发霉的墙面和贴在上头一张张来路不明的广告时,才真正意识到他的生活环境很不好。 脑海浮现这孩子安静沉着的脸庞,她抿了抿唇,有些心疼。 裴晚曦深吸口气,敲了敲眼前的大门。 几秒后,铁门发出刺耳的哀嚎,门开了,露出一张小孩好看的脸。 「老师?」 孟乘渊今天没穿校服,看起来比在学校时乾净些。 墨色的碎发垂在他额前,微微掩住眉毛,他的眉毛有些细,眉头是浓墨的头笔,眉尾则随着墨水减少而逐渐变淡,替他衬出清秀中隐隐带有妖冶的气质——当然,前提是忽视他整张脸的冷酷。 「我怕找不到路,提早来了。」裴晚曦笑咪咪地提了提手上的篮子,想藉由扯谎让她显得十分用心,「这是我昨天从乡下那边拿的土鸡蛋,比一般的鸡蛋还要好,我知道你爸爸身体不好,得多补补。」 这小孩听完一愣,眉头揪起,向着她的眼神多了明显的感动。 这下倒好,裴晚曦被他的反应搞得内疚起来,赶紧低头,将一篮鸡蛋塞进孟乘渊手里。 一瞬间,少年凉且带茧的掌心擦过她的,有些痒。 孟乘渊家的客厅与外面楼梯间的晦暗迥然不同,很明亮,说不上乾净得有清香,但绝对不归类于混乱。 那么他在学校时,身上那股酸味是从何而来的? 裴晚曦纳闷地想,视线移到孟乘渊身上。 似乎没被人这么看过,被她盯久了,少年靦腆地低下头,红了脸,连耳尖也抑制不住地发红,像个误入人间的小精灵。 「老、老师。」他有些结巴。 裴晚曦抽出神,赶紧收回目光,「没,我就是突然看走神了哈哈??对了,你爸爸呢?」 「他??」孟乘渊用馀光看向后头的卧室,「他在里面。」 不知为何,提起父亲,孟乘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裴晚曦更好奇了。 她敛起神色,跟着孟乘渊去了卧房。 房门敞开的瞬间,一股浓浓的酒臭味扑面而来,裴晚曦皱起眉,努力压下作呕的噁心感。 床上的男人穿着皱巴巴的灰t恤和短裤,领口明显发黄,是那种被污渍浸透后洗不乾净的黄色。 裴晚曦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突然发出巨大的呕声,像要将胃里的东西连带喉咙一块吐出来似的。 她眉头紧锁,孟乘渊却像什么也没听见般,扭头看向她,眨了眨眼,似乎想从她眼底看出什么。 见孟父的动静愈发猛烈,裴晚曦有些担心,看向孟乘渊的同时往前走了几步,「那、那个,你不去帮他吗?」 「他吐完就好了。」孟乘渊说,抓住她的手腕,「别过去,会弄脏你。」 裴晚曦没管那么多,只惦念着学生家长此刻很不舒服,直接走去坐到床边,抬手想拍拍男人的背—— 「你别动!」 后头突然传来着急的男声,裴晚曦再反应上来,孟乘渊已经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走,与此同时,床上的男人骂出一串粗话,挥起垂在床沿的胳膊—— 男人手里的酒瓶碎片划过少年的脸颊,在白皙的肌肤剜出一道裂痕,渗出的鲜血瞬间滑到下巴,滴在地板上。 裴晚曦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看着稀里糊涂骂着粗口的男人,再看向一言不发的孟乘渊,她呆了好久,震惊地张唇:「这、你??」 相比她的讶异,孟乘渊却异常平静,只是抬手擦了擦脸颊不断流出的血,坐到她刚坐的位置上,垂下眸。 「我来就可以了,老师。」 裴晚曦右手悬在空中,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而孟乘渊替男人擦拭没多久,孟父又一阵反胃,吐了一滩黄水,直接淌在他的衣服上。 裴晚曦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幕,孟乘渊却毫不在意,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态,连脸上流出的血都没再擦。 心中五味杂陈,裴晚曦揪起眉。 她在代班第一天就看完班级的学生资料,大致了解孟乘渊是单亲家庭,父亲因工作受伤一直待在家里养伤,但她没想到真实情况会是这样。 她觉得他可怜,但明白这岁数的男孩子大都要面子,她又不能表现出来。 场面有一瞬间的静止,裴晚曦认为得先找话题把这事过出去,于是抿了抿嘴,「孟乘渊,你吃饭没有啊?」 少年应该一上午都在照顾酒醉的父亲,没有时间吃早饭。 而且以她的观察来看,孟乘渊每次都是最晚到校的,也从未见过他带早餐,身上唯一的食味只有他父亲的酒气。 他应该很久没吃早餐了。 孟乘渊看了她一眼,没回答,垂下头扳起手指。 他一定没吃,又不好意思说。 裴晚曦定下结论,装模作样地往客厅瞟了眼,然后朝他笑,「我早上太赶了,没来得及吃早餐??老师能吃一个你的土鸡蛋吗?」 裴晚曦觉得,孟乘渊真的是一个很乖的男孩子。 撇除第一眼的冷漠,她和他相处下来,感受不到半分冷酷,只觉得他外冷内热、单纯靦腆。 现在也不例外。 这小孩一听她没吃饭,先是怔了下,便起身走了出去。 裴晚曦跟着他走出卧室,见孟乘渊提起那篮土鸡蛋要往厨房走,她一愣,赶紧叫住他,「哎,孟乘渊,你等一下!」 第二章 第二场梦(2) 被她叫住,孟乘渊疑惑地扭头。 裴晚曦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脸颊还冒着血珠的伤口,明明剜得挺深的,少年看着她的目光却满是不解,彷彿没有知觉般。 「先处理伤口吧?你家有医药箱吗?」 孟乘渊一愣,似乎才意识到脸上的伤,想了想,「没有。」 他说完,抬手随意地擦去了血。 「你、你别乱碰,这样会感染的。」瞧他毫不在意的模样,裴晚曦无奈又着急,「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啊??」 她低头,在包里翻了翻,拿出一张ok蹦。 幸好因为常穿高跟鞋,她有随身携带ok蹦贴后脚跟的习惯。 见女人凑近他,踮起脚尖要触碰他的脸颊,孟乘渊下意识后退,「老、老师。」 哪还顾得上他的害羞,裴晚曦抓住少年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绷带贴上他的右脸。 孟乘渊低头看她,女人的睫毛轻轻扑动,涂了唇蜜的嘴水亮红润,散着发香的波浪捲发差一公分,就要沾上他浸了秽物的胸口。 少年怔住,心跳还来不及加快,那隻缀着樱桃的小手便离开了自己。 女人抬眼看他,眉头微拧,「你这伤口挺深的,我只有ok蹦,就先暂时顶用一下吧。」 「以后记得要在家里备药箱,知道吗?」 裴晚曦担忧地说,而这小孩不知为何看了她很久,然后也没回应,垂下头,顶着烧灼的脸蛋走向厨房。 二十分鐘后,孟乘渊换了一件衣服,是校服,是学校里裴晚曦看见微微泛灰的那件。 裴晚曦和他对坐在矮小的板凳上,中间是一张不大不小的桌子,上面是一碗麵,麵上放着一颗蛋,还有一根火腿肠。 「我不知道老师吃不吃辣,就放了一点。」 孟乘渊说,声音很低沉,头垂着,裴晚曦发现他对她似乎一直是这么说话的,也不知是为何。 「没事,倒是你,弄好多。」身子微倾,裴晚曦笑着看他,「我看起来要吃很多吗?」 孟乘渊耳根一红,有些慌张,「没、没有,我只是??只是??」 少年说不出个所以然,脸颊更红了,像是一隻手足无措的小兔子。 「你别急。」 裴晚曦起身,到厨房拿了一副碗筷,再走来坐回他面前。 「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她将碗筷放在孟乘渊面前,夹了一大勺麵过去,再将蛋和火腿肠各分了一半给他。 裴晚曦莞尔,「帮我吃一点。」 看着面前装满麵条的碗,孟乘渊愣了会儿,抬头看向她。 瞧这孩子呆滞的表情,裴晚曦觉得可爱,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少年的头发多而软,像棉花糖。 「你是个高中生了,正在长身体,男孩子,就要多吃点饭,知道吗?」 孟乘渊没说话,盯着她又看了很久,才眨了眨眼,眸子的冰山融尽,转而成了星星。 裴晚曦觉得她这次家访很失败,因为孟乘渊的父亲全程就没清醒过,仅有在最后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唸着一个人的名字。 裴晚曦疑惑地看向孟乘渊,他的脸色很冷淡,「那是我妈。」 喔,这男人喝醉就开始想老婆了。 那孟乘渊呢? 裴晚曦记得陈老师和她说过,孟乘渊的母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就离开了。 剩下这七年,他都是和父亲相依为命。 而孟父不仅半身瘫痪还酗酒成癮,孟乘渊是半工半读,加上社会救济才成长至今。 这样的不容易,在校园中却成了同龄人的笑柄、歧视他的原因。 想到这,裴晚曦又心疼了。 要是多一份勇气,她一定会抓住这个少年的手,一脸英勇地说:「孟乘渊,不要怕,我来照顾你!」 但她还是很懦弱的,这份责任她还担不起。 她只是个卑微的高中老师——不,她现在还不算老师,只是个硕班毕业的实习老师。 「今天打扰了。」 吃完麵,裴晚曦和孟乘渊聊了聊学习,决定打道回府。 孟乘渊站在门口,难得温和地对她弯起唇。 少年皮肤白,眼神自带疏离,要是不笑,整个人冷若寒霜,可一旦笑了,眉目舒展开来,清俊的面容便烘出玉石般的温泽。 裴晚曦仰头看着他,觉得这孩子笑起来真好看。 「是我的错,没有看住我爸爸,让他偷喝了酒。」孟乘渊垂下头,语带歉疚,「也不知道会不会对你的工作有影响??」 「没事没事,这也算是家访嘛。」没想到他还记掛着她随口扯的谎,裴晚曦赶紧笑了笑,「那我走囉!」 走?她想得倒是容易。 裴晚曦刚扭头,外头的地板因水管老旧破损,积了一大滩水,她才踩上,高跟鞋就一打滑—— 摔了个狗吃屎。 ? 现在是晚上六点,按理说,裴晚曦应该在家里打家访报告才对。 想起堆积如山的未批改考卷,以及后天要准备的教材,裴晚曦鬱闷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身下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 下巴搁在孟乘渊的肩上,裴晚曦忽然想起少年现在十七岁,正值变声期。 于是,她不自觉地靠近他,搂了搂他的脖子,「小朋友,你以后可不要扯着嗓子说话了啊,这样对你以后的嗓子不好。」 背着她的孟乘渊不语,裴晚曦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在想什么。 直到她觉得有些尷尬时,孟乘渊才默默嗯了声。 真是个小木头。 裴晚曦想,晃了晃她的右脚。 她的脚腕已经全然红肿起来,是刚才那一摔造成的。 她扭伤脚,鞋也断了跟,没法回去,孟乘渊再不愿意,也只好背着她去坐车。 瞧少年涨红的耳尖,裴晚曦竟有些想笑。 天色已暗,街边的路灯已经亮了,将她和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 裴晚曦看着地上的黑影,努力想用脚尖触碰孟乘渊的影子,可他总要和她的脚尖错过。 「小朋友。」 「嗯?」 孟乘渊回应的瞬间,裴晚曦猛然意识到——她干嘛用脚尖碰他的影子? 这样似乎,超过师生之间该有的距离。 裴晚曦有些懊恼,收回伸得老远的脚,胡乱找了句话,「谢谢啊。」 「啊?」 这小孩怎么总一愣一愣的,裴晚曦觉得头大,「嗯??谢谢你今天煮的麵。」 语落,耳边传来隐约的低笑声。 「那也谢谢老师的土鸡蛋。」 「哈哈说什么啊,我是你老师,对你好是应该的,倒是??」裴晚曦顿了下,凑近他的脖子,「我今天吃得有点多,会不会很重?」 孟乘渊沉默片晌,随后,托着她大腿的手紧了紧,「不重,老师扭到脚了,我背你就好。」 裴晚曦弯唇,笑着喔了声。 夜风徐徐吹来,身上的女人又开始不自觉地晃脚。 一手拎着双高跟鞋,孟乘渊低头,看向地上的黑影。 忽而,一隻白皙的、缀着紫色指甲油的小脚落入眼中。 少年喉咙一紧,抿了抿唇。 突然想吃葡萄。 「停!」 第二章 第二场梦(3) 裴晚曦发誓,她从未想过这么狗血的事能发生在她身上。 她搂着孟乘渊的脖子抬头,皱起眉,只见街区拐角的甜点店外,两个熟悉的身影紧贴在一起,笑得露牙不露眼。 「怎么了,老师?」孟乘渊早听话地煞住脚步,疑惑地问。 怎么了? 她的男朋友和她硕班闺蜜正牵着手约会呢! 「该死的??」裴晚曦咬牙,用拳头捶了下身下的少年,害得孟乘渊肩膀一抖,倒吸了口凉气。 见孟乘渊僵住身,裴晚曦瞬间意识到她的失控,有些尷尬,「对、对不起。」 可奇怪的,第一反应虽是生气,但目睹她交往一年的男朋友牵着她闺蜜的手,裴晚曦倒是没有一点难过。 或许,当初在裴华信的牵线下与他开始交往,她就并未投入真心。 裴晚曦还思考着,孟乘渊似乎看出她和前面两人的关係匪浅,于是开口:「老师,我们要不要跟上去?」 「不用了,你背我去坐车吧,麻烦你了。」她才不愿在学生面前谈分手,简直太狼狈了。 「老师打算忍下去吗?」出乎意料的,平时什么都不关心的孟乘渊,竟说了这么一句。 「你这小孩,懂这些吗?」裴晚曦觉得好笑,看向少年的后脑勺,不知为何,心底突然莫名很舒畅。 就像躺进一片棉花地,软绒绒的,又像跳进汪洋里,随波浪悠哉地载浮载沉。 女人又晃了晃腿,紫色的脚指甲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像是刚洗净后晶莹的葡萄。 孟乘渊没再回话,烫红了耳朵,加快步伐。 ? 「喂?哲浩吗?」 「是我,我有事要通知你。」 「我们分手吧。」 「没开玩笑,我看见你和玫瑰在一起了。」 裴晚曦觉得她一定是世界上分手第一爽快的人,快刀斩乱麻,半点不留情。 男人一週来不断打电话和传讯息过来示好,裴晚曦果断地把他封锁了。 翌日放学时,她收到一束花,是她最喜欢的红玫瑰,但又让她想起她的朋友玫瑰。 于是,裴晚曦第三次手起刀落,将那束玫瑰丢进垃圾桶,然后继续写题。 这套题是学生们的段考题,下週就要考试了,她打算今天加班出完,也好帮孩子们复习重点。 抬头望向窗外,裴晚曦今天没瞧见孟乘渊的影子,倒有些不习惯。 家访那天以后,也不知为何,放学时孟乘渊从原先的拖拖拉拉变成第一个出教室的人,然后路过她的办公室。 不管他跑多快,总能在她的窗口前煞住脚,对上她的目光。 少年耳尖红红的,内双的眸子灌满温柔,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稚气,靦腆又可爱。 他会先害羞地低下眸,再用低哑的声嗓喊她:「老师。」 裴晚曦又望了望窗口,仍不见孟乘渊。 她失望地咬了咬笔桿,拉开抽屉,里头有一盒喜糖,粉色的纸盒印着一隻小兔子,是今天办公室有老师结婚分送的。 喜糖是新人送给别人的祝福。 裴晚曦觉得她的日子足够好,想把它送给小朋友,希望他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心想事成、日日都好。 把喜糖放进口袋,裴晚曦叹了口气,「下次吧。」 时鐘的长针兜了三圈,直到天色暗下,裴晚曦终于写完试题。 上完厕所,她回来要拿包离开,却看见一个黑影在走廊跑远。 裴晚曦一愣,快步走进办公室,发现原先整齐叠好的题纸已凌乱不堪。 有人进来偷了题? 连诧异都来不及,裴晚曦立刻转身出门,朝那人跑远的方向追去。 她望了眼楼梯间,发现那人正在下三楼,赶紧用职员证进了电梯。 岂料,她按完按钮,电梯门关上,电梯灯却闪了两下,而后—— 「哐!」 本该平缓下降的电梯忽然一震,剧烈的动盪让裴晚曦差点没摔倒。 待电梯停下,裴晚曦大脑空白两秒,扶着把手看向黑屏的楼层显示板,诧异地瞪大双眼。 故障了? ?? 今日放学,孟乘渊照这週以来一样,很快出了教室,然后绕一大截路,来到二年级的导师办公室。 他捏了捏手里的三颗巧克力。 上週末英文老师结婚,今天给班上同学一人发了三颗喜糖。 他想把这三颗糖给她。 不知为何,少年有些紧张,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脑中浮现女人惊喜的样子——她的皮肤白白的、眼睛圆圆的,笑起来时双眼会微微弯起、映着闪烁的水光,像是一对发光的小月亮。 那样子一定很可爱。 「裴老师,你的花!」 整个学校只有一个裴老师。 在裴晚曦出来的那一刻,孟乘渊躲进了走廊的拐角。 她今天穿了白粉相间的小洋裙,很衬她的肤色,虽然她穿什么顏色都适合。 她疑惑地皱起眉,接过那一大束玫瑰花——是他要努力打工很久,才能买到的玫瑰花。 眼底的光暗了下去,少年垂下攥着糖的手。 然后,他转过身,走回那条还未遇见她时走的路,黑色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长,很长。 「喂!下週考试,你们打算怎么办?」 走在熙熙攘攘的小吃街上,一道声却飘来。 孟乘渊很熟悉,那是之前把他拉到厕所打的男生,校董的独生子。 「我啊,今天晚上有兄弟要去办公室偷题。」 「靠,厉害啊,不过今天你们班导不是留在办公室吗?」 孟乘渊一愣,停下脚步。 「嘖,她就一娘们,顺便还能报仇,不过就是一个代课的实习生还敢罚我。」 「你不怕??」 「谁怕她?我爸是谁?还没人能骑在我头上。」 瞳孔晃了晃,孟乘渊咬紧下牙,转过身,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一个又一个摊位,往回飞奔而去。 三月的晚风吹在少年的脸庞,却浸出满头热汗。 那时孟乘渊还不知道,就在这一晚,一切都失控了。 第二章 第二场梦(4) 「喂!有人吗!」 不知第几次拍上电梯门,裴晚曦朝门缝大吼,眼底急得都起了薄雾。 她知道这没什么用,因为她被关没多久就听到有人拉上楼梯口的铁门,而且她已经按了数十次紧急呼叫钮,外头还是毫无动静。 想进来必须有钥匙,再不然就是爬窗进教学楼,可她被关在四楼,绝对不会有人玩命爬那么高来救她。 看了看密闭的四周,裴晚曦焦急地咬牙,却别无他法,只能先蹲在角落,祈祷电梯不要突然失控下坠。 她搂紧自己,觉得这一定不是简单的学生偷题被发现,她也不可能这么巧在抓他时被关在电梯里,这肯定是人为设计。 这样大胆的举止,也只有校董的儿子做得出来,那个班上带头欺负孟乘渊的男生。他应该是气不过之前被她打脸,所以才报復她,可裴晚曦没想到他的报復方式如此幼稚。 身体靠在冰凉的墙面,裴晚曦冷得搓了搓胳膊,突然感到委屈。 她只是想好好做一个老师而已,怎么也会招惹到这种事。 但同时,脑海浮现初见孟乘渊时,他脸上的青青紫紫。 少年当时垂着头,抿着唇,在满校园的嘈杂下噤着声,犹如一座孤岛,破碎得让人心疼。 如果重来一次,她一定也会义无反顾地保护他。 视线落在脚踝上,裴晚曦出神地想,搂紧双臂,感觉头有点昏,眼皮慢慢地就要闔上—— 「有没有人!」 突然,有细微的呼喊从外头传来,声嗓很低哑。 低哑?? 她一怔,下一秒猛地站起身,重新敲起门—— 「孟乘渊!」 话才出口下巴就颤抖起来,裴晚曦鼻子一酸,哽声喊:「??我在这!」 其实在听到他的声音前,她还很坚强,至少没让盈满眼眶的泪水掉出来。 可一听到他的声音,腾在心尖的委屈就蹭蹭蹭地上涌,裴晚曦皱起脸,没忍住落了两行泪。 她希望他平安喜乐,可今天班上刚好没数学课,他放学也没经过办公室,她还没把喜糖送给他。 裴晚曦才庆幸着,未料外头又没了声。 她盯着门缝,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被关得產生了幻觉。 「什么啊??」抽了两下鼻涕,裴晚曦觉得荒唐,怎么会幻想自己的学生来英雄救美—— 「老师!」 这次是很清晰的声音,有些颤抖,还抑制不住地喘着粗气。 裴晚曦一愣,意识到孟乘渊就在门外。 然后,她想起电梯口的铁门是被人锁住的。 心跳迅速加快,裴晚曦唇瓣微张,胸膛的颠覆蔓延到喉头,嗓子都跟着颤慄,「??你怎么上来的?」 没有钥匙要上来这里,只能徒手从教学楼外墙爬四楼上来?? 要是他摔下去怎么办? 「??老师,你不要怕。」 外头的少年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这句,却无法转移裴晚曦的注意力,「你怎么上来的?我明明听见有人锁了门!」 「以前我常爬窗户。」孟乘渊回答,声音仍有些喘,「很熟练了。」 「下次不许了,多危险啊!」裴晚曦揪着眉,话音因紧张添起斥责的意味。 她说完,门外安静了会儿,裴晚曦以为孟乘渊走了,心又提起。 「小朋友?」 语落,外头安静片晌,传来低低的一句:「我担心你怕。」 心跳漏了拍,后续补上的节奏都乱序,裴晚曦张了张唇,有些结巴,「我、我是大人,不怕的。」 「你??」捏了捏手心,她屏息,「你不要再这样了。」 被关电梯不怕,只是委屈。 想到你为了来救我,爬了四楼的窗户,我才怕得要死。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少年坐了下来,「我来的时候通知了警卫,他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 孟乘渊的声音靠近了些,裴晚曦莫名安心下来,侧身靠着门,「嗯。」 忽然想起他今天没路过办公室,她又开口:「小朋友,你今天没有回家吗?怎么我都没看见你?」 「??我今天下课晚。」 「老师拖堂?」 「嗯。」孟乘渊应,将手指悄悄靠在电梯门上,彷彿这样就能触碰到里头的她。 剧烈运动后的心脏逐渐软化,少年喘息着,侧身靠在冰凉的金属,夜风吹来,汗水从发梢划至眉心。 「喔,我本来想送你一个礼物的。」摸了摸口袋的喜糖,裴晚曦说。 孟乘渊呼吸一紧,「是什么?」 「秘密。」抹掉脸颊的泪痕,裴晚曦故弄玄虚地笑,「我出去了就给你。」 「对了,你刚才说你小时候老爬窗户,你以前那么调皮的吗?」 她问,脑海映现出一个男孩瘦小的模样,从这个窗户跳到另一个窗户。 外头未回答,却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就在这!」 二十分鐘后,电梯门敞开,当孟乘渊满是汗水的脸出现在眼前,泪腺像被刺激,裴晚曦瞬间就哭了。 少年则是站在人群外,定定地望着她,双眼红红的,一声不吭。 「裴老师,你没事吧?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 「不用了,谢谢你。」朝警卫大叔点了点头,裴晚曦有些不好意思,「这么晚了,真是麻烦你了。」 「没事就好,那我回去了。」男人笑道,转身时看了眼一旁的少年,想到什么似地回头,「哈哈哈对了??」 「裴老师你这学生真好,大晚上的跑了一头汗过来,哭着说他老师被关了,要我去救你。」 哭? 抓到关键字,裴晚曦看向孟乘渊。 被她注视,少年害羞了,猛地背过身,耳朵涨红一片。 待人散了,裴晚曦才一瘸一拐地走近孟乘渊,她之前扭伤的脚还没好全,刚才又在电梯蹲久了,都麻了。 「你哭了?」 「没、没有。」孟乘渊侧过身不看她,声音闷闷的。 裴晚曦笑了笑,歪头想看他,「我看看。」 「??不要。」少年别过头,很是倔强。 「你不给我看,我就自己过去看。」裴晚曦撇了撇嘴,做作地长叹,「我脚扭了,走一步都痛,我们小朋友还真是忍心啊??」 抓准了这小孩心软,裴晚曦开啟卖惨模式,而果不其然,孟乘渊扭捏了会儿,缓缓转身面向她。 灯光交织着月光洒在他身上,少年白皙的脸蛋溼漉漉得反光,搭着右脸一道长长的结痂,很狼狈。 微垂的眸子红通通的,他低头看她,像是一隻可怜兮兮的大兔子。 裴晚曦无奈又心软地弯唇,从口袋掏出那盒包装有些凹到的喜糖,递给他。 「小朋友,谢谢你啊。」 电梯故障了,裴晚曦又走不了路,于是被孟乘渊背着下楼。 和上週一样,她搂着他的脖子,晃着腿,「小朋友,你说我和你的背是不是很有缘?」 孟乘渊不语,稳稳地下着阶梯。 楼梯间很暗,两人所到一个拐角,便亮起一盏感应灯,上一盏却同时熄灭。 身子因他的步伐有些颠簸,疲惫感慢慢袭来,裴晚曦把脸靠在他的背上。 「小朋友,我一点都不怕的。」声嗓渐软,她耷拉着眼皮,「你以后不准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身上的女人说完这话就睡着了,传来规律的呼吸声。 孟乘渊抿嘴笑了笑,低下头,看着两个人在感应灯下的影子。 然后,他瞥了眼口袋里她送他的那盒喜糖,忽然想起白天要给她的东西。 少年停下脚步,腾出一隻手,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三颗巧克力,反手放进女人的外套口袋。 所有动作缓慢而静悄悄的。 只有孟乘渊自己知道—— 这一晚,他把糖送给了裴晚曦,也不仅仅是糖。 第二章 第二场梦(5) 心脏剧烈地挣扎,裴晚曦倒抽口气,睁开双眼。 待视线清晰,映入眼帘的是躺在病床上的男人。 他是醒着的,侧躺着,黑发凌乱地铺在额前,一对内双眼直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她,目光空灵,一瞬不瞬。 裴晚曦呼吸一紧,脑海回现梦中的场景,那个背着她下楼的少年,逐渐和面前的男人重合。 要确定他的身份,似乎只差一句—— 「老师。」 男人开口,声音却与梦中的音调不同。 不论是隔着一扇电梯门,还是来自身下,梦里的呢喃是低哑且缠绕着温柔的。 此刻的呼唤,却带着一阵血腥味。 「你醒了?」裴晚曦皱眉。 男人半夜倒在她的床上便昏倒了,裴晚曦认为自己一定是被那些梦影响了判断力,并未在第一时间报警,而是叫了救护车。 原因是他背部被砍了长长一刀,伤口黏着衣服,揭开时鲜血直流。 整个过程,男人没吭一声,裴晚曦却看得难受。 见他最后疼得晕过去,裴晚曦心生怜悯,便守在他身边。 她是来寻找答案的,裴晚曦对自己这么说——不是因为那些梦。 「??孟乘渊?」见男人直起身,却没回应,仍一眼不眨地盯着她,裴晚曦试探地问。 语落,他的眸中有水华骤现,眼底的血丝更红了几分。 男人张了张唇,裴晚曦以为他要肯定或否认她的猜测,但出口的仍是那两个字:「??老师。」 「你叫孟乘渊,对吗?」 裴晚曦问完,目视那双溼红的眼睛,竟有些心虚,别过头,胡乱找了个理由,「刚、刚才有人过来,你住院得要真实姓名。」 病床上突然没了声。 裴晚曦看去,发现男人直愣愣地看着她,双目失神,彷彿灵魂都被掏空了。 不知为何,裴晚曦忽然很难过,像有人使劲掐住她的心脏,鲜血喷溅了一地。 男人和梦中的少年无疑是相似的,一对眸子幽深如渊,只是五官长开了些,稚嫩的脸庞稜角分明起来,本无血色的白皙肌肤也成了古铜色,右脸却没有那道碎酒瓶剜出的疤。 裴晚曦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凑近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你没事吧?」 男人这才回神,揪起眉,眼底涌起漫天的难过。 他看了看四周,指向角落的纸板。 裴晚曦一愣,猜测他要她拿纸板给他,于是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从裤兜拿出一支笔。 右手吊着点滴,他用左手写出歪歪扭的一行字:『我不会说话,我叫孟乘渊。』 裴晚曦心震了下,目光移开那个名字,看向他。 确实是他。 孟乘渊在纸板上继续写着,把字翻向她时,看着她的眼睛闪烁起期待的光,『我是你的高中学生,以前。』 可裴晚曦不记得她有这么一位学生,而且照裴华信和她说的,她并未教过高中生。 关于她是高中老师的记忆,只是她梦里的事情。 「??你不能说话吗?」裴晚曦皱眉。 他垂眸,『工作的时候,伤了喉咙。』 想起他背后的刀伤,裴晚曦那些当老师的毛病一下子上来了,口吻不自觉地急躁些许,「你做什么工作?怎么还能受这种伤?」 然而,孟乘渊似乎没有因为她的语气感到不悦,只是愣了愣,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他勾起唇,眼角弯了弯,脸庞底色的冰冷散去,化为满满的柔和,甜兮兮的。 『做些小生意,搬货的时候弄伤的。』 「那你怎么莫名其妙跑到我家来?」 『事情很复杂,我手写太麻烦,老师,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回去打字给你。』 有道理,他现在是用左手写,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裴晚曦得仔细分辨才能认出他写什么,于是她拿过他的笔,在纸板上写下一串数字。 她低头太快,没注意到男人眼底流过的笑意。 「这是我的号码,要传讯息的话??」裴晚曦说着,抬起头,刚好撞上孟乘渊的视线。 男人的眼瞳倒映着属于她的轮廓,一瞬间,他眼底的炽热烫到她的心尖。 地动山摇,怦怦直跳。 「裴小姐,您的宵夜到了。」 忽而,一道男声从门口掷入二人之间,裴晚曦迅速别过头,脸颊却来不及冷却。 双眼在剎那冷了下去,孟乘渊皱起眉。 薛景屹套着身白大褂进来,见两人的动静,看向孟乘渊,「你醒啦?」 一点多时接到她来医院的消息,薛景屹立马跑了过来,见她没事便继续值班。现在两点半了,大概是脑神经科没事,他就过来看看。 看着薛景屹下眼瞼的青色,裴晚曦有些心疼,他才刚回国,居然就接了大夜班。 她接过他递来的宵夜,随即啊了声,「对了,我忘记叫人来了!」 薛景屹低笑,亲暱地抹了下她的鼻尖,「我们裴老师,你什么时候能不迷糊些?」 裴晚曦一愣,下意识瞟了眼孟乘渊。 她感觉自己有些在意他的目光,也许是因为??老师架子吧? 薛景屹侧身按下孟乘渊身旁的呼叫铃,而后打量起他。 「你也是会倒,就刚好倒在你老师面前,这下检讨跑不掉了。」忽略孟乘渊冷冰冰的目光,薛景屹朝他友善地笑了笑,「叫什么名字?」 孟乘渊没理他,扭过头,留给薛景屹一个写着「我很不爽」的后脑勺。 见场面有些尷尬,裴晚曦拉过薛景屹的手,「他叫孟乘渊,他??嗓子坏了,不能说话。」 将孟乘渊送来医院时,为避免薛景屹担心,裴晚曦扯谎说孟乘渊是她的学生。 薛景屹当时听完,皱起眉。 裴晚曦不知他是否相信她的话,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晚曦。」 就在她试图再说谎时,薛景屹牵住她的手,一脸严肃,「如果他是你不认识的人,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就直接报警,要是他醒来后把伤赖在你身上,和你勒索赔偿,你要怎么应对?」 「别因为善良自己吃亏,当了滥好人。」 听他说完,裴晚曦松了口气,「喂,我才不是滥好人好吗?我的善良可都是有原则的。」 「我知道你不是,就是提醒你。」薛景屹笑,低头往她的唇啄了下,「下次不准了,我怕在医院看见你。」 待薛景屹离开病房,裴晚曦看着护理师替孟乘渊取走吊针,而后望了眼时鐘,将手机递给他。 「我要先走了,你发个讯息给你的家人吧。」 孟乘渊接过手机,盯着她眨了眨眼,在收件人那栏输入:『我没有家人。』 裴晚曦没料到是这样,有些错愕,愣了好久才说:「??那怎么办啊?」 『我明天可以自己回去。』 接过他递回的手机,裴晚曦踌躇片刻,拿起包,「那、那好吧,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她说完,迅速掠过他走向门口,就像在逃避什么般。 「老师。」身后的男人忽然唤她,声色十分沙哑,带着丝彆扭。 裴晚曦顿住脚步,攥紧包带。 他好像只能发出这两个字的音。 一剎那,像是被扔进了醋罈,她的心脏快速发酸发胀。 裴晚曦转身看向他,男人的黑发凌乱,瀏海隐约遮住双眼,脸颊上有几道擦伤,眸子泛着薄雾,红红的,鼻尖也有些红。 像一隻可怜兮兮的流浪小兔子。 『老师,医院好冷,我怕冷。』 孟乘渊将纸板递到她眼前,那瞬间,裴晚曦理智短路,下意识就说:「我家有暖气。」 『老师家会不会不太好?』 她也觉得不太好?? 「没事,就一晚上。」 老天,在他面前,她就是个滥好人。 第三章 第三场梦(1) 『您好,请问是裴晚曦老师吗?请你来一趟医院,你的学生孟乘渊出了点事。』 裴晚曦赶到加护病房时,孟乘渊端正地坐在感应门外的绿色塑胶椅上。 少年的俊脸满是污渍,白衬衫被染黑了,割出几道裂痕。 『这位同学家里失火了,他爸爸没来得急逃出去,说能联系的人只有他的班导师??』 脑海回响护理师的话,裴晚曦看着孟乘渊,皱眉喘息着。 少年此刻就像个毫无情绪的纸片人,薄薄的一层。 第一时间,裴晚曦并未出口安慰,而是走到窗边关上窗户。 四月的风不寒,但她仍怕他飞走,也害怕他太冷。 孟乘渊听到声响,瀏海耸动了下,抬头看向她。 「老师。」他的眼睛红红的,没有哭,只有失神。 喉咙像被石头压住,裴晚曦不知该说什么。 父亲对孟乘渊而言应该是个负担,但无论如何那也是他的父亲。即使解脱了,不必再照顾他,悲伤也一定有的。 裴晚曦坐到他身旁,掌心覆上他的手背。 「老师,你觉得我爸爸走的时候,有没有喝醉?」 医院的人说,火灾的源头是他父亲的酒,接线板短路后,酒精洒在上头。 不过几秒,大火将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吞没。 但他是否痛苦呢? 死亡,意味着结束。 「他如果喝醉了,应该就不痛了。」 「我知道他每天都很痛,自从他从鹰架摔下来不能走路开始,每天都很痛,有时候他清醒,我偶尔还能看见他哭。」 「那么大一个人,又死要面子,哭也是捂着嘴,不让一点声音露出来。」 「我妈走的那天他也是这样,但其实只要他张开眼睛,不再装睡,也许我妈就不会走了。」 少年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极小的事情,只有溼红的双眼和颤慄的肩膀,在诉说着——他很难过、很难过。 可忽而,孟乘渊却顿住,在一颗泪珠滑落时笑了,「也不一定,她走的时候被我逮到了。」 「她也没打算留下来,带走家里唯一一个旅行包,给了我一百块。」 「姿态动作,和把我带去其他男人家,打发我走,等到那些男人的老婆回来抓姦时,再把我喊回来,给我十块钱当作奖赏一样。」 「奖励我从这个窗户,爬到另一个窗户??帮她作证,她没有和她们的老公偷情。」 裴晚曦看着孟乘渊,她知道,他正在将他最丑陋的伤口撕开,露出早已溃烂生蛆的模糊血肉,展现给她看。 她明明不敢看。 可不自觉地,她握紧他的手。 少年手上的茧凉且粗糙,很是磨人。 「孟乘渊,你爸爸现在已经没有苦痛了。」 「我外公去世前和我说过,人死了以后,一切都会抹去,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痛苦还是幸福。」裴晚曦声色温柔,微微弯唇,「所以啊,你爸爸的痛苦也会抹去。」 「现在的他,已经真正自由了,没有束缚了。」 孟乘渊看向她,双眼落下两行泪,里头的星星轻轻晃动。 剎那间,裴晚曦感觉心脏酥酥的,还有点酸。 彷彿有一株嫩芽,衝破了内心的泥土。 裴晚曦明白,巨大的伤口要痊癒,一定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但是,她不想看到他再难过,也不愿看到他再受伤。 「以后会变好的。」 于是她伸手,捧住少年的脸,替他擦去脸上混着泪水的灰,「以后啊??」 那个英勇的想法再度浮现在她的脑海,而她这次没打算再否定它了。 「我照顾你。」 我会让你不再受苦、不再委屈、不再颠沛流离。 「以后,孟乘渊再也不需要保护别人了。」 直视少年通红的双眼,裴晚曦弯着唇,轻轻摸了摸他右脸颊的疤,话音温柔而坚定。 「我会保护你。」 裴晚曦会保护你。 她伸手,搂住少年颤抖的背,抱住他。 被裴晚曦拥入怀中,下巴磕在她的肩膀,孟乘渊闭上眼,感受身体被温暖的柔软所包覆。 一瞬间,血液重新流动,心脏恢復跳动。 就像崩裂四散的肉体拼凑回初身,灵魂认出自己的轮廓,终于找到能安放的归所。 活着、完整,且安稳。 ?? 到家后,裴晚曦开门进屋,孟乘渊却站在原地。 少年耳根发红,往门内探了探头,直到裴晚曦回首看来,才像一条落单的小尾巴,小心翼翼地跟上。 裴晚曦领着他走到一扇门前,「你先睡这里,明天我带你去买些生活用品。」 孟乘渊的家因火灾面目全非,没办法住人,他也没亲戚能投靠,现在夜已深,裴晚曦只好先暂时收留他。 孟乘渊点了点头,呆呆地看着她。 劫后馀生又失去至亲的少年一定还未缓过来,需要时间缓衝,裴晚曦并未多言,替他开了房门,「不用拘束,你先休息下吧,我去做饭。」 脸颊红扑扑的,孟乘渊盯着她又点点头。 裴晚曦微笑,踮起脚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肩膀瑟缩了下,少年低了点头,掛着泪珠的睫毛轻轻颤抖。 可裴晚曦来到厨房,孟乘渊却仍跟着她,在她身后打转。 「孟乘渊,你先去沙发坐着!」 她平常几乎都吃外食,本来就不会做饭,被他这么盯着更是慌张,一下子就出了好多错。就像现在,油锅刚烧热,锅铲忘记擦乾就放了下去—— 「呲啦!」 烟花爆破般,油珠在锅内炸开,裴晚曦惊叫出声:「孟乘渊你快走开啊——」 「啪。」 裴晚曦还没反应上来,手腕就被人往后拽,只见少年衝上来挡在她面前,拿起锅盖盖上锅。 裴晚曦愣住,看着孟乘渊手压着锅子,清瘦而高大的身影将她围住。 孟乘渊低头看着她,两人靠得很近,她的脸颊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 她听着他的心跳,尚未回神,孟乘渊却发出一声吃疼的闷哼。油珠沾在他左手的虎口,迅速发红,起了一个水泡。 裴晚曦睁大眼,想问孟乘渊痛不痛,可他却皱起眉,眼底的伤痛转瞬消散,只留下她的倒影。 「老师,我想看着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磁性和淡淡的铁锈味,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一样。 裴晚曦愣了愣,唇瓣微张。 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她与孟乘渊四目相对着,觉得自己真糟糕。 不论是身为厨师,还是老师。 第三章 第三场梦(2) 吃完晚餐,裴晚曦给孟乘渊一条烫伤膏,便去洗澡了。 洗完回到卧室,她一时忘记屋里还有个男孩子,习惯性没带上门。 穿着一条吊带睡裙,裴晚曦勾着脚坐在梳妆台前,头发半溼,发梢滴着水珠。 红色的指甲油放在桌上,半开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蕉水味。 边涂指甲油边思考,是裴晚曦自大学以来的习惯。 明天的行程怎么排?带孟乘渊除了买生活用品还要买什么?怎么样才能让孟乘渊开心一点? 还有,学校那边她也得报备一下。 毕竟一位女教师和一位高中男学生同住一屋簷下,这画面怎么想都有些动作片。 「老师??」 突然,一道低沉的嗓音从门口飘来。 裴晚曦扭头看去,动作片男主角出现在画面中,他也刚洗完澡,身上飘着淡淡的玫瑰花味,头发却是乾燥的。 裴晚曦盯着孟乘渊,看到他手上拿着烫伤膏,她还未意识到自己有何不妥,直到—— 小男孩流了鼻血。 动作片女主角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穿着,虽然有穿内衣,但还是过于清凉,露出两节又白又肉的手臂。 十分暴露,将师德弃之不顾。 下一秒,裴晚曦慌乱地套上外套,「你你你你等我一下!」 她拉上拉鍊,赶紧拿纸巾给少年擦鼻血,却在凑近他那刻,不禁暗自感叹—— 孟乘渊洗乾净后,原来那么好看。 黑发映出光泽,肌肤白里透红,脸颊、眼尾、鼻尖、耳尖,都是淡淡的粉红色。 半夜,外头下了雨、打起雷,裴晚曦没能睡着。 她哪能睡着? 家里多了个男孩子,还发生了那么尷尬的事。 「叩叩——」 微弱的敲门声传来,裴晚曦一愣,撑起身子。 她翻身下床,开门前不忘先穿上外套。 「怎么啦?」 裴晚曦打开门,孟乘渊抱着枕头站在门外,低着头,有些支支吾吾,「老师,我??」 屋外传来一阵电闪雷鸣,他的声音抖了抖,添了一丝害怕。 「我??」 他怕打雷? 裴晚曦思忖着,同时,孟乘渊抬头,目光对上她的。 直觉告诉裴晚曦,孟乘渊不是个怕打雷的人。 下一秒,少年也羞红了脸,证实了她的直觉,「老师,我害怕??」 明明知道,可听到他的话,她心瞬间就软了。 他太可怜了。 他才十七岁啊,今天遇到这种事,一定快碎掉了。 把小朋友放进卧室,安顿下来后,孟乘渊在她床边的地上铺了一床。 窗外雷鸣轰轰,闪电偶尔照亮少年的眉眼。裴晚曦侧过身,低头看向床下的孟乘渊,他闭着眼,脸庞安详沉静,感觉没有在门外时那么害怕。 「你会冷吗?」 「不冷。」 孟乘渊回答,忽然睁开眼,对上她的视线,「老师。」 「你可怜我吗?」 少年的沉声回盪在只有雨声和雷鸣的卧房里。裴晚曦与孟乘渊相视,目光流连在他白皙的面容,以及倒映着微弱光点的眸子。 她眨了眨眼,下意识就说:「我觉得你像是一隻可怜兮兮的流浪小兔子。」 尾音落下之际,她猛然意识到这么说会伤害到他的自尊,赶紧改口:「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我是你老师,我应该帮助——」 「这样挺好的。」 后话被孟乘渊打断,裴晚曦怔住。 「什么?」 她呆呆地看着他,孟乘渊却未多言,仰视她发愣的神情,唇角上扬。 「晚安老师。」 雷声又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孟乘渊闭上眼,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其实被你可怜也挺好的。 好过你离开我,放下我,遗忘我—— 晚曦。 ? 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夜色在轰隆隆的雷声中闪现数道闪电。 裴晚曦睁开眼,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向床下熟睡的男人。 这么大个人,居然还怕打雷? 盯着他微微拢起的眉目,她不禁在心里吐槽。 可两小时前,当孟乘渊抱着枕头敲响她的房门时,裴晚曦却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但又不知是从何而来。 直到被雷声惊醒,她才从梦中找到出处。 她觉得玄,却不害怕,只觉得空了六年的心脏,似乎填进一些棉花,软绒绒的。 我究竟认不认识你呢? 裴晚曦撑起下巴,低头看着孟乘渊。 屋外的闪电照亮了男人的五官,和梦里的小孩一样好看。唯一不同的是,梦里刚洗完澡的小男孩稚嫩又可爱,而他则是稍黑的肤色,以及成熟分明的线条。 可不管梦里梦外,他都能勾起她的保护慾。 为人师表的责任感啊?? 裴晚曦自我感动了会儿,翻身准备继续睡觉,却在闭上眼前,馀光忽然飘到左手上。 她一愣,将左手虎口凑近眼前。 嗯? 这里是什么时候,多了个疤? 第三章 第三场梦(3) 早上十一点,裴晚曦听见门铃声去开门,就见薛景屹拎着早餐,朝她扬起微笑。 照薛景屹的说法,他要把和她错过的那五年补回来,一分一秒都不想错过,包括一起共度美好的早午餐时光。 然而,想像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下一秒,见女人身后冒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薛景屹笑容一僵。 薛景屹看了看孟乘渊,再看向裴晚曦,「裴老师您这是?」 听他稍带调笑的语气,裴晚曦松了口气。 「这位,孟同学啊。」她用同样吊儿郎当的语调回应,接过他勾在指尖的袋子。 薛景屹的神色耐人寻味起来,却未多言,换上拖鞋走进屋内。 两人来到厨房,裴晚曦将他带来的豆浆倒进杯子,烫口的液体一出袋,便冒了烟。 「裴老师应该知道我询问的目的,不是为了知道他是谁。」薛景屹在她耳边说,看向客厅沙发,就见孟乘渊毫不避讳地盯着他,一双眼和监视器似的。 「半夜三点的,他没人来接,他手机也掉了。」裴晚曦把塑胶袋扔进垃圾桶,「我总不能把我的学生一个人丢在医院过夜吧?」 「你还真是个好老师。」薛景屹直视孟乘渊,微微一笑,语气却带着酸意,「作为一个称职的男朋友,理应支持女朋友的职业精神。」 「同学,待会儿吃了饭我帮你看看伤口。」 裴晚曦低着头,努力忽视空间中异常的氛围。 她知道薛景屹不高兴她把一个成年男性带回家收留一晚,甚至没提前告知他。 于是她打开冰箱,拿出本打算犒赏自己的蛋糕,朝薛景屹笑,「你也是个好医生,薛医生,这是我要感谢你的。」 望着裴晚曦将蛋糕递给薛景屹,客厅的孟乘渊眸子一暗,低下头,像是一隻小兔子垂下了耳朵。 裴晚曦微愣,笑容松动。 面前,薛景屹看见蛋糕心情明显好了不少,接过就打算开吃—— 「等等!」 薛景屹愣住,只见裴晚曦往客厅使了个眼色,对他疯狂暗示,「进门也是客。」 薛景屹沉默半晌,勾起唇,用馀光看向孟乘渊,「同学,你裴老师让我招呼你,过来喝豆浆。」 「这家豆浆是一大早新鲜磨出来的,很好喝。」薛景屹说完,看着裴晚曦刻意张嘴咬了口蛋糕,神情好不得意。 这人真是。 结束一场里外都讨好不了的早餐,裴晚曦打算先送孟乘渊回家,刚好薛景屹白天休息,能请他帮忙。 本来呢,薛景屹是乐意协助她做一个好老师的。 可当他牵着裴晚曦的手,打开副驾车门要让她坐时,见后头的孟乘渊直冲冲地插进去,一脸理所当然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终于黑了脸。 「你,起来。」薛景屹瞪着孟乘渊,冷声道。 在裴晚曦的印象中,薛景屹是个十分温和的人,绝不轻易发火。曾经有位病人向他求爱未遂,跑到医院网站检举他,薛景屹也只是看了后笑笑。 可此刻,男人柔和的眸子竟酝酿着火焰。 裴晚曦感觉她卡在他们中间,就会爆发一场战争,于是起声试图打破僵局,「那个??景屹,他坐这位子也挺好的。」 见两人仍无声对峙着,裴晚曦焦急地皱眉,谁知下一秒,孟乘渊却扭头,定在她脸上的双眼眨了两下,泛起薄雾。 这人是又想把可怜当作武器让她心软吗! 在医院时已是一次,这次可别指望能成功—— 「景屹,」捏住薛景屹的衣角,裴晚曦咽了口唾沫,「副驾发生车祸死亡的机率是四个位子中最高的,为了我的生命安全着想,还请你给我赐座后排。」 再怎么心如钢铁,在这可怜兮兮的眼神攻势下,也能瞬间成绕指柔。 裴晚曦,你上辈子可能是欠他的。 半小时的车程,薛景屹一句话也没说,换作以前,他肯定会对身旁的裴小姐摸摸小手、摸摸小腿,嘴上抹油,说着甜话。 而他现在顶着这张苦大仇深的臭脸,极有可能是因旁边是位男性,无法施展上述技能。 突然,车子猛衝一下,然后停住。 裴晚曦瞠目,整个人因惯性往前衝,瞬间感受到男人无处发作的怒火。 「到了。」薛景屹看向孟乘渊,目光很冷、语气很沉。 意思是——你该走了。 见孟乘渊下车,裴晚曦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不捨。 走了?以后真的不再见了吗? 目光驻留在孟乘渊的背影,她攥了攥手心,而男人并未迈开步伐,转回身。 孟乘渊从口袋掏出纸笔,低头写了写,将纸贴上她的车窗时,薛景屹回头看了眼。 这次的字跡十分娟秀,是裴晚曦梦中所见—— 『我走了。』 孟乘渊隔着车窗看她,温和地弯了弯唇,转身离开。 裴晚曦视线随他走,看着孟乘渊在街边等待。他只穿了一件黑色卫衣,墨色的发丝被寒风吹得乱糟,又沾上细雪。 他怕冷,他穿那么少,一定很冷。 裴晚曦皱起眉,想让他进车内等朋友,可她知道要是提议,薛景屹一定十分尷尬。 向薛景屹提出復合的是她,对孟乘渊再三心软的也是她,她不应该这样。 「晚曦,我们走了?」薛景屹问。 仍望着孟乘渊,裴晚曦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那你坐过来啊?」薛景屹笑道。 裴晚曦打开车门的瞬间,挟着雪的冷风灌进来,她穿羊毛大衣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冷。 她感到懊恼,为什么不给孟乘渊买件羽绒服?可是,她又凭什么给他买? 好在孟乘渊没等多久,他的朋友就来了。 男人高高瘦瘦的,穿着一件花色皮外套,头发染成黄色,看起来不太正经。 裴晚曦以貌取人的毛病又犯了,觉得那男人像混社会的。 孟乘渊怎么会和那种人混在一起? 那男人朝孟乘渊招了下手,而后替他套了件黑色的羽绒服。 嗯,虽然看起来不正派,但好在是个会为他好的。 裴晚曦想着,忽然,孟乘渊扭头望来,撞上她的视线。 心脏扑通一跳。 不会不再见。 那双眼,一生都要在她的脑海扎根。 这一刻,裴晚曦想。 男人遥遥注视她,表情漠然,唇瓣没什么血色,可在刮着大风的雪中,竟有种病态的漂亮。 孟乘渊唇瓣啟闔,无声且单独地朝她告别—— 『再见,老师。』 世界在瞬间,彷彿只剩他与她二人。 裴晚曦瞳孔微动,下一秒,耳边响起汽车的发动声,薛景屹按下手煞后,握住她的手。 温暖包裹肌肤,裴晚曦却觉也置身冰天雪地。 她与孟乘渊相望,车子驶离,那双眼被随风翻飞的黑发掩住,愈发遥远。 第三章 第三场梦(4) 孟乘渊一直注视着那辆车,直到轿车在远处街角缩成一个黑点消失,才转向面前抽菸的男人,伸出手。 把菸盒和打火机递给孟乘渊,方泰锡挑眉,「那个男的是谁?」 男人神色冷漠,指头轻敲菸盒底部,抽出一根菸,叨在嘴里,点燃,空气中升起一缕白烟。 孟乘渊没看方泰锡,竖起拇指再握住双手:『男朋友。』 方泰锡愣了下,猛吸一口菸,伸手揽过孟乘渊的肩,「喂,哑巴,你没事吧?」 孟乘渊低眸,摇了摇头。 「可是这男的,怎么感觉长得有些像谁。」方泰锡说着,视线往孟乘渊身上飘,「好像??」 『她车祸后交的男朋友。』回想两人在餐桌上谈话间透露的信息,孟乘渊叼着菸,比手语:『第一个。』 「第一??」方泰锡咳嗽起来,满脸鄙夷,「不是我说,这妞凯子也太多了,不如——」 「换一个」这三字尚未出口,孟乘渊就猛地推开他,把菸扔在地上。 他看向方泰锡,眉头紧锁,阴鬱的眸子尽是戾气。 被他这么瞪心一紧,方泰锡没敢再说,又咳两声,转移话题,「那个哑巴,我还是想不明白,你都在老大身边待了快六年,身手也不错,照理说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砍伤??」 『这是我的私事。』 方泰锡顿了顿,惊讶地睁大眼,「喂??你不会是故意的?」 见孟乘渊未作应,低眸陷入思考,方泰锡欲言又止,忍不住嗤笑出声,「不是,你这也太过了吧,以为这样那女人就会同情你吗?」 「她已经有男人了,你他妈还是动点脑子吧!」方泰锡语气激动起来,气愤地推了孟乘渊一把,「要想被砍,老子帮你砍就行,没事在黑市惹上那帮傢伙干嘛?明明知道他们和老大关係好,现在倒好,他们盯上你了!」 「当初你在洛杉磯逃跑,老大就给过你机会了,好歹让你用嗓子换了命!这才回来没多久,要是又因为你影响了生意,你就交了你这条烂命吧!」 没回应方泰锡的劝诫,孟乘渊低头看向地上的菸头,用脚碾了碾,将星火泯灭。 他仰首,透过遮挡住眉眼的发丝,看向飘着雪的天空。 雪花落在眼梢,眸中是漫长的冷寂。 ? 平凡的五天工作日过去,週末,裴晚曦收到薛景屹的约会邀约。 虽然她想待在家中休息,但先前未告知他就把孟乘渊接到家里住一晚,令她对薛景屹有些愧疚,因此她答应了。 青云师大的期中考週已过,裴晚曦并未特别繁忙,也没再做奇怪的梦,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疲惫。 心里总溜出一双眼、清瘦且高大的身影、后背的刀伤,以及只能说出「老师」这二字的嗓子。 裴晚曦低头,看了看左手虎口上的疤,再看向腿上的手机,蹙起眉。 明明和她要了号码,孟乘渊怎么连一则讯息也没传来? 「到了。」 男人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裴晚曦抽出神,发现车子已经停在停车场。 她看了看窗外,发现这里是青云师大。 裴晚曦有些讶异,随薛景屹下了车,「假日你还催我回来上班吗?」 「我是那么不疼惜女朋友的男朋友吗?」薛景屹今天穿了黑色西装,和她的白色连身裙很搭,别人看了还以为他们要结婚呢。 阳光洒在男人的眉眼上,裴晚曦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笑容,忍俊不禁,「那么??薛医生是有了师大校花还不知足?」 「怎么?我的女朋友是师大校花?」 「看起来不像吗?」 「嗯??」薛景屹故作仔细地打量她一番,「算上感情分,勉强可以吧?」 「喂,薛景屹,你想挨打吗?」裴晚曦觉得好笑,佯装生气要揍他,谁知男人却轻易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十指紧扣。 「我女朋友是我心中的界花。」薛景屹低头凑近她,压低的笑音几乎是从耳朵鑽进去,有些痒,「世界之花。」 真是油嘴滑舌,裴晚曦笑着捶他的胸口。 两人进入校园,一起逛了圈裴晚曦的母校兼任教学校,顺便吃了顿学餐。 「薛医生这是想玩场校园play?」 坐在人来人往的学生餐厅,裴晚曦吞下最后一口饭,看向对面正点按手机萤幕的男人,似乎正在谈医院的事。 其实要捡回他们错过的五年有很多办法,来到大学便是极佳的方式之一,因为她认识薛景屹时,是刚从硕士班毕业的状态。 提到硕士班毕业,真多亏裴华信的栽培,裴晚曦国小是提早入学,当年唯有她一人在二十三岁完成硕士学业。也幸亏是顺利毕业了,否则她肯定会耽搁一两年,毕竟那年她出了车祸。 后来她读博士班、当上助教,也都有薛景屹的陪伴。 现在回想,裴晚曦依然感谢他,真不知五年前她究竟在想什么,让他们蹉跎那么久。 「裴老师这个想法不错,薛医生记下了。」薛景屹笑道,关掉手机,「走吧,我们去市集。」 青云师大上週举办了运动会和校园市集,裴晚曦上週五才被数学系的孩子们拉着去打了好几场排球,最后还留在学校洗澡才回家。 运动会已结束,市集则持续到这週末收摊,虽是週六仍热闹得很。 薛景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关係,掏出一张工作证,拉着裴晚曦来到医务室。 就在进门前,薛景屹却对她说:「你在这等着。」 「为了避免我们裴老师偷看呢,得先把你的眼睛遮住。」他从西装内口袋拿出一块方巾,对折两遍,成了一条稍长的布。 裴晚曦有点愣,看了看四周来来去去的人,「??薛景屹你要干嘛?」 「嘘——」薛景屹低笑,手指轻点她的鼻尖,「乖,闭眼。」 闭上双眼,眼前瞬间成了一片黑,裴晚曦更加紧张。 男人拿久了手术刀的手很漂亮,白皙纤细,他用蓝灰相间的格子方巾绕过她的脑袋,体温随着布料一同覆盖在她的双眼。 一瞬间,世界又暗了一阶。 听到薛景屹开门走入医务室的声响,裴晚曦心跳加快,不知为何,脑中又浮现那双深沉的眸子。 她捏了捏手心,心口闷得发慌。 窗帘被拉上的声音响起,然后—— 「啪嗒。」 灯亮了,却是一片寂静。 裴晚曦迟疑许久,抬手往四周摩挲,试探地起声:「薛景屹?」 突然,手搭上另一人的手,宽厚、温暖、略微粗礪。 「不要怕,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第三章 第三场梦(5) 「同学,你是说打排球的时候,被球砸到眼睛了吗?」 薛景屹带笑的柔声再次传来,裴晚曦却反应不过来,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解他的意思,直到—— ??不会吧? 记忆回溯至大学时代,高中参加三年排球社的裴晚曦,毫无悬念地在师大运动会连续参加了四年排球比赛。 大四那年,她正期待要大展身手,谁知刚开场她就被一颗高手发球正中双眼,除了晕得想吐,眼睛也疼得什么都看不清。 裴晚曦只记得当时是哭着进医务室又哭着冰敷出来的,而替她看眼睛的是个男人,她馀光看见他的手很好看。 她刚认识薛景屹时,记得他说过他在青云师大上过班。 那位医生??该不会就是他? 薛景屹似乎没有要再说话,裴晚曦不愿当一位不解风情的女友,只好先捋平内心的讶异,配合他演好这状况剧。 「医生,我会不会瞎啊?」她抓住他的衣角,苦兮兮地问。 「噗呲。」 薛景屹出戏了。 裴晚曦也忍不住笑,想揭开方巾嘲笑他的蹩脚演技,薛景屹却摁住她抬起的手。 一阵淡淡的禪香传来,是薛景屹独有的味道,清淡而柔和,令人安心。 「裴同学,我没有办法再和你温水煮青蛙了。」男人的声音伴随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在捣腾什么。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对你起了色心,四年后在医院又遇见你,让我认为这是命运,再六年后,我不想再错过你,想好好对你。」 「这种纠结的情绪,在遇见你后的每一天都充满了我。」 「裴晚曦,我认定你是治疗这种心病的唯一解药。」 裴晚曦还愣着,薛景屹就替她摘下方巾。 男人不知何时已换上白大褂,手上拿着一个比一般饰品盒大了数倍的盒子。 裴晚曦呆呆看着他,薛景屹温柔地弯起唇,在她面前单膝下跪,掀开盒盖。 盒里有很多戒指,裴晚曦数了数,总共有六枚,每一枚都是不一样的彩鑽,红鑽、橙鑽、黄鑽、绿鑽、蓝鑽、紫鑽——刚好对上他们交往到復合的这六年。 「从和你交往开始,每年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买了一枚戒指。」 「本想着买了戒指,就要回来把你娶回家的。」男人仰头看她,不禁失笑,「结果一年拖了一年,戒指一枚换了一枚。」 「它们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薛景屹说,倒映着她的瞳仁真挚深情。 「裴晚曦,你愿意成为我的终身伴侣吗?」 不愿意。 几乎是瞬间,裴晚曦的脑海冒出这三个字。 她有些慌神,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反应。 是因为太过突然,没做好心理准备吗?还是因为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戒指摆在眼前,她有点慌?抑或是—— 脑海中,又浮现那个陌生的男人? 有股熟悉的难过袭入胸口,心脏在剎那疼得像被撕裂开来,裴晚曦皱起眉,当着薛景屹紧张且期待的目光。 她看见他的眼中闪过错愕,再迅速染起一片尷尬。 裴晚曦忽然质疑,如果她与薛景屹的关係没办法朝婚姻发展的话,那当初在咖啡厅她为何要主动牵起他的手? 愧疚?无聊?还是仅因她的自私?因为她想藉由薛景屹铲出深根心底的结,让她的人生回归正常? 如果那天在咖啡厅与她见面的不是薛景屹,而是其他男人,她也会愿意和他们交往吗?裴晚曦不知道,但答案大概不是否定的。 她又开始回想,是不是六年前的最初,她在黄昏下握紧薛景屹的手,只是源于他与那个男人相似的——高大精瘦的身形、白皙的肌肤以及微微下垂的眸子? 「景屹,你??」 薛景屹对她无非是好的,他很照顾她,不但为她改掉了花心、献出整整六年的专一,还有光鲜亮丽的背景。 心脏剧烈地挣扎,裴晚曦张唇,话音因心虚有些结巴—— 「你买保险箱了吗?」 薛景屹眼底的紧张稍缓,转为疑惑,「什、什么?」 裴晚曦莞尔,伸出左手,看着他手上的戒指盒,「这么多戒指,我左手无名指也才一隻,其他五枚要摆哪儿啊?」 是啊,她没有理由拒绝他,她凭什么拒绝他。 裴晚曦,你已经三十一岁了,条件这么好的男人摆在你眼前,你拒绝他是疯了吗? 裴晚曦想着,低头看着薛景屹笑,眸子倒映着六枚闪烁的晶莹。 瞧她笑得甜,心底的尷尬终于消失得一乾二凈,薛景屹心有馀悸地舒了口气,也笑了出来。 他托住她的手,「裴小姐今天想戴哪一枚?」 视线驻留在中央那枚红宝石戒指,裴晚曦撇了撇嘴,「嗯??红色这枚吧。」 薛景屹笑得更乐了,捏起那枚红宝石搭缀的婚戒,小心翼翼地替她戴上。 男人动作刚落,就兴冲冲地朝外面喊道:「你们声音太大了!都听见了!」 「咔啦——」 下一秒,门被人拉开,裴晚曦扭过头,看见好几个她与薛景屹的共同朋友衝了进来。 「晚曦!」 首当其衝的,是一个挑染着紫色长发的女人,笑着奔向裴晚曦,与她抱了个满怀。 愣愣地被女人抱着蹭,直到她直起身看向她,裴晚曦才惊喜地瞪大双眼。 「秀妍!」 第四章 第四场梦(1) 裴华信捎来电话时,裴晚曦正坐在餐桌前等孟乘渊煮的麵,桌上是他写完的卷子。 『裴晚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把你的学生带回家里住?』 『你不是答应我搬出去住不会让我操心的吗?现在还和哲浩闹分手是怎么回事?人家哲浩是个那么好的孩子!我和他父母也聊得投缘,打算让他们家的vr设备入驻裴氏百货,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听女人不断追问,裴晚曦无奈一叹,「妈,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那位学生比较特殊,让他来家里住是因为他有困难,还有和吴哲浩分手是因为我亲眼看见他和李玫瑰约会。」 『那也是,你怎么可以把学生带回家呢!还是个男生,你是疯了吗?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你?」 『不管他是不是家境有困难,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更何况现在是没有社会救济了吗?那我每年缴那么多税是干什么用的?还需要你来养他?你不过就是个实习老师,哪有那么多钱?』 「我还是有薪水的,之前也存了很多奖学——」 『还有人家哲浩也和我说了,他和你朋友的事只是误会,你怎么都不听人家的解释?说分手就分手!你有考虑过他们家和我们家的关係吗?』 『裴晚曦,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叛逆的?我看我当初就不应该同意你搬出去住,瞧瞧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裴华信愈说愈激动,裴晚曦烦闷地闭了闭眼,「妈,说实话,我当初答应和吴哲浩在一起,只是因为你一直——」 『晚曦。』裴华信唤她,激昂的声色突然软化。 裴晚曦愣住,片刻后,耳畔传来一声长叹。 『你从小就懂事听话,聪明又受人欢迎,一直都是妈妈引以为傲的孩子。』 『我虽然一生都在后悔大二那年因为怀孕休学、放弃当老师的梦想和你爸爸私奔吃尽了苦头,最后拋弃自尊心和羞耻心回到家里,给你外公做牛做马到快四十岁才因为继承裴氏过上好日子??』裴华信深吸口气,嗓音微颤,『这一路上我被人骂没学歷、没丈夫、没孝心,但我从来没后悔生下你,把你养到今天。』 『你知道的,妈妈只有你了,你是妈妈全部的希望。妈妈拜託你,不要让妈妈失望,也不要让妈妈难过,好吗?』 掛了电话,裴晚曦走出卧室,望了眼正在厨房忙碌的孟乘渊。 她坐回餐桌前,摁了摁抽疼的太阳穴,拾起红笔继续批改作业。 虽然因裴华信的来电有些烦躁,但回来继续改孟乘渊的卷子,裴晚曦倒是舒心不少,因为少年的卷子几乎没有错题,而且—— 看向瓦斯炉前围着围裙乐得自在的孟乘渊,裴晚曦弯起唇,心底那点烦闷转为放大数倍的愉悦。 小朋友也很开心。 这样就够了。 其他人的想法,根本就不重要。 「叮咚——」 她刚定下结论,不想,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五月下旬的夜,拨开云雾的月亮将天空勾勒出冷蓝的色调。 裴晚曦盘着手站在门外,眼前的男人穿着白衬衫黑长裤,手上抱着一大束红玫瑰。 吴哲浩和她初次见面穿的也是白衬衫,说实话当时并不难看,但裴晚曦此刻却希望他把那件衬衫扔了,实在不适合他。他手上的玫瑰也因为抱的人是他而没有那么好看,不丑,只是非常一般。 「晚曦,你怎么都不接我的电话!我知道你生气,可你也不至于为了气我,把你那么大的学生接到家里住啊!」 男人每说一句话就拔高一层分贝,裴晚曦皱起眉,满脑子的烦躁。 「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你吗?你做这件事前有想清楚后果——」 「我爱把他接回来,你管我。」 「可是你们学校已经有各种传闻——」 「你打住,有没有传闻,和你没有本质关係。」 「我??」再次被她打断,男人结巴起来,「是、是没有本质关係,晚曦,我就是想和你谈谈,我们能不能商量——」 「吴哲浩,我想我那天已经向你通知得很清楚了。」裴晚曦冷着脸,「我们分手了。」 「是通知,不是商量。」 「因为我没有想和你商量的意愿,所以你不用再来找我,也不用和我妈多说什么。从我打电话给你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结束了。」她说话间扫了眼他的衬衫,终究忍不住叹息,「还有吴哲浩,以后不要再穿白衬衫了。」 「你不适合,有些显老。」 「你??」 裴晚曦说完,转身打算开门,谁知刚握上门把,身后就传来一句粗骂,紧接着是一串气急败坏的吼声—— 「呸!裴晚曦!要不是因为你妈的裴氏,你以为我会这样好声好气挽留你这种女人吗?」 「你不过就是个实习老师,能进这所学校也是靠你妈攀关係进的,你以为你很厉害啊!摆那什么拽样!」 裴晚曦一愣,回过头,只见男人气得脸颊发红、额角浮出青筋,朝她喷着唾沫星子,「还想装纯装清高啊!和自己学生搞在一起,你真他妈有脸!」 「还想当老师?你配吗?我看社会新闻头条就缺你这一个下贱的女人!」 「我告诉你裴晚曦!打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个装模作样的婊子,噁心!」 吴哲浩破口大骂完,两人之间陷入寂静,空气中只剩下男人急促的喘息声。 裴晚曦盯着他,沉默数秒,荒唐地笑了声。 她勾唇,一脸平静地盘起手,「吴哲浩,真是谢谢你啊。」 「没想到我在你心中占据的地位那么大,还能让你这样脸红脖子粗地表白一场。」 「我——」 「不过你想怎样?」下巴微昂,裴晚曦挑眉,「觉得我会被你的话刺激到吗?」 男人一怔。 「你以为你这样说完,明明是靠实力得到这间学校实习机会的我,明明是天生丽质受人欢迎的我,就会觉得『原来我只是个靠妈族』、『如果没有我妈我就当不上老师』、『如果不是我妈有钱我就没男人要』,感到自卑抬不起头了吗?」 「你觉得你的贬低、你的想法、你的眼光,会影响到我的生活,让我的决策產生变化吗?」 裴晚曦冷视他,话音不容置喙,「我和我的学生住在一起,从头到尾清清白白、毫无踰矩——这件事与你毫不相干,就算真有踰矩,我被学校赶出去、上社会新闻也都不关你的事,你可别把自己在我心里的地位看得太重要了。」 「吴哲浩,你只不过是我妈和我介绍的无数个男人里的其中一个。当初答应和你交往,也是因为我受不了我妈一直给我介绍男人,要是那天换成其他男人和我相亲,我也会答应的,你可以理解吗?」 见吴哲浩被她说得愣在原地,裴晚曦叹了口气,觉得她要是改这男人高中写的考卷,圈一张的错题就得用掉改孟乘渊五张卷子的墨水。 「得了。」裴晚曦拨了下瀏海,拿过他手里的花。 孟乘渊睡的房间原本是杂物间,她喷了一大罐空气清新剂,还摆了一堆除溼袋,却还是有点潮味。既然有人送花也不要浪费,放在他房里去味也是挺好的。 「总之,我们分手了就是分手了,原因和我没关係,是你出了轨。」 「对象呢——」直视男人呆滞的双眼,裴晚曦晃了晃手上的玫瑰,勾起唇,「是她。」 她说完便进屋,打算去看孟乘渊麵煮好没,孰料刚踏上玄关,一张红红的脸蛋就出现在眼前。 第四章 第四场梦(2) 裴晚曦看着孟乘渊,他似乎有些心虚,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垂下头,双耳通红,手攥了攥衣角。 「我、我就是担心,他缠着你。」 看来小朋友在这里偷听了挺久。 不过裴晚曦不生气,只是庆幸她家的隔音门够有用,没让他听见奇怪的话。 她将花塞到他手里,「把这花放你房里,不要浪费了。」 孟乘渊一怔,看着手上的玫瑰花,眸色沉了下来。 「??你收下了?」 听出他的语气不太对,裴晚曦看了看他反常的神色,突然间,心底蹦出一个猜想。 玄关空间很小,两人靠得很近,裴晚曦靠着鞋柜仰头盯着孟乘渊,眨了眨水亮的眼睛,「这花,不是挺好看的吗?」 其实她也不知为何要这样试探他,感觉要从他身上逼出些什么,心里都带着点幸灾乐祸,还有一丝雀跃的期待。 孟乘渊太乖了,乖到让她想撕开他的面具,瞧瞧他的真面目。 但是,她更留恋他的内向可爱。 于是在剧情发展还未恶化以前,裴晚曦打消了邪恶的念头,快速补充后话:「你房间不是很潮溼吗?这花放进去,挺香的,可以去点霉味??」 她愈说声音愈小,愈说愈没有底气,甚至开始为刚才不道德的想法感到羞愧。 她怎么能有那种想法? 裴晚曦,孟乘渊是你的学生,而你是他的老师,仅此而已。 孟乘渊一直低着头,看着她久久沉默。 「谢谢。」许久,他沉声道,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对她温和地笑,表情漠然,冷色调的眸子凝了一团黑云,甚至把花递回给她。 孟乘渊个子高,裴晚曦看他时需要将脑袋扬成一个平角,在身高对比上一点气势都没有。 感觉气氛有些尷尬,她弱弱地把花推回去,「你拿走吧。」 「我不用。」 「就是一束花,又没什么,你放你房里,就不用喷空气清新——」 「啪!」 忽然,不知是触碰到他哪片逆鳞,孟乘渊将玫瑰花扔在地上。 裴晚曦瞪大双眼,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室内的空气瞬间像结冰般,少年敛着阴沉的眸,抿紧下唇,额发掩住眼梢,整个人像被笼罩了一层黑色滤镜。 裴晚曦大概知道孟乘渊在气什么。 毕竟现在对他来说,最依赖也唯一能依赖的人,只有她了。 孟乘渊大概在生吴哲浩的气,怕她和吴哲浩在一起,就不会管他了。 「孟小朋友,你这样很没有礼貌欸。」 裴晚曦打破沉寂,孟乘渊却不理她,背过身,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盯着他倔强的模样,裴晚曦只好拿出杀手鐧,「你再生气,我就不理你了。」 「明天不理你,后天也不理你,我想想啊,我这个人小气,至少要生一个星期——」 她还没说完,孟乘渊突然转回身,伸手捏住她的衣角。 少年的神情是失措的,眼尾还残留未消散的气,眼中却泛起薄雾,是无庸置疑的害怕。 裴晚曦心一疼,顿时觉得自己真坏,竟用这种恶毒的方式逼他屈服。 「??你答应他了?」孟乘渊问,嗓音微哑。 「没有。」裴晚曦回,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下,她的情绪也跟着颤了下。 心脏有些痒,像有什么快要掘土而出,她咽了口唾沫,努力压下那份感觉,「你啊,放心,我不会随便丢下你的,在你上大学前,我都会照顾你。」 「你就安心读书,保持现在的实力,考个好大学。」 「别人说什么都不用怕,反正我们问心无愧。」 孟乘渊眸子一闪,拉着她衣角的手指紧了紧,像不愿放开。 今夜,又是一个雨夜。 裴晚曦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两点仍睡不着,满脑都是孟乘渊垂着头的样子。 她在思考他对于她的定位。 她可怜他,少年的个性内向靦腆,命又苦,是她初次见到的世界另一面,难免触动她的心。 可她又发现,孟乘渊对她而言不仅仅是可怜,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掺杂其中。 ——你怎么可以把学生带回家呢!还是个男生,你是疯了吗?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你? ——你做这件事前有想清楚后果吗? 脑中回响起裴华信和吴哲浩说的话,裴晚曦攥紧棉被,皱眉闷声道:「我才没有用小朋友来气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反正我们问心无愧。 可是,她真的问心无愧吗? 对孟乘渊,她一点私心都没有吗? 「轰隆隆——」 窗外突然打了雷,裴晚曦想起孟乘渊怕打雷,翻身下床便去开门——岂料,孟乘渊却出现在她的房门外。 他穿着黑t恤,是住进来隔天她带他去买的,双眸溼漉漉的,一幅可怜兮兮的样子,像做了恶梦般。 她知道他怕打雷,但没想到他能被吓哭,裴晚曦呆住,「小、小朋友??」 下一秒,双臂突然被紧紧扣住,裴晚曦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孟乘渊抱进怀里。 心脏咚的一声,她睁大眼,与此同时,少年加深拥抱她的力道,将她不断往胸口揽去。 「老师,我怕。」 他的声音沙哑,裴晚曦听着,竟觉带着蛊惑。 下巴搁在孟乘渊的肩膀,她心跳加快,迟疑地抬手要拍拍他的背,可他接下来的话却如屋外的雷鸣,将她瞬间震愣了。 「轰隆隆——」 「我是问心有愧的,老师。」 裴晚曦呼吸一滞。 心脏又出现酥麻的感觉,像花的种子即将破土而出。 她瞳孔晃动,正隐隐猜想,孟乘渊却快动作给土壤浇了水。 「我不想离开你。」 身体被他紧拥着,少年声线哽咽,颤抖地传入耳中。 「上大学也不想。」 就差一句肯定—— 「我喜欢老师。」 种子开了花。 第四章 第四场梦(3) 「老师。」 夜深了,孟乘渊睡在床边的地板。 裴晚曦躺在床上,仰视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愣神的表情隐约映在上头。 床下的少年正试探着,低沉的嗓音不停打断她的心理建设。 裴晚曦没回应他,唯独不断重复思考——对于孟乘渊,她是可怜吗? 他一个那么高大的男孩子,在她心中却像隻柔软的小兔子,是未被世人察觉的稀世珍宝。 如果要选择走这条路,一定不会顺利,要面临太多太多的评价。 虽然嘴上说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但看向现实,不被人祝福的感情一点都不幸福。 当裴晚曦思考至此,她才发现,原来她也问心有愧。 甚至在孟乘渊抱住她、向她表白的瞬间,她害羞、紧张、心动、颤抖——却唯独没有反感。 「老师,你会把我赶走吗?」 怎么可能? 「我说过会照顾你的。」裴晚曦说。 「那老师喜欢我吗?」 「孟乘渊,青春期是会比较衝动叛逆的。」 「那老师喜欢我吗?」 「班上不是有女孩喜欢你吗?」 第二次的回避,裴晚曦能感受到孟乘渊的目光定在她的侧顏,她却不敢看他。 「那??」 第三次时,少年深吸了口气,溢出胸腔的是颤抖的嗓音,以及难以抑制的羞怯。 「老师,你喜欢我吗?」 睫毛跟着心脏颤动,黑暗之中,裴晚曦看着水晶吊灯轻轻碰撞,发出细小而清脆的声响,又映着微弱的光。 她想起他溼漉漉的双眼,只倒映着她一个人。 裴晚曦难以自抑地心动,又无法不感到悲伤。 他是她的学生啊。 裹着雨点的风自窗缝吹入,撩开窗帘,扫上她露出棉被的臂膀。 那天她被关在电梯里,也是这么冷。 裴晚曦忽然忆起四岁时,裴华信半夜偷偷抱着她逃家,坐了四小时的车,回到外公家的那个凌晨。 那是个刮着雪的大冬天,裴华信的衣服很单薄,脸上有个红红的巴掌印,是爸爸打出来的。 外公说不认她们,裴华信抱着她在跪在别墅前,直到裴晚曦快被冻晕过去,两人才被带到三楼的小阁间。 ——不想被赶出去,你就要乖,要听话。 ——妈妈不在,就唸书等妈妈回来,千万不能乱跑。 阁楼阴溼又没暖气,裴晚曦晚上看书都冷得发抖,而裴华信总凌晨才结束工作上来,睡觉时抱着她给她取暖,和还没来这里前一样。 裴晚曦记得她们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走出阁楼,睡进有暖气的二楼卧室时,是她国小以全校第一名毕业那日。 那是到外公家后,她第一次看见外公笑,也是第一次看见裴华信发自内心地笑。 裴晚曦当时想,如果能多让他们笑,她要是被继续关在溼冷狭小的阁楼也无所谓,反正晚点裴华信就会回来抱着她睡。 她的命已经够好了。 裴华信因为她放弃了太多,把一生的心血都投注在她身上,她不能只知享福不懂回报,更不该让她的期待落空。 裴华信教她的、冀望于她的,就算令她感到疲惫或沉重,但至少是对的。 然而那晚,当她埋在孟乘渊的背上,看见吴哲浩牵着她朋友的手,发现内心的欣喜大于悲伤,她却意识到似乎有什么错了。 似乎,很多都是错的。 可是,对的又是什么呢? 裴晚曦想不明白,只知道少年背着她的时候,全世界的光彷彿都洒在他身上,温暖得不可思议,和裴华信当年抱着她睡时一样。 那一刻,她又恍然发现,自从搬到二楼卧室的那天起,裴华信就再也没有抱过她了。 床下,孟乘渊像是得不到答案不罢手。 「裴晚曦??」 他唤她,嗓音执拗,一问再问。 「那你,喜欢我吗?」 缀着红色蔻丹的小手落在床下,被地上的少年拾到,缓缓紧握。 心跳迅速加快,裴晚曦看着停止晃动的吊灯,忽然,不想追逐那些对与错了。 现在的她,只想与那晚一样—— 在电梯门敞开的瞬间,看着人群之外的少年,哭着飞奔而出。 「喜欢。」 只是小朋友,这条路太黑、太窄—— 太孤单了。 ?? 翌日,是週末。 裴晚曦醒来时,手臂很凉,她看向床下,发现孟乘渊整晚都握着她的手。 忽然,少年的睫毛颤了下,像是一隻受惊的蝴蝶。 裴晚曦心一跳,闭上眼。 黑暗中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飞过的野鹊,扑腾着翅膀,路过镶着小红花的窗台。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裴晚曦感觉指尖痒酥酥的,紧接着——手背贴上了两片冰凉。 可她却像瞬间被灼伤般,猛地抽回手。 裴晚曦睁开眼,发现孟乘渊盯着她,眸中满是受伤。 她心一揪,内疚如潮汛溢出胸腔。 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长睫掩住失落,少年咬了咬唇,双颊和耳根浮出红色,低着声问:「老师,你喜欢我吗?」 「??喜欢。」是老师对学生的,裴晚曦在心里找藉口。 「是我喜欢你那样的喜欢吗?」 他直视她追问,目光炙热,裴晚曦避无可避,也无法再撒谎。 脸颊热烘烘的,她咽了口唾沫。 「是。」 她话音方落,孟乘渊勾起唇,眼底的难过消失得一乾二凈,明明是十七岁的孩子,眼角却因极度开心生了笑纹。 双颊烧烫,裴晚曦无奈地咬唇。 在他面前,她永远只有妥协这个选择。 吃完早餐,两人坐在餐桌前,裴晚曦看着书,孟乘渊在她身旁背英文单字,左手握着她的手,右手拿着笔。 写到指甲这个单字时,平日学习认真的少年却忽然走了神。 裴晚曦偏头,看着孟乘渊写了一遍又一遍的「指甲」,而后视线飘到她红色的指甲上。 她想起初次见面时,他就看了她的指甲很久。 「你很喜欢我的指甲吗?」裴晚曦问。 心事被戳破,少年睫毛一抖,耳朵瞬间红了。 歪头看着孟乘渊,裴晚曦觉得可爱,低低一笑,话没过脑子就出了口:「你想涂吗?」 第四章 第四场梦(4) 对于裴晚曦出奇的提议,孟乘渊拒绝了两次,两次都低着头,红着脸颊,声嗓软软糯糯的,但听到她说要帮他涂时,一对眸子又亮了。 裴晚曦自高中就迷上了美甲,可当时她被裴华信管得严,只好借用她闺蜜崔秀妍的手彩绘,每次被她称讚好看,裴晚曦都乐得不行。 想给人美甲的心又作祟,最后她强势地拉着孟乘渊进了她的卧室,从化妆桌抽屉拿出一盒指甲油套装。 裴晚曦盘腿坐在床边的全身镜前,而孟乘渊坐在床沿,伸出一隻手,两条白净的长腿不知所措地抵在床的两边。 虽然现在不少男生也会涂指甲油,但少年生性内向、不爱招摇,裴晚曦于是挑了个低调的色系。 她拉过孟乘渊的手,托在掌心,先给他涂上一层基底油。 凉凉的液体沾上指甲的瞬间,少年的睫毛轻轻颤抖。 裴晚曦涂得专注,没注意到孟乘渊失神地看着全身镜中的两人。 那是个什么姿势? 孟乘渊难以啟齿,只觉身体变得僵硬,心脏跳得好快,像要蹦出喉咙似的。 那是他最敬爱的人啊?? 可此刻,她就埋在他的腿间,以一个极其曖昧的姿势。 她的睫毛长长的,长捲发自然地垂落,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卧房的灯光照在她的肌肤,转瞬融进她的身体里。 孟乘渊看啊看的,开始羡慕,如果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就算是成为一束光也好啊。 裴晚曦低着头,在她掌心的手指粗粗的,指尖和手背掛着老茧,她轻轻揉了揉,酥麻感一路传到了心口。 忽而,孟乘渊扣住她的手。 透明油不小心滑了出去,跑出该停留的轨道。 镜子里的女人抬起埋在腿间的头。 孟乘渊喉结滚了下。 好几夜梦里的场景贴近现实,心底那些卑微齷齪的想法被尽数击中。 几乎是剎那,灵魂开始颤抖,撕扯着理智。 心脏不断挤出血液,浑身的灼热匯聚到下身,在少年稚嫩的体内燃烧。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内心的咆哮更盛,孟乘渊低头看着裴晚曦,呼吸发颤。 「怎么了?」见他脸颊泛着緋色,裴晚曦不解地问。 该不会是在地上睡久了,着凉发烧了? 裴晚曦皱眉,伸手想探他的额头,孟乘渊却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腕。 少年手心的滚烫传入她的肌肤,眼中漾起波光,倒映着她愣怔的表情。 「??老师,你喜欢我吗?」他问她,嗓音闷哑,彷彿在压抑某种慾望。 裴晚曦迟疑了下,瞳孔晃了晃。 她身子微微发抖,说不出胸膛里翻滚的是什么。 虽然在外人眼中她是个乖巧温顺的孩子,也未曾经歷那种事,但自大学以来,裴晚曦自认她并不是个性慾低的女生。 孟乘渊眼底的东西,她再明白不过。 少年喉结滚了滚,眼尾染上色慾,其馀的皆是尊敬。 可那份尊敬却被情慾围绕,格格不入到低贱难堪。 裴晚曦心一酸,开口:「你想亲我?」 打破沉寂的提问乍听像是种提点,孟乘渊愣了下,立刻松开她的手,「对、对不起。」 他低头,不堪地抿住唇,一举一动低到尘埃。 裴晚曦脑子一时短路,不愿他再卑怯,只想让他开心。 于是,她飞快凑上前,蜻蜓点水般,吻了口他的脸颊。 她远离他,看见孟乘渊神情呆滞,睫毛颤了颤,眼角燻起热烘烘的红晕。 下一秒,裴晚曦开始后悔自己悖德的举止,未料孟乘渊却沙哑地说—— 「??不是这样的。」 当墙上的秒针慢吞吞地走了三步,与长针重合时,孟乘渊倾身凑近她,与她的唇瓣只剩一釐米。 他没再向前,只是抓紧床单,颤着气息,在极近的距离下,用眼神描绘她的五官。 然后,秒针错开长针,指甲油滚到地面。 裴晚曦凑上前,贴上孟乘渊的唇。 闭上眼的瞬间,感到有什么热物抵在小腹,裴晚曦的呼吸,随着孟乘渊的身体抖了下。 错透了—— 以一种无法挽回的形式。 ? 昏暗之中,有人将唇贴在额头上,带着烫意,微微溼润。 裴晚曦睫毛轻颤,睁开眼,迎上男人的视线。 薛景屹的双眼像灌了一壶酒,看着她时水波荡漾,极为动人。 「薛太太睡得还舒服吗?」 裴晚曦愣怔数秒,僵硬地弯起唇,把手搭在他身上。 她轻轻挪了下臀部,朝他笑,「谢谢薛先生帮我调高了空调。」 离开青云师大,裴晚曦刚进车就冷得打了个哆嗦。薛景屹见她抱着双臂睡着了,先是调高温度,再将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 车程很长,加上下班高峰期,约莫开了两个鐘头,现在她满身都是他身上的禪香。 「那薛太太打算给个奖赏吗?」薛景屹笑。 裴晚曦配合地勾唇,蜻蜓点水般,在他的唇轻轻点了下。 男人瞬即绽开笑容,倾身替她解开安全带,再用指腹抹了下她的鼻尖,「薛太太该下车了,他们已经到了。」 薛景屹下车后套上一件皮夹克,便走来帮她打开车门,冷风在瞬间袭来,幸好她裹着他的外套。 裴晚曦想,捏了捏薛景屹的西装。 她忽而愣住,才发现她的手已经凉了,底裤却如梦中般,溼了片。 第四章 第四场梦(5) 薛景屹已在ktv订好包厢,说是难得朋友们都聚在一起,唱歌尽个兴,但裴晚曦知道这是他求婚成功后的一项庆祝环节。 进了ktv,裴晚曦和薛景屹说了声就径直来到化妆室,薛景屹则留驻大厅接待他们的朋友。 站在洗手台前,裴晚曦拿出口红凑近镜子补妆,目光却不在唇上。 她在不恰当的时候,梦到更不恰当的梦——那个有着溼漉漉的眸子、哑声唤她「老师」的少年,以及她与他不可言说的缠绵。 裴晚曦,别想了。 将口红盖上收进包里,她双手撑着洗手台,闭上双眼。 你现在是薛景屹的未婚妻,你这样不对,可谓是精神出轨,罪大恶极。 更何况,那只是梦罢了。 深吸口气,裴晚曦睁开眼,转身走出化妆室。 五分鐘后踏入包厢,薛景屹牵着她到沙发坐下,身旁是举着酒杯的崔秀妍。 崔秀妍是她高中闺蜜,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无论是上了大学还是出了社会,两人都未曾断过联系。七年前她出车祸后,崔秀妍帮了她不少忙,后来她考上博士班,崔秀妍去了d市发展,在那里和一个做房地產的男人结了婚。 裴晚曦当了她的伴娘后,她们的联络有变少的趋势,不是感情淡了,只是大家忙于各自的生活。 裴晚曦刚落座,崔秀妍就抱住她的胳膊聊起近况,随着酒一杯杯下肚,笑声愈发热烈。 按照崔秀妍和她说的,崔秀妍是除了裴华信之外,最了解她的人,也自然最清楚她的事。 在车祸后恢復意识,崔秀妍对她的关怀毫无虚假之说,裴晚曦十分信任她,曾问过她关于孟乘渊的梦,可当时崔秀妍却支支吾吾,不是说她做了春梦,就是和裴华信一样说她身体不适。 「我的大宝贝,终于也要升格当人妻啦——」 「想当年你这丫头,还在学校偷偷给我涂指甲油,边涂边躲教官,跟隻小兔子似的。」 「现在这隻小兔子不只快当上教授,还要结婚了,我真是太开心啦——」 酒过三巡,崔秀妍已经像隻无尾熊一样掛在裴晚曦身上,脸颊因酒精染起酡红,笑音有些含糊。 无奈地笑着看她,裴晚曦举起酒杯,却在抿上杯缘时,看见一滴水珠滑到左手虎口的红印。 整个包厢被霓虹灯糊得光影迷乱,薛景屹在前头唱着她最喜欢的歌——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薛景屹唱着,在等待下一段歌词的空档回过头,看向她。 迷离的炫光打在男人身上,裴晚曦视线自虎口穿过半满的酒杯,迎上那对笑盈盈的眸子。 睫毛轻轻颤抖,她一时失神。 明明决定不再想了,但薛景屹唱完后,裴晚曦内心又纷杂起来。 她低头,再度看向左手虎口。 上週因为青云师大的运动会,她被数学系的孩子们拉着去打排球,当时她打了好几个低手接球,确定这里本毫无疤痕。可孟乘渊在她家留宿的那晚,她做了新的梦之后,却多出这道印子。 在梦中她要被热油烫伤,是孟乘渊护在她身前,最后左手虎口被烫伤的是他,可现在疤痕竟留在她身上。 难道梦境还能让现实发生变化? 但这代表什么意思? 更甚,那些梦到底真只是梦境,还是也是现实? 刚在车上做的梦里,两人曖昧的旖旎、她醒后的生理反应??所有感受都如此真实,甚至是她从未在薛景屹身上感受过的热烈。 她与孟乘渊在梦中的羈绊,究竟是不是真的? 看着虎口上的疤痕,裴晚曦眉头紧锁,想不通。 大家一起唱歌喝酒,欢笑的时间很快过去。崔秀妍因为婆婆一直希望她生个男孩传宗接代,被严管着久未出来放松,和裴晚曦再聚又高兴,兴致上来就没了顾忌,喝大了后靠在裴晚曦肩膀闔上眼皮。 朋友们零零散散地出了包厢,薛景屹先去结帐,裴晚曦将崔秀妍的后颈轻轻搁在沙发靠垫,便去了洗手间。 她回来时,崔秀妍已醉醺醺地瘫倒在沙发上。 甚至不是安分地躺,女人不知何时拿出皮夹攥在手里,迷迷糊糊地咂了咂嘴,再大气地往空中一甩手—— 「服务生!我要给小费!」 裴晚曦站在门边,目视崔秀妍的皮夹随着大气滂薄的「小费」二字,飞到萤幕前。 对这小醉鬼无奈一笑,裴晚曦摇摇头,走去弯下腰,要替她捡起来。 寂静的包厢只兜转着一个彩灯,迷濛的光落在地上的皮夹—— 以及,一张从皮夹内侧掉出的照片。 裴晚曦心脏一沉。 她拾起照片之际,有人赫然闯进包厢。 「碰!」 裴晚曦还没反应上来,他就大力关上门,再关掉唯一的霓虹灯。 来人貌似是个男人,他喘着粗气,用背抵上门,蹲下身,躲在门的小方格窗下。 「咔啦。」 黑暗中响起一道枪械上膛声。 视线虽被漆黑遮蔽,但裴晚曦能感知到抵着门的男人正用枪口对着她。 一切太过突然又荒唐,裴晚曦头皮发麻,僵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她心脏疯狂叫嚣,大脑全是刚才看见的那张照片,以及上面的两个人。 一个是她,穿着一身红色小洋裙,是和薛景屹相亲穿的那件,肩上披着深蓝色的羊毛大衣。 另一个人,则穿着件白衬衫,与梦中晃进眼底的那件相似,却不是泛灰的,而是洁净无暇的。 孟乘渊侧首注视着她,眉目柔和,唇角微扬。 裴晚曦呼吸颤抖,掐紧手中的拍立得。 是他,是他,是他——她梦中的小朋友—— 那是真实存在的! 第四章 第四场梦(6) 裴晚曦瞳孔震盪,感觉大脑开始分崩离析,却未待她缓上来,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男人尖酸粗哑的声音—— 「那哑巴他妈能躲在哪?就这么大点地方,老子就不信我找不出来!」 哑巴? 裴晚曦心跳加剧。 一束手电筒的光忽然从方窗射进来,白光在瞬间闪过她的脸。 抵着门的男人呼吸一颤,「老师??」 听见他嘶哑的声音,裴晚曦紧张地朝方窗下的男人问:「孟乘渊?」 他怎么会在这里?那些人是谁? 「妈的,老子就不信!我一间间找还找不到孟乘渊!」 同时,门外那尖锐粗糙的声音再度传来,由远及近。 有人在追杀他?为什么? 裴晚曦大脑飞速运转,但现在情况不容许她再细思,她赶紧将照片塞进口袋,又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她语落,门边的男人收起枪,起身衝向她。 孟乘渊拽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到包厢的座椅,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两人瞬间陷入沙发。 黑暗中,裴晚曦被孟乘渊困在胸膛下,耳边充斥着男人凌乱的喘息和心跳声。她抬眼,发现自己与他的唇瓣相距不到一釐米。 崔秀妍喝多了,把皮夹甩在地上后,就睡死在另一端的沙发。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她和孟乘渊此刻的姿势,就像迫不及待想玩刺激的食肉男女。 「碰!」 下一秒,包厢门被人踹开。 心脏随着巨大的撞击声震了下,裴晚曦用馀光瞟向崔秀妍,祈祷她不要突然醒来,否则他们三人都有危险。 她蹙眉想着,身上的男人忽然动了动,一抹溼凉似有若无地划过唇瓣。 孟乘渊埋头,将唇贴上她靠在沙发的颈间,张嘴,轻轻咬住她的肩膀。 「唔??」脖子痒酥酥的,裴晚曦不禁低吟一声。 看见孟乘渊发红的耳尖,裴晚曦瞬间明白他的意图,伸手抱住他的背。 为了增加真实性,她手探进他的黑色皮夹克,连着毛衣刻意撩开一些衣服,露出他腰腹的肌肉,惹得男人气息紊乱了些。 「啪嗒。」 包厢灯被打开,裴晚曦看向闯入的不速之客,皱起眉,「有什么事吗?」 这间ktv是薛景屹朋友开的,薛景屹早就和ktv的经理混了个脸熟。加上薛景屹下车时把西装外套给了她,他则穿上一件黑色皮夹克,孟乘渊要偽装成他并不是难事。 裴晚曦为此巧合大感庆幸,而经理看见她,立刻低下头,「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薛太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经理道出「薛太太」三字时,孟乘渊在她肩膀下口的力道重了几分。 裴晚曦疼得嘶了声,但这在外人看来,就是贵客被打扰好事不满意了。 经理一脸歉疚,而他身旁凶神恶煞的男人却不在意眼前的苟且,上前一步想细看,却被经理及时挡住。 「柴哥,您就行行好放过我吧,薛先生今天和薛太太求婚,这是他们的包厢,怎么会有您要找的人?」 裴晚曦看了眼面露为难的经理,显然他压不过这位柴哥。若这柴哥再多加思考,非要把她和孟乘渊拉开,可就不妙了。 「经理,你们这里是不顾人隐私的吗?」 「老??」 身上的人突然出声,裴晚曦赶紧抱紧孟乘渊,压下他后面的字。 但结合事实,不难让人以为他在喊她「老婆」,而且在外人眼中,孟乘渊不会说话。 男人埋在颈窝的脸颊热烘烘的,感受到他的唇瓣紧贴肌肤,裴晚曦心脏突突直跳,体温与他的迅速上升。 「柴哥,就请您高抬贵手吧,我们走吧,别打扰他们了。」 那位柴哥一身高调的豹纹皮外套,尖嘴猴腮的,皱眉看了看裴晚曦,再扫了眼经理,终于转过身。 「这个死哑巴,我总有一天要了你的命??没给柴豪报到仇,老子就不姓柴!」 随着男人骂下一串粗话,经理向裴晚曦鞠躬致歉便跟上男人,不忘好意地将门带上。 裴晚曦心有馀悸地抽了口气,立马推开孟乘渊。 注意到男人眼中闪现的失落,她回避了他的视线。 根据她这六年来的猜想,梦中的少年不仅是梦境,而是她现实中认识的人。再加上刚才从崔秀妍皮夹发现的照片——她和孟乘渊的合照,她梦中的情节很可能是真实的。 她和孟乘渊或许很久以前就认识,甚至他可能是她车祸前的男朋友,而且那时他们肯定彼此深爱。 馀光见孟乘渊仍看着她,裴晚曦窘迫地低下头。 有了这个理解,她反而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才认识一週的「学生」了。 空气凝滞着,裴晚曦看向躺在一旁的崔秀妍,迫切希望在外面结帐的薛景屹能快点—— 糟糕,要是薛景屹回来时遇到那些人,岂不就穿帮了? 「孟乘渊,你得快点离开!」裴晚曦紧张地说,无意识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薛景屹刚才在外面结帐,现在正要回来,如果他和你的仇家撞上了,他们绝对会回来抓你的!」 可孟乘渊似乎不在乎自己有危险,反而低下眸,目光锁在她接触他的指头上,停顿片刻,唇边抿起小小的弧度。 裴晚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指尖忽觉灼热,瞬即抽回。 她别过头,心跳莫名加快,脸颊变得和他刚才一样烫。 片刻后,当她再看回孟乘渊时,他的表情已转为严肃,先望了圈包厢,而后扫了眼门上的方格小窗。 他皱起眉,拿出手机打字。 裴晚曦盯着孟乘渊,他新买的手机似乎是二手的,边缘磨损,萤幕上有一道长裂痕。 他将手机转过来给她看。 『你和我在一起,他们记得你长什么样,有危险。』 裴晚曦看着他萤幕的字,孟乘渊静静地注视她,眸子亮晶晶的,是真诚的渴望。 『你跟我走。』 第四章 第四场梦(7) 裴晚曦看向孟乘渊,又看了眼醉倒的崔秀妍,她的状态实在令人担忧。 「那薛景屹和我的朋友呢?」 孟乘渊低头,不假思索地又敲下一排字:『听经理刚才的口气,薛有些背景,不好惹,他能处理。』 确实,薛景屹和这里的老闆认识,经理不会为难他。 裴晚曦沉默,瞥了眼孟乘渊腰间的枪,想起他一週前后背的刀伤,他的背景显然很复杂。 她知道现在让孟乘渊快走,而她马上和薛景屹离开,对她来说才是最安全的选择,可她怕极了那个柴哥察觉不对劲,返回来抓他。 更何况,她有事要问他——仅此而已,没有其馀感情,她告诉自己。 「行,我跟你走。」 两人出了ktv,直到坐上孟乘渊的摩托车,裴晚曦才发现她忘了拿包,身上只留着从崔秀妍皮夹拿走的照片。 戴着孟乘渊的头盔,裴晚曦双手掐着他的皮夹克,看着他在冷风中飞扬的黑发。 梦里,他也总是这样背对着她。 那时他安静地背着她,走了好多好多的路、下了好多好多的楼梯。 直到摩托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裴晚曦垂眸,看向地上她与他的影子。 心脏突然闷得慌,她抿住下唇。 在看到那张照片后,她不想再独自挣扎,想直接问孟乘渊他们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不能说话。 可即使他没说,凭藉他背上的刀伤、刚才追他的人、他的二手手机,以及他只有口形的声音,都在告诉她——小朋友过得很不好。 在红灯切成绿灯后,摩托车再度往前奔驰时,裴晚曦抬手快速擦去眼角的泪水。 十分鐘后,摩托车停在一家加油站的便利店前。 裴晚曦随孟乘渊进店,发现守店的是上週来接孟乘渊的那个黄发男人。 站在收银台前,方泰锡左耳别着一根菸,右耳戴着耳机,横着萤幕拿着手机,两指拇指不停地戳萤幕。 孟乘渊走向他,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柜檯。 方泰锡抬头看向孟乘渊,再瞥向他身后的裴晚曦,一愣,停下游戏,「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望了圈这间偏小的店,裴晚曦看回前头的两人,孟乘渊抬手在空中比划着手语,她看不懂。 心脏像突然被刀剜开,她甚至觉得呼吸好艰难。 「什么?」方泰锡皱眉,拔掉耳机,「让你去和柴哥道歉,结果你去把人家场子给砸了?」 见孟乘渊神色淡然,方泰锡荒唐地冷笑,拍了两下手。 「了不起,你真了不起。」 字几乎是从牙缝挤出来的,方泰锡瞪了孟乘渊一眼,转身从菸架拿出一包红色的万宝路,再抽下左耳上的香菸,塞进嘴里。 「ok,交班——欸,你干嘛!」 方泰锡正高兴地要往外走,却突然顿住脚步,看向比他高半个头、冷着脸挡在他面前的孟乘渊。 孟乘渊朝他又比起手语,裴晚曦仍看不懂,不过可以根据那男人的后续动作推断—— 方泰锡看他比完,不悦地翻了个白眼,从口袋掏出几个硬币放在柜檯上,「这样行了吧!不过就包菸,和个纠察似的??」 方泰锡不满地嚷嚷,在跨出店门那一刻回头看向孟乘渊,话音带笑又夹杂警告,「哑巴,今天记得早点收店,我怕柴哥往这儿找。」 「要是货被打烂了,你我就都完了。」 原来连他也叫孟乘渊哑巴。 裴晚曦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可再看向孟乘渊的背影,她只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胸口紧得难受。 孟乘渊脱下皮夹克,走进柜檯将零钱收进收银台,而后转身去整理货品。他敛眸,一次搬起收银台旁的几篮货物,走去开放式的储藏室放置,再回来整理架上的商品。 裴晚曦盯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后背,觉得梦里那个单纯怯懦的小朋友,确实已经离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稳内敛的男人。 忽而,在甜食架前的孟乘渊探出头,看向站在店门口的裴晚曦。 他笑着,一双眼满是雀跃,朝她招了招手。 裴晚曦疑惑地走过去,孟乘渊看起来很兴奋,一时忘记她不会手语,兴冲冲地在空中比划着。 她仰头看着他的笑容,配合他的嘴形,终于看懂了最后一点意思。 孟乘渊让她伸手。 伸手干什么? 见裴晚曦一脸困惑,孟乘渊笑得更明艳了,直接牵起她的手,托住手背展开她的手心。 另一隻手从背后伸来,搭在她的掌心,松开,掉下一根棒棒糖。 红色的。 裴晚曦愣住,孟乘渊手指轻压她的指尖,紧接着,棒棒糖被她牵出了好几根。 橙色、黄色、绿色、蓝色、紫色,从他的袖口,接连溜出五根棒棒糖,全落进她的手里。 裴晚曦抬起头,发现孟乘渊正低头看她,眸子笑得弯弯的,开心到喉咙都发出咿咿呀呀的碎音。 和他四目相对着,她一阵鼻酸,胸膛颤抖。 然后,她缓慢地,握紧六根棒棒糖。 一瞬间,裴晚曦又觉得,梦里的小朋友其实没有走。 他只是躲起来了,在等她来。 第五章 第五场梦(1) 夜深了。 孟乘渊拉下铁门关店后,裴晚曦和他借了手机,给薛景屹拨了通电话。 对头的男人很着急,一确定是她,就噼哩啪啦问了一大串。 『晚曦?喂?你有在听吗?』 「你走后没多久,我学生发生了一些事,情况紧急,我马上就赶过去了,走得匆忙忘了拿包,我手机放在里面。」 孟乘渊的事太复杂,又和不正派的人沾边,为免多生事端,裴晚曦选择说一半瞒一半。 薛景屹听完沉默很久,裴晚曦猜他大概生气了,毕竟她无预警扔下他一个人和她酒醉的闺蜜,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未婚妻会做的事情。 「薛先生,不要生薛太太的气啦——」于是她夹着声撒娇,用那经理对她的称呼。 薛景屹安静片晌,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几分,『那薛太太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告诉薛先生,给我一个帮助你的机会,好不好?』 『不然薛先生会难过的,感觉你娶我这个老公,什么用都没有。』 「娶?」裴晚曦笑,看向左手无名指的红宝石戒指,搭着她红色的指甲油,很是般配,「那你应该叫我裴太太。」 薛景屹失笑,『那请问明天裴太太明天几点要来找裴先生?』 「大概早上十——」 话音在男人将麵端到她面前的那刻戛然而止。 裴晚曦抬起头,孟乘渊正低着头,用纸巾擦拭着筷子。 耳边传出电话浅浅的杂音,一瞬间,她心跳得飞快。 她看着眼前垂着头的男人,同时也看见,在另一处等待她回答的薛景屹。 裴晚曦,你不可以这样。 薛景屹在这几年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不可以再伤害他了。 她在心里警告自己,思绪却从电话尽数转移到眼前的男人上。 因为要偽装店内没有人,孟乘渊关掉店内的灯光,只留下一盏很低瓦数的灯。 微弱的灯光映在他的眉眼、耳尖、唇瓣,面容一片晦暗,他几乎整身浸在黑暗里,裴晚曦看不清。 『裴太太,在不在呀?是不是看电视看入迷了?』薛景屹的声音又传来。 孟乘渊伸手,将擦乾净的筷子搭在她的碗上。 当目光划过她左手无名指,他身子一顿,转过身,就像刻意躲避,大步走进后门外的小厨房,一个阴暗潮溼的巷子里。 裴晚曦眼一晃,赶紧朝电话道:「没事,景屹,我要吃麵了,明天见。」 掛掉电话,她朝孟乘渊的方向走去。 很自然,彷彿本就应该如此。 孟乘渊正蹲在墙角,手里捧着一小碗麵,后背靠着满是裂痕和苔蘚的水泥墙。 「进来吃吧。」 裴晚曦语落,男人的耳朵耸了下,从巷底望向她,嘴里还塞着口麵。 他的眸子一闪,亮晶晶的,比他头上的月亮还漂亮。 两人在小方桌前吃着麵,孟乘渊手机响了。 裴晚曦看向他,似乎为了让她能与他保持交流,孟乘渊按下扩音后把萤幕切回备忘录,上面是他们刚才的对话。 『摩西摩西,哑巴,记得吃药啊。』 『那个哑巴的老师啊,记得监督哑巴吃药喔,药在收银台下的第三个柜子里,有绿色红色胶囊。』 方泰锡的声音从手机传出,在黑暗寂静的空间里回盪,甚是清晰。 「药?你生病了吗?」裴晚曦疑惑地问。 孟乘渊从碗里抬起头,朝她笑了笑。 他拿起手机输字,再给她看:『背上的伤口发炎了。』 『是他治嗓子的药,他再不吃,连老师两个字都说不了了。』 裴晚曦刚看完孟乘渊打的字,方泰锡的声音又响起。 孟乘渊悬在空中的胳膊一顿,脸颊在昏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瞧他窘迫的表情,裴晚曦挑眉,「是不是突然后悔开扩音了?」 孟乘渊缓慢收回手,双手捧着手机,低下头。 他抿住下唇,耳尖红红的,很是真挚地点了点头,跟隻小兔子似的。 裴晚曦无奈一笑,继续吃起麵。 等她吃完,孟乘渊已经去储藏室清点货品。她把碗筷收进小厨房,倒了杯水,再按照方泰锡说的,找出那包有红色绿色胶囊的药,一同拿着走向孟乘渊。 「该吃药了。」 孟乘渊闻声,扭头看向她。 储藏室也只开了盏很暗的黄灯,裴晚曦说不出男人此刻是什么表情,只看见他的眼眶在一瞬间红了。 她猜想以前和他交往时,她也是这样让他吃药的。 内心纷乱起来,裴晚曦回避他的注视,将药和水递给他。 「你的喉咙是怎么弄伤的?」看着孟乘渊将药一口气吞下,裴晚曦问。 想起他刚骗了她,她目光微凝,「不许骗我。」 第五章 第五场梦(2) 『打字太长了。』 孟乘渊将手机萤幕给她看,裴晚曦瞥了眼,随即说:「不是还有一晚上时间吗?」 孟乘渊绕不过她,踌躇片刻,打了几个字。 『之前得罪了人,被灌了汽油。』 裴晚曦一怔,诧异地看向孟乘渊。 所以他的喉咙是被??烧伤的? 梦里的那个男声低沉沙哑,隐约带着稚嫩的性感,是裴晚曦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脑海浮现小朋友被人灌汽油的画面,裴晚曦感觉心脏像被人紧拧,掐出一地血液,「那你??你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些人啊?」 孟乘渊目光却很沉静,又低头输字:『老大得罪的,我帮他挡,他帮我回来。』 ——他帮我回来。 这句话在裴晚曦的脑中回响了三遍,一遍比一次刺骨。 「老师。」孟乘渊唤她,呼吸和她一样是颤抖的。 裴晚曦皱着眉,当男人带茧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颊时,她才发现不知何时,孟乘渊已经和她靠得很近了。 他向她摇了摇头,目光满是心疼,无声地说:『我不痛。』 酸胀感占据喉咙,裴晚曦眼底泛起雾气。 这六年来,她一直以为这个人只是她的一场梦。 她甚至怨他出现在梦里纠缠她,让她犹豫不决,让她送走薛景屹,让她的生活失序。 可在她恨他的这六年里,他却不断地在找她。 裴晚曦记得梦中的小朋友很白,肌肤是不健康的惨白,连血管都能略见。 但是现在呢? 他黝黑的皮肤无不在告诉她,他这段岁月过得有多艰苦。 可就算再苦,他也拼命地朝她前进。 他在找她,找了很久,找得很痛。 一颗泪珠落下,裴晚曦胡乱地抹去,然后捧住他的手。 「对不起,孟乘渊??」她心虚得慌,沙哑的嗓音颤抖,「以、以后,不管你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你,我发誓,我不会骗你。」 这是她能许下最大限度的承诺,至于其他的——理智和道德告诉她不能给。 寂静昏暗的储藏间内,两人含泪相视着,颤慄的气息逐渐交织。 裴晚曦说完,孟乘渊的神色暗了下去,犹如一株枯萎的花。 眼白佈上红丝,他翕动唇瓣,无声地说着话,铺天盖地的无助朝裴晚曦袭来。 可她一个字都听不到,甚至残忍地忽视他的难过,急忙继续说:「孟乘渊,我可以带你去看最好的医生,既然你可以说出两个字,你一定能说出更多的,只要好好接受治疗,总能恢復声音的。」 裴晚曦只想到这个弥补方式,既然孟乘渊愿意训练说出那两个字,证明他对说话还是有期待的。 可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吗? 孟乘渊盯着她,抿住下唇,面如死灰,极其委屈地掉眼泪。 「啊??啊??」 男人张了张唇,急欲说话,但破损的嗓音限制他只能发出嘶哑的碎音。 裴晚曦难受得不敢看他,害怕多看一秒,那些她给自己定下的条条框框,都会因他而分崩离析。 她必须狠下心。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裴晚曦深吸口气,再看向孟乘渊时,面容像铺盖了一层白雪般冷酷。 「你看你,连话都不能说,你要怎么和我在一起?」 裴晚曦,他只是你的前男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强压着喉头的酸涩,吐出最伤人的两个字—— 「哑巴。」 这是目前唯一的解决方法。 让他心死、不再挣扎,接受治疗、恢復说话,也让她弥补愧疚、继续正常生活——这是双赢。 裴晚曦绷紧下顎,努力不让眼泪再次落下。 可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就像心脏被撕碎,体内所有细胞都在尖叫。 孟乘渊在她说出那两个字后,身体狠狠一怔,彷彿灵魂被抽乾了。 裴晚曦以为他放弃了。 可孟乘渊却抬头看向她,双目通红,令裴晚曦对自己的憎恨加深数分。 接下来的画面,让她直接崩溃。 孟乘渊踉蹌地朝她迈了步,卑微又虔诚地注视她,用尽全力撕扯着喉咙,裴晚曦几乎能想像出他血肉模糊的的喉腔。 然后,他终于说出一句话了。 男人颤抖地张唇,双眼潮溼猩红,泪珠滚落,浸溼他整张好看的脸庞。 「我??只要??老师。」 像一把刀捅进胸口,裴晚曦的眼泪跟着他一起流下。 她大脑嗡嗡作响,觉得自己无法再听下去了,于是慌乱地转过身,还撞到一旁的货架,想逃出这个让她失控的困境。 岂知,外头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和粗骂,是刚才在ktv包厢听过的声音,紧接着是铁门遭人踹击的巨响—— 「碰!碰!碰!」 还没来得及都悲痛中抽离,裴晚曦就被吓得往后退,脚不小心拐到地上的货物。 「啊——」 她向后跌去,后腰却恰时被男人扶住,细微的叫声也被手摀住。 第五章 第五场梦(3) 裴晚曦尚未反应上来,孟乘渊就将她拉进储藏室角落躲着,为避免有光溢出,他关掉唯一的小黄灯。 两人浸在狭小的黑暗中,裴晚曦被孟乘渊紧紧护在怀里,谁稍微动一下就会碰到杂物发出声音。 裴晚曦抬头,在极近的距离下,与孟乘渊相视。 他的呼吸哽咽,眼睛溼红,睫毛掛着泪珠,身上散发淡淡的洗衣粉香味。 面前的男人逐渐和梦中的少年重合,他变了好多,唯一没变的是永远只有她的眸子。 裴晚曦鼻尖发酸,一颗泪珠滑到下頜,滴在男人的衣襟上。 忽然,孟乘渊伸手扼住她的后脑,然后低头,吻上她的唇。 动作十分轻柔,像害怕打碎一场梦。 理智和感性在脑中疯狂拉锯,裴晚曦心脏猛跳,攥紧他的衣衫。 眼泪滑出两人闭上的双眼,流入相贴的唇瓣,裴晚曦嚐到泪水的苦涩,以及他道不明的温柔。 缓缓地,她的指节松开了。 裴晚曦说不出她此刻是什么感觉,她悲伤、紧张、害羞??甚至兴奋又心动。 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糟糕的贱女人,感觉与他再多一秒的繾綣,她就要被当眾斩首示眾。 可她没推开他,待他离开她的唇,才睁开眼。 孟乘渊哭着张唇,咿咿呀呀着,裴晚曦知道他在说那句话—— 『我只要老师。』 但不行,不能再这样了。 现在的情况下,她愈犹豫,对他就愈残忍。 裴晚曦屏息,将自己幻想成天底下最恶毒的女人,板起脸冷着道:「我不建议你用这种方式来让我道歉。」 「这让我感到??」她绷紧下顎,强迫自己撒谎:「很噁心。」 男人眼中颤抖的水华让她呼吸困难。 「因为这种事一旦发生了,对我和你来说都是伤害。」 「我不想要我因为对你的内疚妥协,让你对这段破碎的关係有任何希望,也不想要你用这种方式来侮辱我。」 「碰!碰!碰!」 裴晚曦大脑飞速运转着,外头仇家愈发疯狂的踹门声彷彿砸在她的心口。 「孟乘渊,我现在已经是薛景屹的未婚妻了。」她伸手,将左手无名指的鑽戒晃到他眼前,话音急促,「我很快就会和他结婚了。」 红鑽在黑暗中闪出微弱的光,男人眼底的光却灭了。 感到腰上的力道一松,裴晚曦趁机拉开与他的距离,令他看不清她决绝之下的悲伤。 裴晚曦觉得今夜过后,她就会死在这个阴暗潮溼的角落,而走出的是她没了灵魂的肉体。 「孟乘渊,不如你放下我,展开新的人生。」 她颤声道,每说出一个字就加重窒息,「这样对我们都好,不是吗?」 是吗? 男人脸色苍白如纸,高大的身子摇摇欲坠,好似碎入尘埃。 孟乘渊流着泪,冷冷地笑了。 「??老师。」 再出口的呼唤,比任何一次出声都绝望。 ? 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确定店外已无危险,裴晚曦决定离开。 她本想自己回去,但孟乘渊担心那些人还在附近,经过百般纠结,她和昨夜一样上了他的摩托车。 抵达公寓,裴晚曦摘下头盔,和孟乘渊说了句谢谢,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逃跑般迅速走进大门,心跳快得荒唐。 因整日奔波的疲惫加上面对薛景屹和孟乘渊的精神耗弱,裴晚曦刚进屋感觉都快虚脱了。 她走进厨房,倒了杯水坐在餐桌前,从口袋拿出那张拍立得。 翻开背面,左下角印着一排日期——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五日。 是她出车祸前一週。 裴晚曦翻回来,视线从她灿烂的笑容转移到看着她的孟乘渊,虽然只是侧脸,但能从他的眉目看见溢出的情意。 两人身处的是一间西餐厅,看起来价位不低。 既然感情状态很好,并且没有经济困难,那他们为什么会分开? 她发生车祸时,若他们还在一起,孟乘渊肯定会陪在她身边。 这么推断,在车祸发生当下孟乘渊已经离开她了,却不知去了哪里。 还有,这或许是所有问题的突破点——为什么崔秀妍手上会有他们的合照? 思忖至此,裴晚曦想联系崔秀妍,却忆起她的包连同手机都在薛景屹那里。 她看向客厅的鐘,是六点半。 薛景屹昨天是大夜班,七点下班。 裴晚曦推开桌沿起身,拿了钱便出门。 半小时后,计程车抵达安山医院,裴晚曦来到脑神经外科的楼层,就望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出诊疗室。 「景屹。」 落下揉着眉头的手,薛景屹回头看向她,愣了下,「晚曦?」 「你怎么来了?」薛景屹走到她面前,扬起唇,「来接裴先生下班呀?」 瞧他疲倦的神色,裴晚曦没好意思说她的初衷是要拿包,于是撒娇地笑,「是呀,裴太太好不好呀?」 「当然好。」他笑着低头,吻上她的额心,「我的太太自然是世上最好的。」 男人的唇瓣接触肌肤的瞬间,裴晚曦一愣,脑海顿时浮现孟乘渊吻她的画面。 心口难以言喻的情绪再度挣扎,加上整夜没睡的大脑昏沉得很,她闭上眼,咬紧下牙,觉得自己快疯了。 裴晚曦,你不可以再这样了,不可以—— 「景屹。」裴晚曦睁开眼,双眼佈满血丝。 「嗯?」薛景屹替她顺了顺瀏海,动作轻柔如水。 「如果我说——」 看着男人温和纯粹的笑容,裴晚曦指甲死死陷在掌心,颤抖的左指间被鑽戒磕得生疼,压出红印。 「我想马上就和你结婚,你愿意吗?」 第五章 第五场梦(4) 「啪!」 热辣辣的耳光搧在脸上,裴晚曦偏过头,长发遮住了双眼。 「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办公桌上的杂物被扫到地面,破碎声刺入耳中,女人怒火中烧的声音随之而来。 裴晚曦愣愣地抬头,只见裴华信用难以置信、极度嫌恶的眼神看着她,额角青筋暴起,胸脯剧烈起伏。 「你怎么可以和你的学生做出那种事?」裴华信咬牙切齿地问,抓起桌上的几张纸,狠狠甩在裴晚曦脸上,「你都不觉得你们噁心吗!」 纸张四散纷飞,裴晚曦垂下头,看见那些纸上的一条条匿名贴文,还有她和孟乘渊走在一起的照片。 孟乘渊背着书包,一手提着她的公事包,一手拉着她,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有背影、有侧身、他的角度、她的角度——全都是昨天被人匿名上传到学校网站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你把他接回家后?还是更早?」裴华信瞪着裴晚曦,见她不吭声,荒唐地笑了,「你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半年?你疯了吗?」 「要不是因为你们校长是我的老朋友,你知不知道你的下场会有多惨?」 「裴晚曦,你还想不想做老师了!」 「你以后不想抬头做人就算了,怎么不想想我还有裴氏,你是想要裴氏扣上一个??」裴华信气得换不了气,「一个『裴氏独生女和学生搞不伦恋』的帽子吗!」 「还好那个人是个孤儿,没有家长要来告你,不然你就完了知不知道!」 听到这句,裴晚曦逐渐回神。 掐紧手心,她咬了咬牙,「??不要做老师,就不要做老师。」 「反正,我从来就不想做老师。」 裴华信皱紧眉,「你说什么?」 牙齦几乎要被咬出血,裴晚曦低着头,努力压抑哽咽,「??妈,在实习这段时间,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我发现,那个想当老师的人,从来不是我,而是从小就不断推着我当老师的你,是在年轻时没能实现教师梦的你。」 「你一直都在后悔当年因为怀孕休学,和爸爸私奔生下我,最后却和爸爸离婚,一个人扛起重担养我。」 「所以你让我接受最好的教育,国小提早入学,考上师大,成为最年轻的硕士毕业生,又不断安排我和那些有好家世的男人相亲??」裴晚曦呼吸颤抖,双眼发红,「都是想让我代替年轻的你,来弥补你的那些遗憾,我说的对吗?」 被她回了一串,裴华信大脑一时僵住,眼瞳微晃,「你、你在说什么——」 「妈,我真的受够了。」一颗泪珠滚落,裴晚曦崩溃地摀住脸,「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你很辛苦,你孤身一人,你只有我??但是,我真的承受不了了。」 「妈,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有我自己想过的生活,我不想再当你手里的娃娃了??」 看着裴晚曦在面前抽泣,裴华信愣了许久,才荒谬地嗤笑,「??你现在在和我扯什么鬼话?」 「裴晚曦,你还不肯认错吗?」 见裴晚曦依旧哭着不语,裴华信气急地咬牙,抬手就要往她脸上搧去—— 「啪!」 手腕被裴晚曦擒住,裴华信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眼泪成串不断滑落,裴晚曦绷紧下頜,双目通红,「??我知道,我会负责,也不会后悔。」 「妈,不会像你一样。我认定一件事、认定一个人,就绝对不会后悔。」 直视裴华信诧异的双眼,裴晚曦眉头紧锁,目光坚定而决绝,「我会赌上我的一生。」 「裴晚??」 没再理会女人震愕的表情,裴晚曦抹掉脸颊的泪痕,转身走出书房。 翌日,没等学校发出通知,裴晚曦便拿着辞职信走进校长室。 「校长,这是我的辞呈。」 坐在皮革椅上的男人似乎早知她会来,桌上正摆着她和孟乘渊的照片。 男人摘下眼镜,沉重地长叹一声,「晚曦,你知道我和你母亲的交情,以某方面而言,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 「这件事还能有转圜的,我听其他老师说了,这位孟同学家中情况特殊,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家长,又正值青春期,才对身为班导师、最关心他的你產生错误的想法,只要——」 「不关孟乘渊的事。」裴晚曦冷声打断他,「做错的是我。」 和孟乘渊发生那件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裴晚曦都在想,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她一面感到羞愧,一面又无比坚定地了解,她不想拋下孟乘渊,也不想失去孟乘渊。 他的未来,她也不能破坏。 「我和他在一起,是事实。」 语落之际,裴晚曦从男人眼中看见诧异、荒唐、轻蔑,还有噁心——就和在裴华信、吴哲浩,以及学校里的老师学生们眼底看见的如出一辙。 「我理应接受处分,无论您和我母亲是不是故交。」 「更何况,我就只是一个实习老师,不是吗?」裴晚曦冷笑,「哪来那么大的官威?」 「在还没开学前我就做好了辞职的打算,拖到现在,我感到非常抱歉和羞愧。我不敢说我没有害怕和犹豫,但我绝对没有心存侥倖想逃避。」 「我今天就会离开学校。」 走出校门时,裴晚曦一个人抱着箱子,周围是纷纷侧目的学生和老师。 其中她曾经得罪的校董儿子,正肆无忌惮地望着她笑,抬起双手摆在嘴边—— 「哎呦,我们漂亮的裴老师要回家啦——回去和她的孟同学,做爱做的事啦!」 不堪入耳的喊声和随即迸发的哄笑声传来,彷彿瞬间赤身暴露在眾目之下,裴晚曦抿住下唇,脸颊烧红一片。 「妈的!你干嘛——」 紧接着,身后突然爆发一阵嘈杂,而后是人群四散和惊恐的尖叫。 第五章 第五场梦(5) 裴晚曦一怔,回头看去,只见孟乘渊不知从哪里衝了过来,一脚将那男生踹倒在地。 「啊!」 裴晚曦吓了一跳,瞪大双眼,看着男生重重摔倒在走廊,周围的学生尖叫着散开,甚至有人慌张到不易滑倒。 「你他妈这个??啊!」 男生骂骂咧咧地想起身,却被孟乘渊踩住手,然后被压倒回地面。 双眼燃着怒火,孟乘渊气息颤抖,一拳接一拳狠狠地打在那男生的脸上。 「我他妈说错什么了?那婊子和你就是——」 见他还不甘示弱地骂着粗话,孟乘渊咬紧下牙,在旁人发出惊叫的同时,抬起手肘,往他的脸重重砸下—— 于是同一天,孟乘渊被退学了。 一小时后,裴晚曦和孟乘渊站在校门口。 天空下起了大雨,已是快要降雪的时节,寒风带着雨珠刮在身上,裴晚曦冷得不停打颤。 她看向孟乘渊,他背着书包,手里抱着她一小时前抱的纸箱,略旧的冬季制服又脏了些,脸上遗下几道抓痕,有血渗出,却坏不了面容的清秀好看。 少年瞥了眼外头的雨,再看了看还有十二分鐘才会来的公车,把箱子放在公车亭的长椅上,看向她。 两人对视了会儿,孟乘渊唇角上扬,明眸澄澈,像世间唯一的晴朗。 「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我喜欢你,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他笑了,伸手穿过她的五指,扣紧掌心,温暖瞬间蔓延至她全身。 「我不想让你受委屈,晚曦。」 裴晚曦没想过,小兔子有一天也会咬人。 正如眼前这个,她想保护一辈子的小朋友,在和他确定关係后,她本以为未来会是她保护他。 谁知,竟恰恰相反。 ? 「什么?你要出国?」 笑声洋溢的西餐厅内,崔秀妍放下刀叉,激动得几乎要站起身。 裴晚曦倒是淡定,莞尔道:「我上週收到加拿大的offer。」 「你知道的,我大四那年就想过出国,但那时我妈不让我去,现在也算是种圆梦。」 「我已经想好了,我打算先在温哥华工作几年,然后上美甲班,顺便把孟乘渊带过去,他在那里考过几个检定,就可以申请大学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以后还想试试创业,就像高中时我跟你提过的,开一间美甲店!」裴晚曦灿烂一笑,撇了撇嘴,「嗯??但还没想好是回国还是在温哥华开。」 女人的神情满是坚决与憧憬,崔秀妍迟疑片晌,皱起眉,「你养自己都难,更何况还要带着孩子。」 「总会有办法的。」裴晚曦很快回话,「我不想拋下他。」 「那你妈呢?」 「先不说你妈不可能同意你出国,她绝对不会接受你和一个??」崔秀妍面露为难,纠结着用词,「一个孩子在一起。」 听她提起裴华信,内心又纷乱起来,裴晚曦皱起眉,「??管不了那么多了。」 见她脸色僵硬几分,崔秀妍眼尖地想转移话题,想了想,双眼一亮,「对了!」 「我前几天听说,你们师大有人在找你。」 「找我?」裴晚曦疑惑地问。 「嗯,以前高中四班的人和我说的,那人叫薛??薛什么,名字我忘了,反正长得挺不错,学医的,是他们班班长的表哥。」 「晚曦,不如你别走了,人家那表哥长得帅、背景又好,你跟他在一起算了。」 崔秀妍说着,裴晚曦将视线移开,落在她身后朝她们走来的孟乘渊身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孟乘渊听见崔秀妍提到那姓薛的男人后,脸色暗了几分。 裴晚曦怕孟乘渊不开心,朝不远处的他笑了笑,招手示意他赶紧过来。 孟乘渊坐到她身边,一手穿过她的手臂,另一手紧紧扣住她的五指,头微垂着,头发像羽毛扫过她的脸颊,一举一动都在告诉她,他有点不开心。 虽然他的生气有些莫名奇妙,但对裴晚曦来说,他这些执拗的小脾气,都是最可爱的示爱。 「当着小孩子的面,你瞎说什么呢?」 「我啊,别人多帅、背景多好,都不在乎。」反手握住孟乘渊的手,裴晚曦看了眼孟乘渊,再坦然地看向崔秀妍,「我只在乎他。」 三人进行用餐,餐厅冷气开得足,裴晚曦只穿了件小洋裙搭皮靴,还没等她觉得冷,孟乘渊就脱下大衣披上她的肩膀,自己只剩一件白衬衫。 双肩顿时被暖意包围,裴晚曦看向孟乘渊,与他相视一笑。 裴晚曦将孟乘渊介绍给崔秀妍后,崔秀妍立马一改让她和那薛姓男人交往的提议。 「晚曦,我终于懂你为什么那么疯了。」崔秀妍直盯着孟乘渊,瞧少年被她看得红了脸,埋头往裴晚曦身上贴,真挚地点了点头,「你这男朋友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啊。」 她看向裴晚曦,满目坚定,「行,不管你妈怎么说,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握紧孟乘渊在餐桌下扣着她的手,裴晚曦不禁在内心笑叹。 他岂止是好看,她的小朋友,是全天下最漂亮的男孩。 崔秀妍走前,一位戴着圣诞帽的服务生走来,手上拿着相机。 「hello,因为圣诞节快到了,我们有拍照服务,请问需要拍张照留作纪念吗?」 孟乘渊眸子一亮,看向裴晚曦,满脸兴奋。 「晚曦,我还有事,先走了。」崔秀妍穿好外套站起身,不捨地看着她,「你说出国那天不要送你,那我就不去了,你啊??记得多想我。」 「那简单,我拍了照给你寄去。」裴晚曦笑道。 送走崔秀妍后,裴晚曦看向服务生,「请问可以给我们拍两张吗?」 「当然没问题!」服务生亲切一笑,来到他们的对面。 裴晚曦牵着孟乘渊的手,调整好姿势,看着镜头扬起笑容。 「咔嚓。」 「来,准备拍第二张囉。」 「三、二、一——」 裴晚曦正笑着,当服务生唸出「一」时,孟乘渊忽然凑近她。 一抹凉凉的柔软,印上她的脸颊。 裴晚曦一愣,看向孟乘渊,只见少年直盯着她,眸子亮晶晶的,溢出了情意,填满她的轮廓。 明知这是一个甜蜜的小举动,可此刻与孟乘渊四目相对,裴晚曦竟微微失神。 不知为何,少年明明是抿着唇的,她却隐约感觉到他的喉咙有铁锈味,就像之前他替她挡热油一样。 「小姐,这是你们的照片。」 裴晚曦接过照片,拍立得不过一分鐘便显现出来。 两张照片里,裴晚曦都直视镜头,笑得很开心,一身红色小洋裙,肩上披着孟乘渊的深蓝羊毛大衣。 孟乘渊则穿着洁净无暇的白衬衫,在第一张照片侧头注视着她,眉目柔和。 而在第二张照片中,他笑着闭上眼,吻上她的脸颊。 第五章 第五场梦(6) 这场饭局约得早,裴晚曦和孟乘渊出了餐厅,天色尚未完全暗下。 两人牵着手走在街上,细雪在夕阳光下缓缓飘落,清冷的白在柔光中闪烁,城市被染成一片温暖的淡金色。 看着雪点如亮片般在馀暉中飞舞,裴晚曦心情愉悦地弯起唇角。 「孟乘渊,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先别回家好不好?」她兴致勃勃地提议。 孟乘渊看向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低头看着裴晚曦的笑容,孟乘渊不假思索地回答:「只要是和晚曦,我什么都想做。」 看来他是没意见了,裴晚曦撇嘴想了想,边走边晃着两人相扣的手,雪花落在肩上和发梢,轻轻地融化。 「嗯??饭吃了,照片也拍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她订的机票是下週,接下来几天都得忙着准备出国,他们想在这里留下回忆,大概只剩今天了。 裴晚曦认真思索着,突然灵光一闪,绽开兴奋的笑容,抓紧孟乘渊的胳膊,「孟乘渊,我们去唱歌怎么样!」 孟乘渊歪头看她,「唱歌?」 两人来到ktv,孟乘渊被裴晚曦拉着走进包厢,看着小房间里昏暗的灯光和七彩的炫光,不自然地抿住唇。 完全没注意到他不知所措的神情,裴晚曦满脑都是「终于体验到来ktv唱歌」的喜悦,拽着孟乘渊坐到沙发上,肩膀紧抵肩膀。 她拿起桌上的麦克风,推开开关,碰了碰麦克风头,包厢的喇叭瞬间传出刺耳的巨响—— 「碰!碰!」 孟乘渊耸起耳朵,皱紧眉头,反射性往裴晚曦身上贴。 也被声音吓到,裴晚曦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替他揉了揉耳朵,「抱歉呀,我第一次来ktv,太兴奋了??」 她高中时就一直想和崔秀妍去ktv,但裴华信从来不准。当初大考前,裴华信答应她只要考上师大,就让她和崔秀妍一起去ktv,后来却反悔了,直说她一个女孩子干嘛去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孟乘渊听她道歉,红着耳尖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 裴晚曦闻言一笑,拉着他开始点歌。 接下来的一小时半,都是裴晚曦在前头霸麦欢唱,孟乘渊则在她身后拿着手摇铃傻傻地看着她,每当她唱完一首立刻晃着铃拍手,极其捧场。 他们只买了两小时,虽是裴晚曦花的钱,但她不想只有她唱,可几次叫孟乘渊唱,他都红着脸说:「我只想听晚曦唱。」 那怎么行,裴晚曦可喜欢他的声音了。 「我也想听你唱啊。」见孟乘渊不为所动,裴晚曦果断地撅起嘴,开啟撒娇模式,「拜託嘛,就一首——」 「你就唱一首,我最喜欢的歌给我听,好不好嘛——」 裴晚曦眨着眼看他,圆眼睛亮亮的,尾音拉得长长的,声音很甜。 心脏咚的一声,孟乘渊耳根一红,喉结滚了下。 五分鐘后,孟乘渊拿着麦克风站在包厢的玻璃桌前,面前是播放着歌曲片段的萤幕。 少年整个人被头顶的彩灯笼罩,白皙的肤色添上异彩,犹如一株鲜艳的夏花。 裴晚曦贴心地替他调低两个调,朝孟乘渊笑道:「要开始了喔!」 孟乘渊回头看向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无比慎重地点了点头。 前奏响起,萤幕浮现出歌手名与曲名——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看着萤幕上的歌词提示,孟乘渊双手拿着麦克风,眉头微皱,极其认真地唱着。 耳际是孟乘渊从喇叭流溢出的歌声,裴晚曦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唱歌的背影,一时失神。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说即将要离去。」 「我会迷失我自己,走入无边人海里。」 「不要什么诺言,只要天天在一起。」 「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忆活下去??」 该如何形容孟乘渊的歌声? 比他的嗓音高一些,但仍隐约带有平常的沙哑,让每一个字都成为诱人的磁声。 裴晚曦听了这首歌无数次,孟乘渊却是在今日第一次听。他的音感很好,出口第一字便对上了音准。 裴晚曦刚才也唱了这首歌,她感觉自己在很多地方跑了调,但孟乘渊从始至终都很稳,连接下一句歌词的空档,换气声也很微小。 就好像,这首歌正是属于他的。 裴晚曦走神着,孟乘渊忽然回过头。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他仍唱着,烫红的耳朵和脸颊让紧张与害羞暴露无遗,在红红的霓虹灯下,就像一隻发烧的小兔子。 裴晚曦与孟乘渊四目相对,看见他朝她弯了弯眸子,溢出温柔的光。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第五章 第五场梦(7) 「孟乘渊,该睡觉了喔。」裴晚曦拿着一杯热牛奶,走进孟乘渊的房间。 少年正低头坐在床沿,见她突然进来,慌乱地把手上的照片塞进枕头下。 裴晚曦一顿,好笑地问:「你一直看那张照片干嘛?」 两人从ktv出来,孟乘渊便和她要了一张拍立得,坐车看、回家看,睡前也看,裴晚曦真不知他在看什么。 裴晚曦把牛奶放到床头柜上,坐到他身边。 她看着孟乘渊,许是夜深了,她眼神不好,竟觉他眼底有泪意。 孟乘渊沉默片刻,低声说:「和你的照片,我想多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以后还会拍很多张啊。」裴晚曦笑道,视线移开他的脸,落在他的侧身。 少年穿着一件黑色背心,露出两节细白的手臂。 裴晚曦微愣,脑海闪过一双粗壮黝黑的胳膊。 孟乘渊看向她,见她怔神,「晚曦?」 「啊?」裴晚曦回过神,目光定在他右脸的疤痕,皱起眉,伸手摸了摸,「这疤怎么都消不了?都超过半年了。」 孟乘渊一愣,垂下眸,抬手握住她的手,「以后会消的。」 裴晚曦微笑,伸手欲拿他手里的照片,「好啦,别看了,把照片给我,要睡觉了。」 握紧她的手,孟乘渊低着眸,「??不要。」 「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可以啊,但你要照片干嘛?」 「你又不像崔秀妍一样,需要睹物思——」 裴晚曦笑着看他,后头的「人」字还没说出口,孟乘渊忽地凑来,吻上她的唇。 身体突然被沐浴的清香包围,裴晚曦还没反应过来,孟乘渊已将她拥入怀中,很紧,就像要把她融进身体里。 下巴倚在她的肩膀,少年在她颈边埋了埋,沉默许久,低声道:「不要睡觉,好不好?」 「或者??」他顿着后话,又抱紧她,「不要醒来。」 「孟乘渊?」听出他声音里的颤,裴晚曦挣脱他的怀抱,才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覆了一层水雾,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裴晚曦吓了一跳,虽不知孟乘渊为何突然这样,第一反应却马上抱紧他,掌心顺着他颤慄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 「怎么啦?发生什么了?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见孟乘渊不语,裴晚曦又说:「有谁欺负你,我就打他。」 想起他替她教训校董儿子的模样,她调皮地笑,「把他压在地上打,打得满地找牙。」 怀里的人久久无声,不知过了多久,裴晚曦感到孟乘渊的唇在她肩上轻轻蠕动,有声音闷闷地传来。 裴晚曦以为他在说谁的名字,细听才发现他在喊她:「??老师。」 裴晚曦有点怔,眨了眨眼。 两人自从确定关係后,孟乘渊都是叫她名字的,已经很久没喊她「老师」了。 「嗯?」裴晚曦没想多,摸了摸他的背,「怎么又这样叫我?」 孟乘渊缓缓松开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双眼愈发朦胧。 裴晚曦被他看得莫名奇妙,张口正想问,却见泪珠从他的眼眶掉下。她一惊,赶紧伸手替他擦眼泪。 第六感告诉裴晚曦,孟乘渊一定有事瞒着她,可她慌张地问了数次,孟乘渊依然沉默,只在她再次为他擦泪时,又吻住她的唇。 惊呼都还来不及溢出唇缝,她就被他压倒在床上。 后脑勺被他托着放在枕头上,温暖的被子覆上来,裴晚曦还呆着,睡衣就被少年撩开,带茧的指腹滑到她的小腹。 然后,开啟了一段属于夜晚的美妙旅程。 夜半,外头的雪势小了。 挟着雪的寒风刮在窗上,震出簌簌的声响,昏暗的房隔绝了冷凉,只留一室温暖。 浑身黏糊糊又热腾腾的,裴晚曦被孟乘渊抱在怀里,疲倦得感觉可以睡一辈子的觉。 忽而,有凉凉的柔软贴上额头。 「老师。」 孟乘渊又这样唤她,裴晚曦觉得他今天好奇怪,可她实在太想睡了,只软糯地应了声,「嗯?」 她没睁眼,却感到孟乘渊一直看着她。 很久的安静后,他说:「我永远爱你。」 这孩子今天怎么一直和她示爱? 裴晚曦觉得可爱,弯起唇,不假思索地回:「我也是啊。」 「如果你忘记了怎么办?」 「那就辛苦你啦,帮我记起来。」 孟乘渊又是长久的沉默,裴晚曦以为他睡着了,于是彻底松懈了神经,准备坠入梦境—— 「晚曦??」 少年沙哑的声音传来,隐约带着铁锈味,彷彿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 「我已经在辛苦了。」 「什么?」裴晚曦半睡半醒,没听清。 孟乘渊并未覆述,只是抱紧她,把她整个人拥入胸膛,犹如要将两人的身体合而为一。 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他埋在她的肩窝,眼泪沾溼她的长发,哽咽的嗓音破碎,「你可不可以??」 「不要忘记我?」 第六章 失眠(1) 十二月底的a城,气温如往年一样降到最低,皑皑白雪包裹了整座城市。 苍穹白絮纷纷扬扬,挟着雪的风刮在窗沿,谱出簌簌震响。 孟乘渊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睫毛颤了颤,他看清窗外鹅毛般的雪,以及空无一人的床侧。 枕头被泪水浸溼,手臂和床单上是乾枯的血跡,他冷得浑身发颤。 攥了攥手里的小瓶子,男人蠕动唇瓣,无声唸着那个刺入心窝的名字。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彷彿这样就能回到温暖的梦中。 如果真要死去—— 记忆回溯至那个黑烟瀰漫的濒死之际,孟乘渊在心头默唸着,一颗泪珠滑落眼角。 如果真要死去,我寧愿死在你的怀里,死在没有救赎的吻里。 如果睁开眼,你不在身边,我寧愿一辈子长梦不醒。 请让我,用一生来梦见你。 ?? 早上九点,裴晚曦睁开双眼。 胸脯剧烈起伏,她喘息着看向床侧,却空无一人。 裴晚曦翻身坐起,梦中崔秀妍和她在餐厅里的对话一一浮现大脑。 她要和孟乘渊私奔?去加拿大? 所以梦里她和孟乘渊拍的照片,应该就是她一个月前在崔秀妍皮夹里发现的那张。 十一月中和孟乘渊分别后,裴晚曦试图联系崔秀妍,可两通电话都未接。当拨打第三通时,回铃音响了两声,裴晚曦将电话掛了。 她突然疑惑,她为何要这么纠结于过去的事? 既然已经决定和孟乘渊断乾净,继续探究那些曾经,岂不是徒增愧疚和烦恼? 可一个月后,她居然又做了关于孟乘渊的梦。 大脑一时纷乱,裴晚曦下床来到梳妆台,拉开抽屉想找出那张照片—— 「叮咚。」 门铃声响起,裴晚曦穿上拖鞋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薛景屹温和的笑容。 她扬起微笑,接过薛景屹手上的早餐,侧身让他进来,「薛先生还真是准时呀。」 薛景屹莞尔,低头吻了口她的额头,「今天可是我太太人生第二重要的一天,怎么能不准时?」 两人来到厨房,走过月历时裴晚曦瞥了眼,今日日期被红色麦克笔圈起,上面写着「试婚纱」三个字。 一个月前,她向薛景屹提出立刻结婚时,预想过男人的几种可能反应,反正不是尷尬地问她原因,就是以还需规划为由拒绝她的一时兴起。 然而她没想到当时在医院里,那个值了八小时大夜班的男人听她说完仅愣了片刻,便自然地笑答:「当然愿意啊。」 裴晚曦认为薛景屹那天和她一样睡眠不足,因此行事较为衝动,但无论如何他是答应了。 那天之后,裴晚曦定下了一个目标——忘掉孟乘渊。 有了婚姻这道枷锁,她一定更能守得住自己的心,不再胡思乱想。 她要嫁给薛景屹了,就要做一个合格的妻子。 想到这里,裴晚曦看向餐桌对面的薛景屹,突然对方才想找出照片的自己感到噁心。 裴晚曦希望在农历新年前举行婚礼,虽然听起来不现实,但幸好薛景屹人脉广,不仅托亲戚很快订好了婚宴会馆,他留法专攻服装设计的高中同学也爽快答应一手操办婚纱。其馀喜帖和喜饼等细碎杂项,得知她要和薛景屹结婚的裴华信欣喜不已,很快就把所有事宜处理妥当。 裴晚曦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持愉悦的心情,等待在一月底成为最美的新娘。 吃完早餐后,两人来到婚纱店。 薛景屹的同学很热情,喜笑顏开地祝福他们几句,便拉着裴晚曦到试衣间。 站在更衣室的增高台上,裴晚曦不断穿脱各式婚纱,有大蓬裙、鱼尾、拖地??每换上一件,酒红色的布帘便被拉开一次,露出薛景屹看呆的傻笑。 动作重复循环,如工厂的流水线作业。 抱着一束装饰捧花,裴晚曦有些茫然,觉得自己像小时候玩的芭比娃娃。 最后选定的婚纱刚好合身,不用多加修改,这是一件好事,毕竟距离婚礼只剩一个月。 两人和薛景屹的同学寒暄几句,便离开要去吃晚餐。 裴晚曦站在婚纱店外,等薛景屹取车回来。灰暗的天空飘着雪,她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失神。 其实裴晚曦不怎么饿,比起去餐厅更想回家,不过薛景屹已经订好位子,她也不想扫兴。 她晃了晃脑袋,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妈的,那傢伙跑哪了!」 急促的脚步声赫然传入耳中,伴随着男人的粗骂。 裴晚曦扭过头,只见两个男人从街道另一端跑来,喘着气,嘴里吐着白雾。 她正站在巷口前,两人在她面前停下,朝巷内望了望,再将目光移到她身上。 裴晚曦没在意,视线飘向薛景屹走远的方向,未料其中的平头男人却盯着她许久,然后出声:「欸?我怎么感觉在哪看过你?」 裴晚曦看向男人,迟疑地环顾四周,抬手指向自己,「你在和我说话吗?」 男人瞇眼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恍然大悟,「啊,你是那个吧!」 「喂,把什么妹啊!那傢伙都跑了,赶紧找啊!」 见另一人跑回来,平头男人拉过他的手,「你看,这女的是不是就是那个!」 「哪个?」 「之前柴豪给我们看的啊,那个女人!」 被两人直勾勾地盯着,裴晚曦简直莫名其妙,有些慌张,「你、你们是谁??」 「欸?你就是那个吧,青云师大的数学系助教!那个上过校版的美女老师?」 两个男人说完对视一眼,随即同时发出笑声,眼底的笑意混浊不明,全是猥琐的模样。 竟被陌生人认出身分,裴晚曦心里愈来愈慌,往四周张望了下,皱起眉,「你们为什么知道——」 「哇噻,你身材果然很好欸。」后来开口的男人凑近一步,裴晚曦被吓得往后退。男人的目光毫无顾忌地落在她的胸上,笑声散漫,「你应该有d罩杯吧?」 「什么?」裴晚曦错愕地睁大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有搭理她的诧异,男人的目光继续在她身上游走,不满地嘖嘖两声,「真可惜,要不是因为那个臭小子,肯定能卖很多钱的??」 「你说??啊!」 手腕突然被人从巷内拽住,裴晚曦惊叫一声,只见一个黑影从后方闪出,迫使她与两个男人隔开一大段距离。 裴晚曦皱起眉,踉蹌地靠在墙上,再次睁眼,就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挡在她面前,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背影很是熟悉。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男人就抬起脚,朝和她搭话的其中一个男人狠狠踹去! 被击中的男人毫无预警,腹部受击后整个人往地上摔,「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砸在石板路面! 见伙伴倒地,平头男人一愣,气愤地想还手,却尚未看清来人的面貌,就被一记重拳挥中,也摔倒在地! 裴晚曦呆看着眼前这幕,四周路人纷纷侧目,表情同她一样惊恐,甚至有人惊慌地发出尖叫。 瞥了眼身边已头破血流的同伙,平头男人吃痛地摀着肚子,咬牙撑着地面想起身,看向戴着帽子的男人,「你、你这个死哑巴??」 听见熟悉的称呼,裴晚曦心跳漏了一拍,同时,眼前的男人转过身,迎上她的目光。 被汗水打溼的额发被帽簷压住,男人脸颊印着血痕,脸色苍白,呼吸带喘,涣散的内双眼定在她脸上。 和他对视了三秒,裴晚曦诧异地张口:「??孟乘渊?」 第六章 失眠(2) 裴晚曦还愣着,孟乘渊却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在后头的男人起身之前,拉着她往巷内跑—— 两人在阴暗狭窄的巷内飞奔,身后逐渐逼近的怒骂声不断。 孟乘渊牵着她的手,身子在她前面,留给她一个很近的、无论是谁看到,都坚信不会与她分开的背影。 不知是因肾上腺素激增,还是男人的骤然出现,裴晚曦心脏疯狂跳动,彷彿全身血液都在失控逆流。 喘息与他的融合,细雪从头顶飘下,寒风灌进喉咙,裴晚曦喉咙很疼,她想他的更是。 和上次见面一样,她看见他后腰古铜色的肌肤,可这次上头还不断流着血。 裴晚曦愕然之际,孟乘渊摘下帽子扔在地上,拉着她拐入一个阴暗的穷巷。 将她拽到身前,孟乘渊箍着她的胳膊蹲下身,喘着粗气,汗水浸溼他的头发,发梢的水珠落在他的鼻尖,滑过他的唇。 巷子很窄,裴晚曦与他紧贴在一起,感受到两人的心脏以相同的频率,上下颠覆。 一切太过突然,裴晚曦傻看着孟乘渊,缓不过来。 盯着他因不适而紧皱的眉头,直到他发上的水滴落到她的睫毛,裴晚曦才抽回神,看向他的腹部。 男人腰腹的皮夹克被划破,鲜血渗透衣料,糊成一片怵目惊心,是刀伤。 「你??」裴晚曦瞠目,着急地问:「你怎么受伤——」 未道尽的话被男人用手摀住。 「他妈的,孟乘渊那哑巴躲哪去了!」 「气死我了,老子总有一天要把他弄死!」 用尽全力憋着喘息,唇瓣紧贴男人粗礪的掌心,裴晚曦与孟乘渊四目相对,感官在剎那被无限放大。 心跳声、脚步声、她与他的呼吸。 婚纱残留在身上的甜味、融雪的霉味、泥浆味、他喉咙的铁锈味、血液的腥味。 「你去那边找,我去这边找!」 「妈的,今天一定要把那哑巴给抓回去!」 脚步声愈来愈近,两人也靠得愈来愈近。 被孟乘渊紧紧抱在怀里躲着,不远处是男人怒气忡忡的粗骂,裴晚曦看着他咬牙忍耐剧痛的神情,心脏疼得像也被人捅了一刀。 她眼中腾起雾气,觉得他们此刻就像阴沟里的两隻老鼠。 终身不见天日,然后死亡。 ? 带孟乘渊来到安山医院,裴晚曦走出病房拿出手机,才看见薛景屹的十几通未接来电,第一通是三小时前,第十二通是七分鐘前。 靠在走廊墙上,她按下回拨键,疲惫地长叹口气。 「喂,景屹?」 薛景屹来到医院时,孟乘渊刚缝完针,因麻醉量稍重,很快就睡下。 男人闭着双眼,脸颊贴着渗血的纱布,唇色苍白,发梢因冷汗溼漉漉的,落在床边的掌心掛着一道道伤痕。 裴晚曦坐在病床边,失神地看着孟乘渊。 「唰——」 病房门被人拉开,裴晚曦回过头,只见薛景屹匆匆走入,皱眉喘息着,面色是明显的忧心。 「晚曦,你??」目光落在孟乘渊的脸,薛景屹的声音停住。 他看向裴晚曦,神情错愕,像在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裴晚曦沉默片刻,开口:「景屹,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躲不了了。 两人坐在病房外的等候椅,裴晚曦和薛景屹说出了一切——关于这多年来的梦、孟乘渊与她的过去,以及她是如何发现这一切是现实而不只是梦境。 薛景屹听完沉默很久,脸上没有表情。 裴晚曦看着他的侧顏,想起他们定好婚礼日期的那天。那日薛景屹来到她家,与她讨论结婚事宜,最后两人在她家共进晚餐。 「晚曦,为什么突然想马上和我结婚?」 餐后,两人面对面喝了几杯红酒,薛景屹忽然语带认真地问她。 裴晚曦抿了口酒,俏皮地笑答:「因为我们裴先生又高又帅又温柔,裴太太喜欢得不得了,害怕他被抢走呀?」 薛景屹莞尔,「我很荣幸能被亲爱的裴太太肯定。」 「但是——」薛景屹放下酒杯,右手撑起下巴,看向她,「这一次,我想听你心里的答案。」 「晚曦,多和我聊聊你的心,好吗?」 「我要成为你的丈夫了,我想当最了解你的人,当一个合格的丈夫。」 男人带笑的目光温和,却暗藏一丝怀疑,裴晚曦心一紧,明白无法再用玩笑话带过这一关。 薛景屹是个聪明人,虽然当时果断答应她的提议,但怎会不疑惑她的突兀之举? 裴晚曦放下酒杯,缓缓开口:「我只是??在ktv那晚听你在电话说完,我想了很多。」 「我总是做出不尊重你的事,就像之前没经过你同意就收留男学生在家里过夜,还有那晚突然丢下你离开,都让你伤心了。」 「我不应该这么做,也想像了你对我攒足失望后,离开我的样子。」 「我很害怕,我不希望你对我失望,也不希望你离开我。」直视薛景屹的双眼,她语气真挚,「景屹,我想更快成为你真正意义上的妻子,学会依赖你。」 裴晚曦说完,薛景屹安静盯着她许久,久到令她对自己的虚假言论感到羞愧。 墙上的秒针从三转到九,她心跳逐渐失速。 好在,薛景屹终于低笑了声,拿起酒杯,「说那么多,追根究底,裴太太就是想把我绑在身边了?」 裴晚曦松了口气,扯唇一笑,没回答,低眸看向红酒面倒映的自己。 女人的瞳孔晃动,心虚从眼底落在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晚曦,伤心也好,失望也罢,我是不会离开你的。」薛景屹又说,不知是否因酒精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几分,「除非,你不要我。」 第六章 失眠(3) 裴晚曦抬眼,就撞进薛景屹的目光,柔软的、炙热的。 男人俊俏的脸庞在暖光下闪闪发光,明明是如以往温柔的笑容,裴晚曦却从他的眼中看出别样的註解。 沉默在餐桌蔓延,她与薛景屹对视许久,啟唇打破寂静:「如果哪天我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我会离开,就像五年前那样。」薛景屹轻松一笑,「也许回到衣索比亚,继续寻觅那些可爱的『国际艳遇』,也许到美国继续研究脑神经学,当个一板一眼的老头博士。」 「你知道的,我的父母早就移民到瑞士准备安享晚年,如果你不要我,我对a城就没有眷恋了。」 薛景屹笑着看她,眼底是真诚的光芒,「晚曦,你是我在这个城市扎根的理由。」 思绪从回忆抽离,坐在医院塑胶椅上的男人表情与那晚的柔情相差甚远。 五年前的那晚,裴晚曦推开薛景屹后,他们还未陷入这样无休止的沉默,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无话可说。 裴晚曦想,薛景屹大概也会像裴华信、吴哲浩、校长,还有那些老师学生们一样,觉得她无比噁心,是个下贱的婊子。 虽然以他温柔的性格不会立刻叫她滚,但她已做好和他结不了婚的心理准备,也想像出裴华信对她失控责骂的模样。 她攥紧手心,深吸口气,「景屹,我——」 「所以,他是你的前男友?」薛景屹低着眸,声音很沉。 裴晚曦迟疑数秒,低下头,「??对。」 薛景屹看向她,目光有些复杂,许久,他伸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再伸出另一隻手,完整裹住她的掌心。 五指的热意温暖得过份,裴晚曦愣愣地看向他,只见男人眉头微蹙,诚挚地说:「不要自责,你没有错的。」 「晚曦,你知道我的个性,比起过去,我更在乎现在和未来。」 「那些都是过去,没什么的。」薛景屹摸了摸她的脸颊,眉目柔和,「没事的,晚曦。」 看着男人眼中的她,裴晚曦呆滞许久,鼻子一酸,皱起眉,「景屹,你??你不觉得,我噁心吗?」 「噁心?」像听见什么荒唐的话,薛景屹眼底满是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身为一位老师,却爱上了我的学生啊。 甚至在和你在一起后、论及婚嫁后,让他在家留宿、和他纠缠不清,还在梦中与他亲吻、拥抱、缠绵——更在现实世界里,接受了他的吻。 裴晚曦在心里想,而当然,最后那句是她没有向薛景屹坦承的。 见裴晚曦不语,薛景屹叹了口气,「我承认,听你说完我很吃惊,但仔细想想,这其实不是一件荒唐的事。」 「毕竟当时的你初入社会,对一切都怀抱满满的热忱,而那位??」他顿了下,「那位孟先生也失去双亲、孤身一人,当下最能依靠的人,只有身为班导师的你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同住在一个屋簷下,会產生感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虽然以身份而言你们的确违背了道德,但在我看来,你们只是顺应了身体的本能,与爱慕的人相恋。」 揉了揉她的手,薛景屹柔声道:「晚曦,你知道吗?义大利有一位神经科学家叫donatellamarazziti,她研究了人在恋爱时大脑的变化。」 「我们的大脑帮助我们抵御危险和调节反应机制,而『爱』是与生存紧密连结的情感,也就是说,人的大脑负责在环境刺激下让我们选择战斗或逃跑,同样负责让我们坠入爱河。」 「donatellamarazziti指出,人在草原上看到蛇需要六毫秒逃走,看到自己的宠物犬也需六毫秒放松警戒。这同样适用于爱情:爱上某人只需六毫秒,再花六毫秒确认情况。也就是说,在你发觉你爱上某人以前,你已经做了爱上某人的决定。」 「这也是为什么,身而为人的我们无法决定要爱上谁,只能遵从大脑的本能。」 「爱上一个人,是偶然,也是命运。」 薛景屹说,双眼从始至终都装载着她,一字一句皆是真诚,「所以,我不觉得那样的你很噁心,真的。」 心脏像被狠狠攥住,裴晚曦抽了口气,落下一串泪。 她自己都没想到会哭得那么凶,胸腔都在颤抖,破碎的嗓音糊成一团,「景屹,我??」 伸手替她抹去眼泪,薛景屹皱起眉,「晚曦,我有很多失忆的患者也有梦到曾经的记忆,却误以为那只是梦的案例。」 「你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在后悔??」他说着,声音掀起哽咽,「为什么当年,我没有更细心地观察你的术后反应,也许你就不会因此痛苦那么多年,也许我们就不会错过那么多年??」 双手握住她的手,薛景屹与她对视,「晚曦,遇到你之前,我不是一个多专情的人。」 泪水遮蔽视线,裴晚曦皱着眉,看见男人的眼睛和她一样通红。 「既然你包容我的过去,我也会包容你的。你愿意把这些难以啟齿告诉我,我很感激。」 「从现在开始,你不会再是一个人了,我会陪在你身边。」薛景屹将她拥入怀中,宽厚的掌心紧紧搂住她的背,「你的未来有我,你可以依靠我。」 「我不想让你受委屈,晚曦。」 ——我不想让你受委屈,晚曦。 被男人温暖的气息包裹,一行行泪不断滑至他的肩膀,裴晚曦神色空茫,望着薛景屹身后一片死白的住院部走廊,没有回抱他。 替孟乘渊处理好住院的事,裴晚曦离开病房前仅看了孟乘渊一眼,便牵着薛景屹的手转身离开。 被薛景屹送回家,裴晚曦洗漱完躺到床上,已是凌晨一点。 没有机会问孟乘渊他为何遭人攻击,但裴晚曦觉得和那柴哥脱不了关係。 裴晚曦仰视天花板,大脑全是今天孟乘渊打倒那两个调戏她的男人,再拉着她在巷内飞奔,最后抱着她躲在穷巷的画面。 水晶吊灯轻轻晃动,犹如男人溼漉漉的睫毛,上下颤抖。 耳畔模糊地浮出他粗重的喘息,裴晚曦缓慢眨了眨眼,剎那间,似乎嗅到了他血液的腥味。 目光渐趋涣散,她闭上双眼。 第六章 失眠(4) 人生在世的荣华富贵,在心跳停止的那一刻,便会化为虚无。 否则那些富贵人家烧给鬼的纸钱,也不会和我们这种底层人家共用同一个金炉。 「小渊,你在这等爸爸一下。」男人将纸钱全放进炉中,侧头朝男孩说道。 站在金炉前,男孩朝离去的男人点了点头,馀光看见一个身着西服的老人牵着一个少女走来,站在隔壁的金炉门前。 老者打开小门,抽起一张金纸,俐落地用打火机点燃后放入金炉,星星之火逐渐扩大,最终化为窜出的火红。 少女穿着黑白相间的天鹅绒连身裙,与老者烧着纸钱,白皙的小脸带着哀伤,「外公,您说这些纸钱,曾祖母真的会收到吗?」 老人和蔼地笑了,「外公不知道。」 「外公只知道,你曾祖母现在一定过得很舒心。你曾祖母命不好,小时候家里穷,没吃好,长大后得了一身病痛,走之前天天以泪洗面。」 少女停下折纸钱的动作,仰头认真听老者说话:「但人死了以后啊,一切都会抹去,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痛苦还是幸福。」 「所以啊,你曾祖母的痛苦也抹去了。」看向少女,老者笑了笑,「现在的她,已经真正自由了,没有束缚了。」 少女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把折好的纸钱送进金炉,「那我要多烧点纸钱给曾祖母用,让她过得更舒心才行。」 「我的孙女是真长大了啊。」老者讚许地笑道,视线不经意落在她拿着金纸的指头,十片指甲盖是可爱的粉色。 老者顿了顿,有些惊讶地笑,「呦,现在还爱漂亮,会涂指甲油了。」 少女一愣,看向自己的指甲,脸颊腾起两团红晕,「我、我晚点就会卸掉了!」 「外公,您不能和妈妈说喔!」 「哈哈哈??好,不说。」 少女和老人笑了笑,男孩看着她又抽起纸钱,用缀着鲜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折起,然后送进金炉,迅速燃烧。 他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指甲,再看向她十片指甲的光泽,突然觉得收到她那双手折的纸钱的魂魄,都能復得鲜活,抹去痛苦,只剩幸福。 忽而,少女的目光转来,看向另一个炉门前注视他们的他。 男孩肌肤冷白,头发有些长,瀏海隐约盖住淡漠的双眼,整个人像是误闯鲜艳夏日的一块冰晶。 她和他对视几许,向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唇角轻扬,眸子弯成弦月,注入的糖水溢出,甜而不腻。 男孩抿了抿嘴,觉得荒唐。 能在灵骨塔这死人地笑成这样,该说她纯真还是叛逆? 少女的粉色指甲搭着一身庄严的天鹅绒裙显得格外弔诡,他竟移不开放在她身上的视线。 盛夏七月,知了一遍又一遍地叫唤。 紧接着鸟儿起飞,扑腾着翅膀,动作很大,带起的风捲起了金纸灰。 一定是四周太吵闹了,才弄得他心跳如此之快,他想。 睫毛颤了颤,孟乘渊睁开双眼。 闯入感官的是死白的天花板,和嘈杂喧天的人声。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和家属,他躺在病房最角落的病床上,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看向窗外永远匆忙的白日城景。 男人唇瓣毫无血色,呼吸声浅到听不见,犹如一抹透明的幽魂。 如果在八岁那年,我就抓住你;如果在十七岁那年,我就抓住你,不让你离开—— 我们现在,还需要当一隻死不瞑目的共命鸟吗? ? 两週后。 因突如其来的婚礼本就忙碌,加上大学适逢期末,裴晚曦忙得焦头烂额,新年也是糊里糊涂地过去。 这几天明明很疲惫,她却总是失眠,脑海不断涌现孟乘渊受伤和流泪的模样。 裴晚曦觉得她快疯了,想过打给崔秀妍问清楚,但每每点进通讯录又作罢。 莫名的恐惧告诉她,那个真相是她无法承受的。 于是她懦弱地心想,要是日子能过得快一点就好了。让她赶快嫁给薛景屹,终结来自过去的所有纠缠。 傍晚整理好所有试题与答题卷,裴晚曦走出青云师大,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 一週后就要举行婚礼,今晚她和薛景屹约好到裴家和裴华信一起吃饭。 她刚和薛景屹传完讯息,崔秀妍捎来了电话。 大概是看见薛景屹在社群网站上发了她试穿婚纱的照片,像接到她提前结婚的喜讯时一样,女人又兴高采烈地说个没完。 细雪从灰茫茫的天空飘落,裴晚曦面无表情地拿着手机走在人来人往的林荫大道上,周围是一棵又一棵高耸的枯树。 走到红绿灯前,裴晚曦望见对街的便利店,一双溼红的眼忽然浮现脑海。 她皱眉闭上眼,努力想让那双眼消失,但那双眼不仅没消失,还落了泪。 她心尖颤了下,泛起浓浓的酸。 『好啦,我知道你最近忙得很,就不吵你了,你和你老公还需要什么再和我说,我给你送去,先掛——』 「秀妍。」裴晚曦睁开眼,唤她。 崔秀妍一愣,『怎么了?』 视线定在行人的倒数显示板,直到数字从六归零,冒出一个小绿人时,裴晚曦张唇—— 「八年前,我和孟乘渊私奔时,为什么我没有和他一起走?」 电话对头久久无声。 裴晚曦看着在斑马线上穿越的人流,颤抖地呼出一口白雾,「秀妍,为什么?」 电话中的女人呼吸一抖,话音颤得厉害,『晚、晚曦,你??你都想起来了?』 裴晚曦敛紧唇线,死死掐紧手机。 皮夹少了那张照片,崔秀妍不可能没察觉到端倪,只是认为她不可能想起来。 女人在对头支支吾吾许久,最后哽咽地解释:『晚曦,我对不起你,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当年和你妈说漏嘴,你也不会??』 来来去去的路人擦肩而过,裴晚曦听着崔秀妍在耳际的懺悔,视线变得空茫。 她终于明白为何崔秀妍这几年都鲜少和她联系。她本以为是因为彼此进入人生不同的阶段,过于忙碌无法空出时间,于是将友谊藏在心里。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崔秀妍会将她和孟乘渊的照片放在皮夹里。 因为愧疚。 「所以当初,我为什么没有和孟乘渊一起走?」 『那时你妈让我打电话给你,说她生病了,要把你骗回去。』 『但没想到你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还忘了一切,所以??』崔秀妍的声音发抖,『你妈就叫我顺着和她??演下去了。』 演下去? ??演没有孟乘渊的人生? 裴晚曦唇瓣颤了颤,荒唐一笑。 她犹记那晚孟乘渊出现在她家,他那时还不知她忘了他,流泪的双眼血丝满佈。 他的心尖一定颤得厉害,以为多年来艰苦的寻觅终于走到了终点,往后与她之间只剩平安喜乐。 却没想到,那是另一个地狱的开始。 裴晚曦深吸口气,让自己蓄满勇气承受她接下来的回答,「那??他呢?」 「如果我没有去,孟乘渊肯定会回来找我的??他为什么没有回来?」 电话那头安静数秒,裴晚曦不知崔秀妍在想什么措辞。 直到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裴晚曦的心脏在一瞬间滴血。 『我听说??那飞机,出了事。』 『飞进美国境内失踪后,最后在加州的内华达山??』 崔秀妍颤颤兢兢地说着,有一个身着高中制服的少年抢着绿灯的最后六秒鐘,从马路另一端奔来,不小心擦撞到裴晚曦的肩膀。 「啪!」 裴晚曦被撞得身子一歪,手机掉到地上。 她愣怔定在原地,大脑嗡嗡嗡的,无限重播着崔秀妍最后说出的那三个字—— 『坠机了。』 第六章 失眠(5) 裴晚曦吞吐着白雾,呼吸逐渐失去控制,泪水迅速囤积眼眶。 赶时间的男孩子转头,看着她空灵的神色,大声向她道歉,边跑远边露出一个羞涩的表情。 裴晚曦望着少年逐渐变小的身影,脑海闪过孟乘渊在走廊背过她离开的背影,接着浮现在便利店中,他努力扯动喉舌,哭着向她诉说情意的模样。 飞机出事?失踪?内华达山?坠机? 裴晚曦肩膀颤抖,垂下头,看见乾冷的水泥地多出一个个溼润的点。 路人逐渐在身边驻留,裴晚曦不知呆滞多久,馀光扫见脚边萤幕裂成蜘蛛网状的手机。 她眼波一动,看向对街的红灯。 「叭叭叭——」 轿车急煞在身侧,喇叭声响起,裴晚曦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下穿越马路。 「靠!你搞什么啊?没看见现在是红灯啊!」 「神经病吗?你想死我还不想赔钱啊!」 她不记得自己逼停了几台车,也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裴家的。 「小姐,您回来??」 裴晚曦进门时,裴华信还没到家,家里只有看着她长大的管家阿姨。 妇女看见她时露出喜悦的笑容,下一秒却愣住,「小姐,您??」 脸颊被眼泪浸溼,裴晚曦没有搭理她,把包扔在地上,径直走向裴华信的书房。 她推开门,快速扫视了圈,来到书柜前开始翻找—— 妇人紧随其后,见裴晚曦毫不犹豫地把书柜的书本、照片、奖盃和摆饰扫到地上,惊诧地睁大双眼,赶紧上前阻拦,「小姐,您这是干什么呢?」 「让开!」裴晚曦哭着吼,把妇女推到一旁,继续在书柜里寻找。 把三个书柜的东西都扫到地板,却没找到想要的物件,裴晚曦咬牙,来到裴华信的办公桌。 见她欲拉开桌子的抽屉,妇女倒吸口凉气,忙上前一步,「小姐,您不要——」 裴晚曦再次把她推开,欠着身,双腿打颤,一手支着书桌,一手不断拉开一层层抽屉—— 直到最底下的抽屉敞开,露出一台萤幕碎成蜘蛛网状的手机。 裴晚曦停下动作,而妇人跌坐在旁,无措地看着她。 她取出手机,颤抖地开机、解锁,眼泪滴落在萤幕上。当从讯息栏的第一列看见熟悉的头像时,她倒抽口气,点开那则讯息。 那是一段二十四秒的语音,来自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喉咙像被人扼住,裴晚曦感觉无法呼吸。 她点开语音,先入耳是剧烈的风切声、东西爆裂的巨响、人们恐惧并重叠的尖叫,紧接着是少年急促的喘息。 裴晚曦难以置信地摀住嘴,泪水迅速滑落。 少年在语音中艰难喘着气,哽咽地说:『晚曦,对不起??我爱你,很爱你。』 身体无法克制地发抖,裴晚曦感觉心头被撕碎,浑身的血泪几乎要流尽。 语音中的孟乘渊声音模糊,急速失压的机舱使每个字都变得破碎。裴晚曦几乎能想像出他忍受身体被撕裂般的痛楚,压抑着恐惧与绝望,努力让隔着氧气罩的字句保持清晰——那无比痛苦的神情。 『我爱你,你要记得??』 『我永远爱你。』 裴晚曦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孟乘渊当时该有多绝望?他是怎么活下来的?飞机出事时,他该有多害怕? 而在那么恐惧的情况下,他竟然还录了这段二十四秒的语音讯息给她,甚至不确定她是否能收到。 ——我永远爱你。 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他都永远爱她。 身体像被抽乾了力气,手机从手中滑落,裴晚曦瘫坐在地,眼泪无声坠落。 她竟然丢下了他。 她明明说要保护他,但她竟然拋弃了他,甚至遗忘了他。 过去的回忆变成无边的深海,她在海中沉没,感觉自己要淹死了。 「这是在干什么?」 第六章 失眠(6) 裴晚曦虚弱地扭头,只见裴华信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一片狼藉的书房。 见她顶着一头乱发和哭红的脸蛋瘫坐在办公桌前,裴华信怔了数秒,看向一旁跌坐在地的妇人。 裴华信皱起眉,语气荒唐又愤怒,「现在是什么情况?」 「夫、夫人??」妇人急忙站起,因扭到脚吃疼地嘶了声,「小姐她一进门就往您的书房闯,我拦也拦不住啊??」 裴华信看向裴晚曦,眉头紧锁,「裴晚曦,你是疯了吗?」 走近裴晚曦,裴华信双手叉腰,气愤地瞪着她,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你到底是在搞什么!」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竟敢在这里发疯!」 泪水止不住地流,裴晚曦颤抖地拿起手机,腿软得站不起来,勉强扶着桌脚撑起身。 「妈??」裴晚曦皱眉看她,声音哽咽,「为什么要骗我?」 裴华信蹙眉,「什么?」 「那时候??」裴晚曦胸腔颤抖,哭得喉咙疼,「我、我明明要跟孟乘渊走的??」 「为什么我车祸后你要骗我,为什么让我丢下他??为什么让我忘记他?」 眼底掀起错愕,裴华信转头看向妇人,见她瞪大双眼直摇头,又看回裴晚曦。裴华信欲言又止几许,最后咆哮道:「你还敢提他!」 「裴晚曦,我看你真的是疯了!」 眼泪依然掉着,裴晚曦艰难地说:「我不应该丢下他的,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 「裴晚曦,你闭嘴!」 抢过她的手机摔在地上,裴华信咬牙,伸手捧住她的脸,「你看着我??裴晚曦,你看着我。」 泪水滑进妇人的指缝,裴晚曦双眼朦胧,只见裴华信直视她,深吸口气让语气冷静,「裴晚曦,你车祸后我就告诉你了,这是上帝给你的机会,让你洗掉过去的污点,开啟崭新的人生。」 「你已经没有那段过去了,你有新的生活了,你要忘掉他,你必须忘掉他。」 「不要,我不要??」裴晚曦难受地摇头,「我不想忘掉他??」 「不想?那你现在想怎样?」裴华信追问,瞪大双眼,「你一週后就要结婚了?难道你要反悔吗?」 「你要怎么?」冷笑一声,裴华信扯唇,「去找孟乘渊吗?隔了八年以后?」 「你真的明白你对他的感情吗?是愧疚还是喜欢,你分得清楚吗?」 「我——」 「裴晚曦,不管是八年前还是现在,你对孟乘渊不是爱情,就只是同情和愧疚而已。」裴晚曦正想回答,裴华信却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你不是博士吗?都是快能当教授的人,怎么连这种东西也分辨不了?」 裴华信眉头挤出失望,裴晚曦心一颤,竟下意识反思她对孟乘渊的感情究竟是爱情还是同情。 「但没关係,妈妈不怪你。」裴华信的手从她的脸颊落下,握住她的双手。 裴晚曦愣愣地看着她,妇人的神情慈悲又不捨,彷彿是要带她脱离苦海的救世主。 「晚曦,妈妈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妈妈懂你的心情。当年你爸爸生无分文,我也是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了,那时我以为我爱他,但后来我才发现我只是同情他而已。」 裴华信揪起眉,「晚曦,你不明白妈妈这几年来过得有多痛苦、多后悔吗?你想成为我的样子吗?」 「就因为你们当年错过了,你就要赔上现在的自己吗?」 「我的女儿,妈妈求你了??」裴华信哽咽,双目溼红,「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妈妈知道你没那么爱薛景屹,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看看你朋友崔秀妍,她大学时和男友分手时哭得死去活来,现在不也嫁给那个小老闆,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人活在这世上,不会和最爱的人过一辈子,只会和最适合的人过一辈子。」 「你现在也许不懂我说的话,但结婚几年后,你就会懂了。」 听完裴华信的一番话,裴晚曦的大脑一片混沌。 她吞吐几口气,努力在被灌满墨水的脑中找回一丝白,直到馀光看见地上的手机,动盪的心脏才稳住地基,回復平衡。 裴晚曦闭上眼,再度摇头,想挣脱她的手,「妈,对不起,我??」 「摇头是什么意思?」裴华信却紧紧抓住她的双手,指甲扎进她的肉。 裴晚曦看向她,裴华信的神色已全然冷下,语气也转为冷冽,「你不想结婚了,是吗?」 裴晚曦呆住。 「裴晚曦,你这样对得起薛景屹吗?不要忘了,说要马上结婚的是你,不是他。」 裴华信使劲掐住她的手背,裴晚曦觉得疼,试图抽回手,裴华信却死死地攥住她,「还有,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裴晚曦呼吸发抖,透过泪雾看着裴华信,女人的视线冰冷而漆黑,彷彿是一个无尽的漩涡,「裴晚曦,你和我说过的,你不会像我一样。」 「你认定一件事,认定一个人,就绝对不会后悔。」 「所以你要负责,也不能后悔。」 掌骨被掐得几乎变形,裴晚曦痛得缩起肩膀,听见裴华信阴冷的后话:「就算要赌上你的一生。」 裴晚曦心一跳,瞬间面如死灰。 第七章 誓约的期限(1) 和那双深如漩涡的眼对峙着,裴晚曦感觉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迅速蔓延全身。 剎那间,她突然意识到某种极度危险的东西。 那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从裴华信的肩膀冒出、延伸、扩张,形成巨大的爪牙,朝她袭来,要将她囚禁。 「伯母?」男人的声音赫然从门口传来。 裴晚曦颤抖地随裴华信看向声源,只见薛景屹站在门边,看着书房内的杂乱无章,表情愕然。 「我??因为门没关,我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就擅自进来了。」 裴华信转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裴晚曦,而后朝男人扬起和蔼的笑容,「景屹,你来啦——我就是和晚曦因为误会吵了个架,你别吓着了,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你先去坐吧。」 「王婶,你先带景屹去餐桌吧。」 「好、好的。」妇女应了声,赶紧一跛一拐地走向薛景屹,「薛先生,这里请??」 妇女带薛景屹走向餐桌,见他没走几步就忧心地回过头,裴华信朝他笑了笑,接着扭头,看向身前发抖的裴晚曦。 手终于被裴华信松开,裴晚曦呼吸一颤,泪珠落在手背的红印上。 「裴晚曦,不要忘记你当年和我说的话。」裴华信冷着脸凑近她,红唇伏在她耳畔,「不管这婚有多苦,都给我忍着。」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裴华信说完,转身走向餐厅,中途不忘回头朝她笑,「晚曦,快来喔——别让景屹等久了。」 恐惧侵占身体,裴晚曦胸膛颤抖,泛白的唇瓣翕动。 不愿再于此地多加停留,她奔出书房,来到客厅捡起地上的包,伸手就要开门离开。 「晚曦!」 薛景屹叫住她,裴晚曦扭过头,只见男人一脸着急地走来,身后是跟来的裴华信。 薛景屹凑近看她,才发现她脸颊的泪痕和晕开的妆,「??晚曦?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看着薛景屹担忧的目光,裴晚曦视线往他身后飘,发现裴华信正瞪着她,眼底是明显的警告。 心跳震如擂鼓,她攥紧包链,「景、景屹??对不起,我突然有事,先走了。」 「晚曦——」 没再看薛景屹和裴华信的眼色,裴晚曦转身狼狈而逃。 出了别墅,在路边招了辆计程车,她回到家中,整个人瘫坐在玄关。 关于当年的真相,裴晚曦猜想过无数个答案,但她从未想过裴华信竟会这样对她。 她一直以为裴华信对她的控制欲只是稍微重了些,但她今天在裴华信的眼中看到了癲狂。 就像看见手里的木偶不受控,自己跳起舞,而气愤地想砍断它的关节。 浑身抖得可怕,裴晚曦呼吸艰难,摀着胸口努力支起身。 回到房间,她拉开梳妆台抽屉,想找出那张照片再细问崔秀妍。 先前为了避免思绪又被缠住,裴晚曦将照片藏在很深的地方,被许多杂物掩盖着。 手在杂物中翻找,最终摸到一张拍立得,她拿出一看,呆滞了三秒,震惊地摀住嘴。 照片的背景是西餐厅,主角是笑得甜甜的她,身着红色小洋裙,肩上却少了深蓝色的羊毛外套。 身旁,也没了人。 怎么会?孟乘渊怎么不见了?这张照片明明是她和孟乘渊的合照! 裴晚曦翻到背面,上头的日期仍是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五日。 不会是她拿错照片了? 她慌张地在抽屉里继续寻找,把所有东西拿出扔在地上,却没再找到任何一张拍立得。 看向那张只有她一人的相片,她眉头紧锁,「怎么可能??」 她当初绝对没有看错,她身边就是坐着孟乘渊!连她的梦中也出现过一样的画面! 裴晚曦拨开溼润的瀏海,大脑疯狂运转着,着急得手都在抖。 忽然,一阵寒风从窗外吹入,将桌上一张泛黄的纸片扫落在脚边。 裴晚曦低下头,视线落在那张纸,上头有一串潦草的字跡。 胸脯起伏着,她弯腰捡起那张纸。 「龙仙区天堂路十二号之十二??」看着那串地址,裴晚曦愣了愣,思绪顿时拋至两个月前。 ——你啊,现在肯定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反正到时候,嗯??大概是明年一月,等到那个人消失后,你就知道了。 ——我以后就不在这了,这是我的住址,拿着吧,你以后会用上的。 是十一月她去和薛景屹相亲的路上,在街上叫住她的那个老奶奶。 明年一月? 裴晚曦看向桌上标示一月的桌历,再看回那张只有她的照片。 消失? 胳膊瞬间浮起一片鸡皮疙瘩,她抿紧下唇,指尖发颤。 裴华信是无神论者,裴晚曦自然也是。 甚至,她当时认定那位老人是个精神病患者,发病时就随机拉个路人讲些疯言疯语。可此刻,内心似乎有声音响起,很遥远,就像从天堂传来的—— 裴晚曦,你要来不及了。 将纸片塞进口袋,裴晚曦拿起包,转身出了卧室。 第七章 誓约的期限(2) 计程车来到天堂路十二号之十二,裴晚曦下车后发现这是个半地下室,门开着条缝,有红光不时从里头溢出,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她心底发毛,缩回刚触上门把的手,握紧包里的防狼喷雾,开始后悔为何要在晚上独自来这里。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外头该多冷啊。」忽然,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笑声。 裴晚曦肩膀一抖,视线挤进门缝,依稀看见一张老者的笑脸。心跳加快,她眉头紧锁,脑海却同时浮现孟乘渊在餐厅里吻上她脸颊的画面。 裴晚曦,你不能害怕。 她在内心对自己说,深吸口气,推开门。 这个地方绝对不正常——这是踏进屋内,她大脑闪现的第一句话。 从门外看起来是简陋的半地下室,走进后才发现空间很深、环境宽敞,但诡异的是毫无一丝家的格局,过了门槛便直通一个空间。 裴晚曦站在门口,视线顺着脚前鲜艳异彩的地毯延伸至室内底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一个矮桌前,身后是摆放各样水晶的展示柜,再是印满鲜花的老旧屏风。 檀香味在空气中流转,与红光交织,搭配这诡譎的画面,阴森满佈。 「让我看看,今天是谁找上门啦?」 裴晚曦愣愣地看着老人身前硕大的红色水晶球,有光从球体底端冒出,红光时亮时灭,是屋内唯一的光源。 老者曲起右脚,胳膊放在膝盖上,笑瞇瞇地看向裴晚曦,「我就知道是你,小兔子。」 裴晚曦呆住了,张口结舌,而老者又道:「你现在是心有疑惑难解,但不知道该怎么问,是不是?」 「唉??谁叫你和他的命那么苦呢,我就大发慈悲地帮帮你吧。」 「让我猜猜??」瞥了眼水晶球,她挑眉,「是不是孟乘渊在你们的合照里消失了,所以你来找我了呢?」 从她口中听见孟乘渊,裴晚曦心一跳,反射性握住防狼喷雾,「你是谁?」 「我是谁?」瞧她满脸防备,老者笑着向她伸出食指,在空中一挑,「你过来就知道了啊?」 老者说她是灵媒,自小开了天眼,工作是当人类和上帝之间沟通的桥樑,有时还会驱鬼和帮鬼投胎,但她年纪一大把了,每次见着那些鬼总叫祂们滚,只想卖点水晶、数着钞票安享晚年。 「你可以叫我邹钱姑,祂们都是那样叫我的。」她说她姓邹,那些游荡在人间的魂魄都叫她钱姑,因为她特爱钱,想请她办事,没先托梦在世亲人给她送钱,一律免谈。 但那时,她为何会无报酬地在路上喊住裴晚曦呢? 邹钱姑说,她看见裴晚曦背后那些错综复杂的「线」,黑色的,瀰漫着灰烟。是强烈的执念未断,并且因悲伤哭嚎的徵兆——是她当了一辈子灵媒,第一次看到如此哀痛的执念。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啊??」邹钱姑说完,嘴里就一直唸着这句话,裴晚曦听得寒毛直竖。 「所以??」她捏了捏出汗的手心,鼓起勇气开口:「你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你要我从哪开始说?从你做了那六年的梦?」 「让我想想??」邹钱姑咂了咂嘴,拇指滑着掛在手上的珠鍊,「要和你这个读到博士还不知道女巫的蠢女人解释,我该怎么说呢??」 「这样吧,小兔子。」看向裴晚曦,邹钱姑微微一笑,眼角挤出笑纹,「虽然你是个数学老师,应该不信这种没科学根据的话,但你应该听过一句话,『梦和现实是相反的』。」 「用比较戏剧化的方式来说,就好比梦和现实是两个时空,你和孟乘渊一开始在现实的时空相遇,后来分离,清零所有往事,让记忆全盘失效,再后来又在梦的时空重遇,补足这些回忆。」 「但『现实与梦是相反』这个基本原则不会改变,所以你在这两个月来,一次次在梦中和孟乘渊重演这些回忆,现实中则会一一抹去这些痕跡。」瞥了眼裴晚曦放在桌上的拍立得,邹钱姑说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孟乘渊会在这张照片里消失。」 「这些现象可以说是梦和现实这两个时空颠倒过来,梦是现实的重演,而现实则成了一场大梦。」 邹钱姑歪头,在红色水晶球再度闪动时,扬起的笑容满是神秘,「简单来说,就是梦里发生过的事情,现实就不会发生囉。」 裴晚曦怔住,目光不自觉落在桌上的拍立得上。努力在脑中消化完这些资讯,她疑惑地问:「我和孟乘渊重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邹钱姑失笑,「意思就是你这些年来做的梦,都是你和孟乘渊一起重演的啊?」 「戏要演好,怎么能少了主角?如果只有你在做梦,那主角可只有你一人呢,小兔子。」 裴晚曦呆滞数秒,嘴唇颤了颤。 思绪像一列飞驰的火车,从二零一八年的月台急速驶入当前的铁轨,周围的鹅卵石都在剧烈颤动。 「所以你的意思是??」肌肤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声音发抖,「这些年来,不只有我在做梦,孟乘渊也在做梦?」 裴晚曦瞳孔震颤,脑海浮现她和孟乘渊从ktv回来的那日。她记得那晚孟乘渊喉咙有铁锈味,还抱着她哭了,甚至反常地叫她「老师」,问他却沉默很久。 她皱起眉,眼底泛起泪光。 所以他才会叫她不要忘记他,才会说他已经在辛苦了?? 「是啊,不觉得很神奇吗?这么看来,你梦见的是当年的孟乘渊?还是现在的孟乘渊?」 「你们是因为相遇而梦,还是因梦而相遇?你们的羈绊,又是哪个时空的你们创造的呢?」 邹钱姑继续笑着,裴晚曦却已忍不住掉泪,「他、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也在做梦——」 「他要怎么说?」邹钱姑冷声打断她,眼底瞬间褪去笑意,「最开始,他用那五张考卷给你提示,神就夺了他的嗓子。」 「孟乘渊很聪明,明白神的用意就是不准他再多说话。要是他不认真重演,继续耍小聪明,哪知道神还会夺什么?」邹钱姑冷笑,「比如他的命?你的命?」 「当初他和神交换誓约,神已经给了他很多宽限,还给了他两个选择,神怎么能不设下限制呢?」 「考卷?」裴晚曦蹙眉,仍未明白。 「你忘了吗?」邹钱姑挑眉,「在你们的第一场梦中,孟乘渊故意把五张数学考卷全考了五十七分——五十七,就是你们当年私奔的航班号码啊。」 「五十七??」裴晚曦愣了愣,思绪回溯至她与孟乘渊的第一场梦,停顿片刻,惊愕地看向邹钱姑。 见老者依旧一脸漫不经心,她深吸口气,强压心中的震惊,「??那你刚才说的交换誓约,又是什么?」 闻言,邹钱姑盯着裴晚曦沉默,确认她眼底的疑惑毫无杂质后,骤然拍桌大笑一声,「哈!」 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裴晚曦反射性往后退,可邹钱姑却猛地凑近她,咧嘴一笑。 「裴晚曦,难道你不知道,你和孟乘渊早在二零一七年,就已经死了吗?」 第七章 誓约的期限(3) 看着邹钱姑戏謔的笑脸,裴晚曦瞪大双眼,反应不上来,「??什么?」 瞧她一脸像被雷劈了,邹钱姑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继续滑动手上的珠鍊,清脆的水晶串珠撞击声在一室寂静的檀香中回响。 「孟乘渊,生于二零零零年一月二十三日,死于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得年十七岁又十一个月,死因:空难。」 「裴晚曦,生于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三日,死于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得年二十四岁又五个月,死因:车祸。」 看向满脸茫然的裴晚曦,邹钱姑勾起一边唇角,笑容却转瞬即逝,「八年前那场空难,整架飞机的二百一十二人本应全数罹难,孟乘渊却活了下来。」 「同一天,你在a城市中心发生车祸,本应抢救无效死亡,但你也活了下来。」 见裴晚曦震惊地张了张嘴,邹钱姑面无表情地扯唇,「孟乘渊和你当时就该死了,那是你们的命数。」 「但那时,孟乘渊虔诚再虔诚地祈祷,神看在他才十七岁,一生太刻苦,执念太深,才没收走他的命,给了他两个选择。」 「一是让他活到五十岁,但必须抹去你在他生命的痕跡、你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二是让你活下来,但他得折去一半寿命,并且会在二十五岁时消失。」 呆呆地听着邹钱姑的话,裴晚曦感觉浑身的血液凝固,张唇欲问—— 「你想得不错,他毫无犹豫地选了第二个。」邹钱姑提前开口,眼神多了分轻蔑,「裴晚曦,你的那条命,是孟乘渊帮你捡回来的。」 「比起寿命砍半,孟乘渊更不愿意失去你。」 「可你呢,竟然在这些年来拋弃他、放下他、遗忘他,甚至恨他。」邹钱姑不屑地嘖嘖两声,「真是个坏女人啊??」 已无暇顾及她的鄙视,裴晚曦缓慢眨了眨眼,忆起多年前的车祸现场,以及当时眼前犹如圣光的白茫。 肩膀战慄起来,她抽了几口气,泪珠滑落。 可是??孟乘渊会在二十五岁时消失? 裴晚曦屏息,看向邹钱姑,强压恐惧迫使自己问道:「你说的消失,难道是指??」 「死亡。」邹钱姑冷声道,「只要当初空难时,神和他交换的誓约到期,孟乘渊就会死。」 盯着老者淡漠的神情,像剎那坠入地底冰窟,裴晚曦心脏彻底凉了下去。 她低头,颤抖的声线细若蚊吟,「死??孟乘渊会死?」 「是啊。」邹钱姑很是淡定,又滚起串珠,「他会死,这就是神和他交换的誓约。」 胸腔犹如被死死扼住,裴晚曦眉头紧锁,泪流不止。 孟乘渊会死,到二十五岁就会死?? 今天是二零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孟乘渊的生日是二零零零年一月二十三日,他已经二十五岁了??所以他要死了吗? 裴晚曦慌张思考着,忽然忆起两週前孟乘渊遭人追杀的模样,面色瞬间煞白。 还是??他已经死了吗? 「他还没死。」道出她心底的疑问,邹钱姑看向水晶球,「虽然他之前差点就死了,但那不是他的劫数,他真正的劫数还在后头。」 「唉,只能说这孩子命是真的惨,连死法也那么悲哀。」 见邹钱姑皱眉,盯着水晶球说着那些「预告」,裴晚曦心慌得可怖,全身都在抖。 泪一行行不断落下,她无措地说:「可、可是照你说的??梦里发生过的,现实就不会发生,但孟乘渊还是记得我啊!我们以前的事他也都记得啊,怎么会没有发生!而且他已经二十五岁了,怎么不像你说的已经死了!」 裴晚曦情绪激动,想证明邹钱姑说的话是假的,声音却颤得不成样子。 被她吼了一串,邹钱姑倒是没有不悦,只是看着水晶球慢悠悠地啊了声,「对了,我忘记说孟乘渊消失时,你们的羈绊会同时消失这点。」 她把珠链放在桌上,看向裴晚曦,轻吐两个字:「信物。」 裴晚曦一愣,「什么?」 「人的一生啊,要死去三次。」邹钱姑说,「第一次是心跳停止,第二次是被宣告死亡,第三次,也就是彻底死去的最后一次——是被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遗忘。」 「孟乘渊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最大且唯一的羈绊和执念就是你。只要能证明你们之间羈绊的信物还没消失,就代表那些羈绊是真实存在的,也代表孟乘渊还未被遗忘,所以他不会消失。」 邹钱姑沉默片刻,补充道:「不过,信物也快要消失完了。」 「什么意思?」裴晚曦怔忡地问。 「我说了,梦里发生过的,现实中就不会发生。」伸手抓过裴晚曦的左手,邹钱姑压住她的拇指和食指,露出虎口上的疤痕,「你瞧,在你还没梦到孟乘渊替你挡下热油前,这里不是没有伤口吗?可你梦到他后,他左手虎口的伤就还给你了。」 「还有,最开始他帮你挡下碎酒瓶留在右脸颊上的疤,也早就消失了。」瞥了眼那张拍立得,邹钱姑继续说:「你梦到和孟乘渊一起拍照后,你们一起合照的相片,孟乘渊也不见了,不是吗?」 「只要信物全部消失,孟乘渊就会死,到时你们之间的所有羈绊就会成为一场大梦了。」邹钱姑直视裴晚曦,弯起眼,露出诡譎的笑容。 「他就会消失在现实世界的这个时空,也会消失在你的记忆里囉!」 老者兴奋而沙哑的声线传入耳中,裴晚曦身子一抖,鸡皮疙瘩又浮了起来。 「信物??」双眼呆滞,裴晚曦低喃:「全部消失,他就会死?」 她和孟乘渊还有什么信物? 一时接收过多资讯,大脑乱成一锅粥,裴晚曦努力思索,却完全想不起来。 「??怎么办?」她无助地揪着眉,「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不要死?」 「不要死?」邹钱姑嗤笑,「你当和神交换的誓约是儿戏啊。」 「没有这种事,这是不可逆的。」食指弹了下桌上的拍立得,她长叹口气,胳膊倚在膝盖上,「所以啊,我当初就和你说了,那时你什么都不懂,现在只能后悔莫及。」 见裴晚曦不断流着绝望的泪,邹钱姑忍不住大笑,佈满皱纹的脸满是嘲讽,「哈哈哈??裴晚曦,你不是小兔子,你是隻猪啊。」 「蠢笨如猪!」 眼泪成串滑出眼眶,再从下巴滴到木桌上,裴晚曦看着邹钱姑被水晶球映得发红的笑脸,面如死灰。 第七章 誓约的期限(4) 「薛太太,您眼睛怎么又红啦?」 明媚的女声在头顶响起,裴晚曦回过神,香气扑鼻的粉扑轻拍上脸颊,她闭上眼,再睁开。 化妆镜里是一个美丽的新娘子。 不是最美的,因为即使经过多次遮瑕,眼下的黑眼圈仍若隐若现,眼球也佈满血丝。 「要嫁人总会伤感的,但您忍着点,不然等会儿就不好看啦。」 粉扑「咔嗒」一声盖上,女人替她整理好发饰,笑脸与她茫然的表情映在镜中。 新娘休息室的门被推开,裴晚曦还未反应,化妆师往后退,换成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到她身后。 一隻大手抚上她透出婚纱的肩膀,男人指腹带着茧,触碰的肌肤有些痒。 化妆师出去了,裴晚曦看着镜中的男人,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低头看她。 柔和的眸中尽是情意,男人弯起唇,右手牵起她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左手无名指的鑽戒在她肩头闪烁。 孟乘渊抬头,温柔的目光与她相撞。 裴晚曦抽了口气。 不,孟乘渊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今天一定是大家都羡慕的新郎。」 薛景屹的声线传来,裴晚曦才看清他,僵硬地勾唇笑道:「因为能把这么漂亮的美娇娘娶回家?」 「不只漂亮,还可爱。」薛景屹笑着倾身,双手环住她的肩颈,「总能抢我台词的新娘子,是世界第一可爱的新娘子。」 「油嘴滑舌。」裴晚曦被逗笑,偏头看他。 薛景屹没再说话,只是歪头吻住她的唇。这个吻未深入,仅浅浅驻留在她的唇瓣。 裴晚曦觉得奇怪,正想退开,却被薛景屹掐住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裴晚曦心一紧,想推开他,但馀光瞄见无名指上的戒指,动作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心里涌上一股难受,她强迫自己闭上眼,抬手勾住薛景屹的脖子。 吻毕,薛景屹的鬓发轻贴她的脸颊,与她在镜中对视。男人温柔的笑顏渐渐褪去,眼中有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是期望?落寞?裴晚曦看不太懂。 「晚曦。」薛景屹唤她,「从我们交往、復合,到今天结婚,我还没有听你说过一次爱我。」 他看着她,揽着她肩膀的力度稍稍加重,裴晚曦嗅到他微颤的禪香。 「你能不能说一次,你爱我?」 爱? 裴晚曦大概知道薛景屹在想什么,毕竟自从那晚她从裴家失态离场,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变得古怪。 倒未如当年那样降到冰点,他们依然有说有笑,只是两人都刻意地在躲避着什么。 薛景屹问过她两次那晚的详情,裴晚曦皆回避了问题,他便没有问第三次。 两人像隔了一道透明的墙,裴晚曦却没有心思顾虑这些,大脑全是那晚邹钱姑说的话。 婚前整整一週,孟乘渊这三个字像藤蔓一样,将她的思维包裹,不断收紧,令她无法呼吸。她几乎每分每秒都在思考孟乘渊的安危,以及能证明她与他之间羈绊的信物。 她无法接受孟乘渊死——这是裴晚曦清晰明白的。 她知道自己对孟乘渊的感情,即便有同情和愧疚,但爱情这份绝对不假——尤其是在知道他为了拯救她,放弃一半生命后,她更加肯定。 孟乘渊不能消失。 裴晚曦担心得快要疯了。 她也清楚这种窒息感,在很多年以后也会缠绕她的心脏。 那么薛景屹呢? 裴晚曦看着镜子里的男人,他还在期待她的回答,眼底微光隐耀。 她忽然意识到,她做错了。 「干嘛说这个?」裴晚曦勉强一笑,看见薛景屹的瞳孔微微震动,随后他抱住她。 裴晚曦面无表情地抬手轻拍他的背,除此之外,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忽而,薛景屹的手机响了,是医院的电话。他和对方说了几句,便看向裴晚曦,「你先在这休息,我讲个电话,再去看看你妈和我爸妈,等等回来。」 薛景屹走后,裴晚曦整理了下仪容,发现口红因方才的吻有些掉色。 她拿起唇彩准备补妆时,门又被打开了。 以为是化妆师回来,裴晚曦没在意,视线仍然定在镜中。 「咔啦。」门被反锁了。 裴晚曦一愣,正想扭头,来人却出现在镜子里。 心脏猛地一颤,她手里的口红掉到地上。 男人漠然的脸出现在视线中,他一身黑衣,黑色鸭舌帽压着额发,是一个月前她在巷口看见的那顶。 和孟乘渊在镜中对视,裴晚曦彻底呆住,唇瓣翕动。 孟乘渊却对她的诧异不以为然,只是错开她的目光,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穿着婚纱的样子。 他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深沉,就像灌了壶墨水,连发饰倒映在瞳孔的光都失焦。 孟乘渊低头,看向她落在地面的口红。他上前一步,弯下腰替她捡起,轻轻放回桌上。 一切动作都很沉静,就像当年他替她捡考卷。 当他的皮夹克轻轻扫过脸颊,带出一阵冷冽的气息,裴晚曦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心脏无法克制地上下颠覆,裴晚曦猛地扭头,看向孟乘渊。 第七章 誓约的期限(5) 裴晚曦觉得荒唐,见孟乘渊出现在这,她惊讶后的第二反应不是质疑他怎能来到这里,而是庆幸他还健在。 她站起身,走近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男人那双在梦中如盛满露珠的眸子,此刻像枯死一般,黯淡无光。 他在这一个月内彷彿遭逢巨变,暴瘦下来,双颊凹了下去,连皮肤都微微泛黄,下巴满是青色的鬍渣。 他发生什么了? 裴晚曦皱起眉,她记得十二月底在巷口遇到孟乘渊时,他没有那么瘦的。 孟乘渊面无表情,视线仍驻留在她的婚纱。 女人的婚纱是蓬裙款式,但不浮夸,蕾丝薄纱绕过肩头,白皙肌肤若隐若现,胸前的纺纱缀着颗颗水鑽,十分耀眼。 很适合她,因为她本身就是闪闪发光的存在。 孟乘渊忽然想起那天——她走出导师办公室,抱着一大束玫瑰花,穿着白色小洋裙。 他当时看见她走出来,第一反应是躲进走廊的拐角,那个阴暗的旮旯。 而直至今日,他依然只能躲躲藏藏地、极其可悲地看着闪耀而触不可及的她,就像阴沟里一隻下贱的老鼠。 喉咙刺痛起来,孟乘渊看向裴晚曦,眼睛红了。 「??老师。」孟乘渊张唇,两个字被撕碎成破烂不堪的音符,比上次还要微弱许多。 他没有好好吃药吗?裴晚曦忧心地想。 她仰头看他,不远处半开的窗户不断飘入冷空气,抖出像哭音的风声。 孟乘渊凝视她片刻,低下头,从口袋掏出笔和笔记本时,眼睛瞬间水雾瀰漫。 写下第一个字时,他身体一颤,眼泪滑落在纸上,晕出深色的水渍。 直到颤颤巍巍地写完所有字,孟乘渊又从口袋掏出一个粉色的盒子。 盒子上似乎印着什么,却已被磨损得无法辨识。裴晚曦眉头紧锁,待从破损的外盒看清好似兔子耳朵的图案,她一怔,浑身都凝住了。 ——只要信物全部消失,孟乘渊就会死,到时你们之间的所有羈绊就会成为一场大梦了。 ——他就会消失在现实世界的这个时空,也会消失在你的记忆里囉! 不?? 裴晚曦呼吸发抖,孟乘渊却没看见她眼底的恐惧,只是抽泣着,将笔记本递到她眼前。 「老师。」脸庞满是泪痕,孟乘渊哽咽地说。 裴晚曦僵硬地看向他本子上的字:『你送我的喜糖,我不要了。』 『喜糖是新人给别人的祝福,我不要你的祝福。』 「老师??」孟乘渊又唤她,哭音颤慄。 『我不会开心,也不会平安,心想事不成,日日都不好,所以我不要了。』 泪水迅速盈满眼眶,裴晚曦抽了口气,「孟、孟乘渊??」 孟乘渊恍若未闻,拆开那盒喜糖,把里头的八颗巧克力倒在手心,再从盒中拿出一张拍立得。 脸颊泪花遍佈,他一手攥着盒子和八颗巧克力,一手捏着照片,哭得全身都在抖,整个休息室被他的呜噎声填满。 他发不了声,可每一个脆弱的音节都是撕心裂肺,「我??不要??了。」 裴晚曦觉得她快死在他无助的哭泣声里。 孟乘渊看着她哭,泪眼婆娑的面容委屈不已,捎着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凄凉。 「老师,我??不要??」 眼泪不停流下,裴晚曦心如刀割。 她没想到,原来生不如死是这种滋味。 恐惧的血液汩汩流入四肢,裴晚曦看着孟乘渊直摇头,「不要??孟乘渊,不要??」 忽然,孟乘渊咬牙,撕掉那张拍立得。 「唰——」西餐厅内的两个人裂成两半。 「不要!」裴晚曦瞠目惊叫,想从他手里抢走照片,孟乘渊却避开她的接触,往后退了步。 隔着泪雾看着裴晚曦,孟乘渊肩膀颤抖,胸膛起伏不定,猩红的双眼空茫。 「孟乘渊,你、你先听我说??」见他情绪崩溃,不断往后退步,裴晚曦尽力调整呼吸,缓步走近他,一隻手悬在空中,「你能不能把那张照片,和糖果给我?」 两串泪水再度滑落,孟乘渊朝她摇头,继续往后退。 心底着急得像一锅煮沸的热水,裴晚曦大脑疯狂运转着,试图从与他的过往中寻找突破他内心防线的关键物。 视线落在他消瘦的面庞,裴晚曦又凑近他,「孟乘渊,我们去吃饭,你肚子饿了吧?」 「我想吃你做的??」她说着,脑海浮现一个画面:少年从厨房端着陶瓷碗走来,将热腾腾的麵放在她身前的小桌子。 他先是用筷子捲了一大柄麵,再往嘴里塞,两颊涨得鼓鼓的,泛起浅浅的红晕。然后他发现她正在看他,吃惊地瞪大眼,随即低头红了脸颊,像一隻受惊的小兔子。 裴晚曦屏息,朝孟乘渊走近一步,轻轻吐出一个字:「麵。」 「孟乘渊,我想吃你做的麵,你过来好不好?」 她话音方落,孟乘渊却又后退一步。他拼命撕扯喉咙,几个残破的哭音溢出唇缝,「老师??要??结婚??不能??」 「不能??麵??」孟乘渊说着,不断往后退,逐渐靠近那敞开一半的窗。 见他抬起抓着巧克力和相片的手,往窗户望了眼,裴晚曦心一跳,恐惧迅速攀附神经。 第七章 誓约的期限(6) 「孟乘渊,不要丢掉!」裴晚曦慌张地大喊,眼泪滑落,「我求你了!你听我的,过来好不好?」 瞧孟乘渊抿嘴哭着,一动不动,手伸出窗户,裴晚曦理智线瞬间断裂,只知要让他安然无恙。 「我不结婚了!」拔掉发饰扔在地上,她瞠目道:「我不结了!」 「孟乘渊,你听话好不好,这样你会死的!」 男人抓着糖和照片的手已全然伸出窗户,裴晚曦不敢贸然上前,深怕他被刺激到就松手,只能焦急地恳求,「孟乘渊,我求你了,不要??」 女人泪如雨下,眼妆晕染开来,发丝黏在濡溼的脸颊上,很狼狈。 望着裴晚曦流泪的模样,孟乘渊忽地怔住了。 他还未看过裴晚曦这样,撕心裂肺地哭。 从十七岁那年起,她就是灿烂的,像一束光,照亮他贫瘠的生命。直至他二十五岁的今日,她也一直是圣洁且美好。 但现在,她却因他哭花了脸。 她哭着看他,落地婚纱边是她拆掉的发饰,溶掉的彩妆混着泪水滑下,弄脏她白皙的皮肤,像被灭掉的光。 孟乘渊眨了眨眼,感觉身体突然变得好轻,灵魂像被抽乾了。 不行。 他不能灭了她的光。 她该耀眼的,如果被灭了光,就不是裴晚曦了。 她是向生的,而不是如他,从来与向生背道而驰。 那要如何才能护住她的光,不让她再流泪呢? 一瞬间,孟乘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心脏很疼,但无所谓了。 只要能守住她。 啼哭般的风声呼啸在耳畔,孟乘渊与裴晚曦哭着对视。 在眼泪又落下之际,他松开手。 「不要——」随即而来的是女人崩溃的叫喊。 八颗巧克力和撕成两半的相片随风飞走,印着兔子的粉色喜糖盒被雪花迅速吞噬,一同消失在城市白茫的空中。 裴晚曦哭着扑上来,想从窗外捞回飞走的东西,却只是徒劳。孟乘渊踉蹌了下,差点站不稳摔倒。 「你怎么可以丢掉,你怎么可以??」 裴晚曦啜泣着,孟乘渊愣愣地望着半敞的窗,再看向哭得瘫软在地的她。 眼泪无声坠落,孟乘渊扭头,跌跌撞撞地奔出新娘休息室。 他一路奔跑,喘着粗气,连连撞到好几人的肩膀,泪水随风四散在冷空气里。 跑出婚宴会馆,孟乘渊在十字路口前停下,气喘吁吁地看着倒数的红灯,喉咙疼得像吞了千根针。 大脑回盪着方才悟出的结论,孟乘渊站在原地,瞳孔死死盯着转为小绿人的显示板。直到被数人擦肩而过,他才在周遭诧异的目光下,疯狂地奔进人海中。 夕阳斜下,日光被高楼遮挡,他跑入没有光的那截斑马线——他的归处。 孟乘渊愈跑愈快、愈跑愈快,快得感觉要融进风中。 要如何,才能终结所有的悲伤呢—— 「碰!」 路口赫然炸出巨大的车体碰撞声! 世界彷彿被震撼,整条马路上的汽车都颤了下。 「碰!」下一秒,一连串的撞击声从十字路口中央蔓延开来。 两辆轿车相撞,一辆货车紧接着追撞,再是一台公车闪避不及,狠狠碾上前方重叠的数台车身。最后,后方超速的油罐车被堵了去路,直接撞了上去。 「轰——」 瞬间,城市彷彿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爆炸、火焰、鲜血、尖叫、哭喊??这些种种混杂在一起,铺天盖地撕裂乾涩的冷空气。 大量建筑碎片散落在马路上,从十字路口中央开始,一台台车辆凌乱地扎在一起,凹陷解体的车身下不知压了多少断肢。 滚滚浓烟裹着无数人的哭嚎,奢华的市中心一片狼藉。 黏稠的血液染溼了柏油路,末日般的黑烟伴着汽油味覆盖整个街区。人们的尖叫隔着烟雾变得遥远,再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逐渐微弱,最终消失。 死亡,意味着结束。 想要终结—— 唯有消失。 ? 孟乘渊离开后,化妆师回来看到哭花妆容的裴晚曦,惊讶地问了几句,瞧她神色空茫不语,女人只好默默重新替她化妆。 薛景屹接待完双方家长回来,看见裴晚曦也愣住。他像方才一样来到她身后,掌心却是凉的,「晚曦?怎么了?」 没看薛景屹,裴晚曦绷紧牙齿,浑身颤抖。 孟乘渊要死了,孟乘渊要死了,孟乘渊要死了——她的大脑只有这句话,无限重播。 婚礼很快开始。 宴会大门被打开,灯光照在裴晚曦身上。 寒冬腊月,风吹来的时候,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被裴华信挽着手,裴晚曦走向红毯尽头的薛景屹。 打了高光的脸颊闪闪发亮,镶满水鑽的婚纱像盛着光,周遭是眾人祝福的笑容与鼓掌声。裴晚曦愣愣地迈着步伐,朝着那笑得灿烂的男人走去。 这个场景,在她年少时的梦中出现过很多次—— 眼前的一切与她小时幻想的差不多,有粉色蓝色的花、高掛在天花板的水晶灯、眾多见证的亲友,他们都用喜悦的眼神望着她和她的新郎。 后来孟乘渊出现了,这种少女梦她就没再做过了。 裴晚曦出神地想着,忽然看见某个正在偷玩手机的小男孩。灯光下,那小孩的脸颊肉嘟嘟的,很是可爱。 「嘶??」左手虎口被狠狠掐了下,裴晚曦吃痛地出声。 距离薛景屹仅剩三步之遥,她看向裴华信。 上挑的眼线满是锋芒,裴华信面色很冷,在婚宴里暖洋洋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诡异。女人没说话,只是用锐利的眼神警告她:『裴晚曦,你最好别想。』 在薛景屹回到新娘休息室后,裴华信和崔秀妍也进来了,看到她哭红的眼。 她是从裴华信肚里掉出来的肉,裴华信不可能猜不到她为何哭泣。 而崔秀妍也是。 崔秀妍坐在前排的亲友席,裴晚曦瞥了她一眼,发现崔秀妍哭了,眼泪却不同周遭的人们是出于欣喜,而是愧疚。 裴晚曦隐隐屏息,在眾人喜笑顏开的注视下,裴华信带着她走到薛景屹面前。 裴晚曦看向薛景屹,发现他的笑容有些僵,许是因紧张。 裴华信将她的手交到薛景屹手中,微笑看了他们几许,再扫了眼裴晚曦,便得体地走下红毯。 红毯尽头,裴晚曦与薛景屹相视。 婚礼主持人站在一旁,裴晚曦没听清他唸的一串祝福话,只依稀听见「交换誓词」这四个字。 薛景屹拿过主持人准备好的卡片,接过麦克风唸起誓词。 「??在我们的家人及朋友面前,我请在座各位见证,我——薛景屹,愿意以你——裴晚曦为我合法妻子。」 「我愿对你承诺,从今以后,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天长地老,我承诺我将对你永远忠诚。」 「晚曦,谢谢你愿意将馀生託付给我。我会好好珍惜你,牵着你的手一起走下去,与你共同描绘我们的未来,见证属于我们的斑斕幸福。」薛景屹浓情蜜意地说完,随着眾人感动的欢呼,笑着将卡片闔上,将麦克风递给裴晚曦。 裴晚曦伸手,接过麦克风—— 「最新快讯,今日下午四点十分,a城南区市中心十字路口发生一起连环重大车祸。」 一串新闻播报声赫然响起,裴晚曦怔住。 「现场造成五车追撞,其中包含一辆公车和一辆油罐车,随即引发爆炸和火灾,目前已知造成十四人当场死亡,三十五人分受轻重伤??」 车祸?爆炸?火灾? 死亡? 「咚——」 裴晚曦心一沉,麦克风从手里滑落到地上。 第八章 我只在乎你(1) 身体颤抖起来,裴晚曦循声望去,是那个偷玩手机的男孩。小孩的母亲见状,慌张地抢走手机关掉,新闻声瞬间没了。 市中心十字路口就距婚宴会馆不远。 想起孟乘渊丢掉喜糖和相片的样子,裴晚曦眼皮抽跳了下,心脏像被一隻大手攥住,开始呼吸困难。 「晚曦?」薛景屹唤她,眼底的慌张显现。 裴晚曦瞳孔左右晃动,思绪全在那场连环车祸和邹钱姑说的话。 孟乘渊,孟乘渊——不可以,不可以—— 「晚曦?怎么了?」 裴晚曦回过神时,挣脱了薛景屹拉住她的手,将他手上的戒指盒打落在地。 薛景屹瞠目,讶异地看着裴晚曦。 裴晚曦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扭过头,发现会场的每个人都在望着她。 她的视线落在最前排的裴华信脸上,女人眉头紧锁,双眼冒着火焰,是浓烈的警告:『裴晚曦,你最好别想。』 可此刻,裴晚曦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了。 尤其是在看向崔秀妍时,裴晚曦看清她眼中明显的鼓舞,紧张、激动又急迫—— 『裴晚曦,快逃,快逃,快逃啊!』 错开崔秀妍的目光,裴晚曦扭头,脚不慎碰到麦克风,下一秒,整个会场的喇叭发出尖细刺耳的声响。 「唧——」 所有人都忍不住闭上眼、摀住耳朵,唯有薛景屹呆呆地看着裴晚曦,瞳孔震盪。 裴晚曦直视薛景屹,双眼通红,对他吐出沙哑的一句:「??景屹,对不起。」 她说完别过头,提起纱裙,转向红毯的另一端—— 「晚曦!」 薛景屹叫住她,裴晚曦回头看他,男人的眸子也红了,温和的面庞满是受伤,和一身英俊气质的西装很不相宜。 是她害的。 裴晚曦看着他许久,还是说了那句:「景屹,对不起。」 薛景屹一愣,悬在空中的手垂了下来。 礼堂中穿着婚纱的新娘不再看面前的新郎,转身离开。 「裴晚曦!」 没有搭理裴华信失控的怒吼,裴晚曦跑向红毯另一个尽头,在眾目睽睽之下,急匆匆地打开大门。 明明是奔向火海,但她的步伐很快,像一隻等不及扑火的飞蛾。 直到此刻,裴晚曦才真正明白——其实,不只是孟乘渊不愿失去她。 她也不愿失去他。 奔出婚宴会馆,裴晚曦跑过一条马路,远远就能看见十字路口被大火吞噬,浓浓黑烟直窜天际,消防车和救护车的鸣笛与人们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响亮喧天。 她凑近看,那头的燃烧面积绵延数十公尺远,甚至快要波及周围紧密排列的店家。消防员正全力在中央灭火和救援,火势却不见转小。 烟味和汽油混合的气味弥散在大雪中,血腥又刺鼻,着实令人心悸。 当年她发生车祸,也闻过一模一样的味道。 但裴晚曦发誓,她此刻的恐惧比起那时的濒死之际,是上千倍、上万倍。 眼泪不断被风捲走,直到望见一个焦尸从冒火的轿车残骸下搬运出,裴晚曦揪住婚纱,感觉她的世界瞬间崩塌了。 她无意识迈出脚,一个消防员即刻拦住她,「小姐,你不能进去!那里很危险,还可能会有爆炸!」 裴晚曦知道她穿着婚纱往爆炸失火的车祸现场闯很荒谬,但她根本听不见消防员的喝止,满脑都是孟乘渊—— 她考卷四散飞天时,他蹲在她身边帮她捡考卷,碰到她指甲脸红的模样。 她拿着一篮土鸡蛋站在他家门外,他感动地看着她,恍若抓到救赎的模样。 她被关在电梯里,他爬了四层高楼来救她,再背着她下楼梯的模样。 她要被热油溅到时,他将她护在怀里,替她挡伤的模样。 她在打雷的夜里打开房门,他抱紧她,哭着向她告白的模样。 她被学生骂不堪入耳的粗话时,他护着她替她揍人的模样。 她拉着他到ktv,他唱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时,回头朝她笑的模样。 她和他一起躺在床上,他紧紧抱着她,哽咽地恳求她不要忘记她的模样。 她在拋弃他后,他在失速下坠的飞机上,近乎缺氧地录了二十四秒的讯息给她的模样。 她恶毒地喊他哑巴,他却哭得身子颤抖,卑微又虔诚地说他只要老师的模样。 她和他在阴暗狭窄的巷子逃亡,他摀着她的嘴,拼命忍耐剧痛的模样。 她穿着婚纱站在他面前,他哭着扔掉她送他的喜糖,说不要她祝福的模样。 「老师。」 梦境里与现实中一帧帧属于他的画面不断重叠,最后化为男孩子白净的笑顏。 孟乘渊穿着微微泛灰的白衬衫,站在走廊中央朝她笑了笑,然后在与风纠缠的暮色下,背过她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他在长廊的尽头停下,回过头,看向还未跟上他,就因梦醒而消失的她。 「晚曦。」 他朝空无一人的走廊唤她,想像她还在这里,向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孟乘渊远望着她,光轻抚他的发丝。 他温柔笑了,眸子弯弯的,含着泪光,「我永远爱你。」 少年沙哑的声线如大浪击溃所有心理防线,裴晚曦望着大火不灭的事故现场,哭得要喘不上气。 「放开我!」她失控大吼,发现消防员诧异的眼神后,却即刻低下声,「我、我只是想看看,他在不在里面,我很快就会出来,求求你??」 裴晚曦发觉,她在说一个连她自己都不信的谎。 她知道,要是孟乘渊真在这里没了,她一定也会跟着他一起。 消防员自然没让她进去,裴晚曦被拦在身后,看着消防车不断往十字路口喷洒水柱,但火却怎么也灭不下去。 她泪流不止,心底的希望愈来愈少。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被同仁叫去支援,裴晚曦身前没了阻拦,愣在原地。 直到现在,她只看见满身鲜血的伤患和被烧得无法辨认的焦尸,却没看到孟乘渊。 裴晚曦望着大火,绝望地又落下一行泪。然后,她泪流满面地朝前迈出脚—— 「啪!」 却连一步都未踏出,她的胳膊就被猛地往后拽,身体连带着转过,远离了火场。 第八章 我只在乎你(2) 裴晚曦还没缓过来,就被揽入厚实的胸膛里,一隻大掌紧紧箍住她的腰,然后抚上肩头,平息了颤抖。 头顶传来急促的喘息,耳畔是剧烈的心跳声——是生命体活着的证据。 裴晚曦吞吐几口冷空气,抬头对上那双溼红的眼眸。 孟乘渊低头看她,呼吸很喘,帽子不见了,黑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汗与泪痕,一副剧烈运动后的模样,比她还狼狈。 「老师??」他的声音很沙哑,几乎要融入消防警笛声。 但裴晚曦觉得,这是她一生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原来他没事,原来他还活着?? 裴晚曦极力控制想大哭的心情,却仍无法克制,双腿一软,靠他扶住她的腰才能站稳。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她埋在他胸口抽泣,「孟乘渊??你知不知道,我差点??」 我差点,就跟着你走了。 「呜??你怎么可以丢掉??」她攥起拳头,虚弱地往他的胸口捶,「孟乘渊,你这个坏人??」 「你怎么可以丢掉我送你的糖,还有我们的照片??你这个大坏蛋,我讨厌你。」 才怪,裴晚曦又说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信的谎。 任凭裴晚曦不断捶着胸口,孟乘渊低头看着她,张唇想出声却徒劳。他皱眉,又抱紧她的腰,可女人深陷在崩溃的情绪里,根本没注意到。 孟乘渊只好伸手,抬起裴晚曦的下巴,让她看向他。 裴晚曦哭着仰起头,看见孟乘渊眼中的自己。女人的婚纱全是尘灰,头发乱蓬蓬的,妆容被眼泪晕开。 丑死了。 裴晚曦更难过了,脸皱成一团,「呜呜呜??」 「晚??」孟乘渊却出声了。 他张了张嘴,声嘶力竭地开口,嗓音却很微弱,「晚、晚??」 「晚、晚曦??」他在唸她的名字,像在努力练习这两个字的发音,一次比一次更清晰,「晚曦??」 「晚曦。」 裴晚曦心尖的酸楚氾滥。 她踮脚凑上他的那刻,孟乘渊扣住她的后脑,吻了下来。 她知道这一切很荒谬,她不仅穿着新娘服,与这一看就不是她新郎的人亲吻,背景还是数十人罹难的连环车祸现场,身旁燃着熊熊烈火,甚至还可能发生爆炸,恍若末日。 周围所有目睹的人一定都觉得他们有病,得遭天谴。 但裴晚曦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她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他安然无恙,在她身边。 ? 城市里,月光下,一对恋人手牵着手。 但看起来很诡异。 女生穿着佈满脏污的蓬婚纱裙,男生则穿着皱巴巴的t恤和被割破的皮夹克。 两人彷彿与世隔绝,单独从末日穿越回来似的。 注意到路人的侧目和交头接耳,裴晚曦抬头看向孟乘渊。 孟乘渊也正在看她,五指紧扣她的,目光有些呆滞,却掛着毫无掩饰的情意。 裴晚曦弯唇,心底是前所未有的自在和幸福。 见她笑了,男人的脸颊瞬间红了。他有些慌张地松开她的手,从口袋拿出本子,写下一行字给她看。 『晚曦,我们现在要干嘛?』 「咕嚕——」 裴晚曦刚读完,肚子却叫了声。 明明不是孟乘渊发出的声音,他却瞬间石化,脸更红了。 他都替她害羞了,裴晚曦的尷尬瞬间一扫而空,牵回孟乘渊的手,另一隻手从裙底捞出一个小包。 孟乘渊吃惊地睁大眼,睫毛抖了抖。 好吧,裴晚曦承认,她还没听见那新闻时就有逃婚的想法了,毕竟没有新娘会在出新娘休息室前,偷偷把包藏在蓬蓬裙里。 「嘿嘿??」裴晚曦对他傻笑两声,从包里拿出皮夹。 她双眼灿若繁星,是八年来最亮的一次。 「去吃麵,我请客!」 十分鐘后,裴晚曦和孟乘渊对坐在夜市麵舖外的铁桌,周围是嘈杂的人海。 孟乘渊和她都点了最简单的汤麵,和以前他煮给她吃的一样,有鸡蛋和火腿肠,只是多了颗丸子。 两碗麵送上,裴晚曦拿起筷子要吃时,发现孟乘渊还看着她。 虽因为她一身醒目的婚纱,周围人也多看了她几眼,但从被她牵着走进夜市,孟乘渊就一直盯着她,一瞬不瞬。 「你干嘛一直看我呀?」裴晚曦问。 被唤回神,孟乘渊肩膀一抖,耳朵红了。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蜡笔,在菜单上落字,再反过来给她看:『晚曦好看。』 真是个小骗子,她现在明明丑死了。 见裴晚曦一脸不信,孟乘渊又迅速写了行字:『没有骗你。』 裴晚曦记得孟乘渊写字很稳,但现在他的手却很抖,娟秀的字跡变得扭曲,跟在休息室时哭着写的字一样。 大概是两人刚重修旧好,这孩子有些激动,裴晚曦想。 她笑了,朝他身前的麵抬下巴示意,「知道啦,快吃吧,别让麵糊了。」 孟乘渊点头,乖巧地拿起筷子,低头吃起麵。 但直到裴晚曦吃完麵,孟乘渊的手都还是很抖,麵也没吃完,剩下一半。 「你饱了?」裴晚曦记得当时他在便利店吃的麵没那么少。 孟乘渊没写字,点了点头。 她观察了下孟乘渊,想起之前在巷口遇见他时他也瘦了,但这个月来,他暴瘦得有些古怪,甚至有种病态的骨感。 那时裴晚曦以为孟乘渊是因为她离开他,一时悲伤过度才不注意规律用餐,所以只无奈这孩子怎么那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就像当年他在父亲面前替她挡碎酒瓶一样。 裴晚曦没多问,轻叹口气,「那我们走吧。」 『晚曦想去哪?』孟乘渊在菜单上问,期待地看着她。 裴晚曦思忖片晌,看向他,「去你家吧。」 第八章 我只在乎你(3) 裴晚曦说完,孟乘渊瞬间呆住。 被她一脸泰然地盯着,男人眨了眨眼,无措地张了张嘴,有些结巴,「晚、晚??」 瞧他发红的耳根,裴晚曦觉得好笑,「你想哪去了?」 「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就像当年去你家家访一样,非常纯洁——好吗?」她盘起手,刻意加重「非常纯洁」四个字。 虽然他们从那次家访后就没再纯洁过了,裴晚曦努力忽视这个言辞漏洞。 被裴晚曦用一种「你的思想可真邪恶」的调侃表情盯着,孟乘渊感觉大脑被烧坏,迟钝地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最终是男人扭扭捏捏地婉拒她几次,直到裴晚曦拿出撒娇的杀手鐧,孟乘渊才红着脸答应下来。 裴晚曦的确是想了解孟乘渊现在住的地方,但她的目的还有一个——找出能证明他们羈绊的信物,并确保它不会被毁坏。 据邹钱姑所言,孟乘渊会在信物消失殆尽后死亡,但他扔掉喜糖和照片后还活着,就代表能证明他们羈绊的信物尚未全部消失。 裴晚曦那晚告别邹钱姑后,回家翻遍了所有地方,确定手中再无任何与孟乘渊有关的信物,那剩下的信物应该在孟乘渊那里。 她必须找到它,然后保护至死。 下了公车,孟乘渊带着她来到一条昏暗的小巷。裴晚曦留心记住了沿途的招牌和号志,发现这里离加油站的便利店很远,却距她任教的青云师大极近。 孟乘渊的公寓很简陋,没有电梯,两人沿着生锈的楼梯爬到四楼。裴晚曦看到发黑的墙上贴着一张张来路不明的广告,与他当年的住家相似,但整体更老旧。 来到公寓门前,孟乘渊拿出钥匙时,隔壁传出了女人的叫床声。 裴晚曦一愣,孟乘渊的手也僵在空中。 见男人耳朵发红,慌乱地将钥匙插进锁孔,试图用开门声掩盖贯穿整楼的淫声,她顿时理解他为何不愿带她来他家。 他总怕他玷污她。 但他不知道的是,她也不是个乾净的人,甚至比他还要骯脏。 孟乘渊的家进门就是小客厅,后头是开放式厨房和小阳台,左右侧各是卧室和浴室,卧室也是开放式的,格局简单,一目了然。 他家里的东西很少,没什么佈置,只有基本家居必需品,连灯都是低瓦数的昏黄色。 小电视机上的鐘滴滴答答地响着,裴晚曦扫视完一圈,看向孟乘渊,「孟乘渊,你有多的衣服吗?」 孟乘渊看向她,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和你借来穿吗?」裴晚曦问,伸手指向浴室,「还有,我能借用你的浴室吗?我想洗澡。」 「咳咳咳——」 她说完最后四个字,男人脸颊瞬间涨红,用手背遮住嘴咳嗽起来。 孟乘渊慌张地看着她,手不知所措地抬了抬,张了张唇不知想说什么。 盯着他耳朵藏不住的緋色,裴晚曦疑惑地歪头。 她不懂他在害羞什么,他们不是都发生过关係了吗?正常来说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害羞啊?怎么跟连嘴都没亲过似的。 难不成梦中不可言说的画面,还是假的? 「所以??可以吗?」裴晚曦没要诱惑他的意思,她是真想洗澡,她穿了厚重的婚纱一整天,浑身又脏又黏,妆都卡进眼里,实在不舒适。 孟乘渊看了她数秒,深吸口气,慎重地点了点头,便回头去给她拿洗漱用品,踏入卧房前不慎踢到门槛,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瞧男人扶住墙边,急匆匆地进了卧室,裴晚曦抿嘴憋着笑。 他真的好可爱。 进到浴室,裴晚曦照孟乘渊说的,打开花洒等会儿热水再脱衣服,否则身体该冷得冻僵了。 这里的环境真的不是很好,她想。 没有卸妆油,裴晚曦用肥皂搓了泡泡,再使劲往脸上搓,最后用小花洒冲掉。 裴晚曦是敏感肌,用肥皂洗脸,加上细水柱冲刷,有点疼,可她觉得心更疼。 洗完后换上男人的衣裤,因身材差距,不只卫衣盖到她的大腿,连裤子也拖地,裴晚曦感觉换她成了孟乘渊的小朋友。 但不得不说,很暖和,她十分满意。 「孟乘渊,我可以进你的卧室吗?」 十分鐘后,当裴晚曦朝浴室门拋出这句话时,听到里头传来「咚」的一声,是花洒掉到地上的声音。 她站在浴室外等了会儿,听见里面的水声停下,而后门开了条缝,露出男人溼漉漉的脸。 孟乘渊看着她停顿片刻,才缓缓点头,水珠从他的发梢滑落到鼻尖。 裴晚曦回以一笑便转身,没注意到男人从门内探出头,看着她走进卧室的背影。随后,他脸一热,急忙缩回头,迅速关上门。 孟乘渊的卧室很小,几乎只有一张单人床和衣柜,床紧挨着一侧墙壁,另一侧有一扇小方窗。 先排除信物也许会在孟乘渊的身体上,刚才趁他洗澡时,裴晚曦已经找遍客厅、厨房和阳台,却没发现任何与她有关的有形物品,那可能会在卧室里。 直接翻他的柜子不礼貌,裴晚曦打算等孟乘渊出来再问他,先从可见的地方开始找。 要是没找到,她就不回家——裴晚曦暗自发誓。 反正她今晚铁定是要留在这了。 视线从柜子扫到床,裴晚曦没发现特别的东西,却在床单上看见几抹乾枯的血跡。 血? 裴晚曦皱眉,刚伸手去摸,馀光却扫见床头柜上的菸。她一顿,转头拿起那包万宝路,里面剩五根菸。 孟乘渊会抽菸? 她把菸收进口袋,决定等等也要问他这事。 小朋友可不能有抽菸的坏习惯。 「叮咚。」 讯息声响起,裴晚曦拿出手机,通知栏显示崔秀妍刚传来的讯息,下面则是裴华信的四十八条未接来电。 删掉裴华信的通知后,她点开崔秀妍的讯息。 第八章 我只在乎你(4) 『晚曦,我知道你去找他了,这里你不用担心,我会应付你妈的。』 『对不起当年骗了你,我这次一定会站在你身边,我用我们十几年的友谊发誓。做好你自己,不要害怕,需要帮忙随时联系我。』 裴晚曦微微一笑,发送讯息:『谢谢你,秀妍。』 收起手机坐到床沿,她拿起孟乘渊给她的吹风机准备吹头发,却又听见隔壁传来的叫床声和床板晃动声。 住在这的大多是青云师大的学生,年轻人果然精力旺盛。 裴晚曦叹了口气,不觉得害羞,满脑都是信物和要问孟乘渊的事。而且想到孟乘渊每天是在这种声音中入睡,她又心疼了。 她头发吹到半乾时,孟乘渊从浴室出来了。他穿着黑色t恤和长裤,头发溼润,手臂肌肉在昏光下隐约透着光泽。 见裴晚曦坐在他的床上,孟乘渊愣在门口。 许是洗澡的热气未散,男人脸颊微红,水珠从发梢滑落,滴在了胸膛上。 裴晚曦张口正要说话,隔壁女人的呻吟再次传来。 两人同时怔住。 狭小的空间迅速被曖昧侵占,见孟乘渊喉结微动,眼底浮现一丝慾望,裴晚曦脸一热,感觉身体像变成蒸笼,冒出裊裊白烟。 但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孟乘渊,我有事想问你。」努力压下体内的燥热,她拍了拍床,「你过来坐。」 孟乘渊听话地坐到她身边,裴晚曦从口袋拿出菸,「孟乘渊,你抽菸?」 像做坏事被无预警抓包,看着她手上的菸盒,孟乘渊惊讶地瞪大眼。 裴晚曦本想这许是别人的菸,但看他这反应,应该是他的。她皱眉,「你怎么会抽菸?」 男人窘迫地低下头,攥紧床单。裴晚曦心一软,叹了口气,掌心覆上他的手背,「以后不要抽了,好不好?这对身体不好,会生病的。」 孟乘渊看向她,女人的眸光柔和,手心很软,声音也很软,像棉花糖。 他立刻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拿过菸,再侧身从床头柜拿出两支打火机,「哐」的一声,全扔进角落的垃圾桶。 快刀斩乱麻,半点不留情。 裴晚曦忍不住笑了,抬手抚顺他额前的发丝。孟乘渊乖乖地让她梳理,注视她的眼中有星光闪烁。 她弯起唇,收回手后问:「孟乘渊,你认识一个叫邹钱姑的神婆吗?」 孟乘渊摇了摇头。 「她告诉我??当年飞机出事后,明明神让你活到五十岁,但你为了救我,选择只活到二十五岁,是真的吗?」 裴晚曦话音方落,孟乘渊的眼睛便红了。他抿紧下唇,点了点头,豆大的泪珠转瞬滑落。 「??为什么?」她喉咙发紧。 孟乘渊拿出笔记本,写下字后给她看—— 『我想要晚曦活着。』 裴晚曦刚读完,眼泪就落在他的字跡上。她看向孟乘渊,他却摇了摇头,伸手擦去她的眼泪,用唇形说:『不哭。』 裴晚曦心头酸痛,突然好后悔当年说他不珍惜自己的身体,犹如一语成讖。 她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努力平静下来,「那你说是你老大帮你回来的,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你为什么会认识他?又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故事似乎有些长,孟乘渊屏弃了写字的沟通方式,向她借了手机,他的手机坏了。 看着他低头打字的模样,裴晚曦觉得这样对话实在吃力,决定明天去买本手语书。 『老大是走私毒品和枪枝的,我在加州的酒吧遇到他,他带我去了洛杉磯。抓我的柴哥是黑市的人,和老大关係很好,我和他的弟弟有过节,叫柴豪。』 她皱眉,「你和你老大的朋友有过节,你老大不就??」 看出她眼底的忧心,孟乘渊踌躇了下,写道:『他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裴晚曦眼泪又忍不住了,心中懊悔至极。 为什么她要丢下他?如果她当年没有丢下他,他现在会是怎样? 大概早凭藉天生的聪明脑筋,考上加拿大的名校。他很喜欢数学,也有极高的天赋。 裴晚曦记得有一晚,她在改自己出的考卷时发现一道题出错了,百思不得其解,结果孟乘渊只看了遍题目就指出了错误。她请教他时,他解说得很仔细、条理分明,还极有耐心,儘管两人差了六岁,知识与思想的交流却毫无隔阂。 那晚他们吃着麵,从那道题的漏洞聊到价值观和未来规划,气氛轻松愉快,即使麵糊了也无人在意。 她当时提到想创业开美甲店,而孟乘渊沉思良久,虽然没有明确的答案,却坚定地表示想继续读书。 裴晚曦并不讶异,光是忆起他最初在放学时做的莫比乌斯环和他超乎常人的解题思路,她相信他未来必能成为一位卓越的学者。 于是她发誓,一定要支持他读到想考取的学歷。他是天选之人,值得这份栽培。 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且温和谦逊的人,如今却哑了嗓子,成为毒品走私犯的手下,被迫在黑暗中挣扎。 然而更可悲的是,即使她当年也上了那架飞机,他们最终也不过是场注定的死局。 难道人类在神明面前,就这般渺小如蚍蜉吗? 裴晚曦攥紧掌心,眉头紧锁,「你来我家那时,背上的刀伤也是那柴哥弄的吗?」 见孟乘渊点头,裴晚曦无奈地叹了口气,既心疼又生气,「那你为什么要去惹他们啊?让自己受伤、被追杀,又为什么要跟着你老大?就算他能帮你回来,你也不该跟着那种人啊??」 她抱怨着,却知道这些道理他怎会不明白?不过是为了能早日回来见她。 『在洛杉磯时我知道自己错了,逃跑了一次,但被抓回来了。』孟乘渊垂眸,『晚曦,我对不起你。』 明明是她对不起他。 裴晚曦沉默数秒,抬手抹去泪水,「??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毕竟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 『以前老大有帮我找过你,十一月回来时我本想去找你,结果??』突然停下打字,孟乘渊抬眼看向她,眉头微皱,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结果怎么了?」她追问。 『我在黑市看到了你的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 孟乘渊咬唇,显然难以啟齿,可裴晚曦光是听到「照片」这或许是信物的关键词,便好奇不已,「你快说啊。」 『那柴豪是青云师大的輟学生,他在运动会那天拍了你洗澡的照片和影片,打算在黑市和网上卖钱。』 「拍了我洗??」裴晚曦呆住,诧异地睁大眼。 大脑空白数秒,她努力回想,自己在青云师大十一月的运动会后确实留在学校洗澡才回去。接着,脑海浮现之前与薛景屹选婚纱时,对她言语骚扰的两个男人。 一股寒意迅速攀附背脊,裴晚曦身体微微发抖。 她早听说过黑市和暗网上存在非法买卖私密照片和影片的情况,这种行为对受害者造成极大的心理伤害,甚至导致数人不堪重负而自杀,但她从未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要杀掉一个人,竟能如此悄无声息。 可这不是现在的重点了。 「所以你看到那张照片后,就来找我了?」她捏紧发汗的手心,视线定在男人通红的耳朵。 孟乘渊不敢看她,埋头打字:『我只是,想确认你没事。』 「那照片呢?」 『我烧掉了。』 裴晚曦讶异地瞠目,「为什么要烧掉?」 虽然私密照被流转到黑市贩卖很惊悚,但说实话,她此刻更希望那张照片留在孟乘渊手里,或许那能成为另一个信物,毕竟他们的信物已所剩无几。 可若不是来自当年的信物,还能是信物吗? 裴晚曦正思索着,孟乘渊又打字:『不能看,这样不好。』 「哪里不好?」她一时嘴快,「你不是看过了吗?」 孟乘渊一愣,呆呆地看向她,脸红得像颗柿子。 他怎么又是这副表情??裴晚曦真怀疑梦里和他的亲密是假的了。 气氛一时静默,裴晚曦想起他以前为她出气的样子,又问:「所以那时你就揍了柴豪,逼他交出照片?」 『不。』孟乘渊打完字,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裴晚曦愣住,男人的表情淡漠,清澈的眸子映照出她震惊的表情,有些诡异。 她的馀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备忘录上,最后一排的四个字—— 『我杀了他。』 第八章 我只在乎你(5) 整间卧室顿时静得若针可闻,裴晚曦呆呆地看着孟乘渊,他垂眸,继续在手机上打字:『他欺负晚曦,是坏人,他不应该活着。』 『他会遭天谴的,神会让他下地狱的。』 裴晚曦看着萤幕沉默,直到彻底意识上来,她颤抖地抽了口气,靠近孟乘渊,抱住了他。 滑落的眼泪沾溼男人的后衣领,她用力将他拥入怀中,像要把他揉进骨血。 「对不起??」她声音沙哑,手抚了抚他的背,「孟乘渊,对不起。」 她竟然让他变成了这样的人。 他本是多善良靦腆的孩子啊?? 一个光是碰到她指甲都会脸红的孩子,现在却因为她,变成这样冷血的人。 「孟乘渊??」裴晚曦闭着眼哭,再度紧紧抱住他,「我不会再丢下你了,我发誓。」 孟乘渊愣了愣,抬手搂住裴晚曦的腰,带着她稍稍远离自己。 女人脸颊溼漉漉的,发丝也微微溼润,通红的眸子和他一样,倒映着彼此。 双眼渐趋涣散,孟乘渊忍不住抬手,抚摸她的脸——眼角、颧骨、鼻梁、嘴唇、下頜,再到耳朵。 他的指尖冰凉,而她的肌肤柔嫩温暖,火苗在他的指骨点燃,一路烫到塌陷的心脏。 孟乘渊目光朦胧地看着她,眼尾泛红。 裴晚曦也看着他,男人的触摸轻得不可思议,彷彿害怕多用一点力,两人就会黄梁梦醒。 她不自觉地抬手,也抚上他的脸颊,最后在耳廓轻轻摩挲。 两人静静对视着,恍若这是一场神圣的仪式。 裴晚曦仰起下巴,将唇瓣贴上他的。她看见男人的睫毛颤了下,随即同她闭上眼。 孟乘渊捧住她的脸颊,眼泪与她的滑进唇缝。 他的掌心往她的后颈延伸,她轻揉他的耳朵,两人的姿态皆慎重而虔诚,犹如捧获圣洁的至宝。 两颗相邻的心脏剧烈颠覆,空气炙热起来,将他与她笼罩。 一次深沉的缠绕后,他们额头相抵,气息粗重。 「晚曦??」他囁嚅她的名,像在确认这不是梦境。 「嗯?」裴晚曦托着他的下巴,指腹轻摩他细细的鬍渣,有些痒,「我在这里。」 她话方落,男人又吻了下来。 孟乘渊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搂着她的后腰,将她带倒在小小的单人床。 一切都很自然,就像本该如此。 裴晚曦这时才彻底相信,梦中与他的繾綣都是真实的。 后脑落在枕头,裴晚曦双手搂着孟乘渊的脖子。她仰视他,觉得他的双眼此刻像载着星辰大海,好漂亮。 忽而,墙壁再度传来女人的叫床声和床板晃动声。裴晚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又笑了。 孟乘渊耳朵很红,看见她的笑容时,却也忍俊不禁。他倾下身,轻轻含住她的唇。 两人所处的这像是不同的时空,隔绝了一墙之隔的淫秽,共同坠入甜蜜蜜的梦里。 他与她的一切,都是神圣而洁净。 一次不约而同的喘息后,男人将额头抵在女人的颈窝,变成两颗交缠在一起的梧桐树。 「晚曦。」 「我在。」 他吻住她,厚重的呼吸滚烫,像粉扑盖到脸上,却是潮溼黏腻的。 但舒适得太多。 「晚曦??」 「我在。」她紧紧拥抱他,肌肤与他的相贴,下巴埋在他的肩膀上。 血液流动,心脏跳动,週而復始。 两具崩裂四散的肉体拼凑回初身,两个灵魂认出自己的轮廓,终于找到彼此能安放的归所。 活着、完整,且安稳。 「我会一直在。」 夜半,整栋楼终于静了下来。 大雪一阵阵扫上窗扉,发出窸窣声响,寒冷却被隔绝在室外,室内只剩温暖。 孟乘渊的床实在小,裴晚曦侧着身贴在墙边,紧紧抱住他的腰,才让他不至于掉下床。 倦意如浪潮般袭来,直到她忍不住松手,孟乘渊轻轻地挪了挪,更紧地抱住她。 「孟乘渊??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黑暗中,裴晚曦闭着眼轻声说:「不要再和那些人有牵扯了,我不想你有危险??」 她贴在他的胸口听心跳,暗自祈祷这声音她能听一辈子。 「好不好?嗯?」 孟乘渊不能回应她,但裴晚曦知道,他一定会答应的。 就像下一秒,他从被子里抽出手,牵起她的手指,吻上缀着红色蔻丹的指尖。然后他展开她的五指,用食指在她的掌心写下五个字—— 「我永远爱你。」 『我永远爱你。』 ? 翌日早晨,当裴晚曦醒来时,孟乘渊已经不在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我去店里,早餐在客厅。』 裴晚曦掀开被子,套上孟乘渊的卫衣和裤子走出卧室,客厅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盘烤好的巧克力吐司和一杯温牛奶。 她边吃早餐边规划今日的行程——先回公寓,再去青云师大,最后去买手语书和一些食物。 吃完早餐,裴晚曦拿着盘子和杯子去厨房,洗好后架在一旁晾乾,瞥见流理台上有根针筒,针头被凹得变形。 她皱眉,拿起它仔细看。 孟乘渊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裴晚曦思忖片刻,突然想起他昨天解释的老大背景,她心头一紧,双眼微睁。 可下一秒,又忆起他之前在店里拦下那黄发男人偷拿菸的严肃模样,她猛地晃了晃脑,努力除去那慑人的想法。 孟乘渊和他们不是同路人,不可能会做那种事。 裴晚曦抿了抿唇,将针筒放回原位。 擦乾双手时,她无意间扫了眼指甲,发现红色的指甲油有些褪色了。 回到公寓,她换下孟乘渊的衣服装进纸袋,拿了几件日常服装、生活必需品和贵重物品,再拿出一年前汰换的旧手机。 然后她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到青云师大网站找出「教学助理离职手续单」的档案,列印出来。 迅速填好资料,裴晚曦将笔电收进包再整理好所有东西,便出了门。 第八章 我只在乎你(6) 青云师大的林荫大道被白雪覆盖,一眼望去除了周围成排的枯树,只有几个缩着身快步走过的学生。 裴晚曦抬头挺胸地走着,心情格外轻松,犹如心头卸下了一颗千斤大石。 她知道,今天会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 拿着离职单走进教授办公室,她看向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教授,请问您现在有空吗?」 教授抬头看来,和蔼一笑,「晚曦,你怎么来了?」 「我刚好看完下学期的课程安排,正想和你聊聊呢。」 见他示意她坐,裴晚曦微笑坐下,「我想和您谈谈关于我的助教职位。」 「当然可以,怎么了?」 「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辞去助教的职务。」她将离职手续放到桌上,「希望您能帮我核章。」 看着离职单,男人面露诧异,迟疑许久,「嗯??晚曦,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最近我发现自己对教学的热情不再像以往那样,也发现教育并不是我真正想追求的方向,希望能专注在更符合我生涯目标的事情上。」 男人皱眉,思索片晌,「晚曦,我记得你最近在忙结婚的事,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你再过不久就能申请副教授了,以你的能力一定能申请成功的,要是现在一时兴起转换方向,那很可惜的。」 裴晚曦莞尔,「不,教授,其实我从高中起就有比教学更浓烈的兴趣了。」 「这些年来考上师大数学、读到博士班,最后当上助教,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 「直到最近我遇见我的爱人,他让我明白生命的有限和无常,也让我发现我一直都没有好好面对自己,勇敢追求真正想要的生活。」 她看向教授,笑容坚定,「所以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决定,是我多年来的审慎考量,还请您理解我的选择。」 男人沉默许久,长叹口气,虽觉可惜却还是慈祥地笑了,「我明白了,我尊重你的决定,也佩服你的勇气,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在离职单上签名,他推给裴晚曦,「谢谢你过去为系上做出的贡献,祝你未来一切顺利。」 到教务处办完手续,裴晚曦走出校门时,回头望了眼。脑海浮现裴华信得知此事震怒的表情,她噗呲一笑,提了提肩上的帆布袋,笑着踏上林荫大道。 发丝随风飞,她步伐轻盈,像是一隻飞舞的蝴蝶。 忽而,思绪回到她与孟乘渊的第一场梦。 裴晚曦数年来都想不透,当时她为何会在生态池前,看着那两隻溺毙的蝴蝶那么久。 如今,心中终于一片明澈——那两隻蝶不是死了,而是飞往属于他们的蓝天。 坐公车来到市集,裴晚曦在书店挑了本手语书,再到市场买完麵包和水果,发现这里距离孟乘渊的店不远,于是决定不直接回家,改道前往加油站。 绕过一个个摊贩,她正要过马路去搭公车,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裴小猪。」 裴晚曦在人流中扭过头,只见邹钱姑如初见时坐在街道边,身前是用红布简单搭成的小摊贩,上面摆满各样水晶饰品。 「邹钱姑?」裴晚曦走近她,蹲下身,双手环膝朝她笑,「您怎么来这里摆摊了?」 盯着她神采奕奕的笑容,邹钱姑勾起唇,「呦,瞧你这隻小猪都要变成蝴蝶了,发生什么好事啦?」 裴晚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 「你去找孟乘渊,还从大学离职了,对吧?」 「欸?」裴晚曦惊讶地睁大眼,「您怎么知道?」 「我可是女巫啊,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邹钱姑又是那副自信的表情,拇指滑着手上的水晶串珠,「我还知道,你又让另一个痴情男人伤心了,果然是个坏女人。」 「不过,这世间就是如此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想得一物就得拋弃另一物,这是永恆不变的定律。」邹钱姑自言自语着,突然一顿,「说到拋弃,上次和你说的方法,你已经想好了吗?」 「那可不是小孩子办家家酒,可是玩真的喔?只要下定决心,时空就再也不可逆了。」 看着老者带着玩味的笑容,裴晚曦抱紧膝盖,神情倔强,「只要让信物不消失,不就好了吗?」 「照您说的,只要不让我和孟乘渊的信物全部消失,那么孟乘渊就算活过二十五岁也不会死,不是吗?」 「呵,你以为那么容易?」邹钱姑冷嗤,注视她的目光轻蔑,如同睥睨螻蚁,「神和他交换的誓约明确规定只让他活到二十五岁,你这样明目张胆地造反,难道想瀆神不成?」 「我是很尊重神明的。」裴晚曦微笑,「我感谢神慈悲,没收走我和他的命,也感谢神让我想起他,更感谢神让我与他相遇。」 「但尊重归尊重,感谢归感谢。」她神态温柔,眼中却带着杀伐果断的冷静,「我更相信人定胜天。」 邹钱姑闻言,细看了裴晚曦几眼,表情阴沉下去,「裴晚曦,我警告你,凡人向神明祈祷和褻瀆神明,只有一线之隔。」 「要是没拿捏好分寸,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你可别越界了。」 「我这不是褻瀆,只是找出了规则的漏洞。」相比她的冷厉,裴晚曦却一脸泰然,眼梢掛笑,「神当初确实说只让孟乘渊活到二十五岁,但祂没说这个规则没有例外。」 「既然这条规则模糊不清,没有明确界定的处理方式,那就代表我可以利用这个漏洞,制定策略避开限制,从而取得最佳解法,在这场游戏中获胜。」 「而那个最佳解法就是——」裴晚曦弯唇,语气坚定且自信,「我会保护我和他的信物,直到我死为止。」 邹钱姑盯着她,再度陷入沉默。 许久,邹钱姑皮笑肉不笑地扯唇,「哈??真是个伶牙俐齿的臭丫头,居然敢把数学老师的那套用在这上头。」 「我已经不是数学老师了。」突然想起昨夜的问题,裴晚曦又开口:「邹钱姑,我想问您,能证明我和孟乘渊羈绊的信物,如果不是来自当年的,还有用吗?」 看着她期待的目光,邹钱姑笑叹口气,「你这问题问得好,但我给不了你一个答案。」 「不过我能告诉你,信物若不是因为深厚的依恋而生,而是为了成为信物而生,那这样的信物就是矫情和虚假,根本不配作为信物。」 「所以你要是打算耍小聪明创造新的信物,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没想到又被她一语道破心思,裴晚曦皱眉沉思许久,再次问道:「那我和孟乘渊现在,究竟还剩下什么信物?」 第九章 活着的象徵(1) 「剩下的信物啊??」邹钱姑说着,视线在裴晚曦身上游走了会儿,「是你们羈绊的开端,是最雋永的信物。」 「羈绊的开端?二零一七年吗?」 「二零一七年?」邹钱姑瞇眼笑了,「在我看来,还早得很呢。」 她叹了口气,「有些重逢之所以看似初见,只因人与人最初的羈绊,都藏在过往的时光里,不为人知的交集中。」 「当时一眼不足以构成缘分,直到缘分到时、时光正好,便是结下永生永世之缘。」 裴晚曦凝眉,「永生永世?」 瞥了眼她思考的模样,邹钱姑轻咳一声,「说远了。」 「裴晚曦,还记得我说过的吗?你和孟乘渊早在二零一七年就死了。」 「虽然你和孟乘渊现在还活着,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着』,你的馀生和孟乘渊的这八年只是神破例给孟乘渊的,你们的命数依然显示你们死于二零一七年的车祸和空难。」 听她这么说,裴晚曦心一急,「什么?我们——」 「别急,听我说完。」邹钱姑打断她,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可即使你们死在过去,你们最后的信物却超乎常人,非常特别。」 「不仅是代表裴晚曦这个人,带给孟乘渊深刻的印象和留恋,也是代表你活着,也让他活着的象徵。」 裴晚曦一顿,「活着的象徵?」 「你想想,现实中有什么是直到现在,还没因为梦境改变过的呢?」 裴晚曦努力回想,一时半刻却想不出个头。 「裴晚曦,这是很简单的题目,你还猜不到吗?」见她仍满脸不解,邹钱姑无奈一叹,「我给你个提示吧。」 裴晚曦随老者低头,看着她从用来摆摊的红布下拿出一张红纸,再从口袋掏出一支笔。 迅速在纸上写下两行字,邹钱姑将红纸倒转,推给裴晚曦。 「瓶中梦境彩万千,七彩无拘舞翩躚。灵动生命自由展,时空点染天地间。」 低声唸出纸上的字,裴晚曦陷入呆滞。 同时,邹钱姑摘下脖子上的红色水晶项鍊,夹在红纸中,「既然你那么胜券在握,这提示和护身符,就当作是我送你的鼓励了。」 「记得——无论是祈求神,还是褻瀆神,都要在准确的时机,否则我的鼓励就无用了。」 将裹着项鍊的红纸递给裴晚曦,邹钱姑朝她笑道:「加油,裴晚曦。」 「可别懈怠了,属于你与孟乘渊的劫数还在后头。」佈满皱纹的手指擦过裴晚曦的指尖,邹钱姑咧开嘴,神情振奋且期待,恍若是等待好戏上演的观眾。 「保持兴奋和期待的心情,去迎接神的赏赐吧。」 握紧包着项鍊的红纸,裴晚曦抿住下唇,胳膊浮起细微疙瘩。 ?? 抵达加油站,裴晚曦进入便利店,看向柜檯,是那个黄发男人,和上次一样拿着手机打游戏。 被门铃声拉去注意力,方泰锡看见她时愣了下,摘下耳机,「欸?怎么又是你?」 「孟乘渊呢?」裴晚曦环顾店内,没看见孟乘渊,「他下班了?」 「啥?」方泰锡放下手机,「他今天没来啊,只有我在。」 「什么?」裴晚曦心一沉,脑中警铃大作。 「你找他要——」 不待方泰锡说完,裴晚曦已经转身衝出便利店,在路边匆忙拦下一辆计程车,报上地址。 「司机,拜託,请您愈快愈好。」 心跳震如擂鼓,她眉头紧锁,不自觉掐紧掛在脖子上的红色水晶,彷彿在祈求神明。 这一刻,裴晚曦意识到,或许她的馀生,都会被这种患得患失的恐惧笼罩。 但她毫不后悔。 在公寓楼前下车,裴晚曦气喘吁吁地奔上楼梯,匆匆打开门,「孟乘渊!」 一进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孟乘渊正站在瓦斯炉前,面前有白雾升腾。听到她的喊声,他肩膀一抖,扭头看来,双眼睁得圆圆的,像隻受惊的兔子。 见他安然无恙,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收了回去,裴晚曦双腿一软,扶住门框,松了一大口气。 孟乘渊立刻放下筷子关火,快步走来,一手扶住她,一手接过她的包,随后关上门。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沙发上,眼中满是担忧。裴晚曦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不是去店里了吗?」后背被他轻抚,她喘息渐渐平復。 孟乘渊拿出本子写字:『去拿东西就回来了。』 裴晚曦看着他写字的手,和昨晚吃麵时一样抖。 「你的手怎么那么抖?」她皱眉,握住他的手轻轻揉了揉,想翻开袖口看,却被孟乘渊按住了动作。 『没事,我煮了麵,来吃晚餐。』 他微笑凑近她,在她的唇上吻了口,再抚了抚她的肩膀,便走向厨房。 看着孟乘渊的背影,裴晚曦握住水晶项鍊,长舒了一口气。 老天爷,还好他没事。 吃完晚餐,裴晚曦和孟乘渊提出住在这里的请求,好在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她还没找出他们的信物,不知孟乘渊何时会有危险,待在他身边才是最上策。 「对了,你们店里那个染黄色头发的男人是谁,和你关係好像很好?」 孟乘渊听后,拿起裴晚曦傍晚给他的旧手机,打好字后给她看。 『他叫方泰锡,也是老大的手下。』 方泰锡??裴晚曦默唸了一遍这个名字。 「知道了,你抬头。」 孟乘渊放下手机,乖乖抬起头。裴晚曦拿起瓶子,在掌心挤出一团白色的刮鬍泡沫。 她用手指沾取白沫,均匀涂抹在男人的下巴,接着拿起刮鬍刀。 两人站在狭小潮溼的浴室里,头顶只有一颗昏暗的黄灯。 双手环着裴晚曦的腰,孟乘渊后背靠在洗手台前,专注地盯着她。女人小心翼翼地用刮鬍刀从他下巴的中心开始,沿着鬍鬚的生长方向刮去。 刮刀在泡沫的润滑下顺畅滑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看了眼孟乘渊,裴晚曦忍俊不禁,「老实待着不动,真乖。」 孟乘渊的手太抖,裴晚曦见他刮鬍子时不慎刮伤皮肤,便主动说要帮他。这是她第一次替男人刮鬍子,幸亏还算顺利。 见他的下巴逐渐露出乾净的肌肤,裴晚曦拿起一旁的溼毛巾,轻轻擦去残留的泡沫。 擦到一半,想起今天邹钱姑说的话,她忍不住问:「孟乘渊,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见过?」 「不是二零一七年那会儿,是更早。」 她看向孟乘渊,他仍静静地看着她,载着情意的目光深沉。 许久,他垂下眸。 脑海翻涌出少女如夏花的笑容,他停顿片刻,唇角微扬。 在他的生命中,有过几个人对他那般真诚又温暖地笑呢? 他看回裴晚曦,她正看着他笑,纯净的笑眼微弯,犹如两弯小月牙。 孟乘渊眸光微淀,拿起手机打字:『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总是很明亮、很温暖。』 看完他的话,裴晚曦微笑道:「果然是这样吗?」 「电视剧不是都那样演吗?男女主角明明忘了小时候的初遇,结果后来又突然想起来,搞得像是命中注定一样。」 「但说实话,我真的不记得了。」 「可是,我觉得没关係。」帮他擦拭掉混有鬍渣的刮鬍泡,裴晚曦笑了开来,看向他的双眼闪闪发光。 「反正我们现在又在一起了,以后也都会在一起的。以后啊,我们可以去吃很多好吃的、玩很多好玩的,去爬山、去看海,想去哪就去哪。」 「以前错过的,以后补回来就可以了,我说得对吗?」 注视她灿烂的笑顏,孟乘渊微微一笑,缓缓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他用拇指轻摩她的内腕,感受她的脉搏,然后搂紧她的腰,将她拉近自己时,吻上她的唇。 轻柔而繾綣的吻毕,裴晚曦睁开眼,双手扶着孟乘渊的胸口,与他对视。 一旁的花洒不断滴落水珠,像是两人平稳重叠的心跳。 「孟乘渊。」裴晚曦唤他,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 很轻,但很坚定。 「我们结婚吧。」 她话音刚落,孟乘渊又抬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再低下头。 两人闭上眼之际,他将「好」一字,藉吻融入她的唇中。 第九章 活着的象徵(2) 裴晚曦突然很感谢当时一时衝动和薛景屹提结婚,以致于他们为了在短期内处理所有结婚事宜,结果因过于忙碌,荒唐地漏掉最重要的一步——登记。 裴晚曦是行动力满分的人,昨晚说要结婚,隔天就拉着孟乘渊到户政事务所。 男人套上最接近西装的黑色皮夹克,她则穿上一条白色小洋裙。 证婚人是崔秀妍和她的老公。 从走进事务所到完成登记,再到站在满是玫瑰花瓣的结婚墙前拍照,孟乘渊始终牵着裴晚曦的手,连签字时也不愿放开。 「来,站好啦,我要拍照囉!」 身后是事务所人员们祝福的笑容,崔秀妍站在他们面前,拿着手机对准他们。 裴晚曦抬眸看了孟乘渊一眼,发现他还低头看着她。 她朝他挑了挑眉,示意他看向崔秀妍。 「三、二、一——」 裴晚曦朝镜头扬起灿烂的笑容,当崔秀妍唸出「一」时,孟乘渊忽然低头凑近她。 一抹凉凉的柔软,与当年一样,印上她的脸颊。 「噗呲??」裴晚曦不禁笑弯眼,握紧孟乘渊的手。 结婚后过了两週,裴晚曦就怀了孕。 算了日期,应该是逃婚那晚。 孟乘渊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次笑得那么夸张,柔和微弯的眼尾翘上天,露出一口白牙。 他捧着裴晚曦的脸亲了好几下,再抱着她转了好几圈。 怀孕后,裴晚曦胃口变差,别人怀孕看着是长胖,她反倒变瘦。 孟乘渊很是担忧,为了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爸爸,他特地报了个烹飪班,就在她的助產班附近。 每次裴晚曦上完课,就会去孟乘渊的教室等他,坐在教室最后面的椅子上,看着男人和一群中年妇女待在一块。 「哎,小孟,过来帮我开这瓶醋!」 「小孟小孟,你帮我拿一下上面的碗,谢谢了啊!」 「小孟,你有没有女朋友啊?」说这话的大妈凑到孟乘渊身边,笑得八卦,「我有个小姪女,比你小四岁,年轻又漂亮,脾气也好。」 看着大妈期待的眼神,孟乘渊眨了眨眼,从口袋拿出为避免碰水而摘下的婚戒,「可是我有老婆了。」 「还有孩子了喔。」男人说完,捏着戒指傻笑,「是女儿喔,嘿嘿??」 「啊?」这下换大妈愣了,尷尬地笑了笑,「这样啊,真是可惜了??」 远远目睹这一幕,裴晚曦不禁失笑。 裴晚曦生孩子的那天,孟乘渊紧张得不行,手上提着大包小包,一路跟着她的主治医生。 谁能想到,当时得知帮她接生的医生是个男人,孟乘渊还生了会儿闷气,裴晚曦简直无语死了。 「老婆,你不要怕??」 裴晚曦躺在產床上,孟乘渊蹲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双眼通红,手和声音都在颤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要生孩子。 白炽灯有些刺眼,模糊了视线,裴晚曦看不清孟乘渊,只知抓紧他的手。 「我一定会一直??」孟乘渊哽咽地说,眼泪掉出眼眶,「一直陪着你的。」 听他居然哭了,裴晚曦无奈一叹。 「你要是敢不陪着我,我现在就跳下床,把你压在地上打!」 她故作俏皮地说完,男人终于破涕为笑。同时,护理师要做最后的准备动作,请孟乘渊松开她的手。 带茧的指腹从手心擦过指尖,裴晚曦努力睁开眼,侧头看向孟乘渊—— 「叮铃铃——」 刺耳的闹鐘打碎了孟乘渊的笑容。 裴晚曦睁开眼,看见油漆斑驳的天花板。 她缓慢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环顾四周,是孟乘渊的房间,但已不见男人的身影。 裴晚曦摸了摸平坦的肚子,手肘磕到昨晚放在墙边的手语书。 原来是梦啊。 是啊,孟乘渊是不能说话的。 她反应过来,心底有些酸。失落刚才的场景是梦境,却又不可控制地期待他们的以后。 裴晚曦叹了口气,翻身下床。 走出卧室的瞬间,有股怪异的腥味扑面而来。 她皱眉嗅了嗅,看向客厅,再望向厨房。 身体霎时凝结。 看着厨房的一地鲜血,裴晚曦面色煞白,「??孟乘渊?」 第九章 活着的象徵(3) 男人蜷缩在流理台前,碗盘碎成一地,手握着一把刀,鲜血沿着手臂流淌至地板。 女人的声音依稀传来,孟乘渊抬起头,眼前的影像模糊浮动。 白兮的晨光迅速被黑暗吞噬,四周化为满是金属残骸的火海,淌血和焦黑的断肢漫山遍野。 耳际回盪着飞机坠毁的爆炸和尖叫,孟乘渊眨了眨涣散的眼,气息微弱。 远处,一个穿着红色洋裙的女人正笑望着他,随后转身。 「晚曦??」 孟乘渊揪起眉,伸手想抓住她,可下一秒,浓烟与火焰却席捲而来,将她吞没。 他抽了口气,呼吸愈发急促,「晚曦,晚曦??」 「孟乘渊!」 高喊撕裂了空气的血腥味。 「你在做什么!」尖叫着扑向孟乘渊,裴晚曦夺过他手里的刀,掌心不慎被划破,血液瞬间与他的融合。 男人脸色惨白,呼吸粗重混乱,每一口气都好似要用尽全身力气,脸颊被汗水和泪水浸溼。 裴晚曦瞳孔震颤,摸了摸孟乘渊的手臂,才发现他正抽搐着,身体紧绷得可怕。 看了眼他鲜血直流的伤口,她猛地起身衝向卧室,差点因腿软摔倒。 从衣柜匆匆扒出几件衣服再返回,她忙用衣物堵住他的伤,可那些红色非要窜出来。 「你到底在干嘛??」裴晚曦皱眉哭着,紧压孟乘渊淌血的手臂,「为什么要这样!」 她看向他的胳膊内侧,隐约能看见鲜血下新旧交叠的伤痕,她前晚竟未察觉。 裴晚曦想过无数孟乘渊可能会面临的危险,但她从未料到,他竟然会自残。 看着男人毫无血色的面容,裴晚曦倒抽几口气,感觉世界塌了一半,「孟乘渊,你这样我要怎么办??」 「晚、晚??」 孟乘渊试图唤她,努力伸手,在她手背写字。 『方泰锡。』 他指腹的老茧很是磨人,裴晚曦控制不住地哭。 联系方泰锡后,裴晚曦等待的过程中,孟乘渊一直无声唸着她听不懂的话,双眼愈发混浊,身体颤搐不止,甚至试图从她的怀里挣脱。 两人蜷缩在厨房,身体不断撞击流理台,杯盘掉下来,破碎满地,和血跡混杂在一起。 裴晚曦力气不敌孟乘渊,只能死死抓住他,几次被他磕得生疼。 十分鐘后,方泰锡气喘吁吁地进门,看见孟乘渊挣扎的模样,皱眉对裴晚曦喊道:「你让开!」 裴晚曦刚松手,孟乘渊就想拿地上的陶瓷片,却被方泰锡先一步压制,并用脚将碎片扫到一边。 指甲深陷掌心,裴晚曦站在一旁,心悸地看着这幕。 「孟乘渊,你醒醒!」方泰锡掐住孟乘渊的肩膀大吼,见男人仍死命挣扎,他咬牙,挥拳重重砸在他脸上! 「不要!」裴晚曦瞠目尖叫,方泰锡却没停手,又揍了孟乘渊一拳! 两拳落下,男人恍惚一瞬,停下挣扎。方泰锡趁机迅速将他反压在地,膝盖抵住他的背,再将他的双手反箍在后,不让他动弹。 「快去拿药箱!在电视机下!」 听到方泰锡的命令,裴晚曦惊醒过来,赶紧到客厅找出药箱再回来。 她打开药箱,方泰锡拿出止血带系在孟乘渊的手臂,紧紧勒住,再拿起纱布压在伤口上,鲜血瞬间渗透纱布。 「按住这里。」他抓住裴晚曦的手,摁住纱布。 裴晚曦还傻着,身体却已照做,感受到温热的血液从指间溢出。 「啊??啊??」 被强压在地的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方泰锡却没搭理,用另一条纱布紧紧裹住伤口周围,最后用绷带固定住,动作熟练,不像是第一次。 「好了。」 见孟乘渊彻底没了挣扎,方泰锡从他身上移开,发现男人不知何时已闭上双眼。 裴晚曦瞧此终于回神,眼底惊恐涌现,「他??」 「他昏过去了。」方泰锡探了探孟乘渊的鼻息,确定后拽起他没受伤的右手,扛了起来,走向卧室。 跟着他把孟乘渊放到床上,裴晚曦看着男人苍白的脸,担忧地问:「我们不把他送到医院吗?」 「死不了。」方泰锡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脸色很淡,「这傢伙命硬得很,当初被人打海洛因都没死了。」 「什么?」 裴晚曦吃惊地看向方泰锡,呆了好久,「你说他??被人打什么?」 方泰锡一顿,疑惑地挑眉,「欸?你不知道吗?」 双目通红地看着男人,裴晚曦呼吸颤抖,感觉世界全塌了。 第九章 活着的象徵(4) 黄昏,裴晚曦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孟乘渊满是瘀青的手。 她看着男人掛着青紫的沉静面容,脑中盘旋着早上方泰锡的话。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都没说!」 「就、就是十一月中那会儿,这傢伙去ktv给柴哥道歉不成的隔天啊,我记得他前一晚还带你来了我们店。」 男人被发现时是半夜,被人丢在便利店的后巷,深度昏迷,呼吸一度终止。 方泰锡那时以为他真死了,连搧了孟乘渊好几个巴掌,直到脸都渗血了,他才恢復些许意识。 但,是谁做的呢? 听方泰锡说完这一切,裴晚曦忍不住深吸口气,情绪崩溃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就算那柴哥是你们老大的朋友,你们老大怎么可以这样对孟乘渊!要你们老大帮忙报仇,就这样对他,还有没有理了!」 女人在面前哭着责骂,方泰锡窘迫地抿了抿唇,避开她的视线,「这、这我们老大也没办法啊。」 看向床上昏迷的男人,他皱起眉,「这傢伙的嗓子是当年帮老大挡没的,我们老大也是不忍心,可总不能因为他??刚回国就没了合伙人,连亏好几笔单吧?」 「更何况,柴豪那条命确实是他弄没的,柴哥要跟老大讨他的命来还,在道上也是理所当然啊。」方泰锡无奈说道,叹了口气,「好在他命够硬,打了整整两针都没死,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不忍心?不幸中的大幸?」裴晚曦不禁冷笑,随即驳斥:「既然你们老大要帮柴哥报仇,为什么不直接一枪杀了孟乘渊,还要给他打这个?」 「就是知道他死不了,想用这种方式操控他、折磨他吗?」 见方泰锡被她说得愣住,眼神有些飘忽,裴晚曦愤然别过头,又擦去掉下的眼泪。 ——他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骗子。 看着男人伤痕满佈的睡顏,裴晚曦咬紧下牙,气得浑身颤抖。 他对你明明一点都不好。 忽而,她想起这两天和孟乘渊相处,在他家中和身上发现的种种异常。 她竟以为他严重的厌食和手抖现象是因为她离开他,他过于伤心所致。 裴晚曦哽咽地绷紧下顎,不自觉握紧孟乘渊的手,都忘了他的手全是瘀青。 突然,床上的男人睫毛颤了颤。 裴晚曦一惊,赶紧凑近他。 唇瓣尚未恢復血色,孟乘渊睁开眼,神情迷茫。他仰视裴晚曦,眨了眨眼,试图聚焦目光。 「晚曦??」 他唤她,后话用唇形代劳:『不要怕。』 男人使劲捏了捏她的手,力道却一点都不重。 『对不起。』 裴晚曦瞬间落泪,而后敛紧唇线,泣不成声。 见她哭得头发都黏到脸颊,孟乘渊抬手帮她拨开发丝,再想擦去她的眼泪时,裴晚曦握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脸上。 男人的手心很凉,裴晚曦将他的手往脸颊搓了搓。 「会渡过的。」她直视他发愣的双眼,眼泪滑落不止,「孟乘渊??我们会渡过的。」 「我不会再离开你,你也不能离开我。」 「互相拖累也好,不被祝福也罢,哪怕不得好死。」 嗓音因鼻酸糊成一团,裴晚曦一字一句地说,生怕他听不清楚,「我爱你。」 「孟乘渊,我爱你。」 孟乘渊呆住,半晌没回应她。 「喂!」以为他走神了,裴晚曦晃了晃他的手,他却随即抓紧她。 孟乘渊眨了眨眼,双眼渐亮。他蠕动唇瓣,五指逐渐缠绕她的,而后抬手,按住她的后颈。 裴晚曦顺势倾下身,唇瓣贴上他的。她闭上眼,嚐到他混了泪水的话,又咸又甜。 『我也爱你。』 哪怕不得好死。 ? 两週后,裴晚曦联络了崔秀妍。 两人约在咖啡厅见面,瞧她明显瘦下的身形和憔悴的黑眼圈,崔秀妍急得不行,刚落座就不断询问她近况,裴晚曦才终于坦白一切。 「晚曦,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崔秀妍深吸口气,努力让语气平静,「我知道你不想送孟乘渊走,但他现在是颗未爆弹,你总不能无时无刻待在他身边照顾他吧?」 「而且他发作,你根本就制服不了他啊!」无法自控地拔声,她一脸担忧,「要是他因为幻觉伤害你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 「他不会伤害我的。」裴晚曦唇色泛白,语气很淡,却不容置喙,「孟乘渊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见她沉着脸色,崔秀妍无奈皱眉,「晚曦,这种事不能感情用事,你要好好想清楚。要是到时被人举发,警察找上门,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了。」 「你知道吸毒会被关几年吗?他甚至是跟着他那什么??」崔秀妍看了看四周,压低声线,「跟着他老大一起卖的,那可是要处死刑的啊!」 裴晚曦喉头一紧。 「要是他先主动进勒戒所或去医院接受治疗,才有机会不被判刑啊!」崔秀妍激动地低吼,眼底尽是着急。 裴晚曦沉默,掐紧裤子,衣料有磨损的痕跡,是这两週应对孟乘渊发作时造成的。 为了防止孟乘渊在戒断发作时利用自残保持清醒,她把家中所有可能致伤的尖锐物品都收进柜子,锁了起来。 然而,自残似乎是孟乘渊陷入癲狂后用来找回意识的习惯,所以这让裴晚曦制服他更加困难,手臂和大腿都是他挣扎时撞出来的瘀青。 上週,当男人在第三次狂乱中清醒,见她因他的挣扎摔倒在地,哭得双眼红肿。 『晚曦,如果我又发作,就攻击我,用刀也可以。』 『不要怕我痛,让我清醒过来,我求求你。』 裴晚曦觉得他们好可悲。 她回到他身边是为了保护他,他却求她拿刀子捅他。 「晚曦,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崔秀妍焦急的话音传来,裴晚曦回过神。 她看向崔秀妍,双目无神,想说什么,嘴巴却像被针线死死缝住。 崔秀妍的建议她何尝没想过?可她不想再丢下孟乘渊了。 她已经丢下他两次了,一次是当年和他私奔,一次是和薛景屹结婚。 大脑忽然一阵眩晕,裴晚曦皱起眉,开始后悔没吃早餐就出门。她从小就是低血糖体质,没进食就出门经常头晕。 但这次怎么那么厉害? 许是昨夜为了盯着孟乘渊整夜没睡,她应该趁他睡下后歇会儿的。 努力忽视胃里酸水翻搅的不适感,裴晚曦咽了口唾沫,看向崔秀妍,「秀妍,我妈那里怎么样了?她有找我吗?」 「你妈??对,我就要和你说这个!」崔秀妍眼底亮起警戒,「你妈昨天去你公寓开了锁,你现在绝对不能回去!」 裴晚曦凝眉,幸好她早有预料,早就把所有重要物品带到孟乘渊的公寓。 「晚曦,这样不是办法,不如我叫我老公帮忙,先给你们弄出一间房躲躲吧?」 崔秀妍的话接踵而至,裴晚曦微愣。 心头涌起酸楚,她看向桌上尚未动过的咖啡,奶泡画的花纹已溶掉些许漂亮,朦朦胧胧的,像一场半睡不醒的梦。 「??躲?」 眩晕感愈发得沉,她眨了眨眼,觉得杯中快碎掉的花纹变成漩涡。 「我和他??」裴晚曦神情空灵,语调缓慢,字字像被抽乾了情感,「就真那么,见不得人吗?」 崔秀妍一愣,睁大眼,「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担心你在他那里??」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不是说过吗?他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住的地方环境也很差,我就是怕你们过得??」 崔秀妍慌乱解释着,裴晚曦看着她啟闔的唇瓣,眼皮不受控地跟着眨呀眨。 女人的声音融进咖啡厅的轻音乐中,再传入耳中时,像隔了一道墙。 「??晚曦?」见裴晚曦目光失焦,崔秀妍愣愣地唤她。 当裴晚曦闭上眼,往地上重重倒去时,只听见崔秀妍的尖叫—— 「晚曦!」 第九章 活着的象徵(5) 裴晚曦醒来时,就看见崔秀妍睁大眼,猛地凑近她,「你醒了!」 裴晚曦茫然地眨了眨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右手吊着点滴。 「??怎么了?」她看向崔秀妍,「我怎么在这?」 「怎么了?你昏倒了!」崔秀妍皱眉,「你最近是不是都没在照顾自己?忘了你有低血糖吗!」 「昏倒?」裴晚曦一愣,「我昏倒了?」 瞧她憔悴的脸蛋,崔秀妍叹了口气,既心疼又生气,「裴晚曦,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先为自己着想一下?」 「才不到一个月,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崔秀妍眉头紧锁,摸了摸她纤细的胳膊,「你想照顾好孟乘渊,也要先照顾好自己啊!」 「我??」裴晚曦正要回答,病房门却被推开,一位医生走入。 见她甦醒,男人朝她扬起笑容,「你醒了啊?」 「对,她刚醒来。」崔秀妍赶紧回答。 医生走到床边,检查点滴后看向裴晚曦,「你因为低血糖昏倒了,我们刚才替你做了些检查,现在需要问几个问题来了解你的情况。」 「最近睡眠怎么样?常常熬夜吗?」 男人的表情转为严肃,裴晚曦犹豫了下,「会熬夜,但还是会睡。」 「那吃饭呢?有规律吗?」 「有吃??但有时忙起来会忘记,就随便吃点。」 见裴晚曦手指心虚地绞着被子,崔秀妍蹙起眉。 同时,医生查看完手上的资料,叹了口气,「这些确实是你低血糖的原因,不过,我们从你的血检结果发现了更重要的情况。」 裴晚曦微愣,「更重要?」 看着她疑惑的表情,医生弯了弯唇,「恭喜,根据检查结果显示,你怀孕了。」 「什么?」裴晚曦瞪大双眼,整个人呆住,「怀、怀孕?」 崔秀妍也震惊地看向医生,「怀??她怀孕了?」 「是的,大概两週了。」男人回答,「怀孕早期需要特别注意休息和饮食,你现在的状态对你和胎儿都不太好,需要调整作息,保证充足的营养和睡眠,这样对你和宝宝都有好处。」 听医生说完,裴晚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两週前,是她逃婚的那晚。 脑中瞬间浮现她两週前做的梦,裴晚曦瞳孔晃了晃。 在那场梦中,她也是因为逃婚那夜怀孕。 可梦境和现实不是相反的吗?现在她怎么会怀孕? 在棉被下的手捏了捏大腿,感到痛意后,裴晚曦才将手放到肚子上。 也许是心理反应,她此刻竟能感觉到肚皮下的心跳,即使这个生命诞生不过十数天。 扑通扑通的,特别有力。 是活着的象徵。 「晚曦。」 突然,崔秀妍握住她的手,裴晚曦回神看向她。 崔秀妍深吸口气,声音隐约颤抖,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你必须送走孟乘渊,为了他、为了你??也为了你和他的孩子。」 裴晚曦唇瓣蠕动,却无法发声,像也成了哑巴。 傍晚离开病房,崔秀妍去办出院手续,裴晚曦站在大厅边等候,低着头,手一直摸着肚子。 脑中不断回放两週前的梦境,她唇角不禁上扬。 不愿再想梦境与现实的相反之说,她只知道,在那场梦中,所有都是那么幸福美好。 这一定是某种啟示吧?她和孟乘渊的未来,肯定也会那么美好吧? 即使现在的一切都如同梦靨,但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渡过的。 「晚曦?」 一道熟悉的男声忽然传来。 裴晚曦抬眸,看见不远处身穿白大褂的薛景屹,手里拿着咖啡,神情讶异。 确定是她,男人走了过来。 两人距离拉近,裴晚曦才看清他面容的倦怠,两个黑眼圈要是在结婚那天,用光整瓶遮瑕也遮不住。 薛景屹看了会儿她,皱起眉,「发生什么了?你看起来不太好。」 男人担忧的关切中带着温柔,和以往对她的态度如出一辙,裴晚曦不知如何回应。 她欠他太多了,可以说一生也还不清。 「你看起来也不太好。」裴晚曦看向大厅时鐘,是下午六点,早过了轮班时间。 「你又连续值班了?」 「病人突然有状况。」薛景屹乾笑答。 裴晚曦没再说话,两人之间的尷尬蔓延,薛景屹看了看她消瘦的脸庞,又蹙眉,「晚曦,你最近——」 「薛景屹,你还喜欢我吗?」裴晚曦打断他。 「啊?」薛景屹一愣,对她骤然的提问有些措手不及,「我??」 看着男人眼底掺杂慌乱的温情,裴晚曦屏息,捏紧手心。 她知道接下来的话会让她成为天下最恶毒的坏女人,但在此刻的境地下,她不能再犹豫。 「薛景屹,你不要再喜欢我了。」裴晚曦看到他的眼中闪过受伤,但她没住嘴,「我已经不要你了。」 狠下心斩断,对他才是最好的方式。 「我怀孕了,是孟乘渊的。」她直视薛景屹的眼睛,冷静的嗓音在大厅的嘈杂中异常清晰。 薛景屹瞳孔震了震,目光落在她覆在肚子的手上,表情是难以言喻的震惊。 一股源于愧疚的酸楚涌上心头,裴晚曦绷紧下顎,努力不让自己避开他的视线,「薛景屹,对不起,不要再把我当作在这个城市扎根的理由。」 「以后,我们就当作不认识吧。」 她说完,注意到远处的崔秀妍正望着他们,表情复杂,似乎早已办好手续,在等他们说完话。 她看回薛景屹,男人双目无光,拿着咖啡杯的手隐隐发颤。 不想继续增添他的难受,裴晚曦抿紧下唇,未待薛景屹回应,便绕过他想离开——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第九章 活着的象徵(6) 男人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裴晚曦顿住。 「你从ktv离开那晚,你和孟乘渊不小心拨了通电话给我,我听到你叫他放下你,展开新的人生。」 裴晚曦一愣,记忆开始回溯,忆起她与孟乘渊躲在便利店狭小的储藏室,店门外是仇家的叫嚣和踹门声。 她的身体与男人紧紧相贴,在唇瓣相差一釐米的距离下,彼此对视。 然后,孟乘渊按住她的后脑,低头吻上她的唇。 那时手机在孟乘渊的口袋,竟然误拨给了薛景屹? 回头看向薛景屹,裴晚曦满目愕然。 薛景屹的眸色却很淡,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那时我就知道,你们之间的关係不只是老师和学生了。」 「听你对他说的话,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他了,但隔天,你就来医院找我结婚??」他自嘲一笑,「我又发现,你和他一样都没放下。」 「裴晚曦,你不是想和我结婚,是想藉由和我结婚,来逃避对孟乘渊的感情。」 「你认为和我结婚,就能用婚姻的道德守住自己的心,对吗?」 男人冷静温和的声线传入耳中,谎言的气球被一颗颗戳破,裴晚曦感觉心脏有什么正迅速流失,愈发空虚。 见她面露无措,薛景屹轻勾唇角,笑容却转瞬即逝,「你是做错了,但我也做错了。」 「明明知道当时你是一时衝动、丧失理智,我却没有纠正你,反倒顺水推舟,让你没了退路,一步错,步步错。」 血丝满佈的双眼泛起水光,他深吸口气,「这不是一件对的事情,我早该明白的。」 裴晚曦皱起眉,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她没打算开口,因为明白现在无论说什么,对他而言都只会在伤口上洒盐。 「裴晚曦,怀孕了要多吃点,也要保持好心情,你和孩子才会健康。」 两人站在人声鼎沸的医院大厅,薛景屹朝她笑,笑容如往昔般真挚温和,「你看起来瘦了很多,应该很久没笑了。」 见他这副彷彿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裴晚曦终究是看不下去,「薛景——」 「虽然,这样讲真的窝囊得要死了??」薛景屹打断她,依然笑着,眼睛却更红了,「但无论是做什么选择,我只希望你真正快乐,笑口常开。」 薛景屹说完,没再看裴晚曦,转身便离开了。 望着男人融入人群的背影,直到崔秀妍走来拍拍她的肩,问她怎么了,裴晚曦才摇头,露出一个苦笑。 和崔秀妍走出医院时,她抬头望向天空。 夕阳斜下,浓重的血红染遍天际,猩红色的光芒透过云层向外扩散,掀起淡淡的紫色和橙色,恍若是神亲手渲染的画作,壮丽而诡异。 裴晚曦失神地抬手,握紧脖子上的红色水晶。 神啊,我做了那么多坏事。 当您惩罚我时,恳请您垂怜,不要株连我的丈夫和孩子。 因为才怀孕两週,没能拍超音波,裴晚曦只拿到一份怀孕证明书。回家路上,崔秀妍在计程车上不断叮嘱她要拿证明书向政府申请医疗服务和补助,裴晚曦认真听了十分鐘,后半小时就走神了。 她满脑都在想孟乘渊听到这消息的样子,用手机不断确认这两週来学的手语,背着「我怀孕了」这句话的手势。 是将一隻手放在腹部,用手指画出一个小圆圈,再向外拉出,展示肚子怀孕的轮廓。 很可爱。 就像那场梦中,孟乘渊听到消息时,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抱着她转了好几圈,一样可爱。 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 「孟乘渊!」裴晚曦拿着怀孕证明书,喜笑晏晏地打开家门。 屋内一片漆黑。 很寂静。 三、二、一—— 「啊??啊??」 有沙哑的呻吟传出。 裴晚曦又闻到了那怪异的腥味。 笑容跟着心脏僵住。 下一秒,她扔掉怀孕证明书,衝进屋内。 打开灯,裴晚曦瞬间被眼前的场景震在原地。 男人倒在客厅的沙发前,玻璃茶几已被撞碎,尖锐碎片四散在周围,地板佈满鲜红的血跡,是从他的手臂和大腿流出的。 连诧异都来不及,裴晚曦立刻衝过去,发现孟乘渊还攥着一块碎玻璃,掌心淌血,皮开肉绽。 「孟、孟乘渊??」 她声音发抖,没想到都已经把所有尖锐物品锁起来,他竟还会用这种方式自残。 「你给我!」使劲掰开他的手把碎玻璃扔到一边,裴晚曦不顾手心被划破的口子,迅速抽起沙发套。 无力地瘫倒在地,孟乘渊双眼涣散地看着她。 见裴晚曦双手流着血,憋着眼泪,用布紧紧缠住他的胳膊试图止血,孟乘渊喉结滚了滚。 「晚??曦??」 他虚声唤她,泪水染溼整张脸。 孟乘渊张了张唇,口形很模糊,可裴晚曦读懂了他的话。 『让我,死了吧。』 裴晚曦恍惚了下。 男人的双目犹如黑洞,眼泪不断顺着脸颊滴到地板,与血液融合。 『我真的,好痛苦。』 『让我,死了吧,好不好?』 他拼命撕扯着喉咙,消瘦的面庞狰狞,每无声吐出一个字,裴晚曦都能嗅到来自他胸腔的血腥味。 她大脑嗡嗡作响,感觉世界正大片大片地崩塌,她却无力挽救,只能任凭他们被倒塌的高楼压死,血肉模糊。 「啊??」 绝望。 「晚曦??」 恍如溺死。 『让我死了,好不好?』 等不到救援般,窒息。 「孟、孟乘渊??」眼泪滑落,裴晚曦颤抖地抱住他,血与泪与他的混在一起。 红色水晶紧抵肌肤,磕在胸口,她感觉心脏疼得像因高压而炸开。 裴晚曦啜泣着,声音模糊不清,「我、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近乎无力地将男人扶在怀里,她抽了口气,「我求你了,你清醒点??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被裴晚曦紧紧抱着,孟乘渊意识愈发瀰散,无神地看着她哭泣。 突然,他瞳孔扩张,呼吸抖了两下。 第九章 活着的象徵(7) 孟乘渊直愣愣地看着女人,她溼漉漉的脸庞逐渐扭曲,长捲发从她身上蔓延至门口,上翘的嘴角沿着下顎开向两侧,黏稠的血液自她狭长的唇缝滴落。 杂乱的黑线纠结成团,塞进她鲜血淋漓的双眼。 「孟乘渊——」她唤他,血腥的笑容诡异至极。 「你以为我是谁?」 女人的声音清脆且冷,犹如毒蛇吐信。 「裴晚曦早在八年前,就不要你了。」 孟乘渊瞳孔震颤,身体无法克制地发抖。 「我只不过,是你的幻觉。」 她凑近他,张嘴,用尖刺的毒牙,狠狠咬住他的脖子,「你真可悲。」 「活着,有什么用?」 孟乘渊瞠目,呼吸急促,哭红的双眼几乎要流血。 看着女人诡譎的笑脸,他咬紧牙关,伸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呃!」裴晚曦闭上眼,伸手扣住孟乘渊的手,身体被他推得直接往后倒! 「叩」的一声,后脑勺重重撞击地面,她皱眉睁开眼,就见孟乘渊压在她身上,双腿困住她的身体,双手紧掐她的脖子。 他瞪着她,额角因极度气愤浮起青筋,口齿不清地吐着破碎的字:「你??是??」 「晚曦??在??哪?」 「咳、孟??」 她面色涨红,死命拍打他的手背,孟乘渊却仍死死瞪着她,手上的力度持续增加,像不置她于死地不罢休。 男人不断唸着她的名字,问她在哪,裴晚曦听着想哭,又因喉咙的沉重压迫,觉得眼前逐渐蒙上一片黑。 「晚、晚曦??在哪?」 仰视孟乘渊陷入幻觉的怒容,裴晚曦发白的唇瓣一张一闔,额角浮出青筋。 ——你必须送走孟乘渊,为了他、为了你,也为了你和他的孩子。 缺氧感充斥虹膜,眼泪随之溢出。 「对、对??」裴晚曦张唇,泪珠滑至下巴,顺势滴在男人颤抖的指缝。 「对不起。」 她说罢,抬起抓住碎玻璃的手,直接往孟乘渊上臂捅! 男人吃痛地低吼,松开她的脖子,而裴晚曦随即偏过身,狼狈地大声咳嗽。 握着碎片的手血流如注,裴晚曦匍匐着后退,见孟乘渊似乎回復些许意识,恍惚地愣在原地。 裴晚曦是相信孟乘渊不会伤害她,可她明白他不可控,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在网上学了能制服男人的方法。 趁孟乘渊还愣着,她努力站起身,上前迅速将他摁倒在地,膝盖随即压在他血痕满佈的后肩上。 「啊??啊??」 身下的男人挣扎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喉咙印着一圈红,裴晚曦绷紧下顎,从口袋拿出萤幕碎裂的手机。 「对不起,孟乘渊??但我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下牙咬得近乎流血,她点开拨号页面。 输入号码拨通,裴晚曦将沾满血污的萤幕贴至耳畔。 『您好,安山医院,请问需要什么帮忙吗?』 「我需要救护车,立刻。」 强忍崩溃的情绪,裴晚曦深吸口气,努力让语句保持清晰,「我男朋友??他现在因为毒癮戒断发作,状况非常不稳定,產生幻觉、情绪失控,还攻击了我。」 「啊??啊??」 「他非常危险??」忽视男人的哀嚎,裴晚曦掐紧手机,眼泪又流了下来。 「需要马上入院接受治疗。」 ? 当医生从病房出来时,裴晚曦坐在药癮戒治中心的等候椅上,身旁的崔秀妍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你要不要喝水?还是吃点东西?我有带饼乾。」 下眼瞼浮着青色,裴晚曦无神地看着双手的包扎,摇了摇头。 「请问是孟乘渊患者的家属吗?」 医生的声音传来,裴晚曦连忙站起,崔秀妍也跟着起身。 「我是。」裴晚曦看着女人,「我是他的女朋友。」 女人注视着她,眼神带有些许审视的意味。 她低头翻阅了下孟乘渊的病歷,再看向裴晚曦,表情凝重,「根据检查结果,孟乘渊患者确实有严重的药癮戒断症状,但除此之外,他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你可能需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裴晚曦心一沉,「更严重??的问题?」 医生轻叹口气,「据我们的初步评估,孟乘渊患者可能患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创伤后压力症候群?」裴晚曦微愣。 「对,英文简称你或许听过,叫ptsd,这是一种由于重大创伤事件所引起的心理障碍,一般分为三大类症状:过度警觉、逃避麻木、再度体验。」 「孟乘渊患者在八年前经歷过空难事件,他是当时整架飞机两百多人中唯一生还的乘客,我们认为这是他罹患这项疾病的主因。」 裴晚曦瞳孔震动,无声地张了张唇。 「而孟乘渊患者的主要症状是逃避麻木和再度体验这两类。」医生继续说,「前者是为了逃避与创伤相关的刺激,对外界事物漠不关心,情感上变得麻木。后者则是持续回忆或梦见创伤经歷,引发强烈的心理和生理痛苦,使患者感觉像是再次经歷创伤事件。」 「虽然逃避麻木让患者远离可能导致痛苦的刺激,但正因为没有正视和解决根本的创伤问题,无法消除对创伤的再度体验。而再度体验的闪回或侵入性回忆又会加重情感麻木,使患者更难应对痛苦,形成恶性循环,导致整体痛苦加剧。」 「而且??」医生皱眉,语带无奈,「孟乘渊患者经歷那次事故已经过去八年,这期间他都没有接受治疗,症状已经根深蒂固,成为长期的慢性问题。」 裴晚曦愕然看着医生,而女人沉默片晌,又叹了口气。 「他目前对自己的存活意念非常薄弱,有长期习惯性的自残行为,我们推断他在不自知的状态下,已经患有多年的重度忧鬱症。」 第九章 活着的象徵(8) 「晚曦!」 医生语落,双腿像被抽去筋骨,裴晚曦下盘一阵无力,要跌倒之际被崔秀妍扶住。 创伤后压力症候群?重度忧鬱症?已经患有多年? 整个人倚在崔秀妍身上,裴晚曦垂着头,眼泪一颗颗坠落在地,感觉心脏被绞碎,窒息感满涨。 见她无力回应,崔秀妍皱眉看向医生,「那他还能好起来吗?」 「因为孟乘渊患者多年来都未寻求帮助,加上现在还有药癮戒断症状,他的痊癒会比一般患者还要困难。」 「但这并不代表完全没有希望,我们有多种治疗方法可以帮助他,像是认知行为疗法、药物治疗,以及支持性的群体疗法。」 「我们会全力以赴,也希望家属能随时陪伴在侧,给予心理支持,帮助他早日康復。」 裴晚曦唇色灰白,泪流不止,崔秀妍忧心地看着她,「晚曦??」 裴晚曦恍若未闻,目光呆滞地望向长廊的病房区。 那里面一定很冷。 她挣脱崔秀妍的手,无意识地抬脚,想走进住院区—— 「警官,这里!」 忽然,医生朝敞开的电梯招了招手,裴晚曦被崔秀妍带着转过身,看见一名警察走上前来。 警察来到三人面前,瞥了眼裴晚曦,「是刚才通报案例的家属?」 「对,她是他的女朋友。」医生答道,看向裴晚曦,「这位家属你姓?」 「她姓裴。」崔秀妍替她回答,「上非下衣的裴。」 男人点了点头,朝裴晚曦露出警察证件,「裴小姐你好,我来自a城刑事警署。」 「我们刚才接到医院通报,你的男朋友涉及毒品使用,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处理这起刑事案件。」 看着男人手上的证件,裴晚曦大脑满是杂音,犹如被一团蜂虫侵占。 她唇瓣翕动,两行绝望的泪又流了下来。 ?? 接受警方的初步盘问后,回到家已是半夜三点。 白絮随着寒风灌入室内,裴晚曦打开灯,微弱的黄光亮起,狭小的空间却仍浸于黑暗中。 大脑昏沉,双眼因过度流泪而肿胀发疼,她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三天过去,客厅的血跡已乾枯,破裂的茶几和满地沾血的碎片却丝毫未动,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腥味。 她眨了眨眼,再用冰凉的手捏了捏脸,试图确认这不是梦境。 手顺着下巴滑下,磕到一颗坚硬的粒状物。 裴晚曦低头,持起脖子上的项鍊,目光定在水晶红色的光泽。 ——保持兴奋和期待的心情,去迎接神的赏赐吧。 「赏赐??」她唇瓣蠕动,嗓音细如蚊吶,转瞬消失在寂寥中。 「神的赏赐?」 「哈??」掐紧水晶,裴晚曦忍不住笑出声,眼泪随即滑落,「哈哈哈??」 她咬牙,使劲将项鍊从颈口扯断,狠狠砸在地上。 「咚!」 圆形的红色水晶坠地,往前滚,像神明伸出了手指—— 停在电视柜前。 裴晚曦愣住。 ——无论是祈求神,还是褻瀆神,都要在准确的时机。 脑中闪过一道苍老的声线,视线定在那颗红水晶,裴晚曦迟疑片刻,走向电视机。 她蹲下身,忆起之前多次打开这柜子的情景。初次找信物时,她仔细检查过一遍,却没发现异状。后来拿药箱时,她也只是随手开了又关,并未多加留意。 拉开抽屉,内部毫无异样,只放置杂物和药箱。 扫了眼脚边的水晶,裴晚曦蹙起眉,将东西一一拿出,瞧见抽屉底部有一角略微不平,像被什么东西卡住。 她手心冒汗,触上角落的细缝,指甲沿缝撬动,底端似乎有条能掀开的缝隙。 心跳迅速加快,裴晚曦揭开层板,发现这是个隐藏夹层,底部看似普通木板,实际上是巧妙设计的盖子。 她手伸进夹层,摸到一个木盒子。 盒子沉甸甸的,上头覆着一层灰,裴晚曦小心翼翼地取出,拂去灰尘,打开盒盖。 瞬间,她被眼前的画面震在原地。 盒中整齐摆放数十瓶玻璃瓶,每一瓶都闪耀着不同的光芒。 红的、橙的、黄的、绿的、蓝的、紫的??七彩繽纷的顏色交织在一起,恍若各别封存一场场鲜活的梦,又如富有生命力的、壮阔的美丽彩虹。 裴晚曦呼吸发抖,鸡皮疙瘩遍佈全身,心脏彷彿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 ——瓶中梦境彩万千,七彩无拘舞翩躚。 ——灵动生命自由展,时空点染天地间。 是一大盒指甲油。 第十章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1) 「晚曦的指甲有时候像樱桃,有时候像葡萄,有时候像橘子,像是永远活着的植物。」 「你是向生的,靠近你,我就觉得,我还活着。」 「牵着你是活着,抱着你是活着,吻着你是活着。」 「想着你,也是活着。」 少年沙哑的声线在脑中回响,心脏疯狂挣扎着,裴晚曦睁开双眼。 她呼吸急促,发现自己正坐在街边的咖啡桌前,四周是人来人往的外国人,凉风吹落熟成的枫叶,街道被暖色调的滤镜笼罩,一片愜意。 「醒了?」 裴晚曦看向声源,是一个高瘦的男人,肤色白皙,黑发映出光泽,戴着金框眼镜,深蓝色大衣在他身上英挺气质。 他朝一个身着红色洋裙的短发女人笑,搂住她的肩膀,自然带哑的沉声像精緻的磨砂,「走吧。」 裴晚曦愣了好久,诧异地睁大眼。 「??孟乘渊?」 两人之间彷彿隔了一道墙,孟乘渊没听见她的叫唤,让短发女人亲暱地挽住他的胳膊,便转过身。 他们亲密无间、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 裴晚曦赶紧起身,跟上去。 女人似乎很爱笑,每次都把孟乘渊逗得哈哈大笑,还一路走一路停,在周遭小贩买了好多食物,吃不下就塞到男人手里。 裴晚曦想看短发女人长什么样子,女人却总不回头,只望见孟乘渊不断偏头看她,宠溺的笑溢出眼底。 当夜幕降临,他们来到一座蒸汽鐘下,时间正好六点整,蒸汽鐘伴随着西敏寺鐘声,喷出十六次的蒸汽鸣笛。 孟乘渊搂住女人的腰,示意她看向他。 女人侧头,孟乘渊倾下身,在璀璨的华灯下、眾人充满祝福的注视下—— 两人毫无顾忌地,交织出一个甜蜜的吻。 裴晚曦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墙上的时鐘指向早上七点,光迷濛地照进室内。 眼角掛着泪珠,泪水染溼了沙发靠手,裴晚曦看向角落放置在毯子上的木盒。 她起身,将毯子紧紧捂实木盒,洗漱完本想直接换衣出门,但感到胃部酸液翻搅的不适感,又赶紧去厨房随意弄点早餐。 手撑在流理台,裴晚曦咬着因冷藏过久而乾硬的吐司,回想刚才做的梦——在异国的孟乘渊、那个短发女人,以及他们光明正大的吻。 眼泪漫出,裴晚曦咀嚼完麵包,嚥下喉咙。 她抚上肚皮,双眼因睡眠不足有些空洞,却不影响其坚定。 无论那个梦代表什么——她都必须守护好孟乘渊,还有这个孩子。 来到安山医院药癮戒治中心,还未到十点的会客时间,裴晚曦做好访客登记就坐到等候椅上,和这两週来一样。 她低头看着手机里的银行馀额。 一个月前,她将裴华信从她十八岁开立的户头中,以每月十万转入的一千五百六十万全数转回给裴华信后,剩下两百一十一万。 这些是她从小存下的奖学金、薪水,以及二十岁开始投资累积的所得。 其中一百八十万,是她计画用来开美甲店的资金。 孟乘渊住院一个月的医药费要二十六万,两个月要五十二万,三个月要七十八万,四个月要一百零四万?? 还要再扣除生活费和其他杂费?? 裴晚曦紧盯手机,太阳穴愈发抽疼,终于忍不住闭上眼。 无所谓。 孟乘渊安然无恙,才是最重要的。 看了眼桌布的插图,裴晚曦收起手机,同时,斜左方的电梯敞开,一个男人走出。 见方泰锡往柜檯和病房走廊张望,随后注意到她,朝她走来,裴晚曦连忙起身。 「方泰锡?」看向他的眼中映着感激,裴晚曦问:「你来看孟乘渊吗?」 方泰锡没回答,瞥了眼病房走廊,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怎么样了?」 「目前有稳定一些,但还在慢慢恢復,医生说他——」 「他是两週前送来的?」方泰锡打断她,「你送的?」 裴晚曦一愣,「??对。」 「警察找来了吗?有问他话了吗?」方泰锡追问,再度打望四周一圈,皱起眉,压低声线,「他有没有提到哪些人?」 「黑市那些傢伙?我们老大?」 仰头直视男人审视怀疑的双眼,裴晚曦彻底怔住。 犹如一盆冰块水从头顶浇下,凉意蔓延至全身,她掐紧手心,难以置信地问:「你是在担心孟乘渊拖你们下水吗?」 「孟乘渊不是你的朋友吗?」 上午的医院很冷清,尤其是药癮戒治科这层楼,听到动静,柜檯的医护人员看了眼他们,而方泰锡一愣,似乎没预料到她的反问。 见男人面露无措,裴晚曦抿紧下唇,心中腾起怒火。 「你之前救了孟乘渊,我很感激你,想着他身边至少还有你这位朋友,但原来你们老大对你来说,比朋友还重要啊。」 「告诉你们老大,叫他不用担心,孟乘渊善良得很,就算是因为你们老大才变成这样——也绝对不会报復你们,让你们受牵连。」刻意加重后面几句的语气,裴晚曦嘲讽一笑,「再说了,他因为你们老大现在都不能说话了,又怎么可能会把你们拖下水呢?」 「c102的家属可以探视了。」 医护人员的声音从旁传来,裴晚曦冷冷扫了眼方泰锡,「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我??」 她说完,转身走入病房走廊。方泰锡站在原地,皱眉注视着她,焦躁地长舒口气,扭头离开了。 来到病房门前,裴晚曦把包连带手机放进置物柜,脱下鞋,配合护工用金属探测器检查全身后,跟着护工进入病房,就看见一个背对着房门的男人。 孟乘渊穿着白色的束腹衣,黑发有些凌乱,坐在床沿看着窗户,一动不动。 这两週只要一开门,虽然要迟几秒,但孟乘渊都会转过头确定来人是不是她,不知为何,他这次竟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反应。 护工上前替孟乘渊拆下束腹衣,便出门站在外头,透过门上的观察窗看着他们。 孟乘渊仍未扭头,防爆玻璃窗倒映着男人阴沉的表情,裴晚曦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探了探头,在铺满软垫的地板上踏了一步,「孟乘渊?」 第十章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2) 耳朵耸动了下,孟乘渊转头看来。 看到是她,男人皱起眉,眼睛瞬间红了。 裴晚曦没看清,正要走近他,孟乘渊却先一步来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后背的大掌收紧,男人的脸颊不断在颈窝蹭,病服带有的消毒水味都染到她身上,裴晚曦觉得痒,忍不住笑,「你干嘛?我不是昨天才来吗??」 孟乘渊抬起头,揪着眉,溼红的眸中是她的倒影。 裴晚曦用手顺了顺他的背,男人朝她抬起下巴,再努了努嘴。 她无奈一叹,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吻了口。 一吻落下,裴晚曦松开他想让他坐,孟乘渊却还抓着她的袖口,眸子溼漉漉的,似乎还未饜足。 明明昨天她来,他还没那么兴奋的,今天怎么一直讨要? 就好像,是最后一次见面一样。 脑海闪过这个想法,裴晚曦一愣,赶紧洗去这荒谬的念头。 「你先等??」她正想说他,馀光却落在病床的餐板上,上头放着早上七点送来的早餐,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跡。 裴晚曦笑容微僵,直到手指又被男人扣了扣,她才看回他,努力扬起微笑,「那这样,你把早餐吃完,我再亲你,好不好?」 孟乘渊闻言,看向餐盘,再看回裴晚曦。 双手依然紧扣她的,他盯着她许久,乖乖点了点头。 孟乘渊牵着她走回病床,裴晚曦坐到床沿,看着床上的男人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拿着汤匙挖起粥送进嘴里。 盯着他进食的侧顏,裴晚曦忍俊不禁。 会客时间只有一小时,裴晚曦今天没申请晚上的探视,见时鐘走到十点四十分,她来不及等孟乘渊吃完,就开口:「孟乘渊。」 刚好吞下一口粥,孟乘渊放下汤匙,看向她。 裴晚曦笑瞇瞇地看着他,中指和食指併拢贴在唇上,「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我啊,把我的手机桌布换成我们两个人的插图了。」她笑道,同时比起手语,「是我们当年一起去餐厅吃饭拍的照片,你记得吗?」 「我穿红色裙子,披着你的蓝色大衣,你转头过来亲我脸颊的那张,记得吗?」 孟乘渊视线随着她的手移动,神情有些呆滞,眼底却顿时漫起雾气。 裴晚曦记得孟乘渊第一次看她比手语时瞬间哭了,她知道他感动,但没想到他看了那么多次还能泛泪,甚至是在服用药物后变得有些迟钝的状态下。 「虽然我没有画得很好,但画得很用心喔,感觉我都能当画家了!」她继续说,双手不停比划,「孟乘渊,你要好好接受治疗、好好吃饭,我会等你。」 「你不在的时候,我就会看着我们的画想你。」 她朝他笑,眸子闪烁着星星,黑眼圈被光芒掩藏,「我已经选好温哥华的公寓了,就像我们以前说好的那样。」 「只要等你出来,我们就一起去那里生活。」脑中全是医药费和警方的盘问,裴晚曦却笑得真诚,像个毫无烦恼的小孩。 「你一出院,我们就走。」 她说完,手落下,整间病房陷入寂静。 墙角的监视器死死定在两人身上,空间中只有时鐘细微的滴答声,孟乘渊没有回应她。 他看着裴晚曦,双眼愈发通红。 直到一颗眼泪坠落,孟乘渊颤抖地抬手,向她比起手语。 『美甲店呢?』 裴晚曦笑容一僵,而孟乘渊啟唇唤她:「晚曦??」 『你现在,为什么不涂指甲油了?』 裴晚曦愣了愣,低头看向指尖。要不是孟乘渊提及,她根本没注意到她的指甲早褪去艳红的色泽,光秃秃的,也因久未认真修剪,月牙痕已有些长了。 她错愕地看回孟乘渊时,男人已泪流满面,消瘦的身躯颤慄,彷彿轻触即碎。 『是因为钱,对不对?』 孟乘渊看着她啜泣,伸出食指指向自己,『是因为我,对不对?』 裴晚曦心一抽,慌乱地握住他的手,「不、不是的,孟乘渊,不是的——」 孟乘渊却挣脱她了。 裴晚曦怔住,手悬在空中。 男人低下头,额发盖过双眼,表情一片晦暗。 ——孟乘渊患者无法说话这点,比一般药癮和忧鬱症患者还要艰难,因为他不能用言语表达情绪,容易出现自我封闭的倾向。 ——这点需要家属多加陪伴,鼓励他多与他人交流,即使是用手势或其他非语言方式。 脑海浮现医生说的话,见孟乘渊低头不愿看她,裴晚曦有些着急起来,攥住他的衣角,「孟乘渊,你听我说,真的不是因为你,我没涂指甲油是因为——」 「我怀孕了」这四个字尚未吐出,孟乘渊忽然看向她。 病房里的沉默如一层厚重的云,压在他们身上。 男人睫毛掛着泪珠,泛白的唇瓣啟闔,朝她比起手语:『我今天听到他们说的话了,我住院,不会很快出院,要花很多钱。』 「晚曦??」孟乘渊唤她,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回盪,吸收雨水,沉重得像灌了铅。 裴晚曦听得心口发酸,呼吸都艰难。 『不要把开美甲店的钱用在我身上,那是你的梦想。』 『爱情,不是为对方放弃什么,而是做些什么。』 『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不要再为了我放弃你的梦想。』 读着他的手语,泪水在眼眶打转,裴晚曦气息颤抖,「孟、孟乘渊??」 男人却还未比划完,眼泪随动作掉在棉被上,晕出一圈圈水渍。 『这样你不会快乐的,我不要你变得和我一样。你要活着,你该活着。』 「晚曦??」孟乘渊再度唤她的名,接着,他右手掌心向前推,再用食指向自己的胸口,含泪看着她。 『离开我吧。』 第十章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3) 整个病房死寂无声。 看着男人溼红的双眼,裴晚曦皱眉拼命憋着,却还是忍不住大哭。 眼泪一串串滑落,染溼病床,她哭得胸腔都颤抖,也没管会不会弄疼他,手握成拳就往孟乘渊的胸口捶,「你想得美!」 见孟乘渊没反应,裴晚曦发洩般,又揍了他一下。 「我已经怀孕了!」 她哭着拔高声线,脸皱成一团,「要是你想让我离开你,就代表你是个不负责任的臭渣男!」 「我直接说白了,当年和你在一起,我就下定决心要养你了,现在还会怕吃苦吗?就算没钱开美甲店,以后赚了钱再开就好了,我又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女人!」 「倒是你,居然要我离开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裴晚曦抽了两下鼻涕,再度对孟乘渊挥拳,「气死我了!你这个大坏蛋!」 「我都为你逃婚了,这辈子除了你,还有哪个男人敢娶我啊??」愈说愈委屈,她咬了咬牙,「孟乘渊我告诉你,我这一生都不会放过你,死了也不会,你做梦吧!」 朝孟乘渊骂了一串,裴晚曦低头紧咬牙关,强压溃堤的情绪,却泪流不止,连男人震惊的神色都没发觉。 从裴晚曦刚开口就被震呆了,孟乘渊愣愣地看着她,唇瓣啟闔,「晚、晚??」 连她的名字都拼不出来,他颤颤巍巍地伸手,覆上裴晚曦的胳膊。 裴晚曦抽泣着抬头,就见孟乘渊比起手语,嘴里还无声地问:『你说什么?』 『你说你怀??怀什么?』 瞧他一脸呆,裴晚曦皱眉许久,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我说,我怀孕了。」 「已经一个月了。」 「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才没多久,连超音波也没能拍。」 「孟乘渊,你要当爸爸了。」裴晚曦灿烂一笑,眼底的泪光闪烁,「等你出院,我们就可以一起迎接我们的孩子,去温哥华生活了。」 见孟乘渊仍傻着,裴晚曦抚了抚他的手,另一手伸去摸他的脸,嗓音沙哑却温柔,「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接受治疗,赶快出来,好不好?」 孟乘渊呆呆地看着她,眸子发红,氤氳升腾,而后掉下一滴泪,又一滴?? 他反手握住裴晚曦的手,五指渐渐绕紧她的。 直到长针指到十点五十五分,孟乘渊伸手,在护工的视线和监视器下,将裴晚曦揽进怀里。 两人埋进彼此的颈窝,互相紧抱,用尽全力感受彼此的轮廓,彷彿要刻入骨血。 眼泪再度落下时,孟乘渊将唇贴上她的耳畔,裴晚曦感受到他回应的形状—— 『好。』 此时,无声胜有声。 十一点整,裴晚曦被护工请出病房。 直到进入电梯,从镜中看见泪水淋漓的自己,她才擦去脸上的泪痕。 「裴晚曦?」 到达一楼,裴晚曦刚走出电梯,后头传来一道男声。 她回头看去,是薛景屹。 该怎么说,裴晚曦突然意识到有个医生前男友的坏处。 自她对薛景屹撂下狠话的那天后,这已是她第三次在医院偶遇他,而他似乎没有与她达成互相装作陌生人的共识。 裴晚曦仔细看了看薛景屹,发现他换了发型,原先的逗号瀏海剪成短碎发,整个人从气质型男转到俐落熟男的调性去了。 两人站在落地窗边聊了会儿,裴晚曦也不知话题是怎么带到孟乘渊身上的。 「我不是药癮戒治和精神科专业,但以他目前的情况来推论,最快至少也还要三个月吧。」 「等他的症状稳定下来,也有自我控制病情的能力,应该就可以出院了。」看了看裴晚曦苍白的脸色,薛景屹皱起眉,「你有吃早餐吗?」 「主要是你,孟乘渊现在已经接受专业治疗,你可没人照顾,记得注意身体,不要也垮了,你肚子里现在可是有第二个生命。」 「你容易低血糖,别忘了。」男人说完,从白大褂口袋拿出一颗糖果,递给她。 裴晚曦反射性接过,低头看,阳光透过窗扉洒在手上的糖,包装纸反射出闪亮的光泽。 是维他命c软糖,葡萄味的。 她呆滞片刻,看回薛景屹,认为从前男友口中听到这些叮嘱实在荒谬,也觉得他释然得诡异,「喂,薛景屹,我发现你好像??真不在意我逃婚的恶劣行为,甚至还怀了孕?」 薛景屹一顿,自然地笑了,「在意?」 「六年前的我也许会在意,但出国后见了更多世面,觉得不也就那样吗?这世界永远是变幻莫测的,我要怪你,也只是不放过我自己。」 见裴晚曦仍一脸怀疑,薛景屹叹了口气,「好吧,说实话,在还没听到你怀孕的消息前,我确实是放不下,但听到后,反而马上就死心了。」 「裴晚曦,这些年瞧你温温软软的,没想到是把温柔刀啊,比谁都狠心。」 他调侃笑道,随后看了看她与他刻意隔出的一段距离,挑起眉,「还有,你也不用对我那么警戒吧?就算我再怎么花,也不会对孕妇起色心的,好吗?」 裴晚曦看着他,男人的下眼瞼虽仍有些黑眼圈,但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双眼也清澈不少,甚至隐隐带光。 她尷尬地抿了抿唇,低头撕开糖果包装。 「你和你的前女友们到现在都还有联络?还会请她们吃糖?」她把软糖塞进嘴里。 「当然没有。」薛景屹失笑,「过了那么多年,她们早都当人妻了。」 突然又想起他们牵扯的这七年,裴晚曦回避了他的视线,将嚼碎的糖嚥下喉咙。 虽然薛景屹已释然,但这不代表她可以把自己的错误视为理所当然,尤其是在尚未承担恶果的情况下。 可她明白,此刻的她也无力承担。 「那看来我以后也不能吃你的糖了。」裴晚曦仓促一笑,「谢谢你的糖,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说完,逃避般转身就欲离开,薛景屹却叫住她,「裴晚曦。」 裴晚曦回头,薛景屹站在落地窗边,阳光将他的脸庞照得和煦。 他弯起唇,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令人感到安定,「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和我说。」 「不是客套,我是真心的。」 薛景屹没有多做解释,但裴晚曦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他不是出于怜悯,而是真诚希望她过得好。 心一酸,她向他点了点头,但因羞愧无法看他,「??谢谢你,薛景屹。」 「叮铃铃——」 刚告别薛景屹,裴晚曦的手机响了。 看着那串陌生号码,她踌躇几许,接起电话,「喂?」 『见一面吧。』 听到这熟悉的女声,裴晚曦一愣,诧异地睁大眼,「??妈?」 对她的惊讶不以为意,裴华信继续说:『我不会对你怎样的,毕竟你现在有孕在身。我在安山医院对面的咖啡厅,你过来吧。』 视线穿过医院门口望向远处的咖啡厅,裴晚曦瞳孔震颤。 十分鐘后,裴晚曦在咖啡厅落座,对面是已经喝完半杯咖啡的裴华信。 妇人身着米色羊绒大衣,内搭绣有花纹的丝绸衬衫和西装长裤,手腕戴着金錶,耳垂掛着珍珠耳环,满身高贵气质——与简约朴素的咖啡厅,以及简单穿着黑色风衣的裴晚曦,形成巨大的反差。 见裴晚曦盯着面前的义式浓缩,却不动手,裴华信挑眉,「喝吧,我还没心思歹毒到会给孕妇下药。」 裴晚曦犹豫片刻,端起那杯还热腾的咖啡。 其实喝义式浓缩是裴晚曦考上博士班后的习惯,自从逃婚她就再没喝了,现在觉得有些苦,却也怀念。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见裴晚曦放下咖啡后一直看着她,像在寻思着什么,裴华信冷笑道:「你怀孕的事是我自己查来的,不关崔秀妍的事,她口风紧得很。」 她说完,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推到裴晚曦面前。 第十章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4) 「这是什么?」裴晚曦皱眉看着那张卡。 「两千万,你转回给我的钱,我去了零头。」裴华信回答,端起咖啡抿了口,姿态优雅,「其中一千万给孟乘渊,让他付医药费,也当作出院后的生活费。至于另一千万,你拿去堕胎和养身体,再拿去开店吧。」 「就你之前说的那什么,美甲店,要是钱不够,我再转给你。」 裴华信轻描淡写地说,放下咖啡杯,看向呆住的裴晚曦。 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眼中掠过嘲讽,裴华信嗤笑一声,「你不做老师,我随你,反正都到这地步了,我还能怎样?」 「怀了个毒虫的种,还想当老师,才是真丢脸。」 面对妇人藐视的目光,裴晚曦身体无法自控地发颤,心脏像被人狠狠蹂躪,喉咙滞涩,几乎要无法呼吸。 撇除对孟乘渊的议论,裴华信若依然不支持她开店,她或许会好受些。 这种表面上的支持,比起轻蔑她的理想,更像是对她理想的一脚践踏。 裴晚曦掐紧掌心,声音颤慄,「??我不会收的。」 「我也不会用你的钱开店,就算以后我不能靠自己开成,也无所谓了。」 「如果接下来你还要劝我离开他,那不用再浪费时间,我先走了。」 她说完,拿包起身欲离开,却才踏出一步,裴华信就叫住她:「裴晚曦。」 裴晚曦一顿,低头只见裴华信直视她,眼底的警告冷冽,「你要是把这孩子生下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想让你的孩子有个毒虫当爸爸吗?还是个走私贩毒的?你希望他像孟乘渊一样,过着一个不见光的人生吗?」 裴华信冷嗤,「真是可笑,你以为你爱他、他爱你,就是美好结局了?」 「你以为在拍电视剧吗?后头的现实问题全都不用管了?为了他和他的孩子,你就甘心住在那间破烂的小公寓里,像老鼠一样度过一生吗?」 遭受女人劈头盖脸的质问,浑身血液气愤地逆流,裴晚曦指甲深深扎进肉里,觉得自己无法再听下去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 见她转身离开,裴华信猛地站起,「裴晚——嘶!」 身后突然传来妇女吃痛的声音,裴晚曦顿住,回头就见裴华信坐了回去,拱着身,面色痛苦。 裴晚曦呆佇在原地,瞳孔诧异地瑟缩。 「??妈?」看着裴华信,她踌躇地往前迈了一步。 可同时,脑海却浮现当年私奔时,女人装病叫她回去的情景。 裴晚曦皱起眉,果断地扭头,离开咖啡厅。 一路上她走得急,脸颊被寒风吹得麻木。 裴华信话说得难听,但并非全无道理。虽然孟乘渊的医药费和生活费她目前还能应付,但未来孩子的开支,她得想办法才行。 还要面对孟乘渊可能被警方认定有罪的事?? 首先,先从金钱方面入手,一步步来吧。 裴晚曦蹙眉想,攥紧包带,加快步伐—— 「走那么快,是赶着去死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之际,右脚突然被什么绊到,裴晚曦瞪大双眼,整个人往地上摔去,双膝跪地。 「啪!」 下一秒,刺耳的物体砸毁声响起。她双手撑在地面,抬起头,看到眼前碎裂成片的中型花盆,泥土飞溅四散,一同掉落的浇花器已滚到马路边。 「天啊!」 裴晚曦被吓得僵在原地,同时,一道遥远的惊呼从高处传来。她呆呆地抬头看去,约莫七楼的住家窗户前,一个女人手摀着嘴,惊慌地望着距离碎花盆不到一公尺的她。 「你、你还好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很对不起!」 女人的喊声在风中回响,街区四周的路人纷纷侧目。裴晚曦跪在地上,直到手颤抖地覆上肚子,才彻底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呼吸急促,身体无法克制地打颤,直到脚前的木棍被收回,才顺着转头看去。 身前的红布依然摆放着各样水晶饰品,邹钱姑一脸淡定地坐在地上,将木棍压回红布边缘,以免被风吹掀。 「怎么样,裴晚曦?」 她低眸捋平红布,语气慢悠悠,「我救了你和你的孩子一命,你还会怨我吗?」 「但即便你怨我,也没有用。人的命数,生死祸福,都是神的赏赐,就算你无福消受,也只能忍着,拒不得。」 邹钱姑说完,看向仍狼狈跪在地上的裴晚曦,灿烂的笑容颇具讽刺,是嘲笑输家的得意。 「所以如何?」她挑眉,「神的赏赐,你喜欢吗?」 第十章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5) 想起一个月前两人的交集、自己胜券在握的姿态,裴晚曦抿紧下唇,撑着地面站起身,由上而下睨着邹钱姑,面无表情。 瞧她一脸阴沉,视线落到她空荡的脖子上,邹钱姑哂笑道:「呦,看来你聪明了点,听懂我说的话,掌握了祈求神和褻瀆神的时机啊。」 闻她所言,裴晚曦瞥了眼一旁的满地碎片,终究叹了口气,蹲下身,双手抱住膝盖,「是,您说得对,我想得太容易了。」 盯着她认输般的倦容,邹钱姑笑了笑,「裴晚曦,听过德国哲学家尼采说的一句话吗?」 「希望其实是最糟糕的邪恶,因为它延长了人类的痛苦。」 「有时,希望之火若早些熄灭,痛苦的折磨反而会缩短。」邹钱姑直视裴晚曦,「你认为呢?」 看着她眼底的笑意,裴晚曦紧了紧膝盖,低下眸,思忖片晌,「我不予置评。」 「可人生在世,若不怀抱希望活着,那还算是活着吗?」她反问,看回邹钱姑,发现老者一直看着她。 「与其在无望中苟活,我寧愿抱着希望面临苦难。」她声音坚定,「毕竟,这样才是人生啊。」 凝视她眼中连疲倦也无法遮掩的坚毅,邹钱姑沉默片刻,轻叹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 「裴晚曦,神不会放任人们永远深陷炼狱。只要拥有强烈到足以撼动祂的求生意志,神即便自私,也会因动容朝他伸出手,就像孟乘渊当年那样。」 「神一直在看着你们,你和孟乘渊从来不孤单。」 她目光如炬,嗓音沙哑却充满力量,「所以不要放弃,撑过这三个月,会迎来黎明的。」 「??三个月?」想起薛景屹在医院说的话,裴晚曦睁大眼,「孟乘渊三个月后就能出院了吗?」 邹钱姑并未回答,勾唇一笑,滚动手上的水晶串珠,「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缠裹。」 「虽然最终的结局是意料之外,但一切都是神设计好的剧本,或者说,是你们自己设计好的。」 「人类啊,常在不知不觉中,就为自己的命运佈下许多局。神在天上看着,有时降下的赏赐,其实不过是顺应人的这些佈局罢了。」 「所以古人常言,做人要谨言慎行,不要说出会让自己后悔的话、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行为。」 「我老早就叫你不要褻瀆神,裴晚曦,你后悔了吗?」 二月底的a城降雪渐歇,但风仍裹着刺骨的寒,一阵阵打在身上,鑽过衣缝,在骨肉间结成一座座冰山。 看着邹钱姑调侃的神情,裴晚曦沉默很久,最终扬起泛白的唇,笑容释然。 「如果说出会让自己后悔的话、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行为,那么在未来勇于承担后果就好了。」 裴晚曦直视她说,眸子闪烁着泪光,如繁星璀璨,「我不害怕。」 看清她眼底的决绝,邹钱姑笑意微僵。 「孟乘渊在二十五岁会死,是神早就设计好的剧本。」邹钱姑冷声道,语气竟掺杂一丝紧张,还是怜悯?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此刻,这位年轻女子眼底的执念太过动人,连神都快为她心碎。 「裴晚曦,你改不了。」 「是,在这个时空,我改不了。」 「但就像您一开始说过的??」裴晚曦双目空灵,在老者禁不住荒唐放声大笑之际,语气沉着且坚决地说—— 「在另一个时空,我改得了。」 ? 今日是週五,裴晚曦起了个大早。 她站在客厅,看着满是红色标记的三月月历。 多亏崔秀妍的引荐,她正值高一的姪女最近有补习的打算,但不知自己是否合适,于是请父亲帮她找一位短期数学家教——裴晚曦自然成为了最合适的人选。 由于是即刻上工,二月尾起的两次补课后裴晚曦迅速忙碌起来,短期内每週二和週四无法去医院见孟乘渊,其馀时间还得加紧整理教材,毕竟她已经很久没碰高中数学了。 今天是三月七号,下週要去拍第一次超音波,下下週要缴孟乘渊这个月的住院费,再下週要替学生加强复习段考内容,还有——今天警察要来对孟乘渊进行案件盘问。 裴晚曦掀开两张月历,视线落在五月底的红色标注。 ——不要放弃,撑过这三个月,会迎来黎明的。 根据邹钱姑的话,以当时的时间为准,三个月后是五月底。 「三个月??」裴晚曦低喃,低头抚上尚未隆起的肚皮,闭上眼,感受那深层的心跳。 裴晚曦,你可以的。 深吸口气,她睁开眼,到卧室换了身衣服便出门。 来到安山医院药癮戒治科,裴晚曦刚出电梯,就看见一位坐在等候椅的女警察。 她一愣,走上前去,「您好?」 女警官站起身,朝她扬起朝气十足的笑容,「您好,请问您是孟乘渊患者的家属吗?」 「是的。」裴晚曦拘谨地笑了笑,「您是来问他问题的吧?我先去帮您问他现在的状态。」 「啊,好,麻烦您了!」女人的笑顏活泼,看起来比她年轻些。 裴晚曦看了看她,本想直接转身去柜檯,却忍不住疑惑地问:「不过,今天怎么是您来?我记得之前都是一位男警官来的。」 「喔,那是我长官。」女警察笑答,「他去忙加害者的调查和起诉了,所以派我来询问孟乘渊患者的受害经过。」 「什么?」裴晚曦愣住,「受害?」 第十章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6) 「恭喜,裴小姐。」 「根据检查结果显示,孟乘渊患者在接受治疗后病情确实有好转。如果能保持现在的稳定状态,我们计划在五月底安排他出院。」 「你作为孟乘渊患者的家属,在治疗过程中给予他很大的支持和陪伴,你怀孕的消息也成为他强大的生存信念。」 「这段时间谢谢你,也辛苦你了。」 四月底的夜,微雨过后,清凉间适。 怀胎满三个月,裴晚曦的肚子逐渐显怀。 接到孟乘渊即将出院的消息后,崔秀妍带着她老公前来探望,顺道庆祝裴晚曦推迟已久的怀孕喜事。 「晚曦,真的太好了,这段时间你和他都辛苦了。」 「等孟乘渊出院,你们就能自在地过日子了。」 坐在药癮戒治科的等候椅上,裴晚曦听着身旁崔秀妍的话,不由得想起三月初的那一天。 那日,女警察询问完孟乘渊的受害经过后,晚上方泰锡来了医院。 早上女警察问了很多问题,裴晚曦注意到孟乘渊后来有些紧张,她担心他害怕,于是向孟乘渊的主治医生申请了当晚的陪护许可。医生爽快地应允了,毕竟医生和护理师们一致认为她的陪护对孟乘渊的痊癒有极大帮助。这两个半月来,她也陪他睡了好多晚。 「那个,喂——」 正当她装完水准备走回病房时,柜檯外的等候区传来一道彆扭的男声。 裴晚曦扭头看去,就见方泰锡皱眉看着她,脸上掛着几道瘀青和伤痕,手上提着个黑色袋子。 ——有人向我们匿名举报孟乘渊遭人强行施打海洛因的事情,并且提供了加害者信息和监视器录像证据。 ——孟乘渊已经被判定为受害者身份,我今天来询问他是为了确认他的受害经过,这样我们可以更顺利地进行对加害者的调查和起诉。 ——也就是说,孟乘渊患者已经不是涉案嫌疑人,他是无罪的,我们也会对他提供必要的支持和保护措施。 脑海翻涌起上午女警的话,一整天的怀疑终于落地,裴晚曦走近方泰锡。 见裴晚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方泰锡窘迫地抿了抿唇,「告诉孟乘渊,老大说他对不起他,没好好照顾他。」 「海洛因那事他本来就没错,至于柴豪那条命,老大会处理好的。」他说完,将袋子递给裴晚曦。 裴晚曦接过,袋子很沉。她打开看,里头是一叠叠捆好的纸钞。 她一愣,诧异地看向方泰锡。 男人神情复杂,抬手抓了抓头,「这两百万是老大给他的,就当是谢谢他这些年来的贡献了。」 「出院后,好好过生活吧。」 寂静的药癮戒治科,裴晚曦双手提着装满数叠钞票的袋子,呆呆地看着眼前满脸瘀痕的男人。 直到忆起邹钱姑二月底说的话,她鼻子一酸,忍不住倒抽口气。 一颗滚落的泪珠像导火线,裴晚曦胸腔颤抖起来,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见她如此,方泰锡无措地睁大眼,「你??」 「谢谢??」将袋子紧抱在胸口,裴晚曦哽声说,眉头紧锁,「这句谢谢,是指这两百万??或许你们老大只是想给个封口费,不让自己受牵连,但我们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至于其他的,本来就是你们该做的。」 思绪自回忆抽离,裴晚曦看向崔秀妍,莞尔一笑,「是啊,真是太好了。」 「c102的家属可以探视了。」 医护人员的声音传来,裴晚曦端起准备好的蛋糕,与崔秀妍和她老公一起走向病房。 四人东聊西聊了一个小时,寂静的病房被欢笑声填满,病床上的男人因羞涩脸颊时不时泛起红晕。 整场庆祝下来,除去吃蛋糕的时间,裴晚曦一手时不时抚着微微拢起的肚皮,另一手便握着孟乘渊牵着她的手。 两人的双手紧扣,从始至终,谁都没有放开。 几次当男人捏了捏她的手心,裴晚曦看向孟乘渊,就见他用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她,溢着情意。 她朝他笑,于是他也笑了。 ?? 「我怎能把你比作夏天?」 「你不仅比它可爱,还比它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摧残,夏日的期限如此短暂。」 「有时天上的巨眼过于炽热,而它的金色面容又常被遮蔽。」 「每一种美终会随着时间而衰退,陨落于意外或自然的轮回。」 「但你永恆的夏天不会褪色,也不会失去你所拥有的美丽。」 「死神无法夸口你在祂的阴影里漂泊,因为你活在这些永恆的诗句中。」 「只要人们一息尚存,眼睛能够看见——」 「此诗就会不朽,你的生命就会存在。」 裴晚曦读完,看了眼标题上的「十八」标记,闔上书,在书名《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上抚了抚,然后看向病床上正专注看着她的男人。 她弯起唇,伸手揉了揉孟乘渊的头发,见他笑了,也忍不住笑了开来,「好啦,你想让我唸的诗唸完了,睡觉吧。」 送崔秀妍和她老公离开医院后,裴晚曦今晚住了下来。 她没用陪客床,躺到孟乘渊的病床上。在男人为她盖上被子时往他怀里蹭了蹭,再被他揽住后背,两人紧紧相依。 医院的夜晚很静,月光洒在床尾,墙角的监视器沉默注视着二人。 裴晚曦闭着眼,手覆在孟乘渊的左胸口,感受他平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传入手心。 她弯了弯唇,手往前滑,抱住他的身体,再往他颈窝埋了埋。 脑海在瞬间,播放起当年孟乘渊为她唱的——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晚曦。」 忽然,孟乘渊的叫唤按了歌声的停止键。 裴晚曦没睁眼,松开抱着他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孟乘渊伸手而去,在她的掌心落字。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 『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噗呲??」像听见什么笑话般笑了,裴晚曦又往他身上蹭,「你不在?你都要出院了,不在什么不在?」 『我问认真的。』 带茧的指腹继续在掌心游移,裴晚曦觉得痒,唇角又不禁上扬。 「你不在?」 「嗯??」她想着,脑海浮现那个梦——异国的秋日午后,在枫叶飘落的街道上,穿着深蓝色大衣、戴着金框眼镜的孟乘渊,和那个爱吃爱笑、逗得他哈哈大笑的短发女人。 孟乘渊敛眸,病房里暗,裴晚曦又埋在他肩窝,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直到再度感受到他的心跳从肌肤导入指骨,裴晚曦笑了,嗓音甜甜的。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 无论你身在何处,容貌改变与否。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 即使你身旁的人,已经不再是我。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 「这样,你就不会不在啦——」 一颗泪珠滑出眼角,裴晚曦一个劲地往他怀里蹭,撒娇的尾音拉得长长的。 「一生都会在我的身边了。」 第十章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7) 五月底,暖阳斜照,微风轻拂,初夏的生机弥漫在空气中,清新得令人心醉。 拉开窗帘的公寓里,盈满一室日光。 一手托着明显变大的肚子,一手掀开标记各色的月历,裴晚曦皱眉沉思着。 自从确定孟乘渊五月底能出院,她便忙着处理出国的事。幸好温哥华的博班友人帮她拿到一份远距工作的数据分析师机会,让她能在生產前后更灵活地上班。两週前,她的线上面试也顺利通过,和公司谈好七月入职。 至于加拿大的移民签证,她早已重新申请,上週也申请了她和孟乘渊的警察刑事纪录证明。 现在所需证明已齐备,等孟乘渊出院,她再带他去重新申请签证并确认其馀必要手续,一切便安排妥当。 身后是大大小小装箱的行李,裴晚曦撑着发酸的腰,坐到椅子上。 她看着中央被纸箱围绕、裹着层层胶带并放进透明真空袋的木盒子。 整理完所有行李都没问题,唯一让她苦恼的只有那盒指甲油。 比起随身托运,以独立包裹先寄到加拿大更保险也能避开运送限制。温哥华公寓的房东是她朋友的亲戚,也不怕没人代为签收??可她就担心有个万一。 裴晚曦叹了口气,看向时鐘,快两点了。 今天是孟乘渊出院的日子,时间是下午两点。 先把孟乘渊接回来再想吧。 她撑腰站了起来,正要去卧室换衣服,手机响了。 裴晚曦拿起手机,来电人显示裴华信的秘书。 她迟疑了下,接起电话,「喂?」 『小姐,能不能麻烦您来一下d市的岩谷医院!我刚才叫了救护车,现在??」 「怎么了?」那头急促的女声混着杂音,裴晚曦皱眉,「为什么要去医院?」 『裴总刚才昏倒了!刚和客户吃完饭就昏倒了!』 『小姐,我知道您最近和裴总的关係有些僵,但您一定要过来看裴总啊!』 『其实裴总她、她??』女人支支吾吾,似乎很踌躇,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已经生病好几年了!医生说是胃癌!』 「什么?」裴晚曦呆住,睁大眼,「??胃癌?」 『我这些年一直叫她休息吃药,可她因为工作忙就是听不进去,还总应酬喝酒不顾身体,现在都??哎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 『反正小姐,您就快过来吧!算我求您了!』 女人激动说完便掛了电话,裴晚曦愣愣地看向手机,随即收到一条照片简讯——裴华信躺在救护车担架上,闭着双眼,脸上戴着氧气罩。 呼吸一滞,她难以置信地摀住嘴。 一切太过突然,裴晚曦气息颤抖,急忙跑进卧室换上衣服,拿起包刚出门却停下脚步。 她皱起眉,挣扎几许,终究还是拿出手机,飞快输入那串熟悉的号码。 『喂?』 「薛景屹,我知道这样很不要脸,但能不能求你帮我送孟乘渊回家?今天他出院,我、我妈她昏倒了,我现在必须去d市一趟,所以——」 『??裴晚曦?』电话那头的男人一愣,声音严肃起来,『你冷静点,好好说,发生什么事了?』 双眼濛上泪雾,裴晚曦深吸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我妈刚才昏倒了,我现在得去d市一趟,回来时间不确定。今天孟乘渊出院,你能不能帮我送他回家?我拜託你了!」 薛景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忙完手上的事会过去。』 『你别急,我说过会帮你的,别动了胎气。』 掛了电话,裴晚曦匆匆下楼,奔出巷弄,到街上拦下一辆计程车。 她动作匆忙,没注意到一个男人蹲在公寓楼梯间的暗处。在她推开铁门跑出时,他站起身,望着她迅速远去的背影。 而后,男人扭头,爬上楼梯。 ? 安山医院,药癮戒治科。 孟乘渊坐在柜檯前的等候椅,望着窗外的阳光。 男人换下了三个半月来的病服,穿上昨夜女人准备好的白色t恤和灰色长裤,脸庞泛着微粉,原本骨感的四肢肌肉重拾些许脂肪,体态均称,侧身修长而沉静。 「你女朋友还没来吗?」 医护人员的声音传来,孟乘渊看向对方,微笑点了点头。 他低头看向一直显示通讯页面的手机,上面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整。 已经过了一小时,裴晚曦既没有传讯息过来,也没有如昨晚所说来接他。 「她可能想给你个惊喜吧。」医护人员笑着说。 惊喜? 看着通讯页面上女人的笑顏,孟乘渊眸光一动。 这三个半月来,都是她在走向他,都是她在辛苦,都是她在付出。 爱情里,无论哪一方的付出都不是理所当然,单向的付出尤其。 如果今天,换成终于能迈出脚步的他走向她——这样的惊喜,她一定会很开心。 她的眼睛会笑得弯弯的,有光点闪烁,像一对可爱的小月亮。 孟乘渊莞尔一笑,起身朝柜檯的医护人员点了下头,随后走进电梯,离开这层楼。 缓步走在向家的林阴大道上,他观察着四周街景。 时节正值初夏,阳光映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地表被富有生命力的光芒所覆盖。 与地平线相连的天空蔚蓝而深邃,浮云大片大片地从头顶掠过。 一切都是暖色调的,与三个半月前的冷清天差地别。 孟乘渊抬起手,触摸洒落的阳光,看着光斑从掌心流过。 忆起裴晚曦多次提起的出国之事,他不禁笑了,眼底心底,都是对未来的期待。 男人缓慢握紧悬在空中的手,犹如在抓住光。 他以后一定要努力,让她和孩子过上好日子才行,孟乘渊想。 在街区买了两朵玫瑰花后,抵达公寓爬上四楼,他来到熟悉的家门前,发现门竟然没关,漏了条缝。 孟乘渊一愣,下意识抬手摸门框上用胶带贴住的备用钥匙,已不见了。 「晚曦?」他皱眉,推门进屋,却刚入门,就怔在原地。 屋内是大大小小翻开的纸箱,所有抽屉都被拉开,各种杂物四散在地,衣裤、毛毯、笔电、书本、纸张??。孟乘渊看向厨房,连流理台也不例外,地上甚至有碎裂的碗盘。 一个男人正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他。 墙上的时鐘指向下午四点整,窗外的天空迅速被乌云盘据。 「轰隆隆——」 一道惊雷劈下,撕裂了积雨云。 孟乘渊看着男人转过身,闪电照亮他的脸,以及左手紧握的匕首。 方泰锡全身面向他,脚碰倒地上的几罐指甲油。 男人紧了紧刀柄,身后的木盒已从真空袋取出,外层包裹严实的层层胶带被割开,盒子大开着,掉落在地的指甲油玻璃瓶身已碎裂,流出的色彩逐渐混为一体。 看清方泰锡脸上的瘀青和带血的伤痕,孟乘渊视线呆呆地随他的动作往下,看到他拔出掛在裤边的手枪。 心脏倏然一紧,他手一松,两朵红玫瑰落在地上。 孟乘渊呼吸发抖,正要往后退,却与此同时,方泰锡面无表情地举起枪,对准他。 第十章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8) 当手錶指向下午三点十分,薛景屹来到药癮戒治科的楼层。 「薛医生?你怎么来了?」 向柜檯的医护人员笑着点头,薛景屹扫视了圈等候区,却空无一人,「那个孟乘渊患者呢?今天出院的。」 「喔,你说那个不能说话的?」医护人员笑,「他啊,等不及见他女朋友,自己先回去了。」 「什么?」薛景屹皱眉,「他什么时候走的?」 裴晚曦赶到d市岩谷医院时,裴华信已被安置到肿瘤科的单人病房。 胃癌、五年、中末期、过度劳累、饮食不规律、过量饮酒?? 刚才医生说的各种关键词在脑中盘旋,裴晚曦垂着头,双眼通红。 她看向病床上熟睡的妇人,忆起二月底两人在咖啡厅见面的场景。 那时她明明看见裴华信面色痛苦地拱起背,整个身体都缩成一团,她却以为裴华信在装病,视若无睹地扭头离开。 抹去流下的泪水,裴晚曦自责地皱起眉。 她怎么五年来都不知道裴华信得了病? 她可是她唯一的家人了啊。 「叮铃铃——」 手机铃声响起,裴晚曦从包里拿出手机,看到来电人是薛景屹,边接起边走出病房。 「喂?」 『裴晚曦?』 裴晚曦反手正带上门,听到薛景屹的声音:『我没接到孟乘渊,戒治科的人说他十分鐘前自己回去了。』 「什么?」裴晚曦怔住,视线落在走廊尽头的窗户。 城市的天空不知何时从艷阳高照转为乌云蔽日,彷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动,积雨云以不自然的速度迅速聚拢。 倏忽,一道惊雷划破天际。 「轰隆隆——」 变天了。 一瞬间,有股寒意从骨髓蔓延至头皮,裴晚曦呼吸颤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瞥了眼病房内的妇人,她咬了咬牙,扭头奔出长廊。 ? 灰尘瀰漫的屋内,方泰锡一手举枪对准孟乘渊,一手拿起旁边的文件夹。文件夹里装有关于加拿大的移民资料,以及裴晚曦和孟乘渊的各种出国文件。 方泰锡晃了晃文件夹,露出渗血的牙齦,冷笑道:「孟乘渊,你要出国?」 「你住院以后,因为当初救了你,老大天天把我整得要死,结果你现在要出国逍遥了?」 带伤的面容因愤恨而扭曲,他把文件夹扔到地上,「因为觉得你可怜,才叫你出院好好过日子,你就真当自己是大爷了啊?」 见方泰锡双目猩红,热汗从额角滑至下顎,孟乘渊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边缓步靠近,边比起手语:『你冷静点,把枪放下。』 可同时,方泰锡却将手枪伸向木盒。孟乘渊心脏一紧,停下脚步。 「这里面藏了什么?」方泰锡仍直视他,枪口搅动一罐罐指甲油,发出清脆的琉璃撞击声,「为什么要包成这样?」 看向地上的真空袋和割开的层层胶带,孟乘渊瞬间明白裴晚曦的用意,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难不成和我们过关时把那些货混在乳液里一样,这些瓶子里除了指甲油,还掺了别的东西?」 孟乘渊皱眉,上前一步想用手语解释,方泰锡却嗤笑一声,脸色阴沉下来,「我就说在洛杉磯那会儿,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一天到晚买指甲油这女人家的玩意儿,原来是这样啊。」 「你打算留证据,等哪天翻身报復我们,是吗?」他冷哼,「看来你女人说得没错啊,老大当初怎么不直接一枪杀了你,免得留后患。」 没料到方泰锡会误会成这样,孟乘渊急得直摇头,一时忘记自己不能说话,唇瓣开闔,吐出乾涩的空气:『不是,我没有,那只是——』 「孟乘渊,你应该懂老大的个性。」 再次将枪口对准孟乘渊,方泰锡瞪着他,额角浮出青筋,胸膛起伏不定,「他只会把利益最大化、麻烦最小化,如果不知道一株草有没有毒,那就连根拔起它。」 「给你的两百万和杀柴豪的替死鬼,确实是这些年来的报酬,你辛苦了。」 「但是孟乘渊,老大是不会允许风险存在的。」 听着方泰锡决绝的话,恍若冷水从头顶浇下,孟乘渊身子一晃,感觉心脏瞬间被镇麻了。 「所以??」方泰锡皱起眉,嗓音颤抖,「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了啊,不要去招惹黑市那些人,你为什么不听!」 孟乘渊看着举枪对着他的男人,身体好似被抽乾,转瞬被绝望填满。 他无声张了张唇,比起手语:『你要杀我?』 然而,这举止像触碰到男人的某片逆鳞,方泰锡抽了口气,忽然失控地朝他吼:「不要对我手语!不要!」 『方泰锡,你冷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孟乘渊没听话,用嘴形和手语继续向方泰锡说,甚至走近他想安抚他崩溃的情绪,却才迈出一步就被男人喝止:「你不要过来!」 「这枪已经上膛了,再过来我开枪了!」 孟乘渊立刻止住步伐,双手僵在半空中。 男人血丝满佈的双眼漫出恨意,食指扣在扳机上,神情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味。孟乘渊心脏猛跳,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用冤望又恳求的表情看着他。 空间中静得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喘息声,方泰锡瞪着高举双手的孟乘渊,咬牙切齿,情绪已近乎癲狂。 「孟乘渊,我知道你很聪明,比我们都聪明。我们不是同类人,老大这里不是你的归宿。」 方泰锡说着,眼眶溼红,嗓音渐渐哽咽,「所以当年,老大才让你被灌汽油没了嗓子。但没想到你没了嗓子,还能再惹事??」 「看来,让你变成哑巴,还是不够的。」 将枪口对准孟乘渊的左胸,方泰锡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眉头紧锁,「当年你在洛杉磯逃跑,我就告诉过你,到了老大手下,要活命就别想当人,要当他的狗。」 孟乘渊面如死灰,不断啟闔唇瓣,却无法发声,只好不停摇头。 『不是、不是、不是——』 强逼自己忽视他眼底的无辜和恐惧,方泰锡咬了咬牙,「孟乘渊??不像你是人,我是他的狗,我没有你的勇气,我不敢背叛他,不然死的就会是我。」 雷霆从层层叠叠的乌云劈下,看着男人绝望心死的表情,方泰锡终究忍不住大哭,成串的泪水滑到下巴,滴到地上。 「你这该死的哑巴,我就说了,就说了??」 「对不起,孟乘渊。」牙齦咬出鲜血,方泰锡闭上眼,扣动扳机—— 「砰!」 「孟乘渊!」 第十章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9) 「不可能,一定会有办法!」 「怎么能让他就这样死了!就因为他和那什么??神?和神交换了誓约?就为了救我的命?」 「神怎么可以这样!」眼泪不断流下,裴晚曦眉头紧锁,崩溃地朝邹钱姑吼,「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折了孟乘渊一半的命来换我的命!这不公平啊!」 冷视她泪流满面的模样,邹钱姑烦躁地皱眉,正想拿棍子把这蠢女人撵出去,大脑却忽然一闪。 「啊??在不违背梦与现实是相反的前提下,是有个方法,但就是没人用过,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什么方法?」裴晚曦急促地问。 「拋弃现实的时空,去到梦的时空。」 「??什么?」 裴晚曦反应不过来,邹钱姑却坐直了身子,拇指继续有节奏地滑动水晶串珠,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 「就像我最一开始对你说的,神自私、善妒又唯我独尊,想得一物就得拿等值的东西来交换,否则一切免谈。而你要换的是孟乘渊的命,要等值交换,你觉得能用什么来换?」 面对老者调笑的目光,裴晚曦迟滞地眨了眨眼,一颗泪珠滚落,坠在孟乘渊消失的拍立得上。 「裴晚曦,死亡是生命的终点,但不是爱的终点,遗憾才是。」 邹钱姑微笑,这次的笑容终于褪去戏謔,只剩和蔼慈祥。 她放下珠鍊,声线沧桑却充满力量,「做梦吧。」 「做永远的梦,做一辈子的梦。」眼角笑纹更深,她笑吟吟地说:「做这一生的,最后一场——」 「再也醒不来的梦。」 裴晚曦赶回公寓的路上,不知为何,脑海不断重现一月去找邹钱姑时的对话,以及逃婚那日她决意走入火场的画面,直到—— 「孟乘渊!」 「砰!」 当她一手托着肚子,气喘吁吁地爬上四楼,衝到公寓门前,一道枪响骤然于屋内响起,如同裂帛,剎那撕碎了空气。 看着眼前的门,裴晚曦呆住。 门内沉寂几秒,而后传出好似重物倒落的声音。 她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犹如雕像定在原地,方才那道枪声回盪在耳边,像无数钢针刺入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恐惧。 「??孟乘渊?」裴晚曦瞳孔震颤,声音细如蚊吶。 她缓慢推开门,踩过门口的两朵红玫瑰,眼前映入的是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他穿着昨晚她为他准备的白色t恤和灰色长裤,t恤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身下是不断扩散的血泊。 世界在此刻彻底陷入死寂。 「孟、孟??」 裴晚曦唇瓣翕动,慢慢凑近孟乘渊,蹲下身。 男人身体颤搐着,嘴角渗出血液,她一时不敢碰他,双手悬在他身体上,「你怎么??」 看着孟乘渊左胸的枪孔和身下不断蔓延的血,裴晚曦无法承认这是事实,颤慄地吞吐几口气,边说边站起,「我、我去拿药箱,你等我——」 「砰!」 一道枪响迎面而来,裴晚曦身子一震。 她呆滞数秒,低下头,看见小腹有个子弹孔,鲜血瞬间从洞口涌出,像一座血色喷泉。 感到腿间有一阵溼热,她再往下看,有浓稠的血从私处溢出,一滴又一滴落到地面。 裴晚曦愣了会儿,抬起头,才发现客厅站着一个男人。 方泰锡举枪对着她,枪口冒着烟,他的脸色很无措,像做了天大的错事,又或是在踌躇是否要再补一枪让她当她孩子的陪葬。 裴晚曦捧着流血的肚子,茫然地盯着方泰锡,唇瓣蠕动,却说不出话。 直到痛意终于开始凌迟神经,她流下一行泪,看到他身边一盒打开的指甲油。 ——剩下的信物啊,是你们羈绊的开端,是最雋永的信物。 ——不仅是代表裴晚曦这个人,带给孟乘渊深刻的印象和留恋,也是代表你活着,也让他活着的象徵。 裴晚曦身体颤抖着,血液不断自肚皮和下体流出,伴随眼泪滴落在地,与孟乘渊的血融为一体。 ——裴晚曦,你不是想和神玩游戏吗? ——既然那么有把握,那就拿命来赌赌看,你会不会赢啊? 裴晚曦死死咬牙,用尽全力,衝到方泰锡面前夺过那盒指甲油,再抓起他落在纸箱上的匕首。 方泰锡呆呆地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裴晚曦又回到孟乘渊身边。 死亡,不是爱的终点—— 「哐!」 见裴晚曦将整盒指甲油重重往地上砸,方泰锡瞪大双眼,被她霎时震慑在原地。 ——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 数十罐玻璃瓶裂开,七彩顏料在地上缓慢流淌,蜿蜒渗进男人身下的血泊,宛如一幅来自梦境的画。 裴晚曦却欣赏不及,将手中的刀锋贴到颈口,猛力一划! 死亡,不是爱的终点——遗憾才是。 清亮的「唰」一声,鲜血瞬间从脖子喷溅而出,匕首掉落在地,裴晚曦随即倒下。 见裴晚曦突然倒在孟乘渊身旁,方泰锡瞳孔骤缩,恐惧地吞了几口气,腿一软瘫坐下来。 繽纷多彩的指甲油不停流入身下的血池,裴晚曦听见重叠且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群惊慌的尖叫,可那些都不是她在乎的。 她侧躺着,与孟乘渊四目相对,努力伸出手,想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晚??晚曦??」 孟乘渊一直唤她,好看的面容彷彿仅是失去血色,一点疼痛感也无,甚至还轻轻笑着。 他颤慄着伸出沾满血的手,比她早一步,抹去她的眼泪。 『不哭。』 ——在危在旦夕时,你要虔诚再虔诚地祈祷。 ——可能神听到你的祷告,深受感动,就会帮你改写命运了。 拜託,如果有神??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不要让我丢下他?? 泪水不断淌出,裴晚曦瞳孔逐渐失焦,拼命将五感里的尖叫声、血腥味、撕裂肉体的疼痛、眼泪的咸涩??全都转为视觉,想看清孟乘渊的眼睛、鼻子、嘴巴。 如果有神听见我的祷告,求求您改写我与他的命运?? 泪雾一再蒙上视线,裴晚曦眨了眨眼,看见孟乘渊的模样逐渐模糊,转为一片犹如圣光的白茫。 她在内心祈祷着,用尽所有馀力,凑近孟乘渊,想抓住他流失的模样。 如果睁开眼,他不在身边,我寧愿一辈子长梦不醒—— 「轰隆隆——」 窗外打下一道惊雷。 飘盆大雨终于洒落,像神在流泪。 两颗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裴晚曦吻上孟乘渊,同他闭上双眼。 请让我,用一生来梦见他。 终章 最后一场梦(1) 盛夏七月,知了声覆盖大地。 站在金炉前,裴晚曦和身旁的老者抽起纸钱,折好后放入炉中。 目视燃烧的纸钱逐渐变成灰烬,她抬起头,无意间看见隔壁金炉前站着一个男孩。 他正看着她,身形瘦小,双眼无光,肌肤是不健康的惨白,唇瓣却是好看的嫣红色。 两人的视线交会几许,她对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男孩目光微动,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我去给土地公上炷香,晚曦,你先在这看着。」 裴晚曦点头,目送外公走远。 见老者刚放入的金纸燃烧殆尽,她看向一旁也独自站着的男孩,观察了下他淡漠的神色,走近他。 「你也是和家人一起来的吗?」 似乎对她的靠近有些防备,男孩没说话,也无动静。 裴晚曦沉默片刻,环顾灵骨塔静謐的四周,低声说:「这种地方,总让人觉得很难过。」 「不难过。」岂料,男孩竟回话了。 「比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死了,更痛快、更自由。」 裴晚曦愣住,没想到年纪这么小的孩子,竟会说出如此沉重的话。 可想起方才外公说的,她思忖几许,释然一笑,「是啊,死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活着。」 她看向男孩,他仍面无表情地注视金炉,夏风一阵阵掀起他额前的瀏海,露出一双冷漠的内双眼。 「我叫裴晚曦。」她扬唇。 「嗯。」 「你呢?」 男孩看向她,眉头微蹙,「在这种地方问人的名字,不太好吧?」 「你都说这种地方不让人难过了,还会在意这些吗?」她笑了。 竟被她绕了一道,男孩又皱了皱眉。 许久,他不自然地别过头,「孟乘渊。」 「喔,这个给你。」 语落之际,少女牵起他的手,将一颗小小的方状物放在他的掌心。孟乘渊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松开手,后退一步。 他一愣,低头看向手心,是一颗水果软糖,草莓味的。 见孟乘渊呆呆地看着她,裴晚曦双手背在身后,唇角微扬,「我外公常说,人生如梦,梦幻一场,萍水相逢即是有缘。」 「既然我们有缘,想法还契合,这就当作见面礼吧。」 说完,瞥见老者在远处招呼她过去,她看回男孩愣怔的表情,朝他灿烂一笑,与他擦肩而过,「再见。」 再见。 真的能再见吗? 我真的、真的、真的—— 好想和你再见。 「叭叭叭——」 「喂!前面的还走不走啊!赶飞机呢!」 裴晚曦睁开眼,迎来的是刺眼的光。 大脑昏沉,脖子有点酸,应是睡姿不正造成的。 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计程车上,外头是壅塞的车流,前方的司机不断按着喇叭怒吼。 见后视镜中的她被吵醒,司机长叹一声,「小姐,今天下雨,堵车,看着还要堵好久。你这一来一回,应该赶不上飞机了。」 飞机? 裴晚曦呆住,大脑后知后觉地运转。 她猛地往窗外看,望见a市机场后,立刻拿起身边的包,掏出手机看日期。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裴晚曦心跳失速,看向左手虎口,烫伤的疤痕已消失,而双手的十片指甲,缀着鲜艳的渐变樱桃红。 ??她成功了?成功做梦了? 成功藉由做梦跳转时空,回到二零一七年和孟乘渊私奔的那天? 她成功回到了她和孟乘渊还没死去之前! 心脏惊喜地咆哮,裴晚曦急忙翻出钱包,看到照片位有张拍立得,是她和孟乘渊在餐厅的合照——她肩上深蓝色的羊毛大衣还在,身旁的孟乘渊也没有消失,他侧着头,微笑看着她。 裴晚曦摀住嘴,眼底漫起水雾。 司机狐疑看着她在镜中奇怪的举止,却在此时,裴晚曦的手机响了。 『??晚曦,你出来了吗?』崔秀妍的声音从电话传来。 没错,这跟当年一模一样。 ——我等你回来。 ——那如果我没赶到,你就先上飞机,我会买最近的一班去找你。 本来她和孟乘渊已经快要登机了,却突然接到崔秀妍的电话,告诉她其实裴华信早已患病多年,知道她要和孟乘渊私奔,气得昏倒了。 『阿姨她、她??她到现在还没醒,你快一点过来。』 听着崔秀妍心虚的声音,裴晚曦浑身颤抖,思绪停在她和孟乘渊倒在血泊里的画面——男人嘴角流着血,笑着替她抹眼泪,哄她不哭。 肉体被撕裂的疼痛从另一个时空蔓延到身上,她手覆上平坦的肚子,努力不发出哭声,在后视镜中却已泪流满面。 『晚曦,你有听见——』 「你为什么要骗我?」 电话那头呼吸一滞,裴晚曦颤声道:「秀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应该知道,他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耳畔安静数秒,随即传来一番混乱的周折,裴华信夺过电话,气冲冲地吼道:『裴晚曦,你给我回来!你要是走了,我就没有你这个女——』 「妈,对不起??」 裴晚曦眉头紧锁,泪流不止,「因为已经经歷了一次失去,所以我很明白没有他的人生,我会是怎样的境地。」 「妈,我和他互相需要,你不满意也好,不认我也好,我不会再拋弃他了。」 「你说——」 「还有妈??」打断裴华信的话,裴晚曦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通红的双眼满是坚定,「人生只有一次,要从神那里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要歷经千辛万苦。」 「会让你每一天、到死前都在后悔,为什么当初要做出违背本心的选择,让往后馀生都在痛苦。」 「但是??」她深吸口气,压下肺腑的颤,「不要因此害怕曾经的错误。」 「人生的选择没有绝对的对错,重要的是能够面对和承担选择的后果。」 「不去逃避往日的伤痛,勇敢直面创伤,并承担后果,才是一个真正成熟的大人。」 裴晚曦掐紧手机,闭上双眼,「这个重来一次的机会,是我用一生和神交换的,也是我为错误承担的后果,我绝对不会放弃。」 「妈,我要去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大人了,你也去成为吧。」 她说完,无视裴华信暴跳如雷的声音,掛掉电话。 「司机,往回走!」裴晚曦抹去脸上的泪水,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啊?」 「我不去市里了,回机场!」 「不是小姐,现在堵车,怎么转头啊?」 她和孟乘渊的班机是下午五点四十分,现在已经五点十分,这样下去一定来不及。 她打了通电话给孟乘渊,可他却没接。 裴晚曦看向窗外,外头是倾盆大雨,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司机,从这里跑去机场要多久啊?」 「这里不算远,但你跑过去至少也要半小时吧。」 裴晚曦听完,毫不犹豫地开门,将钱递给司机。 「小姐,你这是??」 「司机,请您帮我把高跟鞋丢了吧!」她脱下高跟鞋扔在车上,在下车前,朝一脸诧异的司机灿烂地笑,「谢谢您!」 真的很疯狂。 裴晚曦光着脚在马路上狂奔,大雨滂沱,将她全身淋透。她想每辆车里的人都在看着她,可她一点都不怕。 她都已经和孟乘渊一起死了两次,还怕什么? 在那个死了两次的时空,孟乘渊拯救了她,现在该换她来拯救他了。 她发疯般朝机场的方向跑,泪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渐渐开始喘不上气,双腿像灌了铅,一步比一步沉重。 但她不能停下来。 只要一停下来,那个时空里她和孟乘渊的所有努力都会白费。 「小姐,需要帮忙吗?我有自行车!」 忽然,一道高喊从旁拋来,裴晚曦循声转头,彷彿看到了曙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抵达机场门口,她已嘴唇发白,喘不上气。 可一刻也不能停住,裴晚曦拽着最后的力气将车停在路边,衝进去! 「小姐,您的车不能停在这——」 「拜託,我必须进去,我找到他就出来!他五点四十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 「小姐,现在已经六点了,飞机已经起飞了!」 保全的话将裴晚曦整个人击得粉碎。 与此同时,一架飞机从天空飞过。 裴晚曦猛烈喘着气,身体踉蹌了下,而后瘫倒在地,生机被抽乾。 望着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她终于克制不住,摀住脸,无声地哭,然后肩膀颤慄,哭声渐大。 有人好奇,围在这里,却毫不打扰她绝望的哭泣。 直到—— 「晚曦?」 终章 最后一场梦(2) 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这诡异的画面中,人群里、女人身后。 裴晚曦没听见他的声音,依旧瘫坐在地,摀着脸崩溃大哭,「呜呜呜,孟乘渊??」 站在她背后,孟乘渊喘着粗气,蹲下身,伸手摸上她溼淋淋的长发,「裴晚曦?」 熟悉的沉声从头顶冒出,带着铁锈味,又苦又甜。 裴晚曦浑身一僵,休克的心脏在瞬间復活,失序狂奔。 她颤抖着呼吸,转过头,看见自己不断呼唤的人出现在眼前。 孟乘渊同她一样浑身溼透、唇色惨白、双眼含泪,就像是也跑了整条马路过来拯救她的。 可他的身材是精瘦不骨感的、头发是修剪过的、皮肤是白皙光滑的——右脸颊,还有道疤的。 裴晚曦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流不停。 下一秒,孟乘渊皱起眉,哭了出来,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我以为,你出车祸了??」 他用力抱紧她,眼泪一颗颗滑到她的锁骨,与雨水和她的泪水融合,「我以为你又死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死??」 少年的哑声和男人的沉声重合,裴晚曦眨了眨眼,终于彻底意识上来。 她缓缓抬手,也紧紧地抱住他。 两具身体,密不可分,永不分离。 笑容和泪水一起展开,她闭上眼,在他耳畔落话。 「因为我爱你。」 像你一样。 ?? 幸福其实很脆弱。 比如前两个小时,两人还在机场相拥,好像再也不会分离。 但其实,裴晚曦也不知道这场梦醒后,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孟乘渊帮她吹完头发,裴晚曦就和他躺在床上,面对面的。 少年一手抱着她的腰,将额头抵在她的眉心,唇角上扬,看起来愉悦又放松。 「所以你很害怕失去我吗?」 「废话。」裴晚曦真不理解他为何能如此愜意,明明两人能回到现在拦截死神,是死了两遍换来的,中途还经歷了那么多。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把那盒指甲油砸了,心里有多害怕,都不知道我赌的是不是对——唔!」 她尚未说完,清甜的肥皂味凑上来,唇瓣被柔软包围。 掌心扣紧裴晚曦的腰肢,孟乘渊不动声色地将她贴近自己。 他闭着眼,先是轻轻地吻她,而后加深,将情思裹入她的口腔。 少年突如其来的热情将心口的不安搅碎,裴晚曦不自觉绕住他的脖子,微微仰头,主动接纳他的侵略。 吻很绵长,两人体温迅速升温,毛孔透出的都是热气。 月光从窗外照到床上,两具身体逐渐缠绕在一起,藉着床褥摩擦声。 爱,永远能更绵长。 时鐘指向凌晨三点,裴晚曦窝在孟乘渊的怀里,睏倦地闭了闭眼,却不愿睡。 床头柜上静静躺着两张拍立得,光影稀碎地映在两人甜蜜的笑顏。 裴晚曦用小指勾着孟乘渊的小指,和他一样,在月色下,用眼神久久描绘彼此的五官。 孟乘渊指腹轻摩她的手指,许久,弯起唇角。 「晚曦,不要用一生来梦见我。」 他勾动她的小指,声音很平静、温柔,是穿越时空而来。 「如果醒来后我不在,你就把我忘了,好好过生活。」 「答应我。」 裴晚曦眼眶溼了点,绕紧他的小指。 「我答应你。」她看着他道,却偷偷说了个谎。 「那你也不行。」 「如果醒来后我不在,你也要把我忘了,好好过生活。」 裴晚曦忍着哭意,学着他,极其平稳地说:「你也答应我。」 看着裴晚曦,孟乘渊笑了笑,替她抹去眼角的溼润。 「我答应你。」他应允,却也偷偷说了个谎。 眼泪无声滑落,裴晚曦埋进孟乘渊怀里。 两人相拥,同时闭上双眼。 「睡吧。」 ? 二零二三年,四月。 裴晚曦在这个春天和孟乘渊求了婚。 虽堪称是最糟糕示范的衝动行事,但裴晚曦还真没想到——孟乘渊竟然拒绝她了? 这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第一幕得从孟乘渊收到研究所录取通知的那天说起—— 决定出国时,裴晚曦就下定决心,她一定要照顾好孟乘渊,谁能想到——最后被照顾好的是她。 两人二零一八年刚来温哥华时,裴晚曦顺利入职一家公司的数据分析师,而孟乘渊考过申请大学的检定已错过申请日期,只能晚一年入学。 裴晚曦心想也好,毕竟小朋友生性内向,迟一年也能更好融入当地生活,岂料孟乘渊比她预想的还要轻松适应。 首先他居然去找了餐酒馆的打工,学了洋人烹飪西餐的技巧,在一年内把她养胖五公斤。 裴晚曦无语,他是来读书,不是来当厨师的啊喂! 后来孟乘渊入学,成绩在学校里也是数一数二,每年的奖学金让她根本不必忧愁他的学费。 他甚至不顾她的反对又找了其他打工,除了学校的还有外头的,收入有时加上奖学金还比她多,经常买小礼物送她,简直像个社会人士。 孟乘渊大三那年,裴晚曦存够了钱从数据分析师离职,拿着她上一年美甲班领到的证书,进入美甲店上班。 到今天算是她当上美甲师满一年,想起转职到美甲行业初期,因为面临新环境和各种未知,裴晚曦压力大得不行,好几晚情绪上来就抱着孟乘渊哭,得要他又亲又哄又抹眼泪的,再陪她度过多次深夜谈心,心态才稳下来。 由此可见,最后成为被照顾好的小朋友,其实是她。 但毕竟他才是她的小朋友。 今天孟乘渊收到研究所的录取通知,裴晚曦为了帮他庆祝,好不容易煮了一桌菜。 照她的计画,等孟乘渊回家,她就要温柔体贴地向他道喜,再给他展示她的一桌惊喜—— 「咔啦。」 忽然,门开了。 裴晚曦心一喜,赶紧擦乾手走过去,「恭喜——啊!」 终章 最后一场梦(3) 她话都还没说完,就感到腰际一紧,身体一轻。 心跳漏了拍,裴晚曦反应过来时,男人已将她打横抱起,而她惊慌地搂住他的脖子。 斜肩包落在地上,孟乘渊偏头看她,耳朵擦过她的脸颊,带笑的眼底映出她失措的表情。 裴晚曦悄悄平復紊乱的心跳,看向玄关梳妆镜中的两人,男人高大的身躯将她抱得很紧,手上还拿着一大束玫瑰花。 孟乘渊身高高,每次抱她都要欠身,感觉像在捞起他的世界,又像在保护他的世界。 手指箍紧她的腰肢,他低头凑近她,耸了耸鼻梁上的银色全框眼镜,嗓音温沉,「帮我把眼镜摘了。」 看着孟乘渊,裴晚曦呆呆地眨了眨眼。 男人今日穿着灰色开襟衬衫,露出雪白脖颈下的锁骨,搭配艷红的唇,衬出一股禁慾系的诱惑。 心跳迅速加快,她咽了口唾沫,伸出手,替他摘下眼镜。 一大束红玫瑰被拋到沙发上,吻在下一秒落了下来。 勾着孟乘渊的脖子,裴晚曦闭上眼,仰头尽量回吻他。 风随着男人的指尖探进衣服里,世界转了几圈,裴晚曦被孟乘渊亲得晕乎乎的,直到被他放在床上,她喘息着睁开眼,才发现他的目光始终锁在她的脸上,不曾离开半分。 见孟乘渊倾下身又要吻她,裴晚曦一愣,忙拉住他脱去她上衣的手,「等等等等??」 「嗯?」 男人困惑与情慾交织的双眼朦朦胧胧的,搭着一张纤尘不染的帅脸,看向她时,裴晚曦真想直接丢掉理智和桌上的菜。 但毕竟那是她学了半个月才煮出来的,哪能因淫慾就丢? 「你就不好奇我给你准备的惊喜吗?」她问。 孟乘渊盯着她,双眼眨巴两下,很是单纯地道:「你不就是惊喜吗?」 ——你不就是惊喜吗? 这男人怎么总能顶着张最无害的脸,说着最蛊惑人心的话? 裴晚曦深吸口气,压下内心的尖叫,「??好吧,今天是为你庆祝的,你说得算。」 反正那桌菜肯定不比他好吃,她妥协地抱住他,而孟乘渊低头又要吻下来—— 「叮铃铃——」 手机铃声打断两人的交缠。 一手还掛在孟乘渊的后颈,裴晚曦和他同时顿住,望向声源的客厅。 五分鐘后,裴晚曦讲完电话,孟乘渊正坐在床头盘着手,脸色冷冰冰的,语气很沉。 「是那个男人?」 察觉到男人周身笼罩的阴霾,裴晚曦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边,坐到他面前,「他、他来预约下週的美甲。」 「你老闆怎么会把员工的电话号码印在名片上?都不注重员工的私人生活吗?」 「哎呦,你也知道我们美甲店比较小,又不是大型连锁店,需要和顾客多培养感情??」 孟乘渊皱眉,「培养感情?」 「是增加顾客忠诚度!」发现说错话了,裴晚曦赶紧贴上他,勾住他的胳膊撒娇,「你别生气啦——」 「我没有。」孟乘渊说,却别过头。 「不然我也给你涂指甲油嘛。」裴晚曦握住他的两指,指腹摩了摩他的指甲盖。 会令裴晚曦如此卑微的事得追溯至上个月,长话短说就是——一个加拿大男人为了追她,特地跑去找她做指甲了。 虽然有些疯狂,但有钱能赚裴晚曦自然不介意,不过一次下班某人来接她,恰好撞见她在给那男人做指甲,某人就不怎么满意了。 「我说过了,他来找你的本意不是为了做指甲,你怎么不多点心眼拒绝他。」孟乘渊沉声道。 「哎呦,人家没有啦??」她揉了揉他的手。 「那他还专门找你?还一个月来三遍?」孟乘渊随即驳,「其他人做一次指甲一个月后才来,他是多喜欢做指甲?」 「我、他??」被他堵得回不了话,裴晚曦挣扎几许,终究只好皱起脸撒泼,「哎呦,这有什么醋好吃啊!」 「我就只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孟乘渊看向她,女人在昏光下的脸蛋因怒气染起红晕,眉间和语气许是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娇嗔。 他沉默数秒,隐然勾唇,「那你证明给我看。」 「我??」裴晚曦结巴。 脑海又浮现那隐约的念头,她心跳加快,不自觉抓紧床单,「我??」 孟乘渊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裴晚曦支支吾吾地低下头,纠结许久,再看向他时,双颊已一片熟红—— 「我嫁给你!」 「什么?」 本以为她的证明只是亲亲抱抱,谁知裴晚曦竟蹦出这一句,孟乘渊瞬间呆住。 「??你不是要证明吗?」裴晚曦揪着眉,低头不敢直视他。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没有安全感,毕竟我们差了那么多岁,身份也隔着一条社会鸿沟。」 她说着,忆起上一世在浴室里对他求婚的场景,攥了攥床单,「反、反正,我上辈子和你求婚时,你也答应了。」 「你现在也二十三岁了,都有研究所了,等你大学毕业,我们、我们??」她愈说愈害羞,愈说声音愈小,直到最后几个字,忍不住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我们结婚吧!」 裴晚曦拔声喊完,头顶寂然无声。 她缓慢睁开眼,抬头想看孟乘渊的反应,岂料迎来的不是眼泪、不是亲吻,更不是拥抱,而是一句低沉冷静的—— 「不要。」 「啊?」 瞧孟乘渊一脸云淡风轻,裴晚曦像被雷劈了,呆滞良久,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你、你拒绝我的求婚?」 孟乘渊不语,抿了抿唇边的笑。 和他安静对视着,感觉脸颊起了一片烧灼,裴晚曦别过头,满脑尷尬迅速转为慍怒。 她攥紧拳,皱起眉,「证明是你要的,求婚也是你拒绝的,你怎么不上天呢??」 见裴晚曦鼓着脸嘀嘀咕咕,孟乘渊不禁失笑。 他伸手将她抱到腿间,大掌托住她的后背和后脑,像抱婴儿一样带她靠近自己。 「裴小朋友生气了?」孟乘渊歪头看她。 「我没有。」裴晚曦别过头。 「脸颊都鼓起来了。」 「我哪有。」 孟乘渊低笑一声,凑近她,「那我亲亲。」 「走开,你别亲我——」裴晚曦皱眉,想躲开他,孟乘渊却掐住她的后颈,托在后腰的手往前推,逼得她整个人连带脸都迎向他时,低头吻了下来。 「你、唔??」 唇齿相摩,裴晚曦发出闷哼,双手在孟乘渊胸口推搡着想推开他,却不仅毫无用处,脸颊还被他捧在掌心。 漫长又繾綣的吻毕,孟乘渊松开她,裴晚曦却抓着他的衣服,大口喘息。 脸颊的热度蔓延到耳根,见孟乘渊笑吟吟地看着她,裴晚曦揪起眉,羞涩地低语:「你、你??」 「你不是不想和我结婚吗,亲我干嘛??」 在腿间的女人缩成一团,红着脸蛋,声音软软糯糯的,像隻熟透的小兔子。 感觉心脏剎那塌陷了一块,全身都变得柔软,孟乘渊笑叹了声,再次将裴晚曦抱进怀里,还忍不住在她身上蹭了蹭。 裴晚曦怔住,反应上来时,她已枕在男人的胸口,暖意包围全身。 孟乘渊紧紧拥抱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闭着双眼,唇角上扬。 「你等我。」 男人的声音伴随剧烈的心跳声传来,裴晚曦正疑惑,孟乘渊却吻了吻她的头发。 唇瓣轻摩她的发丝,他温声带笑,「等我有能力娶你。」 终章 最后一场梦(4) 「你真觉得我短发好看吗?」 「好看。」 盈满晨光的卧室里,裴晚曦看着全身镜中一身红色洋裙的短发女人,又是皱眉又是歪头。 拢了拢肩上的发尾,感觉脑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她却想不起来,「奇怪,我怎么总觉得??」 这短发是九月剪的,那时因为开店忙得焦头烂额,裴晚曦某个下午压力太大,一时衝动就剪掉留了三十五年的长发。 果不其然,她隔天就后悔得不行,窝在孟乘渊怀里哭得泪眼婆娑,是孟乘渊抱着她耐心地又亲又哄又夸,她才逐渐适应。 「好看。」孟乘渊又说,语气毫无不耐。 裴晚曦看向他,男人睡乱的瀏海已整理好,身着得体的灰色休间西服,鼻梁上架着金框眼镜,散发着非凡的贵气。 盯着他这张闪闪发光的帅脸,裴晚曦不禁犯了花痴,对他傻笑道:「嘿嘿??我男朋友真帅,这金框眼镜太适合你了。」 瞧她笑得眼都弯了,孟乘渊觉得可爱,忍俊不禁,「你挑的。」 「你这样会不会让学生爱上你啊。」裴晚曦哼哼两声,「身为一位大学助教,才二十八岁,长得又高又帅,身材还好,实在太过分了。」 听她的调侃,孟乘渊挑了挑眉。 他理了理西装领带,套上深蓝色的羊毛大衣,而后伸手搂住裴晚曦的腰肢,将她拉近自己。 「先不论身材好这点只有你知道——」看着裴晚曦发愣的神情,孟乘渊勾唇,调笑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她脸上,「这位裴小姐,我可不像你没有职业道德。」 裴晚曦一噎,竟没法反驳他。 见她眼神死地瞪着他,孟乘渊不禁失笑,低头吻了她一口,「开玩笑的。」 「我是你的,只是你的。」 这男人情话真是说得愈发得溜,裴晚曦笑着要捶他的胸口,孟乘渊却握住她的手,微微倾身,又吻住她的唇。 孟乘渊刚进博士班那会儿,裴晚曦与他认真讨论了未来的人生规划,两人一致认为在温哥华的生活过得舒心,短期内不打算回国,她便辞职准备创业开设美甲店。 她前老闆是个善良的美人,赏识她也和她处得融洽,给她不少鼓励和建议。註册、选址、设备採购、行销宣传??诸多复杂事项都得感谢她的前老闆。幸亏过去的数据分析经验,在市场分析和管理上她也更得心应手。 今天是二零二八年十月十二日,度过快两年让孟乘渊养的小朋友生活,裴晚曦的美甲店终于在今天开业了! 店名叫作“dreamscometrue”——寓意是祝愿每一位客人,都能因为她的美甲,天天开心、日日都好、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因为开幕前已宣传三个月,开店不久就有好几位客人来参加开幕活动,裴晚曦忙了整个上午,才终于盼来一位大贵客。 「晚曦!」 朝气的女声伴随店门拉开的门铃声传来,裴晚曦双眼一亮,从柜檯前抬起头。 「秀——」目光从崔秀妍转向她身旁的妇人,裴晚曦愣住。 妇人穿着简约有型,黑白配色搭配舒适剪裁,干练而不失优雅。 视线一一扫过店内精緻的装潢和埋头工作的员工,裴华信微微勾唇,看向裴晚曦错愕的表情。 「十一年不见,不认得我了?」 十分鐘后,裴晚曦带着裴华信和崔秀妍到员工休息区落座,还是缓不上震惊的心情。 见母女两人对坐着沉默,崔秀妍朝裴晚曦笑了笑,「你总要我跟你说你妈过得怎样、健不健康,今天你开幕,我这不是把她带来,让你亲眼瞧瞧吗?」 「每年买的补品都要经过我这手,别人瞧我多孝敬呢,都换我成阿姨的女儿了。」 崔秀妍话音刚落,孟乘渊端着三杯水走来。裴晚曦还未用眼神示意,男人已俯身将水放在她们面前,随后收手准备离开—— 「怎么只有三杯?」裴华信开口,却没看孟乘渊,「你不喝?」 裴晚曦一愣,看向裴华信,视线却被崔秀妍含笑暗示的目光拉去。 「我??」孟乘渊欲言又止,犹豫间见裴晚曦示意他坐,便立刻坐了下来。 男人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脸紧张地坐得端直,视线仔细划过他贵气的穿着和眼镜,裴华信问:「听说你现在是大学助教?哪个系的?」 「数学系的。」孟乘渊回答。 眸光微动,裴华信挑眉,「数学系?」 看着裴晚曦和孟乘渊坐在一起的模样,裴华信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不想废话,我就问你一句,你为什么喜欢她?」 孟乘渊和裴晚曦同时一怔,裴华信则直视孟乘渊,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钱?资源?」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要不是她当年义无反顾带你来这,你现在不可能拥有这样的上层人生。」 眼底掠过诧异,裴晚曦皱起眉,「妈——」 「因为她是晚曦。」孟乘渊出声。 裴晚曦顿住,看向孟乘渊,男人的侧顏很沉静,直视眼前的妇女,眸光诚挚,毫无杂质。 「我清楚明白没有她,我就活不成今日的我。因为没有她,我不可能会活到今日。」 「是在爱她的过程里,我才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在世界上存在的感觉,也找到了想继续存在的渴望。」 「只有她,才能让我完整地活着。所以我爱她,是因为她是晚曦。」 孟乘渊说完,裴华信久久沉默。 见妇人神情淡漠,不发一语,裴晚曦紧张地正想出声,岂料裴华信却轻轻笑了。 「不是喜欢,是爱吗??」她说着,看向裴晚曦,唇边笑意微褪,「这种话,我还没听你爸爸说过一次呢。」 裴晚曦微愣,而裴华信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晚曦,是妈妈错了。」 裴晚曦瞳孔一晃,惊讶地张了张口,裴华信却又接着说:「你当年对我说的话,我这些年来一直都记得。」 「你说我在逃避年轻时的错误,想藉由你来弥补我的遗憾。那时我觉得荒唐,我只是为了你好啊,天底下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 「但后来,秀妍告诉我你在这里的生活。你在这里的每一天,眼底都是有光的,是我从来没看过的漂亮。」 「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好像真的错了。」 「因为我已经无力弥补青春的缺憾,才让你代替我去实现我的梦想,又不愿面对这可悲的事实??你说的原来都是对的,反而是我一直在欺骗自己。」 裴华信顿了顿,长叹口气,「再后来我得了胃癌,才发现生命里的那些执念,钱、成就、权力、他人眼光??都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活着,也只有活着。」 「除了自己健在,还有爱的人健在。」 听到这里,裴晚曦难以置信地皱起眉,「你??」 注意到她看向崔秀妍的目光,没等裴晚曦开口,裴华信就说:「你别怪她不说,是我不让她说的。」 「要是告诉你,以你这软性子,肯定马上就会回国来找我,现在这店还开得成吗?」裴华信低眸,「我已经耽误了你半辈子,不想再耽误更多了。」 「也幸好秀妍时不时叫我去健康检查,发现得早,很快就治好了。」 「阿姨,您说什么呢?」崔秀妍笑了笑,看了眼裴晚曦,「要不是晚曦总叫我叮嘱您去检查身体,我还能当那么多回您的孝女吗?」 裴华信莞尔,轻拍两下崔秀妍的手,再看向裴晚曦。 母女两人静静对视着,见裴晚曦眼眶泛泪,裴华信终究忍不住哽咽,「晚曦,也许你不想原谅我、再也不想见我,但我真的想和你说一句——妈妈对不起你。」 「当年我带着你回家??」裴华信咽了口唾沫,嗓音发颤,「直到你外公去世的那段时间,我就像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当初那种连家人也不待见我的痛苦我还记得,没想到我居然也这样对待你,让你那么难受。」 眼泪滑落,裴华信抽了口气,「你都是个没爸爸的孩子了,妈妈还不站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见裴华信抽泣着懺悔,裴晚曦瞳孔震颤,当目光落在妇人鬓发上的银丝,她恍惚了下,随即一阵鼻酸。 无法拦截的眼泪成串坠落,裴晚曦咬了咬牙,起身走近妇人,抱住了她。 「妈,我才对不起你??」 「你病了怎么都不跟我说,为什么要好了才告诉我??」泪水不断滑到下巴,裴晚曦艰难地换气,「如果你不在了我怎么办,我已经没有爸爸了,我只有你一个家人了??」 「我也只有你一个家人了??」裴华信抱住她,哭音颤抖,「死丫头,这十一年居然都不联系我??」 同崔秀妍泛泪地看着眼前这幕,孟乘渊不禁弯起唇。 来到温哥华的日子一切都很美好,但他知道裴华信对于裴晚曦,一直是未解的心结。 他体会过的亲情很短暂,几乎微不足道,可裴晚曦让他明白了。 骨肉之亲,即使曾彼此埋怨、失望、憎恨,终究血浓于水,是心底最柔软、不可或缺的那一块。 终章 最后一场梦(5) 额心被温软的唇瓣触上,裴晚曦睁开眼,就见男人正低眸看着她,笑眼裹着情意。 瞧她睡眼惺忪的模样,孟乘渊弯起唇,轻抚她的脸颊,「醒了?」 结束开幕式已是下午,裴晚曦本打算带裴华信去吃饭,但妇人不想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而且打算在温哥华待一阵子,于是约好他日再见,便和崔秀妍离开了。 两人都不想吃大餐,选择在街边咖啡馆简单吃了松饼和饮料。 初秋时节,微风轻拂,凉意刚好,加上夕阳照耀,整个煤气镇暖融融的,一片愜意。 一上午的忙碌加上天气舒适,裴晚曦吃完甜食就犯睏,不小心睡着了。 「走吧。」 孟乘渊搂住她的肩膀,两人起身,裴晚曦挽住他的胳膊,上了街。 「妈妈打算住在这里吗?」 「她才待不住呢。」裴晚曦无奈一叹,「以她的个性就算生病了,还是会继续操劳的,肯定待不上几天就会回国了。」 孟乘渊思忖几许,「那我们明天就去找她吃饭吧,以后也多回去看她。」 裴晚曦看向他,笑了,「嗯。」 虽说不想吃大餐,可裴晚曦低估了自己的嘴馋本性,一路上不停买小吃,吃不下了再塞到孟乘渊手里。 被他逗了几句,她立刻回嘴,脸颊鼓得像隻仓鼠,眼睛睁得像圆溜溜的黑珍珠。 孟乘渊觉得可爱,不禁失笑。 太阳落山,两人不急着回家,慢悠悠地在煤气镇上晃。 许是睡饱了又吃甜食,走得愈久,身旁的女人就愈雀跃,望着四周的商家,时不时地笑。 虽不知裴晚曦在笑什么,但孟乘渊见她笑也忍不住笑了,「这么开心?」 「我啊,刚在咖啡厅做了个梦。」 「什么梦?」孟乘渊看着她。 裴晚曦笑叹口气,「我梦到上辈子的我了。」 「梦到上辈子的我梦见你和一个短发女人勾着手走在街上,我一直跟在她后头,看她望着你和那短发女人一起逛街、吃小吃、欢笑、亲吻。」 「等她醒来,我也醒了。」 「我上辈子梦见时不明白,刚才在梦里也不明白,现在才知道??」裴晚曦说着,停下脚步,看向身旁店家的玻璃窗。 视线划过她的短发和红裙,再看到孟乘渊的深蓝大衣和金框眼睛,她神奇地笑了,「那就是现在的我和你啊。」 「难怪我一直觉得这短发很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抚了抚肩膀上的发尾,她撇了撇嘴,「结果竟然是那时,就梦到了我们现在的样子。」 语落,裴晚曦突然想到什么,没好气地看向孟乘渊,「亏我还因为那女人吃了你的醋,哭了好多次!」 「吃醋?」瞧她皱着张小脸,孟乘渊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嗯?」裴晚曦歪头,「知道什么?」 「你不是梦过我们怀了女儿吗?」 「女儿?」裴晚曦困惑地蹙眉,思索片刻,忽然想起前世逃婚后那会儿做的梦。 「欸——」倏地睁大眼睛,她不敢相信地问:「难不成那梦??也是种预知?」 孟乘渊挑眉,「你说呢?」 「可是你怎么知道?」她不记得自己和他说过啊? 孟乘渊笑了,眼睛弯得像月亮,「因为我也做梦啦。」 「梦到你躺在產床上,我哭着说一定会陪着你的,结果你竟然说要是我敢不陪着你,你现在就跳下床,把我压在地上打。」 天色已暗,路旁的店铺纷纷亮灯,街道被柔和的黄光照亮,树木在石砖地投下斑驳的影子。 蒸气鐘矗立在街道中央,当长针指向六点整,蒸汽缓缓从鐘顶飘出,伴随着西敏寺鐘声在风中四散。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气和烘焙甜味,夜色慢了下来,行人三三两两地在街上漫步,有的驻足观赏蒸气鐘的运转,有的在露天咖啡座上小酌。 两人恰好停在蒸气鐘前,裴晚曦与孟乘渊相视,男人镜片后的瞳仁闪烁着她的倒影,满载笑意和情意。 「晚曦。」孟乘渊唤她,声嗓温柔。 「我们的女儿刚出生时,我是第一个抱她的人。」 「她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很漂亮,很可爱。」 仰头看着男人温和的笑容,裴晚曦呆呆地眨了眨眼,大脑迟了好久才重啟运作。 「但是??」她皱眉,「我记得你在那烹飪班里都是讲中文啊?你身边的大妈也是讲中文——」 裴晚曦尚未说完,视线却无意间穿过孟乘渊的肩膀,落在远方街区掛着的招牌——“chinesecuisineclass”,下方还有中文。 她傻了好久,直到彻底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了,「噗呲。」 目光转回孟乘渊脸上,裴晚曦笑了开来,双眼灿若繁星,「孟乘渊??我们好像,真的能期待我们的女儿了。」 孟乘渊莞尔,与她望向夜幕下发光的蒸汽鐘,蒸汽在空中迷离地升腾。 鐘声悠扬,乘着微凉的晚风,传遍整个街区。 当十六次的鸣笛响毕,孟乘渊伸手搂住裴晚曦的腰,待她侧头,低头吻了下来。 随着四周发出祝福的笑声,裴晚曦闭上眼,抬手环住孟乘渊的后背,同他一样深情地回吻他。 剎那间,人群的欢声消失,车流与脚步声凝滞,滑出咖啡杯的水滴悬浮在空中。 头顶的大鐘停止移转,一片枫叶同蒸汽凝结在空气里。 裴晚曦缓缓睁开眼,与孟乘渊对视。 感官去除杂质,只剩彼此的心跳、体温、呼吸。 相视而笑之际,世界化作黑白,却也繽纷多彩。 神啊,若此刻是梦。 我愿以馀生,交换奇蹟—— 请您,让美梦成真吧。 终章 最后一场梦(6)(完) 是夜,月明星稀。 裴晚曦穿着件衬衫,坐在阳台沙发上,腿上盖着毛毯,身边的木桌放着一台小型蓝芽音箱,播放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叮咚。」 讯息声响起,裴晚曦拿起手机,点开崔秀妍传来的讯息。 『今天太赶忘了和你说,你之前要我问的那姓薛的男人,人家现在在纽约的医院上班,是主管职,听说最近还刚和女朋友订婚了,简直是人生胜利组!』 『不过话说回来,都过了那么多年,你查他要干嘛?就算人家曾经暗恋过你,你也不认识他啊?』 读完讯息,裴晚曦莞尔一笑,手指触上键盘:『人生如梦,梦幻一场,萍水相逢即是有缘。』 『时隔多年,听一有缘人平安喜乐,也是一大幸事。』 她刚回覆完,崔秀妍很快又传来一串讯息:『哈哈哈什么啊?你这丫头怎么话说得那么老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活了两辈子呢!』 裴晚曦弯唇,没再回覆,将手机放回身边的木桌上。 望着灯红酒绿的城市,她微笑靠在柔软的沙发上,心底是满满的安定。 忽而,肩上一热。 裴晚曦抬起头,就见孟乘渊将另一条毛毯裹在她身上,在她身旁坐下。 裴晚曦掀开腿上的毛毯要给他盖,孟乘渊却按住她的手,伸手搂住她的肩,让她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气氛使然,裴晚曦不禁闭上眼,带着浅笑。 孟乘渊一直看着她,牵起她的左手,放在掌心。 女人缀着樱桃的手指白皙可爱,孟乘渊亲吻她的指节,从口袋掏出一枚戒指,轻轻套入她的无名指。 感到指间的冰沁,裴晚曦睁开眼。 视线随着孟乘渊的笑顏往下,裴晚曦看向左手无名指,上头有一枚戒指。 白金戒圈优雅地扭转,形成一个无始无终的环,将一颗璀璨的鑽石嵌于其中。 裴晚曦呆住,无声地张了张唇。 孟乘渊看着她微微一笑,捧住她的手,「两个注定相爱的人,分别从一张纸的两端往前走,背面永远是背面、正面永远是正面,两人永远不会有相遇的那一天。」 「但在莫比乌斯环上,即使两人一开始分别站在纸的两侧,只要一直走下去,最终还是会相遇,并且无限循环着,甚至比天长地久还要坚贞。」 他低眸,抚摸她的无名指,「莫比乌斯环的『相遇』和『无限』的概念,正是爱的模样。」 「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只要曾经相遇,即便后来分离、天各一方,都依然拥有无限且永恆的可能。」 「生命有限,爱却是永恆的。」 裴晚曦愣愣地抬眼,一颗泪珠坠落时,孟乘渊恰好看向她。 秋风吹来,男人随风翻飞的黑发在灯火下泛着暖意,冷峻的肤色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 孟乘渊朝她笑,笑容温和如月,眸中柔光四溢。 「裴晚曦,有限的终身太短,我想与你是永恆。」 「你愿意成为我永恆的伴侣吗?」 ——有限的终身太短,我想与你是永恆。 多美的情话。 搭着男人世上最好听的嗓音,她能几辈子都听不腻。 又或者说,即使不知要用几辈子交换才能听见,她也愿意。 裴晚曦泪流满面,却笑了。 「我愿意。」 她话落,孟乘渊的笑顏变得更加明媚,比月亮还耀眼。 他低头,掏出另一枚戒指。 裴晚曦随孟乘渊低下眸,才发现他拿戒指的手在颤抖。 一行泪又落下,她握住他的手,替他将戒指套入他的无名指。 下一秒,裴晚曦抬头,孟乘渊便吻了下来。 在温哥华的夜色下、温柔安定的歌声里,两人同时闭上眼,相吻、相拥。 ? 早晨第一缕光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裴晚曦与孟乘渊同时睁开眼,从梦中甦醒。 寂静的房间,唯一的声音是彼此同步的心跳。 没有想像中的分离和死亡。 睁开眼,对方便安然出现在身边。 两张拍立得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里头两人的笑容如故,甜蜜幸福。 「滴答、滴答??」 相片旁的时鐘,标示着二零一七年的十二月十三日。 积雪的窗台边,两隻蝴蝶在晨曦中飞舞,翅膀闪烁着光芒,既生动又安详,美丽至极。 宛如奇蹟。 看着那张思慕的脸庞,裴晚曦缓慢眨了眨眼,眼泪随即涌出。 「我是不是??不用再梦见你了?」 「嗯。」 笑容随眼泪展开,孟乘渊拥紧她,吻去她的眼泪。 「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全文完。 后记 爱是永恆 【大暴雷预警】 大家好,我是肆夕,很开心又到后记间聊的部分啦。 首先惯例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个你,谢谢你们愿意把那么多时间浪费在我身上,阅读这本篇幅不小的故事。 说实话,直至二零二四年二月,我是完全没预料能在今年写出这个故事的。在二零二三年以及今年年初,我的现实生活发生了很多变故,这些变故除了影响到我的身心状态,也深深影响到我的生理和写作状态。 除了心理疾病中常见的思绪错乱、头痛脑胀、厌食等症状困扰,对我这个美甲控而言,最折磨的还是因为严重的手抖和手麻症状,无法涂我最爱的指甲油了(大哭)!而思绪错乱、无法组织语言的症状也严重影响了我的写作节奏,让我不得不强逼自己暂时远离文字,进入一段与世隔绝(?)的休养期。 后来,我自高中二年级饲养的爱宠在一月无预警过世,我很爱很爱的外公又在二月因病离世,接二连三与生命中的至亲骤然分别,真的让我感觉像在两个月哭光整个二零二四年的眼泪。 因为身心疾病和受到这些重大衝击,我在二零二三年尾和二零二四年上半年进行了很多自我疗伤以及生命课题的探究,在生理上逐渐痊癒时、明白「不要以逃避心态刻意让伤痛消失,而是要学会与伤痛共存」后,我开始思考,既然身为作者的我经歷了这些,那我为何不把它们放入我的故事里呢? 于是乎,裴晚曦和孟乘渊这两个人在我的脑中有了个模糊的雏形。 再来,就是加上我一直想挑战却又不敢挑战的题材了。 必须得说,身为一个写了好几年但从来没写过师生恋的作者,我真的很怕没能写出那种「既要禁忌又不能太禁忌,要曖昧又不能太曖昧,要若即若离又不能太若即若离」的感觉,所以一直想着,不能把这对小可爱全放在高中背景啊!我做不到啊!!!(臣妾做不到啊.jpg)加上我个人倾向于将故事背景放在都会上,所以一直苦思着,直到—— 我在我外公头七的前一晚,做了一个梦。 前情提要,我是一个从小就非常浅眠、多梦的人,一晚上会连续做好几个梦,但醒来后基本上都会迅速忘记,想要记住需要立刻打开手机备忘录写下来,否则绝对记不起来。 但那个梦我记得很清晰,直到今日我还能说出每个细节。那是在一个黑茫茫、一望无际的室外草地,地上躺着一位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我拿着一盏油灯,在那片草地上不停寻找,直到看见我的外公,我弯下腰摸他宽厚粗糙的手背,然后唤他:「阿公,不要睡啦!要回家啦!」 外公睁开眼,被我扶着缓慢起身,没有说话,却握紧我的手,掌心很暖和。而后,我和外公转过身,我牵着外公走向一片白光的那条路。 梦醒时,我没有哭,直到在尾七时得知外公的五个孙女中,单单只有我有梦见外公时,我才哭得上接不接下气。 那时我就想,我要把这场梦写进我的故事里。 很幸运的,虽然没有把这场梦完全写到故事中,但在三月初,我找到了另一种方式写下因这场梦而生的灵感,也把我个人情有独钟的指甲油元素放入故事里。同时,更把外公在我国中时和我说过的话完整放了进去——「人死了以后,一切都会抹去,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痛苦还是幸福。」并且在故事中后期,让这段话因「爱」而存有不同的解释。 能完成这么多,我真的觉得非常圆满了。 而实际上写完这个故事,我认为裴晚曦和孟乘渊的定位是没有被「师生」这层身分彻底锁死的。就如同故事中所提及——「有些重逢之所以看似初见,只因人与人最初的羈绊,都藏在过往的时光里,不为人知的交集中。」 若他们在最初的羈绊便相识,而后相爱,那他们还会被身份的枷锁所困,被世人放大检视,甚至如同二十四小时运作的监视器一样,观察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吗? 我无意反抗现实中的社会制度和伦理道德,只是无论怎么想,我都为故事中的孟乘渊和裴晚曦感到非常悲伤,认为他们是我至今写过最命运多舛的一对,连难过都是言语和眼泪无法表达的。 再聊回整体故事,回顾完全文,发现写出了比预想还要多的想法,但总归而言,这句话仍是这本书之所以诞生的基底和核心——「生命有限,爱却是永恆的。」 无论是过去、此刻、未来的孟乘渊与裴晚曦,还是我与我的外公,抑或是看到这里的你们与你们所爱的任何人——无论亲情、友情、爱情,即使生命消失了形体,爱却能永存于心,就如盛夏的鲜艳色泽,永远不会褪色。 所以,我想给予孟乘渊和裴晚曦一个最特别、最浪漫,又最美好的结局——「裴晚曦,有限的终身太短,我想与你是永恆。你愿意成为我永恆的伴侣吗?」 除了拥有真正热爱的事业、亲友祝福的爱情,也有如蝶自在飞舞的生活——这样的人生,是最完美的平安喜乐,美梦成真。 哎呀,写到这里,觉得这次后记实在写得有些不仔细,没有深入探究角色,可认真思考后,发现主要角色人格和很多话都在故事里道明白了,而某些留白也不愿添上无谓的色彩,但又不愿让大家觉得我偷懒,所以想特别聊聊我很努力着墨的——裴晚曦和裴华信之间深厚又矛盾的母女之情,以及孟乘渊所患有的心理疾病。 在中后期真相揭露,以及后期裴晚曦彻底向裴华信反抗,我想应该很多人都觉得裴华信很可怕且令人生厌。的确,在正常人和裴晚曦眼里她实在过分,但我认为以一个母亲的角度去审视她的行为动机,是不能全然说裴华信是错的。 她是有错,但因经歷使然,当年她因为怀孕选择休学,放弃教师梦,与所爱的男人私奔,岂料这段婚姻却以悲剧收场,令她一辈子受困在懊悔中,馀生能託付的只剩下事业和裴晚曦这个女儿。裴华信是真切地从未后悔生下裴晚曦,但也正因这般无庸置疑的深爱,她不愿裴晚曦重蹈自己覆辙,经歷她所承受过的一切痛苦。 所以说实话,若不追究她过分控制和情绪勒索裴晚曦的事,我是挺喜欢裴华信的,除了喜欢她敢做敢当,也喜欢她敢爱敢恨,更喜欢她用行动真正保护了她的女儿。 我想,裴晚曦能有这样看似温软实则刚强的人格,正是因为有裴华信这位坚强的母亲了吧。她们都用尽自己所拥有一切来保护自己的孩子,即使有缺点,可人无完人,身为一位人母,她们绝对不用感到羞愧。 再来关于孟乘渊的心理疾病,虽然文中并未占有太大篇幅,但我能从自身浅聊几句。高中时代认识至今的朋友们都说我是一个抗压性很强、善于自我修復的人。我觉得他们说的一半对一半不对,能在病重到想伤害自己的状态下以三个月的时间几乎痊癒,也有极大的病识感,我的确善于自我修復,可若是我抗压性强的话,当初又为何会生病呢? 我仔细想了很久,结论是——这件事无关抗压性强弱,身而为人,生病再自然不过,就如同平时一般的感冒症状,我和孟乘渊一样,不过是心里感冒了而已。 而我认为自己略有错误的一点是——因为自小害怕麻烦他人的个性,我太过于压抑自我,不愿表露真实情绪。就如同孟乘渊从不去说话到变成无法说话一样,我从习惯不将情绪说出口,把所有应即时抒发的悲伤、愤怒、压力都拼命吞进肚子里,直到最后,我终究被这些累积过度的情绪反噬,变成一个终于想说却无法开口的人。 所以说到这里,想告诉每一位在成长过程中因为任何原因,害怕抒发负面情绪会困扰你所爱的人,而习惯性将情绪累积、封闭于心的人——请你们,就说出来吧。 说出来,除了会让你们感到好受些,也能因此发现其实你所爱的人,也和你爱着他一样,深深爱着你喔。就如同裴晚曦对孟乘渊,也如同孟乘渊对裴晚曦,爱你的人比起眼睁睁看着你崩裂瓦解,他们更愿意去接住和拥抱快碎掉的你呢。 还有,也不要害怕生病,更不要害怕承认自己生病,这不可怕,也不奇怪,甚至非常勇敢、非常帅气。因为能够时刻察觉自己的身心状态,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情,除了代表你有病识感、自救能力,也代表你还「活着」,能够掌握自己的生命,让自己不再往深渊坠落。 当然,还是希望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往后馀生都不会经歷上述这些痛苦。我愿你们一生都能如彩虹般闪烁七彩光芒,即使偶遇阵雨,也能雨过天晴,迎来属于你的万里晴空与美丽彩虹。 总之,真的很开心能走到这里!虽然这次参赛不是六月才临时决定开本,但因为各种拖延和修改剧情以及中途天降的各种杂事,甚至八月中还重感冒了整整三週(现在写后记还在咳嗽+擤鼻涕),真的特别特别赶??除了体会到边在街上奔走边拿着手机修稿、更新的压力山大,也真觉得我要好好改改我这拖延癌末期了:) 和去年一样,这本最后从原先预估的十万字爆到十五万字,我真的每次都在极限挣扎??甚至因此重写了四版终章,更一度陷入「因为害怕爆字而不敢继续写下去」的深度痛苦折磨中。每天早上起床就眼神死地看着文档沉默,然后默默去拿一包能量补给果冻,走到阳台看着外头的天空,边吸果冻边思考:「我到底为啥要一直重写自虐?好好完稿不快活吗?我究竟为何如此啊???」 然后吸完果冻,把无数自我质疑连同包装丢进垃圾桶,回屋继续面对现实,当个无情的码字机器;) 总之,幸好还是顺利完结了!连载后期实在是心力交瘁无法空出时间回应大家的留言,但每一个人的珍珠和留言我都铭记在心,非常感谢大家的鼓励,让我更有衝劲地奔向终点!?? 《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这个故事,包含的实在太多太多,无论是哪里触动了你,让这个故事在你心中停留,我都感到超级荣幸和幸福!愿大家能从这本书享受到一段美好的阅读时光,若有任何心得都欢迎在留言区告诉我,我都会认真给予回应的! 目前预计未来至少会释出三篇番外,大致内容我先保个密!不过因为正文太虐了,番外肯定是全糖保证,大家不用担心还会被刀(被围殴),之后也会在instagram开心得和番外徵集箱,如果有兴趣的人欢迎来追踪我的ig:sixi4c_,就可以许愿想看的番外,同时也不会错过关于本书的任何新消息了! 若无ig的朋友们,除了可以直接在底下留言,也可以点击简介的连结,在匿名心得表单留下足跡许愿番外,我都会一一查看和回覆的! 再来小说一下,因为这本我是边更新边修改,因此完结后文中有不少地方有进行小幅修正,基本上不影响剧情,只是精细化了些,若大家有空可以回去看看,希望能给大家更好的阅读体验! 最后最后~9/1~11/30会有大赏的人气票选!如果喜欢《我会用一生来梦见你》这个故事,欢迎大家把珍贵的票投给我们陪梦cp!(私心想要大家多多用爱包围我们世界上最珍贵可爱的孟小朋友嘿嘿(??ヮ?)?*:?????) 以上!(合掌) 愿看到这里的所有人,在有限的生命中,都能不带有一丝遗憾地,抓住那属于你的,永恆的爱。 我是肆夕,愿下个故事重逢。 ——肆夕2024/8/31